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關鍵詞:《大招》 屈原 思想 篇名
《大招》是屈原早期為招楚威王之魂而作?!冻o章句·大招序》云:“(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蛟痪艾?,疑不能明也?!本安顬榍磔叄淠昱c宋玉相當或稍遲?!稘h書·古今人表》中作“景差”,字應作“瑳”,蓋《史記》寫成之后民間流傳中造成省筆同音的情況。明末黃文煥《楚辭聽直》肯定其為屈原之作。黃之同鄉(xiāng)后學林云銘從其說。對于王逸之疑,林云銘《楚辭燈》云:
《大招》一篇,王逸謂屈原所作,又以或言景差為疑,尚未決其為差作也。嗣有以差語皆平淡淳古,遂定其當出于差,全不顧其篇中文義,總以《漢志》有“屈原賦二十五篇”之語,《漁父》以上,既滿其數(shù),而《招魂》《大招》兩篇,未有著落,故一歸之于宋玉,一歸之景差耳?!笕耸仄湔f而又不敢變,相延至今,反添出許多牽強附會穿鑿,把靈均絕世奇文,埋沒殆盡,殊可嘆也。
林云銘對王逸猶疑看法的分析及何以又有景差之說的解釋,都很在理。王逸只不過是因為《離騷》《天問》《漁父》《卜居》加上《九歌》十一篇、《九章》九篇,已是《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所著錄“屈原賦二十五篇”之數(shù),不得不將《大招》《招魂》排除在外。林云銘認為《九歌》雖十一篇,“前此淮南王與劉向皆定之以九,《漢志》因之,若不合之二《招》,僅二十三篇耳”。這是一種可能性。我以為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在東方朔、劉安、司馬遷之時《惜往日》《悲回風》兩篇尚未同屈原的《惜誦》《抽思》《思美人》《橘頌》《涉江》《哀郢》《懷沙》合在一起被稱作“九章”,當時的人尚知道《惜往日》為景瑳之作,《悲回風》為宋玉之作,并未記在屈原名下,故尚以《招魂》《大招》為屈原之作,這也就是王逸以這兩篇為屈原之作的依據(jù)。何以見得?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之末“太史公曰”中舉《離騷》《天問》《招魂》與《哀郢》,即以《招魂》為屈原之作,此其一。東方朔仿屈原《惜誦》等七篇記敘生平抒情之作成《七諫》,并不稱“九”,至西漢中晚期宣帝時王褒才有仿《九章》的《九懷》之作,可見在西漢后期才將《惜往日》《悲回風》同屈原之作編到一起,名之曰《九章》,全部被看作屈原之作,劉向并仿作了一篇《九嘆》,后人遂以為全是屈原之作而不再有所疑問。這樣,《招魂》《大招》便被劃在屈原作品之外了。
清乾道間學者周中孚也肯定《大招》為屈原所作。他在《鄭堂札記》中說:
《屈原傳贊》曰:“予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因知《招魂》乃原作也。若屬宋玉所作,史公必不與諸作舉而曰“悲其志”也。王逸云:“《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蛟痪安睿刹荒苊饕??!狈蚣戎笇嵲?,是矣;乃復作或曰之辭,在逸亦不竟以為差也。
宋代的朱熹似乎也看出了這些。他在《楚辭集注》的《大招》題解中說:
《大招》不知何人所作,或曰屈原,或曰景差,自王逸時已不能明矣。其謂原作者,則曰詞義高古,非原莫及。其不謂然者,則曰《漢志》定著二十五篇,今自《騷經(jīng)》以至《漁父》,已充其目矣。其謂景差,則絕無左驗。
也就是說,《大招》“詞義高古”,當時非屈原就再沒有人能達到這個水平,只是依《楚辭章句》的排列順序至《漁父》剛好二十五篇,所以只能把《招魂》《大招》排除在外。他既然覺得只有這樣,只好在這方面找理由以申說之。
實際上今本《楚辭章句》次序,并非王逸作注時次序。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楚辭釋文》篇次,《九辯》在《離騷》后,為第二,其下依次為《九歌》《天問》《九章》等,并說:“王逸《九章注》云‘皆解于《九辯》中,知《釋文》篇第,蓋舊本也。后人始以作者先后次第之耳?!敝祆涫芷獢?shù)與后人調整篇次的影響而違心將《招魂》《大招》排除在外,又強找理由以證景瑳說之可以成立,實際上其根據(jù)就不可靠。其實他的思想是矛盾的,似乎更傾向于屈作一說。早期《楚辭》各篇排序混亂,大約是根據(jù)收集到的先后,依次附于后形成。清乾隆年間學者姚培謙對朱熹極為推崇,所著《楚辭節(jié)注》中曰:“注則仍用朱子,不敢據(jù)后人之見,竄易前哲成書?!倍凇墩谢辍贰洞笳小啡匀×衷沏懼f,也可以看出一點信息。
