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雪盲】因雪地上反射的強烈的光長時間刺激眼睛而造成的損傷,癥狀是眼睛疼痛,怕見光,流淚。
——《現(xiàn)代漢語詞典》
1
他的雙眉之間,也就是面相學稱之為命宮之處有兩道深淺不一的豎紋。眉頭緊鎖的時候深的那條紋路如刀切出來,那是憂患深重的印記。帕瑪最初愛上他時,用手指觸摸著他眉心的印記說:“可憐的孩子,這么多年是咋活過來的?”她的語氣帶點調(diào)侃。那時帕瑪分開雙腿,騎在他身上,她的銀色緊身襯衣,黑色緊身仔褲勾勒出她曲線畢現(xiàn)的身形。她穿著赭色高筒皮靴的腳支在赭色木地板上,而他是斜坐在靛藍色布藝長沙發(fā)上,她與他相對而視,他環(huán)抱著她的腰。沙發(fā)之側(cè)的枝形地燈亮著昏黃的柔光,映照著她光潔的面容。她微笑著,眼睛晶亮。他們就那樣坐著。最初的時候她總是將他當作孩子。他當然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他們相遇的時候他已經(jīng)人到中年,顛沛流離歷盡各種復雜奇崛的人生。雙眉之間深刻的紋記來源于他少年時期憂患時光的雕琢,也來自他青年時代漂流歲月的磨礪。至今這雕琢和磨礪還會影響他,影響到他的個性和情感,影響到他的精神。
“你得丟掉心里的重荷。更新自我,開啟新的人生?!迸连攲秸{(diào)侃道。
他懂她話里的意思。她就是他新生活的一部分。他搭乘飛機或者高鐵抵達她所在的城市,進入她彌漫著檀香透明的清霧和悠然氣息的居所,這是私人花園宅邸,被高大繁茂的樹蔭遮蓋著,盛夏清涼,是避暑的勝地。那是他們初見的時刻,也是激情重生的時刻。在臥室里他們頻繁做愛,每次做愛都會體驗到酣暢的肉身的歡娛。然而有很長時間他對男女之間的性事是疏冷的,有深深的厭倦感。他是被肉身之欲傷害的人。在京城二十多年的漂流時光,他在幽暗中的隱秘生活,這些都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傷害?,F(xiàn)在他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卸掉過去的憂患帶給他的影響,解除往昔困厄帶給他的心靈重荷。他居住在京郊小鎮(zhèn),隔段時間會趕往首都國際機場搭乘飛機,或者趕往北京火車站搭乘高鐵到C城,這是她生活和工作的城市,也是她的地盤。
在某個傍晚,江山走進C城的一家咖啡館。附近有書店,他買了幾本書,索爾·貝婁的小說《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不安之書》,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絕望》,這些書是他挑選的,也印證著他的某種心境??Х瑞^的咖啡色鋼制大門沉厚,有風頂著,推起來很費力氣,服務(wù)臺后邊站著頭罩藍色白星頭巾身穿藍色白星對襟布衣的服務(wù)小姐。
“歡迎光臨?!毙〗懵曇羟宕唷?/p>
走進光線幽暗的咖啡館,他環(huán)顧一下室內(nèi)的環(huán)境,選了一個前后都離人遠的靠窗位置坐下來。在他的位置之側(cè)是工作柜臺。柜臺上是黑色的咖啡機,那里不時發(fā)出服務(wù)生研磨咖啡的轟響。柜臺之上的兩塊黑板寫有咖啡種類和價格,寫有食品種類和價格。
火腿三明治、咖喱雞肉飯、吞拿魚意面、卡布奇諾、摩卡、拿鐵。
他在棕色直背的皮沙發(fā)坐下。有服務(wù)生過來,打開咖啡桌上的臺燈。臺燈亮起來他先看到油紙制作的燈罩。客人可以在油紙燈罩隨手涂鴉,寫各種留言,簽名。他環(huán)顧四周,每個咖啡座上的臺燈罩都繪滿涂鴉的畫,有各種留言和簽名,這讓他覺得有趣。他的位置面對著廊柱,廊柱懸掛著一幅梵高的自畫像。臉容瘦削戴著黑色的大皮帽的梵高,叼著冒出絲縷白煙的煙斗。梵高的耳朵至下頦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眼神恍惚或者虛無。這幅梵高自畫像與他的心意契合,他有些喜歡咖啡館的這個格調(diào)。梵高自畫像下是褐色的插滿酒瓶的酒柜,酒柜上是DV機,放著不知什么類型的音樂。他聽不懂。似乎也不需要懂,那只是一種背景聲。在他身后是一架漆皮剝落的老舊風琴。揭開的琴蓋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樂譜,樂譜上印著粗黑的五線譜。這樣的風琴他只在少年時音樂老師的課堂上見到過。
他打量著這個繁復的空間。除了梵高的自畫像,還看到梵高的油畫《向日葵》,油畫里向日葵的顏色和造型是他熟悉的。有很長時間他的心里也長著這樣一株向日葵。那是梵高的,也是他的。在咖啡館看到梵高,他的心情輕松起來。如果說心靈的困厄和重荷,沒有人能比得過這個瘦削的長著紅胡子的荷蘭人。這個人因此而瘋狂,因為瘋狂而用刀割下他的一只耳朵,最后因瘋狂而開槍自斃,死在烏鴉成群飛翔的麥地。這是他在少年時期就知道的梵高的事跡。有梵高在這個世界存在過,有梵高的內(nèi)心困厄和精神磨難相襯,他覺得不必懼怕自己內(nèi)心的困厄和憂患。后來他有機會到美國訪問,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他專程去后印象主義展廳看陳列在那里的梵高的畫作真跡。文森特·梵高(1853-1890),出生于荷蘭,從事機關(guān)辦事員、教師、傳道士等工作之后,最終決定在27歲時成為畫家,一邊接受畫商弟弟提奧的資助,一邊維持創(chuàng)作活動。37歲時持槍自殺,生前賣出去的作品只有一件。他看到梵高的作品《戴草帽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a Straw Hat);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看到梵高的《星月夜》(The Starry Night),藍色的星空,黃色的星辰,如風暴翻卷狂涌的云,似火焰升騰的植物以及微小如棋盤的峰巒和城堡。這是梵高在切掉自己耳朵之后創(chuàng)作的作品,當時的梵高經(jīng)常因精神病癥的發(fā)作而使自己受傷。他站在那些畫作前久久凝視,以眼光觸摸畫作的筆觸和顏料色塊的遺跡,仿佛是憑吊也是在觸摸畫家的靈魂。
C城不屬于他,他只是它的寄居者。然而咖啡館讓他生出安適感。
頭罩藍色白星方巾,穿著藍色圍裙的服務(wù)小姐在桌椅間穿行。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諾??Х瑞^里還有別的聲音。男女聊天的聲音。帕瑪是在十分鐘之后到來的。她戴著墨鏡。臉上未施粉黛。潔凈而秀美。她吻他。然后坐在他的身邊。她悄悄環(huán)顧四周,確認沒有熟悉的人才安心。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她說。你必須得隨時保持警惕,提防被人看到傳播流言。
