曾勛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表n愈回頭望長安,只見被浮云隔斷的終南山。積雪擁塞藍田關口,連馬也踟躕不前。
那是公元819年(唐元和十四年)正月,唐憲宗將一名高僧的指骨迎入宮廷供奉,要官民敬香禮拜。任刑部侍郎的韓愈勸諫唐憲宗少把精力放在信佛這些對國家無益的事情上,結(jié)果觸怒君威,被貶為潮州刺史。接到調(diào)令當天,韓愈就被要求馬上打鋪蓋卷走人。
千里之遙,他只身一人倉促上路,走到藍田關時,妻兒還沒追上來,侄孫子跑得快跟了上來。他郁悶、無奈,寫下了這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異地為官的難處,何止如此?官員們顛沛流離,有的還未到任,便已客死他鄉(xiāng)。
唐時,海州人士陳光蕊高中狀元,被安排到江州(今江西九江市)任州主,路上被水賊劉洪劫殺。劉洪帶著官誥憑據(jù),冒名頂替陳光蕊去江州做官,十八九年居然沒有露餡。
這是《西游記》中的情節(jié),陳光蕊便是唐僧的父親。后來唐僧報了殺父之仇,龍王讓陳光蕊復活,家人終于團聚。
古代官員調(diào)任的文牒手續(xù)中,對赴任者的相貌有詳細記錄。且每隔3年地方官需到省城或京城述職,接受吏部考核,冒名頂替地方官的操作,難度甚大。即便如此,歷史上還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清代人徐芳在《諾皋廣記·雷州盜記》中,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明崇禎年間,一名官員受命外放到雷州做太守,途中遭遇盜匪,自己和隨從都被殺了。這伙強盜選了一名會認字處事的出來冒名頂替太守,其余的冒充仆役,幾個人拿著委任文書,大搖大擺地赴任去了。
假太守清正能干,上任一個多月,把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府下與百姓,都慶幸遇到了賢明的父母官。不久后,真太守的兒子來探親,路遇“太守”發(fā)現(xiàn)不是父親,方才察覺出了大事,連忙報告負責監(jiān)察地方官員的監(jiān)司。
事情敗露后,盜匪被團滅。徐芳的評語耐人尋味,“其賊守,盜也;其守而賢”,盜賊做太守尚能以賢而得民心,有的官員卻貪腐無度、暴虐成性。
古人常說“千里當官路艱險”,除了路遇強盜,災病也是一大威脅。范仲淹赴潁州任職時,強撐著帶病上路,走到徐州時與世長辭,遺產(chǎn)連家人回家的路費都不夠。
礙于交通條件的限制,官員還可能遭遇不可預測的交通事故。南宋乾道六年(1170年)十月,因受奸人讒言所害而賦閑在家的陸游從水路入蜀,赴任夔州(今重慶北部)通判。5000多里的路程走了157天,上演了一出宋代版本的“人在囧途”。
那天,陸游乘船途經(jīng)三峽附近的青灘,還未來得及覽盡眼前至美風景,隨著一聲巨響,船體突然傾斜,原來礁石刺穿船底,差點讓他葬身長江。在灘上滯留了兩天后,陸游才換了一只船繼續(xù)前進。
鑒于官員異地調(diào)度旅途艱險,不少朝代對要員赴任多有保護措施。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蘇軾由禮部尚書外放到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定州當?shù)貙iT派來警衛(wèi)隊來京護衛(wèi)。如此待遇,沒有個省部級別,是享受不到的。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浙江孝豐縣令李夢登剛上任不到三個月就被免職了。當時他就很困惑,向同僚吐槽,我李夢登為官恪守本分,為百姓辦事盡心盡力,咋就得了個這個結(jié)果呢?同僚們打聽到,原來李夢登是因為“卒用公式”被劾免,也就是說,他辦公不合官方要求。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那時,地方官員赴任一般會帶各科師爺,到了當?shù)兀瑤煚斁鸵教幋螯c地方豪強胥吏,為未來幾年的官途鋪平道路?!安恢O世事”的李夢登帶著幾名學友就赴任去了。按常理,新官上任,要謁見巡撫。李夢登到了巡撫府上,守門的攔著他要紅包,不然就不通報。
