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這種說法何來？含義何在？“九頭鳥”具有什么樣的文化特點和性格特征？“九頭鳥”與湖北人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

要探討“九頭鳥”的問題，得先從“楚”說起。

楚地二百多萬年前已有先民的足跡。屈原的《離騷》曰：“帝高陽之苗裔兮”，說楚人的先祖是顓頊高陽，漢代司馬遷在《史記》里說，楚人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是黃帝之孫、昌意之子，“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梳理下來，祝融是黃帝之后。我國第一部地理書籍、神話集《山海經(jīng)》里說，祝融是炎帝的后代。同一個神話形象多個故事版本，是中國神話的特點。不管何種說法，楚人拜祝融為先人，自己是炎黃的后代。在南楚神話中，祝融是火鳳的化身，楚人保持“尊鳳尚赤、崇火拜日、喜巫近鬼”的習俗至少幾千年了，所崇之鳳享圖騰之尊，是百鳥之王。

那么“鳳”是什么樣子的呢？

據(jù)我國古代最早的辭典《爾雅·釋鳥》記，鳳形體為“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高六尺許”;《山海經(jīng)》描述曰：“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也就是說，鳳凰是一種美麗的鳥，它的頭部、翼部、背部、胸部、腹部上的德、義、禮、仁、信這五個字，在遠古時期就是楚人部族的價值取向;《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注“鳳，瑞應(yīng)鳥”，鳳象征著祥和。五字安天下，瑞鳥兆太平，鳳凰形象寄寓了楚地先人美好的向往和情愫。鳳凰的居所在九重天之上，凡間難以企及。其“身披五彩、鳴若簫笙，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非瑯玕不食”，因此，抱負遠大、志向高潔、象征祥和的“鳳”成為楚人的精神源泉和文化標識。

南楚尊鳳，各類古代文獻中隨處可見。從田野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楚地鳳鳥形象居多。商周時期宮廷用的玉器、青銅器上裝飾有大量的鳳凰花紋圖案，或呈花冠狀，或勾喙翅翼爪尾鮮明，有的圖案中光尾紋就有長尾、垂尾、分尾、對尾、連尾之分，造型剛健有力、穩(wěn)健威嚴。

那么“九頭鳥”從何而來，與“鳳”是什么關(guān)系呢？《山海經(jīng)》載曰：“大荒之中，有山名北極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名曰九鳳”，這是對“九頭鳥”最早的直接描述，也就是說，“九頭鳥”其實是一種鳳。在中國歷代神靈形象中，都有關(guān)于“九頭鳥”的描述。宋代的《太平御覽》載：“齊后園有九頭鳥見，色赤，似鴨，而九頭皆鳴。”明代的《正字通》則說“九頭鳥”是“狀如鵂留鳥，大者廣翼丈許?！?/p>

至此，可以說“九頭鳥”是九頭鳳的化身、別稱，是一種美好吉祥、本領(lǐng)高強、意志堅強的神鳥，寓意安寧祥和，象征堅強勇敢。從外形上看，“九頭鳥”是一只長著九個頭的美麗鳳凰，而不是丑陋如一些漫畫所勾勒的光禿禿的短尾巴雞。