她是C城的電視臺主播。如果有人看到你和一名男子出現(xiàn)在酒吧里,桃色緋聞很快就會在電視臺里傳播。在這個圈子里她是特別的。她幾乎很少涉足她工作之外的圈子,不參加工作之外的應(yīng)酬。很多熟悉她的人都為她的狀態(tài)驚訝。他們說:“你怎么可以在這個圈子混出來呢?”她除了擔任電視臺某個欄目的制片和主播。同時也兼任某大學的教師,為那個影視專業(yè)的學生授課。那些學生都是“90后”,她開玩笑說看上了班上的小男生?!懊看稳ブv課就愿意多看他一眼?!焙退谝黄饡r她更放得開,頭腦靈活,言談機智,舉止和神情也都得體。修養(yǎng)和風度俱佳。比起來他顯得持重,內(nèi)斂,言談謹慎,他愿意精確表達。
“我其實有嚴重的自閉癥,懼怕跟陌生人打交道。沒有安全感,難以信任他人?!彼f。但這樣的話應(yīng)該是他說才恰當。由她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
“真的。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我還有自殘傾向。”她說。
她伸出手讓他看她的手背。沒看出有什么異樣。
“煙頭燙過的傷痕。你現(xiàn)在看不出來。以前我就是一個作女,絕望的時候就把燃著的煙頭戳在手背,用燙著的手背的痛楚,覆蓋心里的痛楚?!彼f。
他覺得她就是他的一面鏡子。當然,他也是她的鏡子。他們相互映照。
他們都是墜落深淵的人。在無底的幽暗中鏖戰(zhàn)。
“要么發(fā)瘋,要么死亡?!彼f。
“不想發(fā)瘋和死亡,就拼命一搏?!彼f。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仿佛看見那樣的時刻。
2
平安夜到來的這一天,江山要參加一場新書出版簽售活動。
他無數(shù)次想象活動現(xiàn)場的情景,在想象中面對觀眾說話。反復演練那些話語。每天下午三時他會停下工作離家,到與住宅區(qū)隔著一條公路的森林公園運動。沿著如波浪蜿蜒起伏的輪滑道疾走,到達森林最高處的山崗。他在那里面對松林說,面對曠野和峰嶺說。調(diào)試和控制著聲調(diào)、語句、詞鋒,在森林里他想象自己在現(xiàn)場該有的表情、神態(tài)、舉止和動作。
從衣櫥選出到那天出席活動必穿的衣服,一件棕色帶灰駝絨領(lǐng)綴著四個口袋的皮衣,黑色緊身牛仔褲,棕色高筒皮靴,這是他為自己設(shè)計的行頭。洗過澡,刮過胡髭,站在浴室門口,對著鏡子,反復練習他要說出的那些話語。是的,對待這件事情他是用力過猛。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面對選民發(fā)表競選演說也不過如此。然而他覺得這個事情比美國總統(tǒng)發(fā)表競選演說更重要,原因當然是此事跟他有關(guān),總統(tǒng)競選演說跟他無關(guān)。
這是他辭職五年從傳媒江湖退隱之后的首度復出。為了此次的復出,他準備已久,甚至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控制飲食和健身。他是雙城生活,在C城時去居所附近的森林公園漫游,回到京郊小鎮(zhèn)去住宅區(qū)的健身房,健身房有跑步機,也有器械,他在跑步機快走40分鐘,跑步20分鐘,再在器械上做拉力和擴胸運動,在躺椅上做仰臥起坐。運動使他身體結(jié)實,然而減輕體重并不容易。他隔周會到臨街一家洗浴城,每次進入更衣室脫掉衣服,站到擺在浴室門口的體重測量儀測量體重,他期望身體的重量保持在62K左右,這是他能接受的標準。超出這個刻度他就會對自己不滿。他的想法是:“如果我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控制的話,還能指望什么呢?”
五年前深秋的某個時刻,他突然辭職,離開了那間位于大樓21層的辦公室。當時他的離開在報社造成震動。先是他所在的文化部。當晚他接到若干同事打來的電話,有問候和慰留的,有表示遺憾和惋惜的。他能理解眾人的心情。在職場,人員的消失和流散總是帶給人傷感。而且明顯的這不是他個人的問題,他選擇離開肯定是因為這個地方無法讓他安心和留戀,不然他怎么會從供職十年的時候轉(zhuǎn)身離去。在報社,有他這樣資歷的記者已經(jīng)很少。其時報社還有內(nèi)部論壇,每個員工都可以登錄,可以自由發(fā)言。他看到新聞部的記者發(fā)布他離職的消息,看到同事跟帖評論,表達著震驚或者惋惜,也表達對報社管理制度的不滿。他們將他的離去看作是報社凝聚力的消散。論壇彌漫著感傷情緒,留言的多是年輕人,有他帶過的實習生(如今已是報社時政部的主力編輯)。他的離去對留下來的人造成心理沖擊。時政部記者巴特爾給他留言,這位長年生活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漢子引用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寫給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話說:你屬于我熱愛的那個世界。他能理解巴特爾寫這段話的意義和深摯情感。
他不是第一個離開,當然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報社的老人幾乎都走光了,留下的全都是新人。
與其說他被可能出現(xiàn)的光榮時刻所鼓舞,不如說他其實是為自己心理的疾患而憂慮。
緊張的時候會盜汗,手腳冰涼。緊張的時候容易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這是要命的事情,是他現(xiàn)在絕不能出現(xiàn)的狀況。帕瑪以他的助理身份跟隨著他,她對他說沒關(guān)系的,放松下來,別緊張。然而他可以聽這樣的話,卻仍然無法克制自己的焦慮?;瓴皇厣?。這個詞就是指他在那個時刻的心理狀況。他不想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他知道任何寫下來的文字對他來說都是障礙。他一定不會記住它們,只會讓他慌亂,他要求自己只記關(guān)鍵字,每個關(guān)鍵字可以自由組合。他甚至想了各種應(yīng)對危機的預(yù)案——在發(fā)言卡殼的時候需要的應(yīng)對方式,擺在面前的書籍——他想象面前有張茶桌擺放著成垛的新書,印在封面的書名,包括大熒幕上的VCR,隨便看一眼這些東西應(yīng)該就能找到開口說話的方式。是的,即使在緊張慌亂的時候,他總是能開口說話的。只要不是話語阻塞,現(xiàn)場的活動就可以進行下去。他需要不斷給自己鼓勵。然而盡管事前進行過周密的排演和自我訓練,當那個時刻來臨還是出現(xiàn)了故障。在他看來那是嚴重的事件。對主辦方來說,那是嚴重的事件。
