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東

(華清池文管所 文史室，陜西 臨潼 710600)

北魏洛陽運輸發(fā)達，沿用了漢晉故都的陽渠、堤堰、石橋、倉庫、市場與道路，在城郭的擴充中，又根據(jù)新建的坊市擴充了道路網(wǎng)絡(luò)。在這種新舊交通運輸?shù)缆贰⒓Υ嬖O(shè)施并存的背景下，北朝著作《洛陽伽藍記》《水經(jīng)注》渲染了洛陽繁榮的水運景象，暗示了漢魏一脈相承的正統(tǒng)性。此點為史界所首肯。如張興兆認為十六國時期洛河航運一度停滯，北魏遷都洛陽后，河、洛水運始興[1]；劉漢東認為魏晉南北朝河運普遍，北魏時通運四方[2]；薛瑞澤認為北魏內(nèi)河航運以遷都洛陽為樞機，以后逐漸發(fā)達[3]。但筆者研讀相關(guān)史料，發(fā)現(xiàn)北魏內(nèi)河航運已衰落，陸運卻比較發(fā)達，畜力供給充裕，制約了洛陽的運輸方式。本文對此略做考察，并結(jié)合當時社會氛圍、歷史發(fā)展趨勢，分析史家含混記錄洛陽運輸方式的原因。

一、洛陽運輸?shù)臅r代背景

(一)荒廢的內(nèi)河航運

北魏以前，全國各地陸運已四通八達，無須贅述。水運方面，先秦秦漢時期，人工運渠的開發(fā)分別促進了黃河、長江間水系及長江、錢塘江間水系的溝通?！妒酚洝ず忧贩Q早在先秦時：“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wèi)，與濟、汝、淮、泗會。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東方則通鴻溝江淮之間。于吳，則通渠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此渠皆可行舟?！盵4]東漢末，曹操在華北鑿渠，遏淇水入白溝，引漳水入清、洹，又連通漳水、白溝，舟船由洛陽可達鄴(今河北臨漳)[5]155。運渠需不斷維修，曹魏正始四年(243)，疏?；膹U了的鴻溝、蔡水，“修廣淮陽、百尺二渠，上引河流，下通淮潁，大治諸陂于潁南、潁北，穿渠三百余里……每東南有事，大軍出征，泛舟而下，達于江淮”[6]785-786。十六國時期，黃河、淮河間的汝、潁水路失修，泗水航運吃重，成為東晉、南朝北伐通道[5]154-155。后趙伐遼東前燕，曾“具船萬艘，自河通海，運谷豆千一百萬斛于安樂城”[6]2770，系利用黃河下游入海道，并不常行。長江上的航道則很繁榮，東吳“州郡吏民及諸營兵……皆浮船長江，賈作上下”[7]。與北魏并立的東晉、南朝，修破崗瀆，溝通吳、會，再經(jīng)京口水道進入長江，西上經(jīng)秦淮河抵建康(今江蘇南京)[5]151。水鄉(xiāng)澤國，天然河流、人工運渠密如織網(wǎng)。