為什么要冠以“九”呢？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九”是一個神秘而尊貴的數(shù)字?！熬拧笔亲畲蟮膫€位數(shù)，凡事起于一而極于九，“天地之至數(shù)，始于一，終于九焉”，“九”有最大、最多、最高、最久之意?！熬拧笔侵匾奈幕蜃雍臀幕?，是數(shù)之核、道之魂、天之常，“九者，陽之數(shù)，道之綱紀也”“天道以九制”“周公制禮而有九數(shù)”?！熬拧笔亲钭鹳F的數(shù)，“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洲”，鼎立中原，天下一定?！疤旆志盘臁?，按高低分這“九重天”分別是中天、羨天、從天、更天、璀天、郭天、減天、沈天、成天;按方向分這“九天”分別是東方傲天，東南方揚天，南方赤天，西南方朱天，西方成天，西北方幽天，北方玄天，東北方變天，中央鈞天;而《呂氏春秋》則把“九天”分為“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變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昊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東南陽天”，各有含義?！暗胤志胖荨?，《尚書·禹貢》的劃分是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古人以“九”設(shè)想天地之高遠、廣博，表達對昊天厚土的敬重與畏懼?！疤熳又T”有九重，分別是關(guān)門、遠郊門、近郊門、城門、皋門、庫門、雉門、應(yīng)門、路門，喻天子之威重;九龍袍、九龍壁、九重宮闕，顯皇家之尊貴;一言九鼎、九五之尊、九合諸侯，意貴者之權(quán)重，昭告天下皇權(quán)天授、奉天承運，揭示天子與天地的耦合、感應(yīng)、承運關(guān)系。“九”是陽數(shù)之首，民間傳說中玉皇大帝的生日是正月初九，為一年之首?！熬拧笔谴髷?shù)，形容極廣、極大、極高、極致，九九歸一、九霄云外、九曲黃河、九死一生、九牛一毛等，既蘊含生活的哲理，又道盡人間的廣大。“九”還是常數(shù)，暗藏天地萬物之變數(shù)與規(guī)律，民間對氣候有“三九二十七，出門汗欲滴;七九六十三，床頭摸被單”“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邊看柳”“九盡楊花開”，九九重陽、數(shù)九寒天等諺語和俗語。楚地民俗文化中多以“九”祭祀神靈，《楚辭》里“九”是高格詞，也是一個高頻詞，如九思、九歌、九章、九辯、九懷、九嘆、九天、九畹、九州、九疑、九坑、九河、九重、九山、九水、九溪、九田、九塘、九畬、九子、九則、九首、九衢、九合、九折、九年、九逝、九關(guān)、九千、九侯、九陽等，“九”在《楚辭》里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高于《詩經(jīng)》。因此，“九”是一個美好、吉祥、尊貴的詞，安在“九頭鳥”的頭上，應(yīng)該沒有貶義。

那么，“九頭鳥”從什么時候開始，含有貶義甚至妖邪色彩了呢？商朝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與周王室有關(guān)的。

周、楚關(guān)系不睦，由來已久，一直到周朝的終結(jié)、楚國的覆滅。

商朝末年，楚人部落首領(lǐng)鬻熊當過周文王的師爺，幫助周文王、周武王滅商有功，周、楚之間有過一段蜜月期，鬻熊的曾孫熊繹因此在公元前1040年前后被周成王封為諸侯、授子爵，居丹淅（今河南南陽的淅川）之地。此前，楚人部落一直受商朝的擠對，《詩經(jīng)·商頌·殷武》載曰：“撻彼殷武，奮伐荊楚”，從商朝武丁王伐楚到周成王封楚，楚人至少挨了一百五十年的打，即使周朝封了楚為諸侯，周也沒有停止過對楚的打擊，周昭王甚至還犧牲在南征荊楚的路上。

幾百年間，楚與周之間保持著亦王亦侯、若即若離，有恩有怨、時近時遠的關(guān)系。楚國有一個最大的特點，不服周，但從來不反周、不打周，史載被周天子親自打過三次，被周天子吆喝諸侯們打群架打的次數(shù)更多，但楚從來沒有直接打過周。直接記載兩者關(guān)系的史料不多，但寥寥幾個故事就管窺一二。

譬如，會盟事件。據(jù)《春秋》經(jīng)文和《左傳》記載，春秋時期諸侯國及各部族盟會有九十多次，其中比較重要的有二十次，但是楚國只參加了三次，而且很多次盟會都是商量怎么打楚的。比方說，春秋戰(zhàn)國歷史上有兩次召陵之盟，一次是公元前656年，齊桓公率八國軍隊攻打楚的小兄弟蔡國，威逼楚國，楚國不甘示弱，陳兵相對，齊國一看拿不下來，趕緊邀楚開會，與楚國訂立互不侵犯盟約;另一次是公元前506年，晉國主持的召陵會盟，18個國家共同商量怎么滅楚。無論是犯楚、滅楚之戰(zhàn)，都是經(jīng)過周王室點過頭的。這說明，楚國根本就不在周王室的朋友圈里，而且一直是被打擊的目標。周朝的中原禮樂文化一向以華夏主流文化自居，看不上蠻夷之地的楚文化。周成王封熊繹為諸侯但沒有給予更高的禮遇，熊繹偶爾受邀參加周成王舉行的諸侯會盟，但連桌席、名簽、筷子、盤子都沒有，受了冷遇、有羞辱之感的熊繹回來后告之群臣，楚國上下群情激昂、義憤填膺，立志要發(fā)憤圖強，抗周的種子從此發(fā)芽、瘋長。