他決定提前到場,避免臨場時的倉惶。在北京城交通堵塞是很頻繁的事情,他必須保證活動開場時的萬無一失,他必須化解掉任何的麻煩。然而麻煩還是來了。真應(yīng)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彼械氖虑槎紲蕚渫.?,各種細節(jié)都照顧到,萬無一失的時候,他們出門了。
路遇堵車整整三小時,到達酒店已經(jīng)是午夜一點。辦理入住手續(xù),拖著皮箱乘坐電梯上三樓的客房。
心情受到影響。沮喪習慣性地從心里漂浮起來。
他們到達活動現(xiàn)場是在次日下午兩點。單向空間。以前是老工廠舊址,經(jīng)藝術(shù)包裝之后成為京城著名的文化地標,亞文化潮流聚集地,也是小資和文青扎堆的場所。從平安夜到圣誕節(jié),這里的藝文活動已經(jīng)排滿。走進單向街前他看到立在門前的易拉寶,那是他的新書活動介紹。心臟跳動加快。走進書店,有人將他帶到會客室。服務(wù)生遞給他一杯水。從打開的鐵門能看到活動的空間,擺著的椅子坐著幾十位觀眾。墻上的大熒幕滾動播放著他的電視片。
“今天趕上了過節(jié),不好意思。人不是很多。”主持人跟他說有媒體記者堵在路上了。他覺得這就是委婉的說法。事實是沒有多少人來出席活動。此前他最擔心的狀況出現(xiàn)了,讀者不多。主持人一個勁地安慰他,之前她曾對他說會好好組織讀者前來參加活動,但現(xiàn)場的狀況令他們都尷尬?;顒泳湍敲磦}促地開場了。觀眾席里坐著她和她的朋友,坐著他的出版人和編輯。還有幾個媒體記者,有的他認識,有的不認識。
我個人的精神榜樣,捷克劇作家哈維爾先生有句名言:“活在真實中”,他還說:“說出真相是有意義的”。我想我就是這么干的。這是他想好的開場白。是的,他就是這么干的。從2000年,這個世紀之初,到現(xiàn)在大約有十六年的時間,他做著職業(yè)記者奔走在國內(nèi)的新聞現(xiàn)場,也遠走他國,尋訪各種具有公共意義和新聞價值的人物,跟他們交談,追問、探尋、呈現(xiàn)。瑞典、挪威、波蘭、德國、日本,這些緯度不同,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不同的國度帶給他不同的認識和體驗。擺在沙龍的兩部書就是他的行旅生活的匯集。這是兩部聚焦“真實生活”,呈現(xiàn)“世間真相”的書,也是超越人的隔絕之書?!欢业臅质恰对跁r代的痛點,沉默》,我是遭遇了表達的困境,沉默就是困境的顯示。然而我的書又擺放在這里,顯示出表達的果實。這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
他面對著觀眾說話。這是他做過長久準備想要說出的話語。
沙龍的主題詞是:《傾聽時代的畫外音》。他是使用“時代”一詞相對多的寫作者。
3
與外部世界的黑暗比,他內(nèi)心的幽暗更需要抵御。那是瓦解他生活熱情和希望的殺手。
南非攝影家凱文·卡特1993年在蘇丹大饑荒時期拍攝過一幅照片:畫面是伏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黑皮膚孩子,她的身后是荒涼的曠野和一只收攏了雙翅注視著她的禿鷲。那是一個等待救助的小女孩,當時凱文·卡特看到她的時候,小女孩正艱難地向食品發(fā)放中心爬行。他蹲下準備拍照時,那只大禿鷲落在女孩背后。卡特等了二十分鐘,那只禿鷲還不肯離開。禿鷲是專吃死人肉的??ㄌ嘏耐暾?,坐在一棵大樹底下點起煙,叫著上帝的名字放聲慟哭。
這張記錄蘇丹饑荒的照片讓凱文·卡特聲譽鵲起。這位攝影家出沒于烽火連天的戰(zhàn)場,奔走于遍布災(zāi)難的地區(qū),用一生的精力不懈地追蹤焦點新聞。1994年5月23日,卡特拍攝的那張名為《饑餓的女孩》的照片獲得了普利策攝影獎。然而兩個月后,這位普利策獎得主,在約翰內(nèi)斯堡死于二氧化碳中毒,一次明顯的自殺行為。他的車子停在他童年時常嬉戲的小河邊,汽車的排氣管上套了一截綠色軟管,廢氣導入車內(nèi)。人們在座位上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邊寫著:“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p>
他也有過這樣的時刻。不是在蘇丹,而是在C城浩瀚的森林里。
陽光映亮的雪地。這是森林間的雪地。浩瀚的森林。雪停了很久,然而微風過處,雪還是會從松林間落下,陽光映照處可見雪花晶瑩的樣子。輕霧之間有塵埃降落飄動。道路有車轍和人的足跡。他獨自沿著如波浪起伏的輪滑道前行。這里是國家滑雪隊集訓的基地,也是他每天運動的場地。腳踩著沉厚的積雪向著陡坡攀援而行。喘息聲,腳下的積雪被踩踏時發(fā)出的吱嘎聲都清晰可聞。他是背對著太陽光走的。高懸在天空的太陽從身后照耀到森林,茂密高聳的松林的枝葉結(jié)滿晶瑩的冰雪,這些松林分割著他頭頂湛藍的天空。積雪被陽光照耀時有種反光,他的眼睛會被刺得生疼。比眼睛更疼的是他的心。失望。沮喪。憂郁。這些情緒性反應(yīng)令他心情沉郁。住在C城的五年讓他熟悉了冬季的雪,當然春夏秋冬四季的景物天象他都已熟悉,然而冬季的深雪令他最為親近。他看見過雪降落時的多種樣貌和姿態(tài),細如沙粒的雪,輕如飛絮的雪,大如鵝毛的雪,這些都是他見過的。他經(jīng)常會在大雪飄落之時進入浩瀚森林。
獨自沿著輪滑道上山,那是他一個人的世界。
進山的時候他是背著陽光,懸在天空的太陽變幻著不同光源的時候,投射到森林的陽光也是不同的。有時是銀色,有時又是金色的光照,金色的陽光照耀到森林,他行走在森林間的小徑如行進在20世紀的俄羅斯油畫的畫境之中。森林中的白雪沉厚,腳踩到雪窩里雪會埋沒到鞋幫,那時候他聽到的就是雪的交響。踩到的物質(zhì)不同,發(fā)出的聲音也不同。踩到被雪深埋的枯草之上,踩到被雪覆蓋的沉積的松針枯葉之上,踩到土地之上,雪會發(fā)出不同音質(zhì)的喧響。如果可以錄下這些聲音,那就是雪的樂音的交響。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咯吱,咯吱,咯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這是他腳踩到雪地的節(jié)奏和音韻。先是腳尖著地,再是腳掌落下,最后是腳跟踩定。在森林之間行進,耳邊就是這樣的喧響。森林的松枝掛滿晶瑩的雪。朝向風的一面沒有雪,背著風的一面白雪高掛。此時如果陽光穿越照耀,浩瀚的森林冰雪晶瑩,如同瑰麗的世界。冰清玉潔的雪原帶給他精神的愉悅,也令他有孤寂和蒼涼感。一個人走在白雪覆蓋的密林中,體驗著遠離塵世的孤寂和遼遠。
他也有過在悲傷和絕望之時倚靠著樹干坐在雪地上的時刻。
如南非攝影家凱文·卡特一樣,負載著全心的悲慟哀傷。
有人在這樣的時刻會選擇自殺。他選擇的是踏著輪滑道下山。
回到居所里。打開計算機或是鋪好稿紙,將他內(nèi)心的悲傷和哀慟寫出來。
我很幸運,能夠道出全部。這是帕斯捷爾納克在臨終時說過的話。
他當然不能與帕斯捷爾納克媲美。然而每個個體都有其獨特價值。
他相信自己的生命亦有價值。作為一個靈魂的標本,他屬于21世紀。