《大招》為屈原的作品是無疑的。首先,從內(nèi)容看是為君王招魂無疑:既寫到宮廷建筑的華麗,苑囿中的名花珍禽,又寫到來自各地的音樂彈唱高手和能歌善舞的美女,尤其是說到“田邑千畛,人阜昌”,“美冒眾流,德澤章”,“名聲若日,照四?!?,“德譽配天,萬民理”。除了君王,招其他任何人的魂也不能說這些話。但是,楚懷王死時,景瑳應尚年幼;而頃襄王死時楚國勢已岌岌可危,作者不可能寫出那些振奮人心的景況和充滿自信的語句來,更不會說其疆域是“北至幽陵,南交阯只。西薄羊腸,東窮海只”。如在頃襄王死時說這些話,那就不是贊揚,而是諷刺了。所以,《大招》只能是屈原青年時代的作品。清人吳尚世《楚辭疏》、蔣驥《山帶閣注楚辭》、屈復《楚辭新注》都主張為屈原所作。只是他們都認為是屈原招懷王之魂,就又錯了。懷王死時屈原被放江南之野,與篇中所反映招魂之地不符。且當時沅湘一帶比較荒鄙,屈原未必能及時聞知懷王死去的消息。
《大招》應是依照楚宮廷所傳招魂詞寫成,只是表現(xiàn)出一些新的思想觀念。與后來所作《招魂》相比,沒有序辭,沒有亂辭,語助詞用“只”,與《詩經(jīng)·鄘風·柏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相同,結構形式上較為原始,而較少創(chuàng)造性,語言也顯得質樸古奧,這一點,同屈原在二十歲行冠禮時所作《橘頌》相同。兩詩的句式也一樣,都是虛字腳韻的四三言句式?!昂蠡始螛?,橘來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敝皇恰堕夙灐返恼Z助詞為“兮”,此篇為“只”?!对娊?jīng)》中這種形式的詩不少,如:“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保ā蛾P雎》)“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保ā恫赊薄罚澳嫌袉棠荆豢尚菟?。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永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保ā稘h廣》)《橘頌》是為今可知的屈原最早的作品,故形式上尚未擺脫傳統(tǒng)詩歌形式的影響,雖然表現(xiàn)了詩人的人格、精神、思想,但形式上還缺乏創(chuàng)造性,屈騷、楚辭的形式尚未形成。所以,從詩人創(chuàng)作特色的形成發(fā)展方面來說,也可以肯定是屈原早期的作品。
根據(jù)作品內(nèi)容,并聯(lián)系屈原生平看,《大招》是屈原(前353—前283)在二十五歲供職蘭臺之宮時為招楚威王之魂而作的,時在公元前329 年(參拙文《屈原的冠禮與早期任職》,見拙著《屈原與他的時代》),也就是說在創(chuàng)作《橘頌》五年之后。
關于《大招》的篇名,徐仁甫《楚辭別解》說:“《大招》名‘大,以別于《招魂》,猶《詩經(jīng)·鄭風》有《大叔于田》,以別于《叔于田》?!毙煺f極是,上古時人們列舉事物總是依由小到大的自然規(guī)律,小在前,大在后,口語中也往往言“小大”。如《尚書》中“小大”聯(lián)為詞組者有十余處,“大小”相連者則無?!对娊?jīng)》中也是,如“小大稽首”(《楚茨》)、“小大近表”(《蕩》)等。《詩經(jīng)》中篇目排序也是如此,《雅》詩中篇題相同者往往是在前者加“小”,在后者加“大”。如列于前者為《小旻》《小弁》《小明》,列于后者為《召旻》《頍弁》《大明》;《周易》也一樣,在前者曰《小畜》《小過》,在后者曰《大畜》《大過》;《逸周書》中在前者曰《小明武》《小開武》《小開》,在后者曰《大明》《大開武》《大開》。先秦典籍、《論語》《周禮》《國語》《左傳》《禮記》等莫不如此?!墩谢辍贰洞笳小分P系,如此而已。后來一些分歧雜說,都是不知這一情形而加以臆猜,節(jié)外生枝。
《招魂》與《離騷》《抽思》《思美人》《惜誦》《天問》《漁父》《卜居》均寫成于屈原被放漢北之時,這些大約是很早就被收集到的,故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也提到,《楚辭》中也編排于前?!洞笳小窞樵缒曛?,收集得遲,故編排于后。
古人認為人受驚嚇之后,靈魂會離軀體而去,使人出現(xiàn)病態(tài),甚至昏迷,如久不附體,便會死亡。所以人受驚嚇造成精神不振以至病態(tài),就要招魂。人初死之時,也要招魂,本義等同于拯救,后來變成為人死時的一種儀式。宮廷中君王之招魂,肯定要有招魂詞,不可能同一般人一樣用巫師的老舊陳詞去念。
本篇按內(nèi)容可分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講魂不要到別處去,去了會有危險;后一部分是講楚國的好處,以及國君的責任,要國君的靈魂一定回來。細分則可分為五段。下面看看全文的內(nèi)容安排與構思狀況。