譬如，周昭王溺亡事件。周王室繼承了商王室的做法，封歸封、賞歸賞，抑楚、防楚、伐楚的戰(zhàn)略從沒放棄。據(jù)古本《竹書紀年》載，周昭王分別于公元前985年、前982年、前977年三次率兵攻楚，就在第三次南征中， 周昭王死在半道上，一說是被冒稱船工的楚人特工做手腳，船脫膠解體，將旱鴨子周昭王淹死在漢水里;另一說是因周朝大軍輜重戰(zhàn)利品太重，把橋壓塌了，周昭王掉下去摔死了?？傊?，史書上記載“南巡不返”。因此，周人對楚人有戒在心、有仇要報，而且一記就是幾百年。

譬如，問鼎事件。公元前606年，楚莊王借北伐陸渾之戎的機會，兵臨周王室的首都洛陽城下，拉開架勢搞閱兵，意在向周天子炫耀武力。此時的周王室已衰微，諸侯各有取代之心，一個個虎視眈眈。膽怯心虛的周天子派大臣王孫滿以慰勞之名，到楚營打探虛實。酒過三巡，楚莊王突然豪情萬丈地問王孫滿：“請問，周天子的鼎有多重??？”前面說到，相傳這尊九鼎是夏朝時禹帝用了九州進貢的金器而鑄成的，是承天福賜、獨享王權(quán)的象征。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問的。楚莊王口出狂言，意不在鼎，王孫滿當然嗅到了輕蔑挑釁覬覦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答道：“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意思周朝的王權(quán)是天授，天下共主，不是你能問的，你這樣欺負天下共主是大逆不道的行為，而且告誡年輕氣盛的楚莊王坐天下“在德不在鼎”，一句話令楚莊王無地自容，悻悻而回。這就是成語“問鼎中原”的由來。這個故事既說明楚國人既有敢問天下、不甘人后之志，又有盲目自信、妄自尊大的毛病，但同時楚國人還有隱忍不發(fā)的意志。

故事歸故事，楚國一直是春秋戰(zhàn)國大戲里的狠角色。地處蠻夷之地，自強不息、強而不息，不斷地開疆擴土、四面出征，滅掉周邊幾十個小國家，地盤越來越大。無論是攻打還是被打，楚人素有不服輸、不示弱的傲骨，敢找強者過招。與齊打，爭奪霸主地位;與晉打，平分中原霸權(quán);與吳打，屢敗屢戰(zhàn)、愈挫愈勇;與秦打，大戰(zhàn)多年，十分慘烈，一直打到最后滅國。這幾個國家是春秋戰(zhàn)國不同歷史時期最強大的國家，敢與他們一拼高下，說明楚的不服輸、不怕狠。

楚國君王大多勤政敬業(yè)，信奉“民生在勤，勤則不匱”，自己帶頭勞作、帶頭征戰(zhàn)，親力親為，有的甚至身死沙場，有的甘當人質(zhì)、最后客死他鄉(xiāng)。經(jīng)過世代接續(xù)奮斗，楚國在政治改革、生產(chǎn)力發(fā)展、綜合國力、文化創(chuàng)造、軍事實力等方面取得輝煌業(yè)績，開創(chuàng)了以蠻夷之地而馳騁中原的先例。尤其是楚國挑戰(zhàn)威權(quán)不信邪，敢于爭先不守舊，令周王室惶恐不安、諸侯國羨慕嫉妒恨。楚君熊渠勢力坐大，想得到周王室更多的承認，便通過隨國向周王室索要更高爵位，但未果，熊渠索性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不服從周王室的領(lǐng)導和管理。如果說蠻夷之楚一直令周有肉中刺之感，那么楚莊王的問鼎中原則令周王朝如鯁在喉，甚至有一劍封喉之感了。日益雄起的楚國，已經(jīng)影響甚至干預到周朝的天下了，以致春秋末期周王室發(fā)生內(nèi)訌，周景王之子在父王駕崩后欲爭奪王位失敗，干脆逃往楚國避難，企望東山再起，而楚國也大模大樣地收留和庇護了他。這也是對周王室的挑釁。