看到過太多的災(zāi)難。地震、海嘯、空難、礦災(zāi)。他總是在第一時間趕往現(xiàn)場。
他曾經(jīng)前往汶川地震現(xiàn)場采訪,在地震發(fā)生的第三天。他住在成都的杜甫草堂旁邊,這是一家三層樓的酒店。脫去衣服進入到浴室時心里會猶豫。浴室與客房之間隔著一道玻璃門,絲質(zhì)窗簾下垂,浴室的內(nèi)景隱約可見。他走進由玻璃墻組成的浴房里,這是一個密閉的狹窄的空間。蓮蓬頭傾瀉出溫水澆注在他身上,他清洗頭發(fā),清洗身體。在做著這些動作的時候,他期望大地是平安的。人與大地的關(guān)系在那樣的時刻變得分外敏感。如果有一個透視儀,他想他能看到大地內(nèi)部的運動。地殼的裂變,地殼裂變時的震動。來自大地的任何的輕微的震動都會對大地之上生存的人產(chǎn)生影響。人的脆弱和無助在大地震動時畢現(xiàn)無遺??謶志褪沁@樣深潛在心里的。住在酒店里,樓層是他要考慮的。他要選擇低層的酒店,不愿意住到高樓里。在那些日子里,有可能很多高樓沒有什么客人。
在地震來臨的時刻,高樓就像開啟的電動玩具般劇烈晃動,高樓傾倒時的樣子像破碎的骨牌。這是很多出租司機對他講述過的體驗。在那段時間里,他只要出街坐出租車,就會對司機提出同樣的問題。就是在地震來臨的那一刻,你們在做什么?地震之后你們在想什么?司機回答了他的問題。敘述的方式各有不同,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各有不同,唯有恐懼感是相似的。
與其說是對地震的恐懼,不如說是對恐懼感的恐懼。在后來他有過兩次機會到達災(zāi)難現(xiàn)場。他戴起黑色的輕型紙制作的口罩,跟隨訪問團乘坐當?shù)卣峁┑脑揭败囆旭傇跒?zāi)難之地。全身被防化服嚴密包裹的專業(yè)人員在路邊為過往的車輛噴灑消毒液,空氣中充滿福爾馬林的味道。沿途斷裂的公路、崩塌的山巒、傾倒的樓房,滿目瘡痍,山河破碎,他看到的是人間的浩劫。就是在他們奔赴災(zāi)難現(xiàn)場時,大地也還在震動。那是大地震之后持續(xù)釋放出來的余震。據(jù)國家地震局的監(jiān)測資料顯示,在大地震之后,有數(shù)萬次級數(shù)不超過五級的余震。他進入到這個地區(qū),就等于是進入到一個生死場。很多人對他講述過災(zāi)難來臨時的恐懼,講述過災(zāi)難來臨之后逃生的經(jīng)歷。這些人多是幸存者。真正不幸的是被廢墟掩埋掉的生命,他們在瞬間就被地震所摧毀。
恐懼就這樣生長在他的內(nèi)心里。從外在的形容里難窺恐懼的形狀和樣貌。但是他用心看時,那恐懼在他精神深處清晰可見。豈止是他,在這座城市生活的每一個人都被恐懼感深深地裹挾著。那些天里謠言如同煙塵一樣四處彌漫。時刻會有五級余震,這樣的謠言不斷被傳播,那時候惶恐的人們就會像潮水一樣在街上涌動。街上任何一處空地都住滿避難的人群,逃離城區(qū)的道路被蜂擁的汽車淤積著,交通癱瘓。這就是人類的生活。
此前他從電視和報紙上看到震災(zāi)現(xiàn)場。哀慟是久違的一種情感,但是在那時襲擊了他。在他成年后他知道伊朗大地震、緬甸大地震。他編輯過那些照片,在殘垣斷壁前黯然神傷的婦女和老人,在廢墟前失去家園的孩子。那時候他在北京的一家文化公司做圖書編輯,他在做大型圖文書《目擊世界一百年》的時候也進入了逝去的一個世紀。這是災(zāi)難叢生的一個世紀。戰(zhàn)爭、動蕩、饑荒、瘟疫,遍布這個世紀。他看到橫貫于這個世紀的大地震災(zāi)難。那時他是職業(yè)記者,他覺得他應(yīng)該親歷這一場人類浩劫。飛往成都雙流機場的航班按時起飛了,這讓他懸著的心踏實一些。前往災(zāi)區(qū)是順利的,他希望自己離開災(zāi)區(qū)也是順利的。
到達災(zāi)區(qū),按照編輯部的協(xié)作安排,他的報導范圍是在后方。就像紀錄片的拍攝者一樣,他的攝影機的機位放置在后方。他去酒吧和歌廳,去高檔樓盤聚集的社區(qū),去商廈,包括電影院,他尋訪那些經(jīng)歷過地震摧毀性瞬間的人,聽他們講述恐懼的體驗。在奔走的過程中,他也漸漸感覺到恐懼。坐在出租車里的時候,當行駛在車流淤積阻塞的道路時,他有隱隱而來的恐懼。擔心在那一刻,大地重新開始震動。如果說旋轉(zhuǎn)的地球有安全的緯度,那么不安全的緯度就是他現(xiàn)在站立的地方。在他的腳下所踏著的大地之下,地殼在急速而不規(guī)則地運動。他看到過地震來臨時地殼的運動變化,那是山崩地裂、橋斷路折的樣子。
他就這樣奔走在危險之地。也許因為敏感,他總會感覺到地下的震動。據(jù)說在大地震之后,地殼會有無數(shù)次的余震。他總是在行走之間感覺到腳下大地的震顫。那時候他想,生命就是如此的無常,也是如此的脆弱。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關(guān)注地下的運動。在從前的生活里,他也會感覺到地殼的震動。那是在礦區(qū)。地下震動的時候就是煤巖塌落的時候,或者是煤層放炮的時候。也有瓦斯爆炸的時候,那時候就是災(zāi)難來臨的時刻。那時候總會有礦工受難,等著他們的命運,或者是傷殘,或者是死亡。以前他認為這樣的境遇是不幸的,現(xiàn)在他看到了更為廣大的不幸。在災(zāi)區(qū)他半個月都不能洗澡,很多人都放棄了洗浴。豈止洗浴,很多人連正常生活都放棄了。街上賣戶外用品的商店里,野外宿營的帳篷賣到脫銷。極地救生器材也被搶購。純凈水被搶購。在城市的各個公園里,在城市的每一處空地,在大中小學的田徑訓練場,到處都聚集著在臨時帳篷避難的人,包括浩大開闊的體育館也都住滿了人?!斑@就是人類的生活。這世界沒有什么是堅固的,人必須超越大地尋找自己精神的故鄉(xiāng)。”這是他后來回答記者訪問時說的話。
4
現(xiàn)在他成為一個書寫的信仰者。
在他的信仰世界里有很多杰出的榜樣,在精神世界里他與他們休戚與共。辭去工作之后,寫作就成為他的秘密生活。“寫作作為祈禱的方式”,這是弗朗茨·卡夫卡說過的話。這也是可以使他入心的語言。眼下他的隱秘寫作還不能帶給他足夠多的回報。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把自己的寫作視為抽屜式寫作。
那些被他認真收藏,潛心閱讀的不同世紀的偉大作家和杰出思想家是他的同道,是他的精神資源,也是他的心靈坐標。就這樣他為自己構(gòu)建了一座堅固的精神堡壘,衛(wèi)護自己的內(nèi)心,也衛(wèi)護自己的獨立精神使它們堅不可摧。如米沃什所言:“我是一個理想國的居民,這個國度與其說存在于空間,不如說存在于時間?!?/p>
十年前他去波蘭訪問時特意去過科拉克夫城,專程去科拉克王宮臨近的教堂拜謁安放在教堂石棺里的米沃什靈柩。這位杰出的詩人在生前說:“我是把自己關(guān)在了堡壘,并且拉起了吊橋:讓別人在外面鬧嚷吧。我對被認可的需要——誰不需要認可?——并沒有強大到足以將我誘惑到外面的世界。我被另外的東西所召喚。”召喚他的是什么呢?是他內(nèi)心的神明,是自然和天地間的律令。是時間,也是他難以檢測的老靈魂。
