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蕓
摘? 要:《刺青》是日本耽美派代表作家谷崎潤一郎登上文壇的出世之作,被文學研究界視為“谷崎文學的出發(fā)點”,同時也是谷崎創(chuàng)作初期“惡魔主義”的代表作。其中給人印象最深、沖擊最大的大概就是刺青師清吉刺在少女背后的蜘蛛圖案吧。這也引發(fā)了筆者的思考:谷崎選擇這一圖案的原因是什么呢?從《刺青》原文中的“肥料”等字眼我們可以初步推斷谷崎利用了蜘蛛“妻食夫”這一習性來表現(xiàn)那位少女的轉變,即從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少女到蠱惑人心、以男人為“肥料”的妖女。但動物界中的具有“妻食夫”現(xiàn)象并不僅限于蜘蛛,比如,還有螳螂。所以,為什么谷崎沒有選擇在自然界中具有和蜘蛛同一習性,且在這一習性上與蜘蛛有著不相上下的知名度的螳螂呢?抱著這一疑問,筆者查找了相關資料。基于這些資料,筆者決定從生物特征、色彩形象和文化形象這三個方面來對比分析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從而確定谷崎潤一郎選擇蜘蛛的原因。
關鍵詞:谷崎潤一郎;《刺青》;絡新婦;妖女
《刺青》講述了一個刺青師與少女的故事。話說,日本江戶時代有一位叫作清吉的刺青師,他有一個夙愿,那就是得到一位美女白皙的皮膚,并在上面刺入自己的靈魂,使其成為全國最美的女人。終于,有一天清吉遇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美女,并使用計策在她的背上刺上了一只巨大的女郎蜘蛛。在刺青完成的同時,他跪拜在美女的腳下,成為了她的第一份“肥料”。這是一篇故事情節(jié)簡單的小說,甚至可以說是一篇不夠完善的小說,沒有交代少女的姓名,沒有敘述清吉的背景,關于他們的相遇也是一筆帶過。但這樣一來恰好留下了給讀者想象的空間,進一步引發(fā)讀者的各種猜測與思考。筆者也因此才想到探究谷崎選擇蜘蛛圖案的原因。接下來,筆者將從三個方面試著分析這一原因。
一、生物特征對比
首先,簡單地介紹一下蜘蛛的生物特征。
通過結網(wǎng)來捕獲獵物是大眾對蜘蛛的一般印象。但實際上,并不是所有的蜘蛛都會通過結網(wǎng)這一方式來捕獲獵物。根據(jù)捕食方式,可以大致把蜘蛛分為兩類:結網(wǎng)性蜘蛛和徘徊性蜘蛛。結網(wǎng)性蜘蛛就是生活中常見的通過結網(wǎng)來捕獲獵物的蜘蛛,而徘徊性蜘蛛則不會結網(wǎng),它們通過四處游走或者就地偽裝來捕食獵物。文中,清吉刺在少女背上的蜘蛛——絡新婦屬于前者。絡新婦帶有微毒,通過結成粘度性高的網(wǎng)來捕獲獵物,之后給獵物注入消化酶,使其內部液化以便吸食。這不正契合了《刺青》中的“妖女”的形象嗎?她藏匿于黑暗之中,默默地編織著欲望的網(wǎng),靜待貪婪的“獵物”上鉤,待“獵物們”上鉤后再給他們注入“迷湯”,讓他們神魂顛倒、失去自我,隨后吸食他們的靈魂,只給他們留下一具空殼。并且,絡新婦因其蛛絲具有保鮮的作用,通常會在它們的蛛網(wǎng)上同時懸掛著各種各樣的獵物。這也呼應了文中清吉讓少女看的那幅名為《肥料》的畫中的景象——年輕的女子的腳下堆滿了男人們的尸骸。
另外,據(jù)說在日本,絡新婦因其軀干纖細、色彩艷麗,經(jīng)常讓人聯(lián)想到婀娜多姿的花魁。何為花魁?日本江戶時代游女、歌舞伎的頭牌。她們的相同點是都具有勝于常人的美貌,這不也是“妖女”必備的特征嗎?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是普通人,美貌是幫助她們捕獲獵物的一大法寶。此外,絡新婦雌雄體型相差較大,雌蛛體長35~50mm,雄蛛僅7~10 mm。這可以說是自然界少有的現(xiàn)象,因為在自然界中體型較大意味著在兩性關系中處于有利地位。