回到“九頭鳥”問題。作為楚人的圖騰，“九頭鳥”是一種精神力量、文化標識，誰能夠詆毀和顛覆它？唯有比它政治地位更高、歷史更悠久、文明程度更高、文化更處于主導地位的國家力量?？v觀春秋戰(zhàn)國幾百年，各諸侯國沒有這個興趣和地位，唯有周才有這個可能。周、楚關(guān)系如此，周王室歧視和詆毀楚國所崇拜的神鳥，當然不足為奇了。

那么周王室的什么人能有如此一言九鼎之權(quán)威呢？周文王、周武王與楚鬻熊交好，而且滅商時得到過他的幫助，周成王親自封地授爵給楚，他們?nèi)硕疾粫鲅圆贿d攻擊楚。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公姬旦，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子、周武王姬發(fā)的弟弟、周成王姬誦的叔叔。周公旦輔佐過這三位王，滅商紂建周朝有功，而且領(lǐng)兵伐楚卻失敗而歸。他對周朝乃至中華民族有一個非常大的貢獻，是幫助周朝建立了一套禮樂制度，包括“皇天無親，唯德是輔”“以德配天”“敬德保民”“明德慎罰”等思想，以及君臣宗法和上下等級的典章制度等，為周以后的中國建立起了一套社會秩序，成為中國社會制度最早的架構(gòu)師。其實，周也并非中原地區(qū)的原住民，它是從西部渭水流域東漸，從漢水邊上發(fā)力，滅商才入主中原的，從周族、周地到周國、周朝，周發(fā)展壯大的原因在于制度的力量。建立禮樂文明的周公看不上蠻夷之地的楚，歧視是必然的，貶損楚之圖騰“九頭鳥”的，除他無別。

古代有多個文本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周公厭惡一種長著十個頭的鳥，晚上聽到鳥叫便命人趕出九州，射之，連射三箭不能中，便派天狗去咬，咬掉了鳥的一個頭，還剩下九個頭，“血其一首，猶余九首”，流血的“九頭鳥”晝伏夜出。這個故事聽起來有些瘆人，但表達了周公的好惡。盡管周王室對天下發(fā)號施令的效力不過二百五十年，但周公旦這位周朝的功臣、賢臣、奠基人德高望重，他的價值觀影響后世幾千年。

雖然周公貶損“九頭鳥”，但鳳在楚國仍然具有至尊的地位。湖北荊州博物館收藏的戰(zhàn)國楚墓文物中，有一個鎮(zhèn)館之寶，是一尊 “虎座鳥架鼓”樂器，它以兩只昂首卷尾、四肢屈伏、背向而踞的臥虎為底座，虎背上各立一只高大的鳴鳳，正孤立傲視引吭高歌，中間是一面大鼓。樂器上鳳大虎小，楚人以鳳驅(qū)虎、不畏強暴的精神昭然。凝視這件稀世之寶，似聞隆隆鼓聲從兩千多年前的楚風中傳來，那是鳳文化的力量。

楚文化以鳳為尊，華夏文化以龍為尊。人文始祖之一太昊伏羲在黃河流域建立了華夏先民部落，區(qū)別于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等“四方胡人”，首創(chuàng)以蟒蛇之身、鱷魚之頭、雄鹿之角、猛虎之眼、紅鯉之鱗、巨蜥之腿、蒼鷹之爪、白鯊之尾、巨鯨之須，組成龍的形象，作為華夏民族的圖騰。另一人文始祖黃帝在統(tǒng)一黃河流域各部落之后，在今新鄭一帶也用龍作為新部落的圖騰。楚之先祖是顓頊高陽，同為三皇五帝。龍鳳并尊，是我國古代兩大圖騰，代表著中原文化與楚文化，與其他民族圖騰一樣，都是中華文明大家庭的標志性元素?！褒堷P呈祥”說的不只是龍飛鳳舞，而是指兩種文化的和諧相處，天下才有太平祥和。