他仿佛墜入了深淵。只有靠自己的脆弱之力爬上來。
他不能跟人解釋清楚他虛無感的由來。不能解釋他內(nèi)心深重的絕望和挫敗感。
辭職之時他清理了辦公室里的辦公桌。最后邊靠窗的位置,這里的一個卡座是他的辦公位置。然而平時他很少來這里,只是每個周末開例會來。某天下午,他收拾了辦公桌的抽屜,帶走私人物品,就此與報社告別。
他平時獨自住在京郊小鎮(zhèn),沒離婚前妻子住在家鄉(xiāng)的小城。他用賺到的錢買了一幢復式的二層樓房。他的婚姻締結(jié)于他22歲的時候,那時他剛剛脫離少年的懵懂,父親到處找人為他說媒找女人。有個女人拴著就不那么心野了。父親對母親說,他們合計將他拴牢在家里,哪兒也不能去。有個女人拴著,他就是秋天的螞蚱,想蹦也蹦不了。那年他滿腦子狂想,滿心的叛逆。他跟在城里讀書的朋友孟輝煌合謀,有朝一日出國闖蕩,開創(chuàng)人生和事業(yè)。孟輝煌的夢想是從事政治活動,他的理想是將來競選總統(tǒng)。孟輝煌以前是瘦弱的,自從他們制定了出走的計劃之后,孟輝煌開始喜愛足球運動,瘋狂地奔跑在球場。學英語,《走遍美國》《英語九百句》都是孟輝煌喜歡的書。他什么都不行,只有滿腦子狂想,叛逆。追逐新潮,那是礦區(qū)小鎮(zhèn)青年的叛逆和新潮,也是礦區(qū)小鎮(zhèn)青年的反抗,他反叛一切陳規(guī)舊習,包括反叛和挑戰(zhàn)父親的權(quán)威。他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進城買書帶回家讀,也通過郵政系統(tǒng)郵購大量的圖書。雨果的《悲慘世界》,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梵高的傳記《渴望激情》,梭羅的《論公民不服從》,這些書籍整齊地碼放在他的書桌上,有時間就會讀。那時他已頂替父親到礦上做了礦工,他的工作是看守變電所,負責礦井的供電運行,下井的時候他會在懷里揣著這些書,用礦燈照著閱讀。成天鼓搗這些破書本有?用?能當吃能當喝?這是父親訓斥他的話。整天寫這些破玩意兒做甚,你就是寫到老子?毛白了也寫不出個名堂來。這是工長譏嘲他的話。父親的話以及工長的話都讓他有受辱的感覺。他更強烈地反叛,反叛父親,也反叛他的生活。他將這些無形然而控制著他身心和意識的東西從內(nèi)心驅(qū)逐出去。
現(xiàn)在是他經(jīng)歷的又一次危機。辭職之后回到故鄉(xiāng)之城。他的前妻小雪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這時候咋能辭職呢?你辭職一家人靠什么活呢?小雪是礦區(qū)一個單位的財務(wù)主管,長年不去上班。礦上多時不發(fā)工資,工人們都得自謀生路。女兒在省城讀大學二年級,專業(yè)是美術(shù)院校的藝術(shù)設(shè)計。女兒上大學正需要錢的時候,還有女兒再有一年畢業(yè)要找工作,到時候你一個失業(yè)的人,影響孩子的前程。小雪抱怨著,將他的辭職視為自私行為。他不想說什么。然而小雪的說法讓他堅定的心意有些慌亂。不管自己如何受苦,但要影響到女兒會讓他難受。在他成為一個失業(yè)者之后,女兒的未來職業(yè)和生活都會受到影響。他狠著心想他的女兒必須自己開創(chuàng)未來的道路,他不能為她做什么。他對小雪說那些沒有父親的孩子還不是照樣活么?小雪反問他你知道沒有父親的孩子活得有多艱辛么?他當然知道。
他給在外地工作的哥打電話,覺得有必要知會他這個消息。聽到他說辭職后,哥立即就摔了電話,過了一會兒嫂子打來電話說,你哥讓你氣死了,你怎么能辭職呢?怎么能說辭就辭呢?也不跟家里商量一下。你哥最近還跟廠長喝酒時說他有個當名記的弟弟,你這一辭職不是打他臉嗎?你哥一直以你為榮耀,總是跟人提起你多么牛逼,你這一失業(yè)啥都不是了,讓你哥的顏面往哪兒放呢?你哥本來還指著有你這當?shù)艿艿年P(guān)系能提一下,這下希望全破滅了。
哥嫂的話讓他心境黯然。原本是他私人的事務(wù),結(jié)果影響到全家,是有些麻煩。
不僅是麻煩,還有尷尬。侄兒要結(jié)婚,在礦上做機電工的弟弟跟他借錢,可是他的儲蓄卡里只有十三萬塊錢,他已作了分配,十萬塊錢是為女兒準備的,以后女兒畢業(yè)了找工作,再以后結(jié)婚,他必須有所照應(yīng)。剩下的三萬留給自己應(yīng)對日常生活。這些錢打死不能動。他只好狠著心跟弟弟說不行。他的回應(yīng)讓弟弟很失望。你還不如我的那些酒肉朋友,你不是能么?每次從外邊回家都牛逼哄哄,沒錢牛逼啥呢?弟弟在跟一群人喝酒,借著喝多了酒奚落他。失望。沮喪。還有親人之間的隔膜。這是他真切體驗到的。
讓他真正感到身心困頓精神煎熬的,是母親告訴他姐姐要做手術(shù)。她的腦子疼,不知道什么原因,疼起來一個勁地撞墻。當?shù)氐尼t(yī)院檢查不出毛病,姐夫就請北京的專家來會診。專家說是脊髓生了腫瘤。目前還不大,再發(fā)展就難說了,這個腫瘤很可能導致以后癱瘓。專家建議姐姐做手術(shù)切除。姐夫只好聽專家的話,到處借錢湊手術(shù)費用。可是在姐姐查出疾病以前姐夫也已經(jīng)查出各種疑難病癥。有段時間姐夫尿血,醫(yī)生懷疑是尿毒癥。姐夫是市政老干局的小車司機,開車二十多年的老司機,有天在車庫清洗汽車,他提著自來水管站在車頂上洗車,結(jié)果腳下一滑從車頂摔下來,送到醫(yī)院急診,醫(yī)生檢查摔斷了一條腿,給腿部打進鋼釘接住斷了的部分。一次手術(shù)沒成功,又來一次,姐夫被折磨得嗷嗷叫。
姐夫腿傷愈合沒到半年姐姐又查出脊髓的腫瘤。這讓他們絕望,更讓七十八歲的母親絕望。母親給他打電話時不住地說看你姐這逼命灰的。母親絕望到用方言土語跟他說話。他聽懂是在說姐姐的命苦。七十八歲的母親在故鄉(xiāng)的老屋住著,那是礦上的舊家屬樓。在母親住的這個五層樓的單元里,全部都是年邁的寡婦。那些老婦疾病纏身,平時還都互相串門,聚在一起聊天。太陽升起來她們就在街上坐著,直到天黑下來才回家。
“都是一些等死的人?!蹦赣H對他這么說。
在礦區(qū)小鎮(zhèn),每次回去他都能看到街上搭設(shè)的靈棚,看到身穿白衣的人披麻戴孝沿街為亡者祈靈。礦區(qū)的人越來越少,一批又一批人遷徙到某個大型棚戶區(qū),礦區(qū)只剩下老弱病殘者。母親也不愿意到兒女家住,哥經(jīng)常開車接她去哥家住,每次去兩天就吵嚷著回。在哪里都不如自己的老屋住著自在。平時母親買菜買糧給自己做一日三餐。他看到母親在枕頭邊放著一個紙盒子,里邊放著速效救心丸,放著退燒藥,治感冒的膠囊,體溫計。你們在外邊放心工作,媽能照顧了自己。母親對他說。她還準備了一個敲背的木槌子。萬一有啥緊急情況就用木槌敲墻,隔壁的鄰居聽見就會過來。
雖然母親能照顧自己,但是他還是不放心,經(jīng)常打電話回去。
偶爾姐姐也會來看母親。他的外甥,姐姐的兒子,這是姐姐和姐夫一生困頓的緣由。
兩年前也是平安夜的時候,他接到外甥打來的電話。