《水經(jīng)注》畢載北魏境內(nèi)豐富的水系，但當時華北、黃淮罕見興修水利工程[8]。北魏除保留中原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外，還分外重視畜牧業(yè)，因而對農(nóng)田水利、鑿渠通運事較淡漠，幾度發(fā)起整治水運規(guī)劃，但均無落實。下以北魏中、后期三次疏浚汴、蔡等規(guī)劃為例說明。孝文帝曾提議修汴、蔡：“高祖自鄴還京，泛舟洪池，乃從容謂(李)沖曰：‘朕欲從此通渠于洛，南伐之日，何容不從此入洛，從洛入河，從河入汴，從汴入清，以至于淮？……今溝渠若須二萬人以下、六十日有成者，宜以漸修之?！盵9]1185到孝文帝子宣武帝時，又擬修此二渠：“自遷都之后，經(jīng)略四方，又營洛邑，費用甚廣。(崔)亮在度支，別立條格，歲省億計。又議修汴、蔡二渠，以通邊運，公私賴焉。”[9]1477兩條史料所述時間、工程前后相接，說明第一次并未開工。第二次雖云“公私賴焉”，但實際仍未施工。第三次是孝明帝正光元年(520)，距北魏滅亡僅十余年。大臣崔休建議疏通黃淮、華北水運：“且鴻溝之引宋衛(wèi)，史牒具存；討虜之通幽冀，古跡備在……請諸通水運之處，皆宜率同此式。縱復(fù)五百、三百里，車運水次，校計利饒，猶為不少……東路諸州皆先通水運，今年租調(diào)，悉用舟楫。”大臣元雍、李崇等附和之：“若此請蒙遂，必須溝洫通流，即求開興修筑。或先以開治，或古跡仍在，舊事可因，用功差易。此冬閑月，令疏通咸訖，比春水之時，使運漕無滯。”“詔從之，而未能盡行也?！盵9]2860君臣討論的內(nèi)容，乃當時見聞事實，說明北魏沿用的戰(zhàn)國、魏晉華北、黃淮水運，直至末期都未予修整，故致航道阻塞，需水陸接駁以供漕運。孝明帝蒞政初始，欲有所作為，但國勢已衰，加上不久胡太后復(fù)辟，終未能改變水運廢象。十四年后的永熙三年(534)，北魏亡，權(quán)臣高歡遷都于鄴(今河北臨漳)，“遣三千騎鎮(zhèn)建興，益河東及濟州兵，于白溝虜船不聽向洛，諸州和糴粟運入鄴城”[10]。如上，北魏始終未修復(fù)華北水運，僅依賴“古跡備在”的漳水、白溝，經(jīng)“車運水次”，勉強通往洛陽，高歡時仍之。北魏前期供給江淮前線也如此。史載“自徐揚內(nèi)附之后，仍世經(jīng)略江淮，于是轉(zhuǎn)運中州，以實邊鎮(zhèn)，百姓疲于道路……有司又請于水運之次，隨便置倉，乃于小平、石門、白馬津、漳涯、黑水、濟州、陳郡、大梁凡八所，各立邸閣，每軍國有須，應(yīng)機漕引”[9]2858。巨倉分別坐落于黃河、漳水、濟水、鴻溝與泗水等河渠樞紐處或津渡上，系華北、黃淮水陸運接駁點或黃河擺渡處。

以上由汴、蔡而論及整個黃淮、華北漕運荒廢概況。史界論證北魏汴、蔡通航的史料還有數(shù)則，學者們斷章取義，往往并不全引其文字，筆者在此全錄前后文字以正誤。其一，《魏書·薛野·附薛虎子傳》載：“徐州左右，水陸壤沃，清、汴通流，足盈激灌。其中良田十萬余頃?！盵9]997系錄汴水、清水灌田事，不見帆影。其二，《魏書·鹿悆傳》載：“嘗詣徐州，馬疫，附船而至大梁?！盵9]1761時鹿悆?yōu)樾⑽牡鄣芘沓峭踉酿^客，居洛陽，向東航至大梁(今河南開封)，并不錄行汴水事。其三，《水經(jīng)注·渠(沙水)》載：“王隱《晉書地道記》云：城北有故沙，名之為死沙，而今水流津通，漕運所由矣?！盵11]535所述乃晉代王隱家鄉(xiāng)陳縣(今河南淮陽)城北古鴻溝漕運景象，豈可挪用于北魏？北魏陳縣上游一些支流已枯，檢沙水同條上流段，有“魯溝又南入渦，今無水也”[11]532與“沙水枝瀆西南達洧，謂之甲庚溝，今無水”[11]535之語,由此可知當時陳縣運渠已干涸。

至于黃河水運，十六國時雖有，但非慣用。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時，刁雍在薄骨律鎮(zhèn)(治在今寧夏靈武南)與沃野鎮(zhèn)(治在今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南)間開發(fā)漕運[9]868-869，此后不再聞。魏晉南北朝時期，黃河中游流域畜牧業(yè)比重大，土壤植被覆蓋良好，黃河下游含沙量小[12]，豐水季水浩難航，平時僅有對岸津渡。太和十九年(495)，孝文帝在洛陽撰《祭河文》，云“千艫桓桓，萬艘斌斌”[13]，此乃憧憬，因為同年“高祖幸徐州，敕(成)淹與閭龍駒等主舟楫，將泛泗入河，溯流還洛。軍次碻磝，淹以黃河浚急，慮有傾危，乃上疏陳諫。高祖敕淹曰：‘……今移都伊洛，欲通運四方，而黃河急浚，人皆難涉。我因有此行，必須乘流，所以開百姓之心’”[9]1754。碻磝(在今山東聊城)至洛陽間河運艱險難行，孝文帝欲試航以做表率，說明了河運的荒涼。

綜上，北魏沿用前朝內(nèi)河航運網(wǎng)，因從未疏浚，較前代衰落。

(二)繁榮的長途陸運

總之，北魏全國范圍內(nèi)的畜力、車輛支撐的大規(guī)模中長途陸運占絕對比重，形成以洛陽為中心的交通運輸網(wǎng)絡(luò)，這種基礎(chǔ)格局制約著洛陽的運輸方式。