周朝八百年，楚國八百年，一個是王朝，一個是諸侯國，享齡相當。周朝傲慢，楚國粗野，導致二者存亡相依、恩怨不斷，經(jīng)過漫長的相互激蕩，最后幾乎同歸終點，這是中國歷史大一統(tǒng)之前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周雖亡，但周朝所創(chuàng)造的禮樂文明卻綿延了幾千年;楚雖滅，但楚國所創(chuàng)造的楚文化卻源遠流長覆蓋天下。中原文化與楚文化對中華文明的貢獻和賡續(xù)，同樣功不可沒，同樣缺一不可。

這里，想再說說前面楚莊王問鼎的事。他為什么敢冒僭越、非禮之罪對周王朝的標志、定國政權(quán)的象征“九鼎”萌生了興趣？難道不知道這犯有欺天之罪？當然知道。楚莊王熊旅這位楚國第二十五任君王，是楚國諸君王中最有雄才大略和豪氣的國君之一，同時期的齊、晉、秦、宋等四霸的國君還只敢叫“公”，如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整個春秋戰(zhàn)國后期，也只有后來吳、越二國自稱王。當然這不是楚莊王自封為王，他的祖上第六任國君熊渠就已經(jīng)自封為王了，而且一路沿襲下來，接力到他手里已十幾棒了。但是，楚莊王這個“王”當?shù)米詈肋~。關(guān)于他的故事，會有專門筆墨講到，這里只想指出一點，楚國就是在他手里打敗當時強大的晉國，崛起為春秋五霸之一的。

僭越歸僭越，非禮歸非禮，但楚莊王為什么會對九鼎感興趣呢？這里再作一些演繹?！妒酚洝こ兰摇防镉谐搿巴倘缌硪愿呤乐鳌钡挠涊d，其索隱注曰“三翮六翼，亦謂九鼎也。空足曰翮，六翼即六耳”，“翮”是指有空心硬管的羽毛，因此有專家認為九鼎是一尊有著九個鳥頭的鼎。如果是這樣，“九頭鳥”家鄉(xiāng)人想一睹“九頭鳥”鼎的尊容，似乎也很有理由的。不光是楚莊王想得到這個鼎，秦始皇也想要。據(jù)說四百年后周王室在秦國的窮追猛打中，倉皇奔逃，把這個珍貴得不得了的周鼎掉進了泗水里，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派人到泗水里打撈，“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于是這個鼎長什么樣，如今流落在哪里，不光是楚莊王當年不知道，至今仍然是千古之謎。但如前面說“九”的時候講過，這個鼎似乎有過，是當年大禹收下九方官員的獻金而鑄成的。相信鼎上的鳥，應(yīng)該是鳳，期待終有一天石破天驚，水落而“鼎”出。

自周以后，與鳳的形象相伴隨，“九頭鳥”的形象一直存在于楚文化中，褒貶兩說。褒者以鳥為鳳、以鳳為尊，貶者則沿襲周公的說法，隨著楚國的血腥擴張變得貶多褒少、諷多贊少。但從鳳的圖案造型來看，秦漢以后，隨著楚風漸弱，楚鳳線條變得流暢柔美起來，并裝飾以花卉樹枝，更具有審美價值。從歷代文字留存來看，對“九頭鳥”的形象刻畫美丑并存，由柔變剛、由弱變強。南梁宗懔撰寫的《荊楚歲時記》，是關(guān)于荊楚之地時令習俗的筆記體專著，其曰“正月夜，多鬼鳥度，家家槌床打戶，捩狗耳，滅燈燭。以禳之”，這種“鬼鳥”便是“九頭鳥”，民間稱聞此鳥叫聲是不吉利的事。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卷十六《羽》稱，這種鳥叫鬼車鳥，相傳此鳥昔有十首，一首為犬所噬。宋代歐陽修在敘事詩《鬼車》里也講述了周公厭惡“九頭鳥”的故事，但他話鋒一轉(zhuǎn)，認為“吉兇在人不在物”，閃爍出唯物主義的思想光芒。宋代筆記小說還講到，某太守捉到一只有九個頭的怪鳥，砍掉一個頭，又長出來一個，砍到最后一個，前面八個頭都長出來了，喻示“九頭鳥”有著頑強的意志和強大的生命力。明朝開國元勛、宰相劉伯溫在《郁離子·九頭鳥》里，又有另一種解讀，認為它是“一頭得食，八頭爭食”的怪鳥，“呀然而相銜，灑血飛毛，食不得入咽，而九頭皆傷”，暗喻各有本事、互不服氣，好內(nèi)耗內(nèi)斗。為朱元璋消滅群雄、推翻元朝、建立明朝立下汗馬功勞的劉伯溫，借用“九頭鳥”指出了元末明初官場上的“中國病”，可謂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這些描述雖然未見諸主流傳統(tǒng)經(jīng)典，但在民間稗官野史、奇文逸事中流傳已久?？梢姟熬蓬^鳥”在歷史上有過被污名化、惡名化過程。