而且,絡新婦的雄蛛不結網(wǎng),住在雌蛛的網(wǎng)上,平時靠取食雌蛛的食物殘渣過活。這也與人類的社會不同,顛覆了一貫的父系社會的固有印象。筆者認為這些正好暗合了谷崎潤一郎作品中的“女性崇拜”的主題。并且,雄蛛在企圖交配時或完成交配后,會被雌蛛吃掉,這種行為被稱為“妻食夫”現(xiàn)象。嚴格說來,它們并算不上什么“夫妻關系”,這種稱呼倒像是一種諷刺。雄蛛與其說是“丈夫”,不如說是一個個祭品。它們受到欲望的驅使前仆后繼地奔向雌蛛的網(wǎng),只為完成生命的獻祭。
接下來,簡單地介紹一下螳螂的生物特征。
螳螂是一種擁有咀嚼式口器、前肢呈鐮刀狀、以其它小動物為食的肉食性昆蟲。在捕食時,它們通常會猛然出擊,用鐮狀的前肢制服和控制獵物,然后塞到咬合力強大的口器中將其吃掉。進食結束后,會細細地舔舐前肢進行清潔??梢哉f是極其不優(yōu)雅甚至粗暴的進食方式了。這種進食方式的結果是每次的獵物都是“死無全尸”,與文中清吉的奉獻靈魂、成為“肥料”這一追求不符合。并且,這樣狼吞虎咽式的進食讓人更容易聯(lián)想到豪爽的男性,而不是充滿誘惑力的妖女。此外,從形態(tài)上來看,雌性螳螂的體型雖然普遍也比雄性螳螂大,但差別沒有蜘蛛那么明顯。而且,無毒的螳螂也不能表現(xiàn)出妖女的“魔力”。再者,因其鐮狀的前肢更容易讓人想到與妖女對立的俠客之類的形象。除此之外,雖然螳螂在交配時也有“妻食夫”的現(xiàn)象,但據(jù)相關資料顯示,日本的螳螂中,這種“妻食夫”的傾向很弱,在自然狀況下這種現(xiàn)象很少見。這大概也是谷崎潤一郎不選擇螳螂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在他眼里,對蜘蛛的“妻食夫”的印象顯然要比螳螂的深。
二、色彩形象對比
上一節(jié)簡單地介紹了蜘蛛和螳螂的生物特征,本節(jié)中筆者想對比一下兩者的色彩形象,進一步分析谷崎選擇蜘蛛的原因。
一提到蜘蛛,大多數(shù)人都會想到藏在家里某個角落的一道灰撲撲的形象吧。實際上在自然界中,蜘蛛因其生活的環(huán)境的不同,顏色也大不相同。從常見的黑色到斑斕的彩色。文中刺在少女背上的絡新婦就是由黃黑紅三種顏色構成的一類蜘蛛。黃色和黑色交替的細長的節(jié)肢,以及尾部有一大片鮮紅色的斑紋的纖細的身軀,無一不在展示這一類蜘蛛的艷麗。也難怪日本人會聯(lián)想到花魁。但在文中,刺青師清吉并沒有寫實地給少女紋上斑斕的絡新婦,而是用朱紅色紋上了一只紅色的絡新婦。筆者認為,這里的紅色即為男人們的鮮血,展現(xiàn)的是絡新婦在飽吸男人的鮮血后的形象。同時,預示了少女的未來和清吉的下場。即男人們作為“肥料”的死亡和少女成為“妖女”的重生。另外,張萍指出,在谷崎文學中赤色代表著女性能降服男性的力量之美以及惡魔之美。一只既與現(xiàn)實中的絡新婦有關,又符合谷崎美學的紅色的蜘蛛就此誕生。
而說起螳螂,除了綠色很少有人會想到其它顏色的螳螂吧。事實上,螳螂和蜘蛛一樣,它的顏色也和所處的環(huán)境有關。但由于大多數(shù)螳螂生活在草叢樹林中,所以呈現(xiàn)出來的顏色也以綠色居多。但不管哪一類螳螂,它們多是綠、褐、白等偏清新的顏色。根據(jù)越是艷麗越是危險這一自然的法則來看,顯然,螳螂的顏色不會給人危機感。并且,在日本文化中,螳螂的綠色應當歸屬于“青色”這一類的冷色調,張波指出在日本人看來,青色是一種親近隨和和穩(wěn)定的顏色。因此,螳螂很難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也不容易讓人想到它們飽吸鮮血后的形象。即使勉強創(chuàng)造出了紅色的螳螂形象,也總是有些許違和感。
三、文化形象對比
在本節(jié),筆者將試著從蜘蛛和螳螂在日本的文化形象方面來分析谷崎選擇蜘蛛作為刺青圖案的原因。
