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王石再次成為話題人物。他不僅在深圳發(fā)起登山健身運動,號召市民走出新冠陰霾,帶領猛犸基金會對40多個國家展開捐贈,更率領萬科全體員工向清華教育基金會捐贈市值53億元的萬科股票,用于共建清華大學萬科公共衛(wèi)生與健康學院。這筆國內高校史上最大單筆捐款,背后有怎樣的故事?
4月21日,身為萬科創(chuàng)始人的王石與證券時報社長兼總編輯、新財富出品人何偉,展開3小時的高維對話,詳解其中考量,分享自己的財富觀、公益觀、運動心得、再創(chuàng)業(yè)規(guī)劃與人生思考。
退休后將大量時間用于公益的王石坦率表示,自己在乎錢,也警惕有錢后能不能駕馭得住,自己掙錢更追求證明能力,但掙錢的能力并不能衡量企業(yè)家的社會價值,企業(yè)家能否青史留名,不取決于在行業(yè)里排第幾,而是在社會上跨行業(yè)時能扮演的角色。而公益是另一種維度的競爭,把錢花得有價值、有公信力,甚至比掙錢還要難,挑戰(zhàn)困難則是他身為企業(yè)家的天性。
回顧改革開放40年,自認是既得利益者的王石心存感恩。面對未來,他說要擁抱變化,保持謙卑的心態(tài),虛心學習。十多年來,王石不間斷踏上求學之路,慈善之外,他在以色列、日本都有投資,雖從萬科退休,他說自己還要創(chuàng)造財富。在他看來,世界在變,人性不變,疫情過后,中國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何偉:您從萬科退下來近3年,從一個一線的企業(yè)家轉型成一個社會活動家、慈善家。32年前(1988年),您放棄持股,選擇做職業(yè)經理人,使您遠離了富豪榜。本月初,您率領萬科員工集體向清華大學捐贈了53億元的企業(yè)股權,您說這是最好的歸宿,能否介紹作出這一決定的過程?
王石:我1983年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公司股份制改造是1988年,股權的60%歸國家,40%歸企業(yè),當時叫企業(yè)所得,即企業(yè)創(chuàng)始人帶領的團隊所得。紅頭文件下來的第二天我就宣布,放棄所有的權利。當時萬科團隊不大,我就是創(chuàng)始人。但是放棄之后,股權給誰、怎么用,當時并沒有想清楚。
這樣一晃32年過去了,最后才有一個歸宿。這件事情出來之后,我沒有想到有這么大的社會反應,而且很正面,這很出乎我的預料。我覺得這樣的結果,應該是個緣分。
放棄之后,這部分股權的所有權、分享權,應該和我就沒有關系了。那么具體該怎么處置呢?當時是這樣安排的,首先成立了萬科員工的互助會,用于幫助員工中家庭有困難、需要補助的。于是又成立職工委員會,即職工委員會擁有對股權的處置權,但沒有所有權和分享權。我既不是委員會的委員,也不是主席,所以我是沒有權力來處置的,當然最后處置給誰,我是有發(fā)言權的。在此期間,有需要補助的萬科員工,但用的錢不多。我們還專門成立了一個公司,來管理這筆股權,讓它增值,但最終它依然需要被處置。
十年前,我們就明確,要在國內做一個國際一流的兒童醫(yī)院。我在國際上考察發(fā)現(xiàn),美國并不僅僅是個超級大國,全球最棒的、排名前十的兒童醫(yī)院,大部分都在美國。我們最后決定,要在國內做一間一流的兒童醫(yī)院。當時先后在上海、廣州、深圳考察過,最后就差簽買地協(xié)議了,不過看到規(guī)劃,有一條地鐵線要從兒童醫(yī)院地下穿過,有地鐵就會有震動,如果做防震處理,代價非常大,顯然這個選址不合適,就擱置下來。隨之而來就是股權之爭,顧不上這件事情,等到股權之爭基本眉目明確了,還是我率領這個團隊繼續(xù)管理公司,當時我做了個決定:退休,于是又考慮退休后怎么安排,這事就暫時放了一段。
去年有管理層提醒我,便又開始考慮,這件事情不能擱置,但是,原來做兒童醫(yī)院的團隊因為股權之爭而散了,如果再重啟,要重新搭建班子。這種情況下,發(fā)生了新型冠狀病毒事件。
疫情發(fā)生后,萬科率先向武漢捐了1個億。隨著疫情變成全球面對的問題,公共衛(wèi)生與大健康得到了高度重視。就在這樣的因緣際會之下,清華大學看到萬科在抗疫和健康事業(yè)方面積極主動,便給萬科發(fā)來了準備籌建公共衛(wèi)生與健康學院的信息。