但是“九頭鳥”是怎么與湖北人對號入座了的呢？據(jù)說跟明朝首輔張居正有關(guān)，盡管湖北正式建省還是在清朝雍正初年的事。

張居正（1525—1582）是明朝萬歷年間的內(nèi)閣首輔，湖廣荊州府江陵人，與商鞅、王安石并稱中國古代三大改革家，“明代唯一大政治家”。他輔佐年幼的萬歷皇帝朱翊鈞，掌握軍政大權(quán)，開創(chuàng)萬歷新政，他大刀闊斧整飭朝政，治理整頓十八衙門，唯賢是用，推行“考成法”，革新政風成效卓著，萬歷九年，一次就裁革冗官一百六十九人，首創(chuàng)“一條鞭法”，大大減輕百姓徭役，據(jù)說他保薦了九位御史，嚴厲制裁貪官污吏，這些人個個威風凌厲，令不少貪官庸吏聞風喪膽又心懷不滿，指其任人唯親，因為這九人都是他的湖北同鄉(xiāng)，準確說是湖廣人，遂以“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貶損之。

真的是這樣嗎？細考張居正擔任首輔十年，他的六部尚書中，吏部尚書王國光是山西晉城人、殷正茂是安徽歙縣人;禮部尚書楊博是山西蒲州人，譚綸是江西宜黃人，陸樹聲是松江華亭（今上海）人，萬士和是江蘇宜興人，馬自強是山西同州人，潘晟是浙江新昌人，徐學謨是蘇州府嘉定（今上海）人;吏部尚書張翰是浙江杭州人;兵部尚書王崇古是山西蒲州人，梁夢龍是河北正定人;刑部尚書劉應(yīng)節(jié)是山東濰坊人，吳百鵬是浙江義烏人，嚴清是云南后衛(wèi)人;工部尚書朱衡是江西萬安人，郭朝賓是山東汶上人，曾醒吾是何方人士未考。重用的巡撫龐尚鵬是廣東南海人、遼東總兵李成梁是遼寧鐵嶺人、冀州總兵戚繼光是山東蓬萊人、河道御史潘季馴是浙江湖州人。張居正強力推行改革新政的得力干將，先后拜為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的張學顏，曾經(jīng)是政敵高拱的親信，只有工部尚書李幼滋是湖北應(yīng)城人，兵部尚書方逢時是湖北嘉魚人，刑部尚書王之誥既是張居正的荊楚同鄉(xiāng)，還是自己的親家，這說明張居正用人的原則是“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親”。作為身居皇帝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的當朝首輔，張居正有足夠的權(quán)力安排親信在六部要職上，在擢用賢才中也會很難避開自己的同鄉(xiāng)、門生，但在關(guān)鍵職位上安插親信不多且沒成氣候，遍地鄉(xiāng)黨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至少在朝廷命官最核心的六部尚書崗位中，“湖北幫”是不存在的。明朝萬歷年間，發(fā)生過“黨爭”，主要是東林黨與齊黨（山東人）、楚黨（湖廣人）、宣黨（安徽宣城人）、昆黨（江蘇昆山人）、浙黨（浙江人）、閹黨之間發(fā)生了矛盾，對張居正結(jié)黨的指責應(yīng)該來自東林黨人或反對張居正推行萬歷新政的勢力。退一步說，即使結(jié)成了朋黨，也看是否用在了正道，志同道合、為國盡忠未必是壞事，但蠅營狗茍、沆瀣一氣肯定不是好事。張居正是明廷的功臣，他的改革和推出的萬歷新政，使本已茍延殘喘的大明王朝延活了六十多年，歷史上對他的評價是積極正面的。即使是借用“九頭鳥”來罵張居正，恐怕還是對他個人的聰明、機敏的個性特點和敢拼、凌厲的行事作風的評價。這樣看來，把“九頭鳥”與“湖北佬”的對號入座未必是壞事。

