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高管性侵養(yǎng)女事件”在4月份引爆輿論，這一極端的個案，讓一條黑色產業(yè)鏈浮出水面。

根據南風窗記者的調查，送養(yǎng)，是兩人建立關系的方式。盡管一方極力否認養(yǎng)父女關系，但這兩個原本地理上遠隔天涯、社會階層上猶如天壤的人之所以發(fā)生聯系，借助的就是“網絡送養(yǎng)”渠道。

“送養(yǎng)”字眼的背后，是一條龐大而隱秘的產業(yè)鏈—網絡有償送養(yǎng)。

這張暗網之下，那些父母們打著送養(yǎng)的旗號，卻收取巨額“營養(yǎng)費”“補償費”，尚未出生的胎兒或者呱呱墜地的孩子，早已暗中標注了售價，生命成為一件商品。

它是如何運作的？

一樁交易

2018年1月，長春市某賓館的212房入住了一對年輕夫妻和一個2歲左右的女孩。男的叫劉海，女的叫任曉悅。任曉悅挺著大肚子，臨盆在即。

1月23日7時許，孕婦產下一名男嬰，生命垂危，酒店工作人員沒料到這種情況緊急，保潔員趕緊通知前臺，撥打120。后來，醫(yī)生診斷發(fā)現，這是名高危嬰兒，患有壓力性紫癜，好在，送醫(yī)及時。

一周后的1月29日，男子抱著孩子回到了賓館，隨行的卻是一名40歲左右的陌生女子。他跟賓館工作人員說：“是給孩子找的保姆。”并讓她一同住進212房。

第二天一大早，212退了房，“保姆”抱著嬰兒下樓，走出了賓館。一家人的舉動頗有些異常，但并未引起人們的警覺。

當天，穿著淺色外衣的“保姆”登上了K2388次列車，從長春趕回廣西。40多個小時后，這趟漫長的旅程仍沒有到達目的地。2月1日9時，乘警巡邏時，對“保姆”和她抱著的孩子產生了懷疑。上前詢問一番后，將她帶離了車廂。

事實上，1月23日，嬰兒誕生的當天，他父親劉海就在百度貼吧發(fā)了帖子：“有一個剛出生的男孩，因為父母家庭條件困難想送養(yǎng)，有想收養(yǎng)的聯系我的QQ號……”

帖子發(fā)出后，很快有人聯系了他。他跟警方供述稱，原本是想無償送養(yǎng)，聯系人說給他錢，他才有了賣孩子的想法。這對90后夫妻經濟狀況不太好，有一筆債等著還。早在懷孕期間，他們就商量著，等孩子出生，如何把他送出去。

兩天后，遠在廣西合浦縣的鄒小玫看到了劉海的帖子，加上了他的QQ。她回憶道，劉海家庭困難，希望有人幫忙出醫(yī)療費，就可以領養(yǎng)孩子。后來聊天，劉海還提到，付完醫(yī)療費，還要再隨便給點營養(yǎng)費。鄒小玫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她二婚沒有子女，在深圳有兩套住房，并向劉海保證有能力撫養(yǎng)。

視頻聊天確認后，2018年1月29日，鄒小玫飛往長春，在醫(yī)院里見到了孩子，并支付了35000元，其中4000元是任曉悅和孩子的醫(yī)療費。但鄒小玫沒能順利把孩子接回家，返程途中，她便被警方抓獲，嬰兒也被解救至長春的兒童福利院臨時收留。

2018年7月，長春鐵路運輸法院作出了判決，劉海夫婦犯拐賣兒童罪，分別判處有期徒刑5年1個月和3年，各處罰金10000元。鄒小玫犯收買被拐賣兒童罪，判處拘役6個月。此外，檢察機關也未查實她在深圳的兩套房，也查不到她的婚姻登記記錄。2017年，她在柳州賣淫被拘留過一次。

有些嬰兒是預售的，產婦進醫(yī)院前，就跟買家談定了交易，他們還能順帶解決出生證明的難題。有的給醫(yī)院塞個紅包，便可把買家的名字直接寫進出生證明，上戶的事情也變得更為簡單順暢。

顯然，這又是一起網絡送養(yǎng)外衣下的兒童買賣。 但劉海夫婦和鄒小玫這種個人交易，只是完整產業(yè)下的細小環(huán)節(jié)。網絡有償送養(yǎng)的龐大群體仍在暗處活躍著，他們散布于貼吧、QQ群、微信群，以及各種論壇和網站。他們打著送養(yǎng)的旗號，悄然進行著兒童買賣的生意。