我感覺到,如果這筆錢都用到這件事情上,就和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連在一起了,于是就和萬科現(xiàn)在的團隊以及職工委員會商量。大家很快就形成了一致意見,那就響應清華大學的呼吁。從信息給到我們,到最后簽協(xié)議,不到1個月的時間。之后我感到自己了卻一樁心愿,1988年放棄的股權,最終有了著落。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其他特別的感覺。
何偉:企業(yè)家對財富的理解不一樣,馬云就曾說,不要把錢看得太重要,要將錢看“輕”。您是如何理解財富的?
王石:單獨說馬云對財富不太重視,我不會輕易相信。馬云這句話說出來,肯定有前因后果,脫離原文的單獨一句話不能被理解為他不在乎錢,所以這個不好比較。至于我的財富觀,因為我放棄了那么一筆財富,好像顯得我對錢不太在乎?實際上不是的。
雖然時代給了你機會,去做企業(yè)家,但并不等于你只有機會做企業(yè)家,你可以做很多的選擇。我少年時代有很多選擇,但從來沒想到會成為一個企業(yè)家或商人。當時來深圳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是把這里做個跳板,短則兩年、長則三年,賺點錢出國去留學,讀研究生,接受國際化訓練,體驗海外生活。未來回不回來也不清楚,更多想的是大丈夫志在四方,要借這個機會闖蕩一番,去看看世界,但沒想到在深圳一呆就是一年、兩年、三年。尤其是萬科股份制改造之后,有非常多的不確定性,雖然有很多機會,卻又想著再放一放,但心中始終存在出國留學的夢想。
對錢,我當然非常在乎。首先表現(xiàn)在我非常羨慕有錢之后可以過上比較體面的、自如的、自娛的生活。但同時也警惕,自己突然有錢,能不能駕馭得住?突然有錢之后,人的狀態(tài)就會改變。
另一方面,我會思考自己掙錢的目的是什么,是證明我有掙錢的能力,還是為了積累財富?我覺得我更追求證明自己的能力。賺得越多,證明你的能力越大,所以對我來講就是個能力。但我并不覺得我特別有能力,只是沒想到這個結果顯得你的掙錢能力還是挺強的。
不過,掙錢的能力難道能衡量你的社會價值?我們那個年代,已經有國際交往,當時我就知道,美國的企業(yè)家卡內基在各地建圖書館,傳播宣傳知識,他心目中,知識財富比金錢財富更有價值。另一位企業(yè)家洛克菲勒,大家都知道他是靠石油起家的,他因為有錢了,便開始做公益基金會。在中國,洛克菲勒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辦的協(xié)和醫(yī)院,到現(xiàn)在還是中國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科大學。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企業(yè)家,賺錢非常重要,在行業(yè)里排第幾位非常重要,但可能更重要的是,你能否青史留名。這不取決于你做的企業(yè)在行業(yè)里排第幾,而是你在社會上跨行業(yè)時能扮演的角色。
這一點我在80年代就已經很清楚。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之前,我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當過兵,當過工人、工農兵學員、工程師,還當過機關干部,我到深圳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已經32歲,世界觀應該怎么把握,我心里已非常清楚,只是那時不像現(xiàn)在說的這么邏輯清楚。
上世紀80年代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民間最稱道的人是胡雪巖。我也曾經崇拜過胡雪巖,但是我把高陽的《胡雪巖傳》讀完之后,我知道這條路不是我要走的。第一,作為商人,他是非常精明的,山西的票號、浙江的錢莊都是他做起來的。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他有兩條路徑,一條路徑是比較典型的官商勾結,和浙江巡撫王有齡、湘軍將領左宗棠等形成軍事上的官商關系。