二、發(fā)達的洛陽陸運

(一)北魏洛陽水運的衰落

全國運輸網(wǎng)絡(luò)通到洛陽周圍后，經(jīng)兩個重要的地理交通要道進入城郭，一個是伊河、洛河在偃師匯合后(稱伊洛河)北流鞏義入黃河的洛口，另一個是通往江淮的城南三關(guān)[15]。外地來的漕運經(jīng)洛口上至伊洛河中游停歇，“洛水東徑計素渚，中朝時，百國貢計所頓，故渚得其名。又直偃師故縣南”[11]370。這是順流觀察視角，中朝指西晉。西晉又在伊洛河北邊鑿九曲瀆(洛陽東陽門—洛口)[11]396-397。從計素渚沿伊洛河西上，經(jīng)大城東南角北折走陽渠，經(jīng)青陽門、東陽門至建春門(東面北來第一門，即東漢上東門)。這里的石橋一帶是漕運集散地，自城西來的陽渠(由千金堨分自穀水)經(jīng)石橋而南流。史載“陽嘉四年乙酉壬申，詔書以城下漕渠，東通河、濟，南引江、淮，方貢委輸，所由而至……流通萬里云云”[11]396。又載建春門石橋、馬市石橋與旅人橋等，“皆累石為之，亦高壯矣……朱超石《與兄書》云：橋去洛陽宮六七里，悉用大石，下圓以通水，可受大舫過也”[11]403。又載“(穀水)至建春門外，東入陽渠石橋。橋有四石柱，在道南……逮我孝昌三年大雨頹橋，南柱始埋沒，道北二柱，至今猶存”[16]71。又載“千金堨舊堰穀水，魏時更修此堰，謂之千金堨……永嘉初，汝陰太守李矩、汝南太守袁孚修之，以利漕運，公私賴之。水積年，渠堨頹毀，石砌殆盡，遺基見存，朝廷太和中修復(fù)故堨”[11]392。第一條史料所錄系東漢順帝陽嘉四年(135)水運盛景。第二條史料系東晉末，朱超石為前鋒，隨劉裕伐后秦，沿黃河舟行而上，沿途為北魏騎兵騷擾，無緣進入洛陽，《與兄書》為回憶西晉舊景之作。第三條史料僅說明洛陽城東石橋沿用到北魏末孝明帝孝昌三年(527)。東漢、西晉時，深入到黃河、濟水、長江與淮河流域經(jīng)濟腹地的水運網(wǎng)，匯入全國水陸運中心洛陽，鑄就繁盛的漕運。而北魏經(jīng)濟腹地通往洛陽的運輸或為牛車陸運(中原)，或水陸接駁(華北)，帆影罕見進入洛口，否則以酈道元、楊之的性格、筆風，早將北魏水運景象寫得淋漓盡致了。相反，酈、楊卻有意將漢魏洛陽景象混淆，有遮掩北魏水運衰落之嫌。第四條史料說明千金堨自漢以來調(diào)節(jié)穀水、陽渠水量，晉懷帝永嘉間(307—313)、北魏孝文帝太和間(477—499)曾修之。但北魏不將它用于漕運，僅供給街渠、苑囿用水。如“太和中，皇都遷洛陽，經(jīng)構(gòu)宮極，修理街渠，務(wù)窮隱，發(fā)石視之，曾無毀壞。又石工細密，非今知所擬，亦奇為精至也，遂因用之”[11]397。北魏宮苑池沼“皆有石竇流于地下，西通穀水，東連陽渠”[16]69。酈、楊的謹細性格于對洛陽的詳盡描述中展露無遺，但何以唯獨于北魏水運景象無只言片語呢？