暗語與黑市

2020年4月初，一個含有“圓夢”字眼的QQ群里，沉寂多日后，新群友“小金魚”問道：“還有人L嗎？”

她并不是陌生的闖入者。

記者私聊后得知，小金魚有個2歲的女兒，已經輾轉問了多個群，很多人跟她咨詢過，都因年齡過大，沒了下文。

她丈夫嗜賭成性，欠了一大筆債，她自己也沒有收入，而她現在又懷著孕，B超顯示是個男孩。丈夫了解過網絡送養(yǎng)，叫她搜“圓夢之家”，看能不能給女兒找個好人家，順便要一點補償費。

女兒沒人要，小金魚私心也舍不得女兒，缺錢的丈夫干脆說：“那把肚子里的送出去吧?！?/p>

按照“市場規(guī)律”，男孩，待產嬰兒，更具價格優(yōu)勢。果然，消息放出去后，咨詢者紛來沓至，甚至有人出價10萬元。在“網絡送養(yǎng)圈子”里，10萬元已經算是“高補”了。

5月，臨產在即，談好的領家失聯了，沒過多久，小金魚所在的QQ群也被解散了。此事就此耽擱了下來。她猜測，大部隊可能轉移到了微信群，群主實施了更嚴格的審查。她自己有點害怕，退怯了。她看到新聞里提到的，有償送養(yǎng)，是違法的，要坐牢。

隨著平臺監(jiān)管越加嚴格，網絡送養(yǎng)并沒有被掐滅，而是轉入了更隱秘的網絡黑市，甚至還發(fā)展出了一套規(guī)避審查的暗語，一般標注“L”，都是領家，想要領養(yǎng)小孩的，多為不孕不育者，或者存在生育困難的人?！癝”為送家，有的是未婚意外懷孕，有的是無力撫養(yǎng)，甚至也有單純?yōu)榱速u錢。交易的兒童，有的是剛出生不久，也有是處于待產（一般會標注為“D”）。

一般情況下， 領家需要支付一定的費用，名目不一而足：感謝費、營養(yǎng)費或者補償費，還有月子費、誤工費和生產照料費等。所謂“低補”，即較低的補償費，“高補”，則是較高的補償費。這些詞匯相對隱秘，價格多在3萬到10萬元之間浮動。

有些嬰兒是預售的，產婦進醫(yī)院前，跟買家談定了交易，他們還能順帶解決出生證明的難題。有賣方承諾，給醫(yī)院塞個紅包，便可把買家的名字直接寫進出生證明，上戶的事情也變得更為簡單順暢。

為了規(guī)避風險，所有的送養(yǎng)協議里，都會寫下“無償”的字樣。

如果只有買家和賣家，網絡送養(yǎng)領養(yǎng)的確很難成為一個自成體系的龐大群體和完整的產業(yè)鏈。有了“中介”的主導，事情就不一樣了。

中介會對目標客戶進行篩選，發(fā)布送養(yǎng)和領養(yǎng)的信息，促成交易，從中賺取差價。中介還提供一條龍服務，除了給買賣方搭橋牽線，還暗箱操作辦理出生證明，以供買方登記上戶。

打拐志愿者上官正義曾表示，早在2012年前后，他就發(fā)現了這個產業(yè)鏈的存在。 2014年前后，他臥底進了一個可能存在販嬰現象的QQ群。潛伏兩年多，群主才把他當作真買家，把他拉進了“大池子群”—真正的交易群。這里有真正待交易的孩子和孕婦信息，交500元的認證費才能入群。

2018年6月16日，群主給上官正義發(fā)來信息：“剛出生健康男寶，有需要匹配的從速！在湖南益陽”，領養(yǎng)需要支付6萬元的營養(yǎng)費，并附帶了兩段嬰兒和產婦視頻。

2018年6月20日，上官正義與自稱“可樂”的中介約定在益陽現代兒童婦女醫(yī)院附近一茶館內見面?？蓸芬彩菑耐獾刳s來，負責聯系醫(yī)院，幫助產婦進行生產。她說：“一般產后兩三天就可以將嬰兒出手?！?/p>

6月21日是約定的交易日，此時上官正義和瀟湘晨報的記者，一邊跟可樂團伙周旋，一邊向當地警方報警。

“送養(yǎng)江湖”