再如實業(yè)救國,他更多停留在買賣上,不像張之洞在湖北武漢發(fā)展現(xiàn)代工業(yè),建造紡織廠、兵工廠,他做的買賣就是囤積生絲,和洋行競爭,最后生意失敗。換句話說,那是民族工商業(yè)和西方現(xiàn)代繅絲業(yè)的一種競爭。比較下來,我覺得胡雪巖這條路不是我要學習效仿的,還是要做實業(yè),不做倒騰買賣的商人。
何偉:上世紀80年代,全國都比較窮,沒什么人擁有過財富。改革開放之前,您也上山下鄉(xiāng)又當兵,也沒怎么有過富裕日子,那個時候怎么就形成這么一種比較成熟的財富觀?是否與您的家庭經歷有點關系?
王石:1988年股份制改造,在決定要不要股份時,我曾經去查了一下我老家安徽金寨的族譜,上溯了30多代,我希望我家祖上有地主出身,但是沒有,更沒有名門,也就是說,沒有積累財富的基因。所以如果我突然有錢了,我能把持住嗎?我不清楚。如果不清楚,最好離它遠一點。真正的農民,有錢了就修祖墳、娶小老婆、抽大煙,把持不住自己,這是原因之一。
其次是因為我少年時代在文化大革命中度過,雖然停課了,但我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包括英國、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之后的書籍,比如司湯達的《紅與黑》、巴爾扎克《高老頭》、狄更斯的《雙城記》等,書中對暴發(fā)戶嘴臉的描述,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就特別警惕那些負面的東西。股份制改造,我突然很有錢了,怕自己會成為一個暴發(fā)戶。
除此之外,我還會覺得,如果我突然很有錢了,我會缺少動力。你不覺得我到現(xiàn)在還動力滿滿嗎?
我把錢放棄了,只是萬科翻篇了,我還要創(chuàng)造財富,還要再創(chuàng)造一個企業(yè),無論最后精神財富還是物質財富,作為企業(yè)家,最后都要落實到資產平衡表上,看凈資產是多少,作為風投,則要預計增值的部分。
我面前有很好的榜樣,就是褚時健先生。我記得非常清楚,2003年我第一次面對他,那是在哀牢山上,那時候他已經出來創(chuàng)業(yè)了。在這之前,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去年我把褚老送走了。所以你看,人生就是這樣,很快。
何偉:比爾·蓋茨、巴菲特也做慈善,但他們非常有錢。您做慈善和他們有什么不一樣?聽您介紹,您現(xiàn)在動力滿滿,還是想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然后再用于慈善?
王石:做慈善,首先要有公信力。我覺得我要扮演的角色,并不是把我們團隊一起創(chuàng)造的53億用來做這件事情,以顯示一種能力。事實上,這個消息公布一個禮拜之后,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深圳一位企業(yè)家找我談事,他問我還想不想做兒童醫(yī)院,他掏錢,讓我來做。我舉這個例子想說,做公益更多是公信力。
第二,做公益還要有能力。實際上,花錢比掙錢還難。比爾·蓋茨是首富了,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比爾·蓋茨做公益,比他創(chuàng)辦微軟操的心還大、費的精力還多,為什么呢?因為掙錢比較容易衡量,就是營業(yè)額減去支出,再減去所得稅,剩下的就是利潤。做公益花出去的錢,怎么來衡量?公益做得好不好,不好衡量。比如把錢捐給公共衛(wèi)生與健康學院,最后它做得好不好,很難用資產負債表來衡量。做公益,如何把錢花得有價值、有公信力,甚至比掙錢還要難。
何偉:人一生要先謀生、打拼、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造財富,最后處置財富。西方國家,特別是新教倫理下的企業(yè)家,他們都有一種文化,覺得賺了錢要給上帝、給社會,要做好事。人這一生的狀態(tài),是不是做慈善時的狀態(tài)是最美好的?