(二)洛陽城郭慣見的車馬運輸

北魏經(jīng)濟腹地通往洛陽的陸運繁忙，建春門石橋(又稱陽渠石橋)與附近的租場(城外)、太倉(城內(nèi))集散了糧食等各類物資。由石橋向東一里有市南橋(馬市石橋)，建于西晉太康元年(280)，橋南為魏晉牛馬市[16]78。北魏在全國有數(shù)個大牧場，牲畜供應(yīng)充裕，都城沿用了前朝牛馬市，太倉、牛馬市的毗鄰與運輸畜力來源有關(guān)。從市場布局環(huán)境觀察，洛陽宣陽門外洛河對岸有四通市(永橋市)，商品物資有從洛口水陸并濟來的，有從夏道旱路來的，致使四通市呈半橋市、半旱市形態(tài)。西陽門外的大市屬于旱市。洛陽較大的市場都離不開陸運支撐，與北魏全國交通運輸方式偏重陸運相符。洛陽城郭內(nèi)的水渠，上架橋梁，供人通行。渠水流入宮苑、權(quán)貴宅院，匯成池沼，美化園林。絕無江南水鄉(xiāng)澤國以舟穿街過巷，直抵千門萬戶景象。相反，畜運車載景象常見于坊市。如洛陽東陽門外東南方向的昭德里，內(nèi)有司農(nóng)張倫宅，倫“車馬出入，逾于邦君”[16]89-90。城南宣陽門外東南的景明寺，“四月七日京師諸像皆來此寺……至八日，以次入宣陽門，向閶闔宮前受皇帝散花……車騎填咽，繁衍相傾”[16]114-115。城西大市東有通商、達貨二里，商人劉寶居此，“宅宇逾制，樓觀出云，車馬服飾擬于王者”[16]157。洛陽城市生活運輸平時依賴車馬，即前文所述洛陽以西黃河、汾、渭沿岸“年常綿絹及資麻皆折公物，雇車牛送京”[9]2858。車牛是漢晉北方傳統(tǒng)運輸方式。如三國魏黃初年間(220—226)京兆太守顏斐在關(guān)中普及車牛，“京兆自馬超之亂，百姓不專農(nóng)殖，乃無車牛。斐又課百姓，令閑月取車材，轉(zhuǎn)相教匠……一二年中編戶皆有車?！盵6]784。高車在漠北，“其遷徙隨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產(chǎn)盡與蠕蠕同，唯車輪高大，輻數(shù)至多”[9]2308。高車內(nèi)附后帶來發(fā)達的畜牧業(yè)與造車業(yè)，推動了內(nèi)地傳統(tǒng)車牛運輸業(yè)發(fā)展。北魏都平城時，入華胡商商隊牽駱駝、馬與驢等載貨[17]。遷都洛陽后，他們被安置于永橋市、大市坊市中，壟斷中外長途陸運商貿(mào)。以上都促進了北魏陸運的發(fā)達。

三、南朝化趨勢中的上國心態(tài)

孝文帝遷都洛陽，雖重視伊、洛水運，并在洛河上筑永橋，聯(lián)系兩岸城郭，但在交通如此便利的伊、洛間地帶，興建的卻系外來商隊、使者聚居的四夷里。鮮卑權(quán)貴聚居的壽丘里，規(guī)劃置于洛河北岸到邙山之間，地勢高亢，西為地溝，東為擁擠的漢族權(quán)貴等居住的里坊及商業(yè)中心大市，出入均依賴畜運。由宮城通往永橋的銅駝街乃全城中軸線，它與壽丘里均為南北走向。如此，城市中軸線、主體空間布局都由邙山指向洛河，處于旱地。其他坊市也順著南北方向布局，導(dǎo)致沿洛河未形成人口聚居空間走廊，洛河北岸“了無人家”[16]121，顯然是都城空間格局的邊緣。洛陽與全國都以陸運為主，但北魏臣民酈道元、遺民楊之為何不以發(fā)達的陸運為炫耀洛都的資本呢？