這位名為可樂的中介，真名為肖某樂。她經手的兒童拐賣，遠不止益陽這一起。另一起發(fā)生在安徽的兒童拐賣案，也有她的身影。

2018年4月，住在安徽池州的浙江人何某青加入了“圓夢之家精英QQ群”，何某青跟群主朱某說，她想收養(yǎng)一名女嬰。

5月份，群主告訴何某青，浙江青田縣有一位母親要送養(yǎng)剛出生的女兒，需支付營養(yǎng)費7萬元。但何某青因事去不了，她便叫了同樣有收養(yǎng)之念的哥哥前去。

“圓夢”，其實是整個送領江湖最有影響力的一句暗語和黑話。

群主朱某安排了一位中間人，在青田縣負責收買事宜，此人正是肖某樂。他們從2018年1月開始，累計參與販賣了9名嬰兒。

直到6月21日，上官正義正準備與肖某樂進行交易時，警方已提前做好布控。肖某樂隨即被抓獲，主犯朱某也浮出水面。后查明，朱某安排肖某樂等人辦理產婦的相關生產事宜，另安排人鑒定胎兒性別，安排“收養(yǎng)方”的見面和買賣交易。

可見，肖某樂只是整個販嬰網絡中一環(huán)。他們也只是“送養(yǎng)江湖”中的冰山一角。甚至可以說，這個團伙，只是頂著“圓夢”旗幟的小山頭而已。

“圓夢”，其實是整個送養(yǎng)江湖最有影響力的一句暗語和黑話。“圓夢”的故事，要回到2007年。

2007年，21歲的“離愁”，在自貢的岳父家創(chuàng)辦了“圓夢之家”網站。只有初中文化的他，在網絡方面似乎是個天才。

“離愁”真名為周代富，四川宜賓人，他長得略顯瘦弱。跟妻子汪紅靜結婚后，他發(fā)現妻子不能生育，苦于復雜的收養(yǎng)手續(xù)，他創(chuàng)辦了“圓夢之家”，他說他想做點善事：“當時只想為沒有子女的家庭收養(yǎng)孩子搭建一個平臺?！?/p>

他將網站定義為和法律打擦邊球的灰色公益組織、民間收養(yǎng)平臺?！皥A夢之家”最鼎盛時，日點擊量最高達到30萬，周代富還創(chuàng)辦了眾多圓夢QQ群，由妻子和情人幫忙打理?！皥A夢”成了影響力巨大的“品牌”。

“做善事”只是幌子，他通過論壇、百度貼吧、QQ群等聯系買家，交易成功后，周代富會要求雙方向網站繳一定數額的“捐贈費”，一般按照成交額的4%～6%收取。從2007年到2012年，尚不清楚周代富賺取了多少傭金。但2012年開始，他開始做起了新的生意。

2011年年底，有人委托周代富幫忙賣出生醫(yī)學證明，一份給他提成2000元，賣了4份之后，他意識到出生醫(yī)學證明更加有利可圖。

收養(yǎng)方買到孩子后，沒有《出生醫(yī)學證明》，便上不了戶。網絡販嬰鏈條中，這份“證明”是最后的一環(huán)，同時也是最重要的。2012年，周代富讓妻子注冊了“圓夢雜貨鋪”的淘寶店，寶貝鏈接都是黃金首飾，價格在人民幣7000元左右。買家付款后，他便安排人郵寄空白的、蓋好章的“證明”。

付給“證明”制作者2000元后，周代富每份凈賺4000多元，不到一年間，周代富便賣出了七八十份。

這些“證明”怎么來的？從安徽省六安市裕安區(qū)人民法院一份判決書可以找到答案。六安市某婦幼保健所的何姓護士，當過市人大代表。2013年上半年開始，這名護士利用職務之便，陸續(xù)帶回已加蓋印章的空白《出生醫(yī)學證明》，轉交給侯某，由后者在網絡上售賣，共有165份“證明”經多次轉手，到達周代富等人的手里，再以高出原價十多倍的價格，賣給了收養(yǎng)嬰兒的買家。

此外，這名護士還親自偽造了近百份的“證明”，交由另一人售賣。

當然，在整個販嬰網絡中，這樣的婦幼保健所遠不止這一家。在當時，與圓夢之家相類似的團伙，還有“人人要我”“收養(yǎng)吧”“中國孤兒網”等，成員幾乎遍布全國，他們的觸角延伸至全國各地的婦幼保健機構。

死灰復燃

周代富最后一次在“圓夢之家”發(fā)帖是2014年2月19日，他恭喜了一個東北家庭收養(yǎng)成功。也許是意識到了危險，他跑去了西安，但還是沒有逃出公安部的部署。