王石:你說什么叫美好?過去一個禮拜,我覺得很美好。
首先,深圳登山協(xié)會找到十座最美的山峰,呼吁市民走出疫情的陰霾去攀登,邀約我來當形象代言人。我當形象代言人的經歷比較多,決定這次當一個響應者。我喜歡登山,來深圳已經41年,第一年我就登過深圳的山,1997年開始系統(tǒng)登山,之后登完廣東的山,再是中國各省的最高峰,2003年第一次登上珠峰,這中間差不多有20年沒再登過深圳的山。所以一聽說號召全民來參加登山活動,我便來響應。
我本來計劃用40天的時間,把這十座山峰完成,但是因為接下來北京、武漢的行程安排有頗多不確定性,我便決定集中在7天完成,而且,其中周一至周五主要利用晨練時間登山,早上四五點起床,九點之后還要干其他的事,雙休日則可以一天登兩座。我后來還加了一個鐵人三項,每天晨練之后,去跑步、劃賽艇或者攀巖,運動之外還不影響工作。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那種狀態(tài)了。7座山完成后,團隊和我商量,為了直播的效果,再延長一天到星期天,先上蓮花山,再跑3.5公里到市民廣場作為結束。我就非常委屈地延長了一天。
你問是不是做公益很開心?沒這個開心。開心在于我不是在證明什么,我是響應深圳登山協(xié)會的號召。
我把10年前穿過的鞋子拿出來,結果還沒登就出洋相了,底子掉了。第一座山是登梧桐山,有將近30個人。最后到市民廣場的時候,一直堅持下來的是4個人,這4個人都是登上過珠峰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過去的一周,包括攀巖、登山、賽艇等深圳的戶外運動圈,因為這個活動實現(xiàn)大匯合,過去深圳的各項運動都不交圈,現(xiàn)在大家都出圈,非常有意思,所以我非常開心。
何偉:您是個運動達人,有的人把運動當成遭罪,您一談登山、運動,就有發(fā)自內心的開心、興奮。您喜歡那種運動狀態(tài)?
王石:我很喜歡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就是向你顯擺(笑)。去做了,所以有資格顯擺,其實運動的過程并不愉快。
何偉:做慈善也一樣開心?
王石:做慈善會讓你感到安心和愉悅。什么叫安心呢?西方這一代企業(yè)家積攢財富后做慈善,在他們的理念里,是上帝把錢存放在他們那里,這是他們的生存哲學和生存追求。中國沒有上帝的概念。
通俗一點,從心理學上來說,賺錢,是一種企業(yè)家能力的評估榜。慈善也有排行榜,慈善排行榜并不僅僅是比拼捐了多少,更多是做慈善的能力。如果有人愿意把賺到的錢讓你去花,這是不是一種能力?有沒有感到心里很踏實,很愉悅?這也是一種競爭。做慈善看似境界很高,但其實我們不用唱高調,只不過是在不同的比武臺競爭。
進化心理學有一個研究,是通過研究動物的行為來參比人的行為。人是高級動物,高級動物會掩飾,文明、文化某種程度上也是掩飾。明明追求的就是財富,但偏要說我不追求財富;明明就是想比較,卻說不小心第一了,不說實話。
之前大家認為“利他”是人的行為,動物沒有,實際上不是的。在阿拉伯沙漠上有一種鳥,叫阿拉伯鹛。鳥類學者研究它們的行為時,發(fā)現(xiàn)它們也有社會構成,里面有一把手和二把手,分工明確,像人類的皇上和宰相。“皇上”手里有幼蟲時,它沒有自己先吃,而是耀武揚威把美食賞賜給“宰相鳥”?!霸紫帏B”畢恭畢敬地把幼蟲吃掉,這時候“皇上”就非常得意地走開了。這種利他行為,證明它不僅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還可以賞賜給其他人,未來這個“宰相”一定聽他的。人類行為當中很多“利他”也是有這種動機的,誰都不是圣人。
何偉:比較起來,是掙錢還是花錢更愉快?