從北魏社會環(huán)境與士大夫心態(tài)入手，可了解酈、楊心理活動的社會生活基礎(chǔ)，以及二人著述時主觀趨向背后的時代意志。先說環(huán)境。北魏洛陽布局系涼州、平城、江南文化因子的集大成之作[18]71，既有北方都市格局的基調(diào)，又有南朝建康風韻的點綴。在南北朝對峙中，江淮運輸是別一番景象。長江、淮河、珠江流域都有水路抵達建康[19]，建康城的淮水(今秦淮河)上架有朱雀航等二十四浮航，城東青溪上架有七橋，城西運瀆上也有五橋，溝通了城內(nèi)外水陸交通[20]。大市、小市、草市、苑市與專業(yè)集市多沿秦淮河岸分布，商市、里坊自發(fā)結(jié)合成緊密格局，這一點不同于中原[21]。嶄新的建康城市布局引發(fā)北魏君臣內(nèi)心的動搖與羨慕。史載：“(平城)土氣寒凝，風砂恒起，六月雨雪。議遷都洛京?！薄?永明)九年，遣使李道固、蔣少游報使。少游有機巧，密令觀京師宮殿楷式……少游，安樂人。虜宮室制度，皆從其出?！盵14]990時為北魏太和十五年(491)，蔣少游僅仿建康筑洛陽宮殿，而未襲其城市布局[18]71。四年后，即太和十九年(495)，北魏成淹又仿建康架浮航，“于時宮殿初構(gòu)，運材日有萬計，伊、洛流澌，苦于厲涉。淹遂啟求敕都水造浮航。帝賞納之”[22]。成淹祖籍上谷居庸(今北京延慶區(qū))，祖父時遷北海青州(今山東青州)[9]1751，從此世居海隅。他耳濡目染，奉南朝水陸交通為楷模，而仿建康城中軸線上的朱雀航，修造洛陽城中軸線上的洛河永橋。孝文帝死后，宣武帝繼續(xù)擴建都城，苑囿也面目一新。“茹皓，字禽奇，舊吳人也?！盵9]2000“皓性微工巧，多所興立。為山于天淵池西，采掘北邙及南山佳石。徙竹汝潁，羅蒔其間；經(jīng)構(gòu)樓館，列于上下。樹草栽木，頗有野致。世宗心悅之，以時臨幸?！盵9]2001自然山水寫意的江南宮苑布局風格被茹皓借鑒到中原。蔣少游則系樂安博昌(今山東博興)人[9]1970(《南齊書》載為安樂人，誤)，與成淹同屬青州降人，即“平齊戶”。北魏重視吸收南朝宋、齊制度文化[18]3-4，蔣少游、成淹、茹皓三人感激受到重用，在從邙坂到洛河間的城市中軸線上，用苑囿、宮殿與浮航為這座壯麗的城市平添了南國風韻。在西域商人、中亞僧侶、北方各地入京吏民艷羨的目光中，都城中的君臣們陶醉于大國恢宏的氣度。同時，因堅持中原本位主義，他們不得不把追慕江南的心思壓在心底。北國士大夫酈道元、楊之也難以逃脫這一社會意識的無形束縛。

再說心態(tài)。酈道元，涿州(今河北涿州)世家，孝文帝追隨者。孝文帝死后，北魏國力衰落，胡太后當朝腐敗。酈道元在失落中著述《水經(jīng)注》以表達其愛國主義心愿[23]時，特別強調(diào)北魏傳承的正統(tǒng)性。如描述各地建筑景致、都城城門撰名時，均突出自漢晉到北魏的傳承。他寫到洛陽城東水運時，以漢晉盛事遮掩當朝衰象，就是出于這一心態(tài)。除前文所引外，又如寫到漢晉太倉時云“《洛陽地記》曰：大城東有太倉，倉下運船常有千計”[11]402，就不再述北魏是以何種運輸方式入倉的，試圖含混漢魏為一體。楊之，“北平人，元魏末為秘書監(jiān)”[16]序1，所著《洛陽伽藍記》帶有濃烈的家國感。如描述永安二年(529)梁使陳慶之出訪北魏回江南后稱：“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盵16]108酈、楊的家國情懷立足于北國社會經(jīng)濟、制度文化模式。秦漢以來，運渠的疏浚與都城漕運的繁榮，象征經(jīng)濟發(fā)展、政令暢通與統(tǒng)治穩(wěn)定，彰顯王朝正統(tǒng)氣象。秦漢定都關(guān)中，渭水、黃河、濟水、鴻溝、荷水等連成漕運系統(tǒng)。東漢都洛陽，漕運仍通暢[24]。東晉、南朝的長江上常見船隊，都城更劇。史載元興三年(404)二月，建康“貢使商旅，方舟萬計”[25]，南國水運繼承并發(fā)展了正統(tǒng)氣象。而長途畜運、車運支撐著北魏軍事、經(jīng)濟活動，當時主要生產(chǎn)部門中畜牧業(yè)占重要地位，影響了全國運輸體系格局，匯聚到洛陽形成陸運樞紐。暢通無阻的陸運本是北國昌盛強大的驕傲與象征，但北魏模仿東晉、南朝制度文化已成趨勢[18]3-4，15-16。這令當朝士大夫感到正統(tǒng)傳承的危殆、內(nèi)心的動搖。如將洛陽視作畢生精神寄托的酈道元、楊之，面對北魏正統(tǒng)失落的前景不無憂慮，在描述洛都時，他們有意回避當朝運輸方式的情景描述，而大肆渲染漢晉水運如織的盛況，且與北魏混雜而不斷清。酈、楊纖細心意雖如斯，卻也遮掩了北國社會物質(zhì)基礎(chǔ)的強盛面貌與精神文化的獨特性，有失于中原本位心理的堅定性。緣于此，酈、楊本意，后世罕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