“舅舅,我出事了。”外甥在電話里對他說。聽到這句話他的頭嗡一下就脹大了。
外甥那段時間也是司機,開出租車。他擔心是外甥開車撞了人。
“我借的車給朋友接新娘,車撞到樹干上撞壞了?!蓖馍f。
“撞人了沒?”他緊張地問。
“車上的人沒事,車撞壞了,我借的是寶馬,車主讓我賠?!?/p>
“賠多少?”他問。心境瞬間就陷于幽暗之中。
“賠八十萬,沒錢就押房子抵。要不他們就要剁我的手?!?/p>
厄運就這么來了。他是在走出地鐵站的時候接到外甥電話的。地鐵口到處是賣鮮花和熒光棒的人。戀人們相互依偎著去什么地方過平安夜。然而他接到了厄運敲門的聲音。
“舅舅,我想到你那兒躲幾天。他們到處在找我,找到我他們會拿刀剁了我?!?/p>
這個電話預(yù)告了姐姐的家庭所經(jīng)歷的浩劫般的災(zāi)難,也將他拋到一個絕望的深淵。
是的,這么多年他是不斷被命運拋到深淵。
那些深淵是他個人命運的黑暗幽谷,也是他親人命運的黑暗溝壑。
他的親人的厄運,包括他的故鄉(xiāng)的沉淪,都是他難以逃遁的深淵。
那天帕瑪跟他講起中學時代遭遇的恐懼。
早年她還住在鐵路職工家屬區(qū),跟市政監(jiān)獄相鄰,中間只隔著一條坑洼不平的馬路。
冬日清晨她背著書包剛走出家門就看到迎面跑來一矮個男人,那人穿著黑藍羽絨衣,沒戴帽子,頭發(fā)有點像亂草,那人手捂著耳朵驚慌地奔跑,她看到那人臉上的血跡,捂著耳朵的那只手也沾滿血跡。她還看到那人跑過馬路滴落的血跡。在他身后不到百米距離,有個相貌兇惡的男人手握一把菜刀追趕。她閃身躲到一邊,看著兩個男人從身邊跑走。
看到這樣的情景,他對乘坐飛機厭倦到極點。每次乘坐飛機他都會作好與這個世間告別的準備,與他的親人告別的準備。甚至,那些隔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的航班墜落的空難帶給他憂患感,也使他產(chǎn)生抑郁癥。
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自我療治的方式。
自我救贖。這個詞他現(xiàn)在很少使用,因為使用的人太多太濫,有時候令他厭倦。然而這些年他做的事情其實就是試圖自我救贖。尋找能讓他這么做的力量。
他保持著多年的習慣。到晚間睡眠的時候要在臥室里亮一盞微燈。無論是在自己獨居的寓所,出差的酒店,還是后來在她的房間,他都必須要亮著一盞微燈。第一次在她的居所里睡覺,睡前她把臺燈和壁燈都開著讓他選擇。他留下了在圣誕夜點過的工藝燈。有燈光在,他就可以安然入睡。沒有燈光他就會不安。暗夜里會有無形的生命。暗夜是無形生命的遮蔽,也是它們的保護,還是它們的場域。在進入一個陌生的空間時他總會有奇異的感覺。他可以感受到那個空間的氣場。就是在那個空間里殘留的信息。這是他能體察和感受到的。不止是他的意識,連他的身體也能夠感受和體會到某種氣場。比如,在開始的時候他們是無法成功做愛的,他不能勃起,無論她如何激發(fā)他的情欲。他承認是那張床給他的障礙。他疑心身下睡著的這張床有他所不知道的故事。她很少講述她從前的情感經(jīng)歷。他也很少問起。他覺得她的過去跟他們的現(xiàn)在無關(guān)。她也說:“你最好不要知道。知道會嚇死你?!彼脑挳斎皇峭嫘Α5部赡苁钦嫦?。
然而他從不問起,也真是覺得跟他無關(guān)。
每個月他都會搭乘高鐵從北京到她的城市。
在C城的時候他每天都會去接她。上下班的時候。在城鐵車站。他等在那里。在車站售票廳外有一畫板上貼著城際交通圖。他經(jīng)常會站在那里觀看,這座陌生城市的陌生名字。直到那些陌生名字被他漸漸熟悉,這座城市也成為他的城市。見面的時候他們會親吻。以前覺得這是年輕人的事情,親吻不再適合他這樣的年齡。她似乎不理睬那些規(guī)矩。看見他就奔跑過來,旁若無人地擁抱。接吻。她的舌尖力度很大,伸到他口腔里的舌頭就像一個舞者,可以伸縮,可以旋轉(zhuǎn)。這是在他們親吻的時候。他的舌頭相對來說比較被動,反應(yīng)遲緩,一如他這個人。很多年來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親吻了。準確地說他以為自己不會再有親吻一個人的愿望和沖動,不會再有那樣的激情了。偶爾在馬路,在汽車或者火車站,在劇院和電影放映廳,他看到那些相互擁抱接吻的年輕男女,他就覺得他遠離了那樣的生活。
就是和一個異性肌膚之親的生活,他覺得已經(jīng)難有了。在這座城市有他熟悉的異性,也有彼此友好的異性。然而愛是被擱置的。愛上一個人的情感之焰對于他是久違了。他準備就這么生活的,一個人在世間存在。她的到來改變了他前行的道路。就像是上天突然送給他的禮物,他接住了。他看著他們彼此的契合,他們相互需要,相互渴望,相互愛。這是一種沒有縫隙的結(jié)合。心靈和智性。身體和容顏。所有這些都讓他感到契合。包括儀表和美感。
那是他愛的。他覺得那是女人應(yīng)有的美的儀態(tài)。
在他京郊小鎮(zhèn)的居所,做愛也讓他滿意。她在做愛的時候完全丟掉了矜持,像一只有靈性的母獸。時而激情洶涌,時而柔潤如水。她用柔韌而有力的舌頭吻他的身體,抵達之處帶給他不止息的顫栗。然而等他走進她的臥室的時候,他的身體出現(xiàn)故障。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他搭乘航班到達C城。她去機場接到他,他們一起搭乘出租車回家。這一次她讓他見了她的母親。他作為家人進入這個家庭。他吃著未來岳母為他準備的晚餐,然后進入浴室洗澡。他的樣子就像這個家庭的男主人,而不是偶然到來的客人。
他是外來者。那張床所有的本來的樣態(tài)和本來殘留的她的情感前史殘留的信息,這都會構(gòu)成他的障礙。這障礙讓他沮喪和挫折。他開始嚴重地自我懷疑。他的黑暗的體驗又開始蒙上他的雙眼。她反倒在寬慰他。她擁抱著他,溫柔地哄他入睡。她把他當成她的小孩。她沒有小孩,但是她有母親的耐性和愛心。為了解除他身心的壓力,他們在白天的時候會離開床鋪,他們?nèi)ジ浇墓珗@散步。通過曠野和園林來轉(zhuǎn)移他的挫敗感帶給他身心的壓力。
夜晚再來的時候她說:“應(yīng)該會好的。我已經(jīng)跟他們說過了。就是你是這個家里的男主人,他們要跟你友好相處。他們必須服從你。護佑你?!?/p>
他聽了她的話,覺得他是能夠理解的。她說的它們,就是房間里殘留的信息。
她這樣說了之后,那個夜晚他的身體恢復了。
他們終于成功了。他恢復了在自己的居所才有的強健的能力。
他是強健的嗎?這是他對自己的疑問。
更多的時候他是脆弱的,也是無能的。
我救不了自己。這是她說的話。她說出這樣的話令他意外,也令他驚訝。
神情憂傷。頹廢的氣息從她躺倒的身體散發(fā)出來。在這之前他建議她寫作。寫一部書,把你這些年的經(jīng)歷寫下來,不管有多痛苦。寫出來的過程就是治愈的過程?;蛟S從此以后你就可以依靠寫作為生了。能寫作誰還會去工作呢?他對她說。那幾天她滿腦子都是辭職的念頭。每天從睡夢中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辭職!”
