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楊小娟下放時叫劉紅旗,這是她的本名,她沒打算再做楊小娟。她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
但是,回團的前一晚,她還是失眠了。她的腦中,一直回響著《英臺吊孝》的唱段,結尾的那句,反反復復地繚繞在耳際:“梁兄啊,不求同生求同死!”這是母親楊素娟生前演的最后一出戲。很多劇團演這一場時,只擺出素桌白帷,以示梁山伯已亡。而他們團,一直是舊式演法,梁山伯必須直挺在床上。母親曾說:“只有這樣,才能演得感天動地?!庇幸换匮葸@一折時,母親就讓她僵臥在床上,充當梁山伯。“梁兄——”母親的喊聲由遠而近,這一聲喊,直聽得楊小娟汗毛倒豎?!安磺笸笸?!”結尾時一個高八度的“大跳”,聲遏行云。那種凄厲可怖,楊小娟多年后回憶起來,依然覺得是一種不祥之音!
生死事大。果然,在那場運動中,母親跳樓而死,凄慘決絕!
從此,演戲成了她的忌諱。她已不能再承受生離死別,哪怕在舞臺上都感到是一件可怕的事。然而,楊素娟得到平反了。
楊小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上舞臺的。演《英臺吊孝》這個折子戲時,她總覺得母親影影綽綽在身邊。她并沒有堅持梁山伯必須僵臥在床,這是無可無不可的。但是母親的一個老姐妹站出來說:“老團長當年一直堅持這樣演的,我們不能改!”大家都不大愿意挺僵尸,只有周密挺身而出,說:“楊老師,我愿意!”楊小娟覺得這小姑娘倒是挺上進的。母親說,她當年就是這樣挺尸“偷戲”的。但是,楊小娟在舞臺上,總感到有什么束縛著她。直至她靠近梁山伯,開唱“見梁兄一眼閉來一眼開”時,發(fā)現(xiàn)“梁山伯”真的半開著眼,不由心中一驚,仿佛再次見到了母親口眼不閉血流滿地的慘狀。這時,一陣大慟襲來,楊小娟才開始入戲。當她唱最后一句時,一個“死”字,聲音從牙縫間噴出,一直繚繞在舞臺上空,久久不散。戲結束了,她依然沉浸在悲痛中,站起來要走時,才覺汗?jié)駜纫?,一陣寒意沁入骨髓?/p>
這種寒意,總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關頭涌起。自從母親“自絕于人民”之后,她的資料幾乎都被焚毀了。所以,楊小娟也就恢復了幾個折子戲。周密老是慫恿她去跟領導提,周密說:“我就是演個書童,演個丫鬟都愿意!”楊小娟感激地看著周密,但是,麻煩大家的事,她總是很猶豫。
團長說:“當務之急還是抓新戲。”
一天,從排演廳出來時,團長像是無意中遇見了楊小娟一樣,斟酌著字句與她說道:“小娟啊,我們團里還沒有一個梅花獎,說出去不響亮。團里覺得周密還不錯,想沖沖看。她是你的搭檔,你扶持著點兒。她若得了獎,是團里的光榮,也是你媽媽的光榮!”楊小娟很客氣地說:“我好好配合!”下樓梯時,楊小娟一腳踩了個空,一個趔趄,驚出一身汗?!耙彩俏覌寢尩墓鈽s?”她覺得團長的話有點兒怪怪的。團里早不起意晚不起意,偏偏在她過了年紀的時候,要去爭奪梅花獎了。
周密得了梅花獎。但爭奪梅花獎的戲太豪華,演一場虧一場。過了一陣,就不演了。
楊小娟是看著周密一步步上去的——業(yè)務骨干,副團長……后來,周密做了團長。
一天散會后,周密叫住了她。她不知道周密有什么事,心里琢磨著。這時,周密泡了玫瑰茶,端過來:“楊老師,你知道,我們團有三年沒有商業(yè)演出了。上面撥的經費總是有限的,我總得找米下鍋吧……”
“剡劇團都不景氣啊!”楊小娟算是安慰。
“我們也不是沒接到過商業(yè)演出的業(yè)務,但是,演出公司就是點您的名,沒您掛牌,票賣不出去!”
楊小娟第一次聽到這樣抬愛自己的話?!安粫伞彼贿呏t虛著,一邊心里咯噔了一下。這演出的事兒,從你做副團長時就開始管著了,以前咋不說呢?
但楊小娟也懶得計較。團里決定以《梁祝》作為開門戲,楊小娟、周密領銜。果然,巡演收到的訂單不少。
那天上臺前,楊小娟在后臺默戲。這些年來,她心中一直有一股長長的氣需要抒發(fā)。這會兒,這股氣仿佛托著她,讓她很快進入了角色,嗓子越唱越亮,幾乎每唱一段,都會引來熱烈的掌聲。兩人的對手戲,盡管周密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不敵她渾身是戲,如有神助。當周密演完“山伯臨終”回到后臺時,只見她額頭全是汗珠,以至于把妝都毀了。周密說:“我胸口有些悶?!睏钚【暾f:“那索性我們臨時改一下,你先休息,不用再上臺了,我們就改為素桌白帷吧?!敝苊苷f:“這樣不會影響你‘吊孝吧?”楊小娟說:“沒關系?!彼谏蠄鎏帲粗坠鉄蔁傻奈枧_,宛若進入一種巨大的虛空,讓她忘記了場下的一切。一聲“梁兄”,楊小娟碎步緊移至梁山伯靈前。一個跳跪,讓她忘記了自己的年紀,場下頓時一片喝彩,但她似乎沒聽見,只感覺四周下了大雨一般。囂板托著她長歌當哭,而“回龍”之后,又是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清板。雖然周密沒有僵臥在場,但是她有足夠的悲哀需要傾訴。一聲哽咽、一次小小的痛哭失聲,讓她的唱腔聲情并茂。這不是預先設計的,這是臨場發(fā)揮,情不自禁。當她終于把這場戲演完之后,全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響起如暴雨般的掌聲……下了場,楊小娟的臉上并沒有汗珠,但是她的背上已經熱汗淋漓。
周密說:“楊老師,這一場你比老團長的錄音都唱得好!”但是楊小娟的心里并不受用,她其實不想跟母親比較。畢竟,母親過世這么多年了。
她多想僅僅是她——楊小娟,或者干脆就是:劉紅旗!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