王石:缺錢的時候,當然掙錢非常愉快,不大缺錢、掙錢比較容易的時候,錢就是個數(shù)字了。
企業(yè)家的特質之一就是挑戰(zhàn),無論掙錢、花錢還是做慈善,很多時候都是為了挑戰(zhàn),要接受這種挑戰(zhàn)。挑戰(zhàn)可能不成功,可能失敗,可能要承擔很大的風險,接受不成功,承受不成功帶來的壓力。
我曾經非常喜歡引用巴頓將軍的一句話,衡量一個人成功不成功,不是看他在頂峰時候,而是看他從頂峰跌落到低谷的反彈力。我非常欣賞褚時建,不僅僅是他頂峰的時候創(chuàng)造的云南紅塔,可以和萬寶路香煙去競爭,甚至賣價比它還高,每年創(chuàng)造稅利上百億,更佩服他跌入低谷后,竟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褚橙。所以,不能說做慈善就比賺錢更高階,關鍵看他是否有創(chuàng)新的能力,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局面。
由于文化背景的原因,中國社會做公益的空間不是很大,政府一直都比較強勢,很多公益慈善都是政府來做。共產黨替窮人打天下,讓窮人過上好日子,從某種角度來說,共產黨就是一個最大的公益組織和慈善機構。又因為它是執(zhí)政黨,所以很多的事情都是共產黨來做,包括扶貧攻堅、綠色環(huán)保、生態(tài)修復、退耕還林等,現(xiàn)代社會做慈善公益的空間也不大。
另外,傳統(tǒng)上,很多公益是家族在從事的,政府過去照顧不到的,家族來把控,這種公益帶有相當?shù)木窒扌?。到現(xiàn)代社會,企業(yè)家做公益、慈善,是個新的課題。怎么來做?如何嘗試?有很多挑戰(zhàn),各種方面都存在很多新的問題。
所以企業(yè)家做公益,更多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平衡好企業(yè)家、政府和公眾的關系,擺正自己的角色。企業(yè)家要把握好自己的空間和位置,把握不好可能越過界,這是中國的文化所決定的,傳統(tǒng)上就是這樣過來的。
何偉:改革開放40年,企業(yè)家走到今天,經歷了風風雨雨,結局大不同。您是第一代企業(yè)家,現(xiàn)在看來您是善終。
王石:善終與否還不好說,因為還沒結束。
何偉:回頭來看,您認為咱們國家的民營企業(yè)家,要想走好走穩(wěn),應該怎么把握自己?
