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勤
自從和曹書記攀上親戚后,老曹特有面子,人也精神起來了。人一有精神,那日子就呼啦啦紅火起來了。
老曹原來過的啥日子?用他的話說,是混吃等死或者死了沒埋的日子。他不把自己當人,村里人也不把他當人,見了面誰不理誰。倒是那些年輕的有娃娃的女人喜歡喊叫他的名字。喊叫他弄啥呢?嚇唬娃娃?!尥薏宦犜捔耍齻兒耙宦暋袄喜軄砹恕?,不聽話的娃娃立馬不吵不鬧了。偶爾遇上調(diào)皮搗蛋不怕他的,老曹也不介意,還會熱心快腸地配合女人把那娃娃嚇唬一番。待到娃娃終于安寧了,老曹就很是得意自己的作為,唱著歌高興地走了。
老曹喜歡唱歌,最喜歡唱孝歌。他的聲音沙啞蒼涼,本就憂傷的孝歌被他唱得幽怨凄涼悲悲切切,他自己的日子也被唱得凄凄涼涼沒個盼頭。不唱歌的時候,老曹也會想想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日子咋會過成這個樣子呢?他覺得自己沒有一個好親戚,要是有一個當官的好親戚就好了。孝歌里唱“朝里有人好做官”,人常說“熟人多吃四兩豆腐”。老曹想,自己家連個當小隊長的親戚都沒有,只配過窮日子。
回想自己的苦日子,應(yīng)該是從包產(chǎn)到戶那年開始的。那年抓鬮分地,他明明抓了一塊好肥地,小隊長生生把他的肥地換成了草都不長的河灘地。老曹不服氣,找大隊,找公社,那些干部不幫他說話不說,還把他當作難纏戶要開會批斗他。后來,逢著有好事了,干部偏偏不給他,氣得他干瞪眼沒辦法。
老曹那時年輕,心想即便沒親戚當官,自己好好干也能過上好日子吧??上?,那些干部老找他的麻煩。河灘地明明適宜種花生,干部偏偏讓種小麥;緩坡地適宜種苞谷,干部硬讓種黃姜。你敢不聽干部的,干部不是毀了你的青苗,就是要罰你的款。忙忙碌碌一年到頭,過年時連頓肉餃子都吃不上。你去找干部訴苦,他們說:“你不聽政府的話,自討的,自受去吧。”
他學著聽干部的話。干部說干啥就干啥,干部說種啥他就種啥。折騰來折騰去,到了秋天,賠了種子、工夫不說,還落下一屁股饑荒。有關(guān)系有面子的人家還能弄個補貼補助救濟款,最不濟還能減免皇糧國稅和上交款??伤也恍?,皇糧國稅逃不脫,上交款一分也少不了。若敢說個“不”字,干部不是進屋鏟糧,就是到豬圈拉豬。好像他挖了干部的祖墳,一天好日子都不讓他過,他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敢說。
沒當干部的親戚,老曹想,進城去打工,躲開干部也能過上好日子??上Ъ依镉袔讉€老人,脫不開身。然后呢,他就破罐子破摔,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就玩兒。地里的草長得一人高,他也懶得管。政策雖然越來越好,可老曹已經(jīng)不相信干部了,好壞都不信。眼見著別人蓋起樓房,眼見別人過上了好日子,他家里的日子卻是越發(fā)艱難。再后來呢,他家成了誰也懶得理、遠近聞名的貧困戶,親戚都斷了來往。
幸虧曹書記來了。曹書記一來就和老曹結(jié)上了對子,攀上了親戚。老曹有了曹書記這個親戚,這才知道政府有那么多的好政策,更知道干部里有個親戚真好。有了曹書記這個好親戚,別人有的他有了:改了房、修了路、用上了自來水……別人沒有的他也有了:曹書記在縣殯儀館給他找了一份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白天拿一份工資不說,夜里還能發(fā)揮特長唱孝歌,一夜還能掙個三百五百的紅包。老曹家的日子一下子好起來了。
老曹想,日子過好了事小,關(guān)鍵是他有面子。十天半月地,曹書記就會來看看他,三天五天就打電話問候他。村里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有時還找他走曹書記的后門。輪到曹書記吃派飯了,有人還會請他去陪曹書記吃飯。不過這種事老曹絕對是不去的,去了那是敗臟曹書記的名聲。
老曹知道,曹書記是自己的貴人,自己不僅不能敗臟曹書記的名聲,還要為曹書記長臉。怎么長臉呢?老曹想,他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曹書記就有臉面了。
有了想法,老曹就開始行動了。他想點魔芋、種豬苓、栽白芨……可萬事開頭難,錢沒錢,技術(shù)沒技術(shù),老曹寸步難行。好在他有曹書記這個好親戚,曹書記幫他貸款,給他找老師、定項目、找銷路……
短短三年,老曹家的日子就紅火了。老曹有了錢,蓋了新房,有了產(chǎn)業(yè),而且還當上了村民小組長。最重要的是老了的老曹還娶了年輕的媳婦。結(jié)婚的那晚,高興的老曹喝了好多酒,很快就喝醉了。醉了的老曹不住地念叨自己的好親戚曹書記,念叨得媳婦都煩了。
媳婦說:“曹書記是第一書記,你是貧困戶,又不是真親戚?!?/p>
老曹說:“你傻了吧,好干部就是咱老百姓的好親戚、真親戚!”