清代掌故遺聞匯編《清稗類鈔》的“譏諷篇”，有一段關(guān)于“九頭鳥”的表述，“九頭鳥《太平廣記》引《嶺表錄異》曰：‘鵂鹠乃鬼車之屬?；蛟凭攀?，曾為犬嚙其一，常滴血，血滴之家則有兇咎?！袢艘跃蓬^鳥為不祥之物，本此。又張君房《脞說》，時人語曰：‘天上有九頭鳥，人間有三耳秀才?！础独m(xù)搜神記》，兗州張審通為泰山府君所君，額上安一耳，既醒，額癢，果生一耳，尤聰俊，時號三耳秀才。蓋時人以‘九頭鳥’能預知一切，故以之比聰俊者。后更轉(zhuǎn)以譏狡猾之人，而曰：‘天上有九頭鳥，地下有湖北佬。’蓋言楚人多詐故也，其實亦不盡然?！睆拇?，“九頭鳥”又多了精明狡猾多詐的意思。是啊，九個腦袋在琢磨能不聰明？九個方向在找出路能不機智？編輯《清稗類鈔》的是民國學者徐珂先生，他的“其實亦不盡然”包含了他對湖北人的某些偏愛。

民間歸民間，野史歸野史，“九頭鳥”的傳說一直在楚地轉(zhuǎn)圈，越編越怪，越傳越神。張居正的故事加上徐珂先生編的故事，算是把“九頭鳥”這頂帽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扣在了湖北人頭上。好自嘲自娛的湖北人也不在意，寧用其貶義互娛，譬如：“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把黃陂、孝感、漢川三地的人做比較。據(jù)民間解釋，其本意并非指人，而是指黃陂斗笠是尖頂?shù)?，孝感斗笠是絞邊的，漢川斗笠是既尖頂又絞邊，老百姓便編成順口溜：尖黃陂、絞孝感，又尖又絞是漢川。口口相傳，就變成了那樣兒。湖北人是自省、自信，而且幽默的。

從先楚的神鳥到先秦的神鳥，從“見之天下安寧”，到聞之“不吉利”，再到賦予聰敏、機警、勤奮、敢拼的含義，“九頭鳥”是楚地楚人的精神圖騰、鳳鳥形象的美好化身，是一方地域文化、一段歷史記憶、一個崛起部落及其后世永遠銑削不掉的烙印，遺傳千年而不失落的基因。

“九頭鳥”是精神的象征，閱盡數(shù)千年滄海桑田，見證荊楚之地的起落興衰和枯榮進退，凝煉出千百年來楚地人、湖廣人、湖北人心系天下、志存高遠的精神情懷，自尊自強、敢打敢拼的品質(zhì)特征，機敏勤奮、敢于創(chuàng)新的稟賦天資，是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

“九頭鳥”是楚文化的標志，其濫觴于立楚之前茹毛飲血的時代，塑形于楚國八百年篳路藍縷和開疆擴土時期，鍛打于春秋風雨和戰(zhàn)國硝煙之中，潛化于秦漢交替和楚漢對峙階段，儒化于兩漢以來，涵養(yǎng)在唐宋以降，積千年之精蘊底氣，聚楚材之文韜武略，勃勃翩然，生生不息，是一種文化力量的凝聚。

“九頭鳥”從荊棘蠻荒之地起飛，背負歷史的載重、文化的印記，櫛風沐雨越千年，賡續(xù)遠航渡無邊。相信在中華文化的天空里，“九頭鳥”會飛得更高遠、更堅定、更穩(wěn)健。

（選自微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