他知道她是遭遇了職業(yè)危機,也遭遇到精神危機。如同他在五年前所經(jīng)歷過的。她工作的電視臺離家并不遠,出社區(qū)大門走五分鐘就是輕軌車站,坐上輕軌列車十分鐘不到就是廣電大廈,那是一幢類似古代官帽造型的大樓,里邊是電視臺的幾十個部門。然而從某個時刻開始她就是不愿意去那幢大樓上班。
“我受不了那里的氣氛,一個工作干了十年,想起來就會嘔吐。”她說。
她也是被傷著了。這十幾年她擔任制片人,也做主持人,訪談節(jié)目和綜藝文化都做。遇到突發(fā)新聞也會沖到現(xiàn)場,某年東北發(fā)洪水,淹沒了幾十個村莊,她帶著攝制組奔到洪災(zāi)現(xiàn)場。后來電視播出新聞,人們就看到她穿著雨衣和雨靴拿著話筒坐在大堤上采訪,風暴來臨的時候她瘦弱的身體仿佛能被風暴卷走。后來他們在一起之后,在隆冬時節(jié)她要凌晨出發(fā),帶著攝制組的孩子們坐大巴走五六個小時到某個預(yù)約好的鄉(xiāng)村做采訪。那些跟著她的孩子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因為她的工作狂作風,她對節(jié)目的質(zhì)量要求嚴格,那些在她手下干活的孩子們都小心翼翼。有一次返回電視臺的時候,編導發(fā)現(xiàn)有盤素材帶丟在采訪現(xiàn)場。她因憤怒砸碎了杯子。她不能接受節(jié)目組里的孩子不敬業(yè)。不能容忍他們的任何疏忽和瑕疵。她就是這樣一個患有潔癖的人。
然而即使這樣工作,她還是免不了被人算計。她的上司,主管欄目的總監(jiān)對她懷有莫名的嫉恨心,處處刁難她。每天要求她八點半就趕到臺里簽到上班,媒體工作很少有八小時制,她的主管就規(guī)定她必須八小時制工作,遲到或早退都會扣罰獎金。她知道總監(jiān)刁難她的緣由,“在電視臺你要是不順從上司多半是這個結(jié)果,受苦受累不落好。好在這一切很快就會結(jié)束?!?/p>
那條大街的名字,讓他感覺極有詩意,她工作的電視臺就在這條街上。然而在很長時間里她抗拒前往那個地方上班?!拔业睦硐刖褪窃诩易鋈毤彝ブ鲖D,相夫教子過小女人的生活。我不想要事業(yè)。甚至我也不想要寫作。”她說。她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在說出那些故事的時候他感覺難以置信。那些陰郁和黑暗的體驗,他以前只認為像他這樣的男人有。而這個面容姣好的姑娘經(jīng)歷過的陰郁和黑暗的體驗令他深覺震驚?!拔液尬覌?,她跟我爸離婚后撕掉了我爸所有的照片,家里只要能找到的照片,只要照片上有我爸她都拿剪子剪掉。她剪掉了我的記憶也給我心里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創(chuàng)傷。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有沖動,周游世界去尋找我爸的肖像?!彼f著這些話,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她住過的那幢樓房是日據(jù)時期的歌舞廳。她的家在地下一層。掉落的墻皮露出彩色壁畫。
都是日本的仕女圖?!皨屨f這些房子是日本歌女住過的?!彼钢鴫Ρ跉埩舻谋诋嬚f。父母親的爭吵就是在這個房間里發(fā)生的。這些噩夢般的記憶她想忘都難以忘記。沒完沒了的爭吵。最后動手打架。砸東西。家里能拎起來的東西都被砸得稀巴爛。她躲在角落里驚恐地看著父母親的打斗。她哭泣著想要阻攔但是沒有誰會聽她。母親生出她后第三年又懷上了孩子。應(yīng)該是個男孩。但是他們的爭吵也從那時開始。劇烈的打斗導致胎死腹中。她讀高中那年父親去她就讀的學校看她,給她買冰糖葫蘆吃。父親看著她的眼神令她心碎。第二天她被媽媽打到學校的電話叫回去,走到街口就看到圍著很多人,她回到家看到自縊身亡的父親。他用自己動手搓出來的麻繩將自己懸吊在后院的柳樹上。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她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我不能原諒我媽,是她帶給我這些破碎的生活,也帶給我破碎的記憶?!?/p>
她哭泣著說。
痛感就是這樣深藏在他們心里的。這痛感來自往昔的記憶,也來自現(xiàn)實的體驗。
他經(jīng)常會坐在陽臺一張?zhí)梢紊?。閱讀。書寫。或者沉思。這就是他的新生活。作別以往他作為新聞記者的繁忙、奔走和勞碌的狀態(tài)。停頓下來,心與身體合一。他要從容面對自己的時光和余下的歲月。這是在C城。他的隱居之所。如果坐在居所的陽臺之上,可以看到對面,那是一家心臟病醫(yī)院。這家龐大的醫(yī)院里每天出入著數(shù)量龐大的人群,都是心臟有疾患的人。好奇感驅(qū)使他進入過這家醫(yī)院,他看到它的內(nèi)部景觀。心內(nèi)科、心外科、神經(jīng)科。這些科室都跟人的心臟和神經(jīng)有關(guān)。他希望自己是好的。就像此刻他是安好的。
安坐在陽臺之上。除了能看到他隱居的這座城市湛藍的天空,他還看到它架設(shè)起來的高架橋。高架橋上是不時駛過的城際鐵路。能看到紅色的列車駛過的樣子。住在這里他每天會在午間或傍晚出去,他帶好門卡和鑰匙,穿好衣服,步行五分鐘的路程去城際鐵路車站,他等在那里,他要做的事情是等到她。他們一起回家??匆娝臅r候她會飛奔而來,她會張開雙臂,他們相互擁抱親吻。住在這座城市之中,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寫作。
然后就是做愛。這就是她交給他的任務(wù),也是他的新生活。
每天他會在正午或傍晚時分,沿著靠圍墻修筑的小路疾走。這是他的運動。小路鋪滿細碎的石子,腳踩到它們的時候酥軟,在這院墻的兩邊是不同的生活樣態(tài)。一邊是別墅區(qū),一邊是普通住宅區(qū)。別墅區(qū)里的住戶很少,多半這里被作為度假用。他仔細地體察新生活的每一寸光陰。讓心放松,自由、寧靜,更深入地體察生活的肌理。那天他帶著一把傘在街上逛。帶傘是為防備下雨。天氣預(yù)報說是有雨,結(jié)果雨并沒有下來。傘就成了他在這個下午的玩具。他在走路的時候,傘就在手里,傘柄在他甩動的時候,伸長,再甩的時候縮短。它在伸長和縮短的時候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他的這個樣子很像一個賦閑的老人。他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這是他幾十年來未有的狀態(tài)。他沿著街心公園綠色的草場走,那里安靜,少有人跡。他就這么閑散地漫步,看看街上的風景,看看大街上行人的表情,想想自己的心事。
傍晚的時候,他買了城際列車的票。他手持車票通過檢票儀進站,沿著自動電梯上樓。那里有一張紅色的塑膠長椅,他坐在長椅之上,看輕軌列車駛進來,放下人,又進了人。橘黃色的列車駛離月臺。他愿意這樣坐在月臺的長椅上看著輕軌列車駛?cè)ビ竹倎?。那時候他是一個觀察者,而在更多的時刻他是一個旅人。他乘坐著不同顏色的列車,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穿行。他看著繪制在車站墻壁之上的城際列車運行圖,那里很多的站名,他從陌生到熟悉,就像他與這座城市的關(guān)系。由陌生而熟悉。當他進入一座城時,同時也在疏遠一座城。如同接近一個人同時也在疏遠另一個人。這就是生活。他們每個人都在生活的旋流里泅游和沉浮。他們對自己身處其間的命運并不知曉。他們能做的就是順應(yīng)命運的牽引,盡可能地向前行進。