第一段開頭是: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春氣奮發(fā),萬物遽只。冥凌浹行,魂無逃只,魂乎歸來!無遠遙只。
這里指出招魂的時間,并巧妙地將春季中的萬物蘇醒、生氣勃然,同希望被招魂之人恢復生氣、豁然而醒的愿望聯(lián)系了起來。雖然總體格局是按招魂辭的定式,但詩人聯(lián)系巧妙,在敘事中體現(xiàn)出抒情的特征。接著由“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三句領起,以下并列四節(jié)依次說東方、南方、西方、北方這四方的險惡。除第一節(jié)因為承接“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一句,而省去“魂乎無東”,以避呆板和不簡潔之病以外,以下三節(jié)開頭分別以“魂乎無南”“魂乎無西”“魂乎無北”領起,依次寫該方地理環(huán)境之可怕和獸怪之兇惡,四層之末依次為“魂乎無東,湯谷寂寥只”“魂乎無南,蜮傷躬只”“魂乎無西,多害傷只”,以及聯(lián)上“天白顥顥,寒凝凝只”而說的“魂乎無北,盈北極只”,都極具概括性。
招魂要依次招于四方,是有傳統(tǒng)的,以周王朝為中心的北方的招魂也是如此?!吨芏Y·天官·夏采》中說:“夏采掌大喪……以乘車建綏復于四鄰?!薄皬陀谒泥彙本褪欠謩e到東、南、西、北四郊去招魂。本篇招魂詞所寫東、南、西、北情景不只是楚國的最東、最南、最西、最北之地,而是整個華夏的四周近于邊界之處,如:“東有大海,溺水浟浟只。螭龍并流,上下悠悠只?!惫糯苏f的“螭龍”也應是由大海中的鯨類而來(古所謂“有角曰龍,無角曰螭”)。其中也說到旸谷。因中國最東為大海,近海或海上看日出,太陽帶著金黃色水波涌起,于是人們想象太陽一定是從海上水很熱很燙的谷中涌出。
西有流沙,莽洋洋只。豕首縱目,被發(fā)鬤只。長爪距牙,誒笑狂只。魂兮無西,多害傷只。魂兮無北!北有寒山,逴龍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測只。天白顥顥,寒凝凝只。
各層描寫生動,既體現(xiàn)出一定的地理觀念,也包含一些神話傳說因素,富于想象,很有感染力。楚人在西周末年由西北向南移,長時間居于南方,但對于最東、最西、最北的描寫,雖帶有傳說以至神話的性質,但大體上是與實際相合的。由此可以看出楚文化中體現(xiàn)的華夏一體的觀念。作者不只局限在楚國的地域文化范圍之中,而是具有開闊的視野。這和本篇末尾所表現(xiàn)的由楚國來統(tǒng)一全國的政治理想是一致的。其中夸張性的描寫表現(xiàn)了作者豐富的文化知識和想象力。
第二段以“魂乎歸徠,閑以靜只。自恣荊楚,安以定只”領起,講回到楚國,回到人間,在故國故處生活的好處。下面說: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窮身永樂,年壽延只?;旰鯕w徠,樂不可言只。
這不僅是第二段的開頭,也是全篇的一個轉折,是整個后半部分的開頭。以上是說魂不當遠去,以下是說應回到故國,實具統(tǒng)領以下四段的作用。因此,本篇雖突出地體現(xiàn)著鋪排的特征,但結構整齊,又不是簡單堆砌,而有一以貫之的思路在其中,所以在段落劃分上也很難截然隔斷?!拔骞攘?,設菰梁只”以下是寫楚宮廷飲食之美。我們由此對戰(zhàn)國之時南方楚國上層社會的飲食文化也就有了一個較具體的了解。
第三段自“代秦鄭衛(wèi),鳴竽張只”引起,寫楚宮廷音樂歌伎之美?!胺恕恶{辯》,楚《勞商》只。謳和《陽阿》,趙簫倡只”“二八接舞,投詩賦只??坨娬{磬,娛人亂只”等,寫得十分動人。尤其其中從各個方面描繪刻畫美女的情態(tài),極見詩人文筆之美妙傳神,如“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則秀雅,稚朱顏只”,“曾頰倚耳,曲眉規(guī)只。滂心綽態(tài),姣麗施只。小腰秀頸,若鮮卑只”,“粉白黛黑,施芳澤只。長袂拂面,善留客只”等,都極傳神。
第四段自“夏屋廣大,沙堂秀只”起寫楚宮廷苑囿之美。由側室外的平臺說到長廊,因在廊上可看到園囿中的景色,由此而寫道:
南房小壇,觀絕霤只。曲屋步壛,宜擾獸只。騰駕步游,獵春囿只。
又寫到園中各種花樹禽鳥。由這美麗的環(huán)境,自然地說到君王應“曼澤怡面,血氣盛只。永宜厥身,保壽命只”。然后又轉到作為國君掌握全國的神圣權力及擁有“察篤夭隱,孤寡存只”的圣德,表現(xiàn)出對于楚威王仁德的歌頌。寫宮中建筑、陳設之美,應是宮廷招魂詞的格式所定,而由此自然地轉向寫國君的功德,尤其提到作為一個國君要了解老百姓的病痛與悲傷,使孤寡老人也不因無子女而有凍餓之憂,這就體現(xiàn)出作者的政治主張與思想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