李夢登拿不出銀子,他在門外干等了一天,守門人才勉強替他通報了。巡撫告誡他,你這人太老實,趕緊請幾個當?shù)氐哪涣泡o佐你吧,不然要出岔子。李夢登不以為然,說養(yǎng)不起幕僚。時間一長,失業(yè)的胥吏衙役到處告狀,說李夢登的壞話,最終導致了其下課。
李夢登被免職以后,窮得連返鄉(xiāng)的路費都沒有,靠著百姓募集的銀兩,才得以歸鄉(xiāng)。地方胥吏徇私舞弊,令地方官大為頭疼。官易而吏不易,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官員勢單力薄,要與胥吏抗衡,難度可想而知。
古代講究“落葉歸根”,有的官員到了年齡“稱病上書致仕”,請求退休?;乩霞?,在外地的為官聲譽就顯得尤為重要。忠孝是古代衡量官員聲譽最重要的標尺。然而,異地為官的政策與社會的價值取向之間,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拿贍養(yǎng)父母來說,雖然有的朝代給了地方官一些優(yōu)惠政策,比如明代洪武年間,明太祖為了嘉獎孝順的官員,國家給舟車,讓官吏接父母到任處游玩。這項福利能普惠到多少官員是個疑問,更何況,老頭、老太太能不能禁得住長途旅行還是個問題。父母病逝,奔赴幾千里路趕回老家,尸骨已寒,如此盡孝,是不是有形式大過內(nèi)容之嫌?
“石以砥焉,化鈍為利;法以砥焉,化愚為智?!庇庙剖サZ,可以使刀化鈍為利,以法制治理天下,便能化愚為智。這是唐代詩人劉禹錫《砥石賦》中的金句,其中的哲理包含他不少為官心得。
貞元時期,劉禹錫在朝中跟柳宗元搞革新,觸碰了藩鎮(zhèn)等保守勢力的利益,大半輩子都在被貶謫的自駕游中度過,先后到了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夔州、和州(今安徽和縣)。每到一地,劉禹錫把先進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醫(yī)學等理念帶到當?shù)?,興文重教,開化民智。在連州,他還積極收集當?shù)氐钠矫胤?,并結(jié)合自己所聞,撰成《傳信方》,以惠百姓。
異地為官固然困難重重,但于有恒心恒志者,辦法總比困難多。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年)二月,三十六歲的韓愈來到陽山(今廣東清遠陽山縣)做縣令。作為河南河陽(今河南焦作孟州市)人,他不懂嶺南話,“天下之窮處”的條件,也不可能專門配翻譯,為了展開工作,他只能在地上畫圖與當?shù)厝私涣鳌?/p>
為官一任,最大的風險,始終還是初心淪落,與胥吏同流合污。清代學人陸以湉根據(jù)讀書所得及平昔見聞撰寫的《冷廬雜識》,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嘉慶年間,浙江秀水(今浙江嘉興縣北)縣令才上任之初,頗著仁聲,士民贈以匾云“民之父母”。后來,該縣令在當?shù)毓賵鍪旖j后,一改之前的節(jié)操,變成“廣通賄賂”的貪官。于是,百姓又悄悄地在之前“民之父母”的匾旁添寫了兩排字:“漫道此之謂,誰知惡在其”,諷刺夸贊該縣令是好官為時尚早。
如此“石以砥焉,法以砥焉”的做法,自然被唾棄。制度管人總好過人管人,但長期以來,封建社會始終強調(diào)官員的道德表率,如《資治通鑒》總結(jié)的:“政者,正也?!绷硪环矫?,權(quán)力中央疏于監(jiān)察制度的建設和落實,因而吏治腐敗,幾乎是所有的朝代都未清理掉的痼疾沉疴。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