老方?jīng)]想到,曹書記硬是要到他家來吃派飯。
老方的女人都忘記啥叫吃派飯了。老方給女人解釋了半天,說吃派飯就是駐村工作組的干部,挨家挨戶輪流到群眾家吃飯。老方的女人說:“我們的飯憑啥子給他們吃呢?”老方說:“那是面子呢,是榮耀呢!記得早先的‘四類分子家想請干部吃派飯,可是他們沒資格。能招待干部吃派飯的都是根正苗紅的貧苦人家?!崩戏降呐苏f:“你說的事我想起來了。哎,你說我們有多少年沒管過派飯了?”
多少年了?老方記不起來了,抽口煙仔細琢磨了一番,記得還是包產(chǎn)到戶以前管過派飯。那時候窮呀,管頓派飯讓人作難死了。米沒米,面沒面,瓜瓜菜菜湊合讓干部吃了,還要收人家半斤糧票三毛錢——那可是金貴東西,拿著那錢和糧票,可以在公社食堂或者是縣城的大食堂里開一頓洋葷呢。更重要的是吃飯時好說話,可以和干部拉拉家常訴訴苦,悲苦的日子就敞亮了。
到了包產(chǎn)到戶以后,日子逐漸好了,干部反而來得少了。偶爾管一頓派飯,自己不好意思收錢,干部也習慣了抹抹嘴巴走人。不過那時候的干部記得你的好,見了面有個笑臉,你若有個難處給他們說說,他們就熱心快腸地幫你解決了。
后來變了,干部進村就是收糧要款、刮宮引產(chǎn)。像老方這樣的本分人家,催糧要款只需要隊長站在山前吆喝一聲,自己就屁顛屁顛送去了。他開始害怕干部了,也不想搭理整天催糧要款的干部。干部想吃派飯,那是很難的。偶爾遇上干部,干部把頭昂到天上。要想找干部辦個事,更是難上加難。
不交稅不交糧了,干部更是難得一見。干部下鄉(xiāng)去的是村干部家,或者是有錢的人家,不是打牌,就是到飯館吃香的喝辣的,到我們窮人家吃甚?偶爾遇上難纏事不暢快,想找鄉(xiāng)干部嘮叨嘮叨,愣是連干部的面都不得見,干部生怕沾上窮氣,發(fā)不了財升不了官。
誰想到曹書記硬要到他家來吃派飯。
老方知道曹書記是縣里來扶貧的第一書記,來了一個月就把村里走了一遍。那次曹書記是要到他家來的,他和女人躲到外地打工去了。他不在乎干部吃派飯,可他不喜歡吃飯不干事的干部。他后來偶爾回來,聽到村里人都喜歡講曹書記的事。說“咱們曹書記”人和氣,沒架子,聽你訴苦,聽你說心里話,還不言不語地幫你干實事。更稀奇的是,“咱們曹書記”吃飯還給錢。老方聽了,咋都不信,都啥年代了,干部吃飯還掏錢?當然,他更不相信曹書記會辦實事。
老方記得那年蓋房,要去鄉(xiāng)政府辦手續(xù)。老方跑了多少次,連土管所的門都摸不著。后來呢,他給老村長逮了兩只公雞,拎了兩瓶酒,老村長領(lǐng)著他把土管所所長請出來,到食堂吃了喝了,走時還送了。所長嘴上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可抹干嘴巴就啥都不認了。事沒辦不說,待到房子蓋起來,所長還帶了一干人要拆他的房子罰他的款。
要辦事,就得請人吃飯,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干部光吃飯、不辦事也是天經(jīng)地義。老方雖是一個農(nóng)民,可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聽說曹書記辦事不收錢不說,吃飯還給錢,老方更不信了。女人說:“不信我們回去試試看。”都躲了半年了,老方也想回去看看。老方就說:“回就回,還怕他不成!”其實呢,老方真想請干部辦點兒事。
老方一回來,村主任就說曹書記要來吃派飯。老方想拒絕,村主任不答應(yīng),說:“曹書記一定要到你家來吃頓派飯。”老方想,來就來,不就是一頓飯嗎?有啥大不了的!可吃啥呢?村主任說:“曹書記不吃肉、不喝酒,隨便做點兒啥都行?!?/p>
村主任說隨便,可干部不能隨便打發(fā),老方更不能隨便對付。老方把家里徹底打掃了一番,把門前也收拾了一番。人窮是窮,總不能把家弄得像狗窩吧!村主任說曹書記不吃肉、不喝酒,老方還是買了肉買了酒,還讓女人買了只雞。家里多少年沒有來過干部了,村主任都沒有來過,曹書記是縣里來的干部,到家也是一件喜事呢。再說了,老方還有點兒心里話,很想和曹書記嘮叨嘮叨。
曹書記來了。曹書記真的和氣,不笑不說話。曹書記對老方家也熟悉得很,不待老方提說困難,曹書記就落實了好多的事情。曹書記還和老方規(guī)劃了幾個掙錢的行當,落實了資金來源。那些事都是老方多年想做做不了的事,老方聽得心里熱乎乎的??蔁岷鯕w熱乎,老方還是不相信曹書記。他記得,好多干部比曹書記說得還好聽呢。
可是,后來的一件事,讓老方一下子相信曹書記了。
曹書記吃飯給錢了。捏著那張錢,老方高興地笑了。
老方說:“吃飯給錢的干部,是值得相信的干部?!?/p>
[責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