王石:第一,我覺得我是非常幸運的。應該感謝這個時代,改革開放給了機會,我抓住了。記得在改革開放30周年的時候,我曾經用兩句話、6個字來表達我的感受。第一句話,回顧過去,想不到。無論是個人、企業(yè)、家庭、社會、民族,真是想不到。第二句話,關于未來,不確定?,F(xiàn)在又過去了十年,我還是用這6個字、兩句話概括過去的十年和未來。
對于過去,我心存感恩。有的人的感覺是委屈,但是我想,大家都叫我“企業(yè)家”了,至少說明我做經營能站住腳。
都說企業(yè)家不容易,在中國有容易的事嗎?我們都不容易。換句話說,心態(tài)非常重要。比如,你制定了要賺10億的目標,最后賺了兩億,你覺得不滿足,最后去找原因的話,會發(fā)現(xiàn)找的全是別人的原因。馬云就一個,個個把馬云當成目標,那肯定一輩子覺得不公。同樣做房地產,你一定要把超過王石當目標,那你肯定很痛苦。
我過去一個禮拜非常愉快,因為荷爾蒙分泌非常多,多巴胺也分泌非常多,為了身材,我已經十年不吃火鍋了,結果過去一個禮拜連吃了三晚上火鍋,大開殺戒啊。
第二,面對未來,要把變化、不確定當成常態(tài),把灰犀牛、黑天鵝當成常態(tài)。舉個例子,2004年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深圳推出兩個代表人物,王石和馬化騰。我當時對馬化騰有點不以為然,憑什么他和我相提并論?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時代到來了,互聯(lián)網、數(shù)碼來了,他們的時代來了,我要學著去適應這個時代,學著把互聯(lián)網當成工具來應用。
所以當前面對疫情的不確定性,我也沒有想到。疫情發(fā)生后,我做了一些事情,導致我的狀態(tài)出奇地好。
去年我組建了兩個公益基金會,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和猛犸基金會。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是由100個人組建的,包括50位企業(yè)家和50位知名人士。我們和延安大學合作,建立了延安大學二級學院,也叫鄉(xiāng)村發(fā)展研究院,2019年8月掛牌,2020年開始招研究生,同時成立“明日地平線”大講堂。
原本大講堂是定在線下,并計劃以各地農業(yè)大學為講課的地點,一年開講10次。疫情之前,勉強做了兩次演講。疫情發(fā)生后,不能聚會,學校都在網上教學,講座也被迫變成了網上。張朝陽是基金會理事之一,我就在張朝陽的搜狐千帆教育上做直播大講堂,一個禮拜就直播了4次,一次1個小時,第二個禮拜又連續(xù)直播5次,現(xiàn)在已經14次了,它突然就成了一個網紅節(jié)目。
我從中開始明白,網上直播不能代替線下,但是顯然網上直播已是主流,而且網上直播頻率要比以前高多了,教學內容題材很容易就動員起來。接著抖音、快手等直播平臺都找上門,我們成了非常好的內容供應商。
猛犸基金會有3家發(fā)起人,華大基因、萬科和松禾資本?;饡椭袊茖W界合作,在大專、大學、中學建立基因測序實驗室,做基因測序科普。基因測序作為新事物,從分子生物學的層面來觀察生命、認識生命,未來也會像顯微鏡一樣普及。
猛犸基金會已經在3所中學建立實驗室,北京、深圳和廣州各一所。疫情發(fā)生后,大多數(shù)基金會做的事情是捐口罩、防護服、護目鏡、手套、測試盒。猛犸基金會因為有華大基因的測序技術背景,核酸測試對我們是小兒科,我們即刻決定,對20家醫(yī)院的實驗室進行升級,或直接捐贈核酸測試實驗室。例如有的實驗室之前一天測試量是200份,我們能升級到400份;原來沒有測試能力的,只要衛(wèi)計委同意,我們可以捐建。捐建的不僅僅是實驗室的設備,還包括一些基本建設,這正好是萬科的強項。