這天，號稱特大網絡販嬰案的抓捕行動正式開始，警方抓獲犯罪嫌疑人1094名，頭號嫌疑人正是周代富。

周代富倒下了，但“圓夢”并未破滅。各式各樣以“圓夢”為旗號的派系和支流，仍在暗中凝聚。

2017年，內蒙古的蘭峰在網上打游戲時認識了一名男子。他向對方傾述了自己生活的壓力，他的家庭經濟很困難，欠了高利貸，而妻子馮如肚子里一對龍鳳雙胞胎正在待產。

游戲里的好友讓蘭峰加一個QQ群—“圓夢之家”，并說：“這個群挺多自己生不了孩子想領養(yǎng)的?！边M群發(fā)布了信息后，河北有兩家人聯系上蘭峰，說愿意幫他還網貸，再給他一筆錢。

龍鳳胎經剖腹產出生后，蘭峰跟兩個買家商定了6萬元的補償費，隨即兩個孩子先后被賣到了河北。

這種打著“圓夢”旗號的有償送養(yǎng)，不在少數。此外，“未婚媽媽吧”“收養(yǎng)吧”等平臺也不斷有送養(yǎng)現象發(fā)生。

周代富被抓后，他對媒體說，對于關閉“圓夢之家”，他沒有遺憾不遺憾，只是覺得在缺乏相關法律條款的當下，這樣的網站或許會像春風吹又生一樣死灰復燃。

同時，出生證明的生意仍在延續(xù)。蘭峰的女兒被一對邯鄲來的夫婦買走，次年，這對夫婦苦于無法給孩子上戶口，他們通過QQ群得到了解決。他們在網上和一位陜西的待產孕婦達成協議，將孕婦接到河北邢臺某醫(yī)院，產婦生完孩子后，登記他們買來的孩子。作為交換，他們?yōu)殛兾鳟a婦支付了8000元的生產費用。

后來，經人舉報，蘭峰夫婦買賣孩子的行為敗露，警方解救回那對龍鳳胎。法院分別判處蘭峰夫婦5年的有期徒刑，并撤銷其對龍鳳胎的監(jiān)護權。

事實上，法院對類似案件作判決時，鑒別這種親生父母的“送養(yǎng)”是否為拐賣時，主要的依據是是否非法獲利。

2019年，莆田市荔城法院判的一起案子中，被告的辯護人就辯稱，作為送養(yǎng)方的被告，跟領養(yǎng)方網絡聊天時，大量提及“真誠領養(yǎng)”“真誠送養(yǎng)”“送”“補償”等，并未提及買賣，是民間送養(yǎng)行為而非非法牟利。但法院對這種辯護理由并不支持。

被告2017年12月注冊了QQ號“湖南S男寶寶”，在網上尋找收養(yǎng)小孩，最后在莆田找到領家，并收取6萬元的營養(yǎng)費和感謝費。最后，法院判定，被告收取明顯不屬于“營養(yǎng)費”“感謝費”的巨額錢財后，將子女送給他人，主觀上具有非法獲利的目的，客觀上實施了出賣親生子女的行為，侵犯了兒童的人格尊嚴權，已構成拐賣兒童罪。

民政部社會工作研究中心講師趙川芳曾在《試論兒童收養(yǎng)中存在的問題及對策》一文中指出：“一些從事收養(yǎng)、送養(yǎng)的網絡組織則和法律打著擦邊球，在滿足一些收養(yǎng)送養(yǎng)家庭需求的情況下，打著‘營養(yǎng)費‘感謝費的旗號收取錢財，在合法和非法收養(yǎng)之間游走，諸多問題暴露出兒童收養(yǎng)在制度建設、政策環(huán)境、實際操作方面存在的不足?！?/p>

也正是這樣的原因，網絡有償收養(yǎng)才會難以杜絕。鮑毓明案引爆公眾輿論后，網絡收養(yǎng)背后的危害，再一次引發(fā)了公眾的擔憂，記者調查發(fā)現，在貼吧、知乎、QQ群等平臺上，仍大量存在有償收養(yǎng)的信息。

隨后知乎、騰訊都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查封，但這是治標不治本，迫使他們向更隱秘的地帶轉移。當年，周代富被抓后，他對媒體說，對于關閉“圓夢之家”，他沒有遺憾不遺憾，只是覺得在缺乏相關法律條款的當下，這樣的網站或許會像春風吹又生一樣死灰復燃。

他的話，已經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