蜘蛛在日本的傳說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其中最有名的當屬絡新婦的傳說了。日本妖怪大師鳥山石燕的繪本《百鬼夜行》中對于絡新婦這樣描述道,稱其為一種外貌為女性的蜘蛛妖怪,專門狩獵男人的魔女。以下是筆者摘選的兩則關于絡新婦的傳說。
首先是流傳在日本德島縣的一個傳說。相傳很久以前有位美麗的少女與一名男子相戀并定下了婚約,不想在舉行婚禮前一天那名男子卻因變心拋棄了她。心灰意冷的她跑到深山老林里,懷著對戀人的恨意化身成了一只巨大的絡新婦。從那以后,每當有臨婚的男子,她就會將其捉來殺掉。
此外,在日本靜岡縣伊豆市的凈蓮瀑布也有關于絡新婦的傳說。據(jù)說某個男子在凈蓮瀑布潭邊休息時,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無數(shù)的蛛絲朝他腳邊糾纏過來,他將旁邊的斷木扔向蛛絲,斷木咻地一下就被蛛絲拉進了瀑布。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只巨大的絡新婦想將他拉進潭中淹死。
類似的傳說還有很多。從這些傳說中可以看出,在日本的文化中,蜘蛛經(jīng)常是以吃人的恐怖形象出現(xiàn)的,特別是絡新婦,通常是以狩獵男性的形象而存在。筆者認為這一妖怪形象暗示了男性和女性的地位交換,即女性成為了決定男性生死的上位者。這難道不正是《刺青》中被紋上絡新婦的少女形象嗎?最初被刺青師玩弄于手掌中的少女在最后變成了以男人為“肥料”的妖女。
接下來是關于螳螂的文化形象。
在古日本,螳螂因為前肢上舉的形象酷似人類在做禱告時的樣子,而被稱為“拝み蟲(祈禱之蟲)”。因其鐮刀狀的前肢,又被稱為“斧蟲(刀螂)”。
另外,《韓詩外傳》中有一則叫做“螳臂當車(日本譯名‘蟷螂の斧)”的故事。相傳齊國的君主莊公在某日乘馬車出行時,遇到一只站在路中央的螳螂,它看到馬車不僅不退讓反而舉起雙臂朝向馬車,莊公敬佩它的勇氣,特意讓馬車避開它變換方向通過。后來,這則一國之主為一只小蟲讓路的故事傳到了日本,螳螂在日本便成為了勇氣的象征。
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日本的文化中螳螂的形象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現(xiàn)在多用于嘲諷他人的不自量力。簡而言之,螳螂在日本相關的故事中,早期以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的,幾乎沒有和女性有關的傳說。因此,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妖女。
四、結語
本文以“為什么谷崎潤一郎在《刺青》中選擇蜘蛛而不選螳螂作為刺青圖案”這一問題為出發(fā)點展開,通過對蜘蛛與螳螂在生物特性、色彩形象以及文化形象這三個方面的對比分析,進一步確認了谷崎潤一郎選擇蜘蛛的原因。首先,從最根本的生物特征來看。能夠織網(wǎng)、帶毒且具有“妻食夫”現(xiàn)象的蜘蛛比螳螂更具有魔力更貼近妖女的形象,并且,谷崎選擇的絡新婦在日本人的觀念中也一直是“花魁”的象征。其次,從色彩形象方面來看,色彩斑斕的絡新婦蛛也略勝一籌,而屬于冷色調的螳螂顯然很難使人聯(lián)想到妖冶的形象,不足以代表妖女。最后,從文化形象方面來看。自古以來日本就存在關于蜘蛛化身為美艷的女子獵食男子的傳說,而各種傳說故事中都與女性不挨邊的螳螂明顯不能讓人聯(lián)想到食人的妖女。因此,通過對蜘蛛和螳螂這三個方面的對比分析,不難看出谷崎選擇蜘蛛這一形象作為刺青圖案背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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