我們給衛(wèi)計委寫了一封信,主動推薦,最后在湖北捐建了7間,湖北省外9間。捐建到16間的時候,國內疫情已經基本得到了控制,我們即刻轉戰(zhàn)國際,首先給日本捐贈試劑盒,在國際上引發(fā)巨大反響,隨即40多個國家的駐外使館向當?shù)氐恼埱缶栀浽噭┖?,我們最后給40多個國家進行了捐贈。之后,我們開始在國際上捐實驗室或給當?shù)貙嶒炇疫M行升級。首家是塞爾維亞,4月20號已經舉行了簽約儀式,我和汪建代表中國方面參加了云上簽約儀式,預計我們要援建或升級的實驗室,至少會達到20家。
疫情之后,我們再回來看猛犸基金會,未來想要在中學、大學做基因測序實驗室,會不會有人響應?這都是可以想象的。發(fā)生的任何不確定機會,都是給有準備的人。
我一直在感激,覺得幸運,沒有想到自己能得到社會的尊重,在國際上有一定的影響力。我突然發(fā)現(xiàn),即使沒有疫情,在改革開放進入深水區(qū)的階段,在東西方文明沖突、中美貿易摩擦的背景下,深圳作為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qū),其角色和過去已不大一樣了。如果說過去是摸著石頭過河,現(xiàn)在則不允許你再摸著石頭過河,需要有更多前瞻性的、規(guī)劃性的內容,不斷地調整往前走。
中國對深圳會有更多的期望,我們是既得利益者,我們在還沒到走不動、糊里糊涂的時候,就應該感恩,做貢獻。如何感恩?就是無論從做生意還是做慈善等各方面,都帶來好的可能性,等到有一天去父母那兒報到的時候,可以安心地去。過去都是在培養(yǎng)、鍛煉我,現(xiàn)在要知道應該怎么做。
何偉:民間基金會走出去,能夠一定程度上提升中國的形象,猛犸基金會有沒有考慮走得更快一點?
王石:我想談一下這么多年在國際上經歷的體會。首先我非常在乎日本,原因很簡單,第一,它是我們的鄰居;第二,我們的文化很相近,人種也接近;第三,日本是第一個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過渡、成功轉型的發(fā)達國家,當然它曾經走向帝國主義,是個教訓,我們也深受其害。
其次,也要學習歐洲、美國,因為現(xiàn)代社會是從西方起源的,只不過與歐美相比,直接從日本學習,借鑒性更強一些。學習日本,應該是我們現(xiàn)代化的一個捷徑。
上世紀80年代到現(xiàn)在,我們與日本的關系,是學生與老師的關系。深圳和香港亦是如此,香港是老師,深圳是學生。但差不多從十年前開始,深圳對香港的依靠性越來越小,逐步平視,甚至現(xiàn)在深圳有點超越香港的感覺,同時我也已經感覺到日本開始平視我們了。顯然,現(xiàn)在歐洲和美國還不是這樣,尤其美國還在俯視我們。我們和歐洲會從仰視變成平視,我們和美國有一天也會變成平視,我覺得這是個過程。
真正重要的不是別人怎么看我們,而是我們怎么做。比如現(xiàn)在一些企業(yè)家,已經開始在俯視香港的企業(yè)家,我覺得這不對,應該平視。以做公益為例,香港的企業(yè)家做公益是非常成功的。香港恒隆地產,其規(guī)模不如李嘉誠、李兆基旗下的地產公司大,但是他們十幾年前就捐了4000萬美元給故宮,專門做其中一個殿的修復,不動聲色地引進國際上一流的古建筑、古文物修復技術。恒隆地產董事長陳啟宗的弟弟是哈佛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博士畢業(yè),他們以家族名義向哈佛公共衛(wèi)生學院捐贈了3.5億美元。
更不要說邵逸夫先生。我在中國登山、探險,去了很多地方,從拉薩、日喀則到大慶,乃至更多偏遠的地方,都看到邵逸夫先生捐贈的教學樓、實驗樓。李嘉誠先生報效他的家鄉(xiāng),在引進高等教育方面不遺余力,創(chuàng)辦了汕頭大學,他又通過汕頭大學和以色列最棒的大學之一海法理工學院合辦了廣東以色列理工學院,是以色列大學在海外合辦的唯一的學院。
我舉這些例子想說,香港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地方非常多。中國發(fā)展很快,外界心態(tài)的不平衡肯定有,這是很正常的,但是關鍵是我們能不能更虛心、更謙卑一點,更多看到別人的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