有一天,她說在她居住的社區(qū)附近的河岸草叢間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
有人報警,警察趕去了。她剛好看見了那樣的現(xiàn)場。她有點好奇,雖然這好奇伴隨著恐懼。這恐懼讓她走到近前的時候渾身發(fā)抖。你可以說發(fā)抖跟天氣有關(guān),因為那個時候這座城市正被九級大風襲擊著。當時有一則笑話:有記者訪問一個老太太,請他回答大風對她生活的影響。老太太回答說:“大風影響了我們的生活。我和老伴正要上街”——她說著老伴,回頭看時老伴沒有了,她的老伴被風卷走了。就是那樣的大風襲擊著這座城市。
那個時刻她沒有跟他在一起,但是他能想象她遇到大風的情景。因為九級大風,甚至比這大風更劇烈的颶風他也可以想象。在這些年他先后經(jīng)歷過幾次海嘯——印尼海嘯、日本海嘯,所有這些海嘯都是因為颶風而起。他想象著她在大風中的情景。她說她在大風卷起的時候看到那個河岸之上圍著各種人。她看見警察正把一具男尸搬起來裝到黑色塑料袋里。那個裝著尸體的袋子被搬到停在路邊的汽車上。
這是一起兇殺案。警察沒有說話,那個年輕的警官不茍言笑??赡艿那樾问撬辉敢庠谶@樣惡劣的天氣遇見這樣的事情。有圍觀者說:“這是一起兇殺案。被害者是被騙到此處殺死的。騙他的是一個女人,她說要打他的出租車去××大街,司機開著車去送她。行至到僻靜處,女人的同伙出現(xiàn)了,他們就搶劫了那個人?!?/p>
這樣的天氣總有這樣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他在電話里安慰了她。也讓她更加小心為好。在現(xiàn)在這樣的社會里,謹慎是必須要有的。對于他來說也是如此。有一天他在居所,聽到窗外臨街發(fā)出一聲巨響,那是傍晚,他沒有留意,以為是誰在放鞭炮,像以往一樣,出街散步,剛走出幾步就看到道路間一片狼藉。那是兩部車子撞在一起的景象。兩部汽車的前杠被撞得稀巴爛,草地滿是破碎的玻璃渣,汽車保險杠的殘片也落在地上。
人總是這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出現(xiàn)橫禍。
他必須意識到潛在的任何危險。任何微小的危險都有可能摧毀人命,摧毀人的生活。
某天她起床之后就倉促趕著去電視臺上班,此時天空開始飄著大雪。這樣的時候馬路上的積雪和積雪之下暗藏的冰都會使行駛的車輛發(fā)生危險。在這樣的路面行駛有時候車輛是不聽司機使喚的。他從玻璃窗能看到外邊的風雪。突然她打來電話說她乘坐的那輛出租車在過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被后邊的車輛追尾。她并沒有像平時那么驚慌,而是輕描淡寫地說:
“沒事兒,我剛換了一輛160公交車。這馬路太危險?!?/p>
即使不在有積雪和沉冰的馬路上她也經(jīng)常面臨危險。
有時她的膝蓋會磕在鋼化玻璃的茶幾角上,有時頭會碰到廚房的油煙機邊角上。切水果時會切破手指切出血來。甚至她在夜間睡覺偶爾在翻身時額頭或眼睛會撞到他彎曲起來肘關(guān)節(jié),而那個部位堅硬的程度不亞于桌角?!霸奂夷懿荒軟]有這些危險的事情?。俊彼@時候會嗔怪他,“咱家能不能把這些堅硬的邊角用羊皮包起來呢?免得碰著老婆?!彼斎徊粫〞r間去做這樣的事情,即使是用羊皮包著居室里堅硬的邊角,可是他不能將這個世界用羊皮包起來,只要他們出門各種危險都在暗處潛伏著?!澳惚仨氂凶銐虻拿舾懈兄赡艿絹淼娜魏挝kU,必須有能力避開這些危險。”
他是這樣的人。在這世間生活和游走,他會如羚羊一般警覺。
他必須有效地避開各種可能侵害到他的危險和禍患。
6
如同劃過天際的流星,他在瞬間綻放出光芒,又在瞬間歸于寂靜和黑暗。
最終他還是帶著演講稿,避免出現(xiàn)心理障礙,避免不可救藥的失敗,也避免體驗失敗的黯然和內(nèi)心的痛楚。演講稿夾在一本書里,那本書的名字是《致理想的讀者》,這也是他請到的嘉賓的書。他打算從“理想的讀者”這個角度切入。認真談?wù)勊麑r代和人世的理解。他將演講稿夾在書里交給她,記得在我上臺的時候交給我。他對她交代道。那時他必然是緊張的?;艁y。在會客室有服務(wù)生端茶給他,他接過茶杯就喝,熱茶燙了他的舌尖迅速就起了泡。
沙龍開始的時間到了。他必須要出場。必須要說話。
演講稿是他反復斟酌的,也是他內(nèi)心真實思想的表達。
面對著坐在身邊的嘉賓,也面對坐在臺下的數(shù)十位觀眾,說著自己準備已久的話語。我有一個老靈魂。他說。這是一個現(xiàn)世的反抗的老靈魂。他面對著觀眾戲謔的調(diào)侃。
尼采說:“幻覺不斷延長,最后使你成為一個偉大的人?!?/p>
然而我們知道,尼采瘋了。熱愛他的人也都成為精神異常者。
他對著臺下的觀眾說他并不喜歡尼采。不愿意發(fā)瘋,也不想因抑郁自殺。
他能做的就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自我療治,也自我救贖。他只想做遁世的藝術(shù)家和隱修者。
他以這段話作為自己發(fā)言的結(jié)束語。
在表達這些思想的時候他不斷地在內(nèi)心升起自我懷疑。
現(xiàn)在他重新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這是在他退隱五年之后第一次復出。
然而這是一次失敗的復出。他清晰地意識到這失敗。
他的話題是那樣的高蹈,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難以引起觀眾的呼應(yīng)。
坐在臺下的那些人很可能都在為生存焦慮。如何在北京租到價格低廉的房子,如何能保證房東不那么頻繁漲房租。怎樣找到一份工作,如何能保住飯碗,這都是他們的現(xiàn)實問題。
主持人宣布活動結(jié)束,還是有幾位讀者走到他身邊,帶著在書店買到的他的書請他簽名。那是在校的大學生,傳媒專業(yè),年輕人——姑娘或小伙子對他表達著敬重之意。
兩個小時后,他們與客人逐一告別,送客人坐車離開。
他在沙龍活動中的表現(xiàn)以自己的標準來看幾乎是失敗的?;艁y、急迫。不能與對話者形成有效的對話關(guān)系。交流變得十分困難。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是只有他能看清楚的),他又是成功的。至少他出現(xiàn)在這樣的公共場合,至少沒有暈眩在臺上。他自我安慰道。他還保持了話語的流暢。沒有因為內(nèi)心的恐懼而失常。然而微妙的疏離確實發(fā)生了,緊隨而來的是冷寂。是的,在驕傲的知識分子看來,他是那么糟糕。知識分子群體對人的接納更為困難。
他重新回到個人狀態(tài),回到幽暗而無明的狀態(tài)。
新年到來的時候他回到C城。傍晚他去了廣電大廈。他在樓下大廳等她。時間是下午五點四十分。大廳插滿假花的旋轉(zhuǎn)門不住地旋轉(zhuǎn),不斷地有人出去又有人進來。從旋轉(zhuǎn)門到安檢通道直接鋪著紅地毯,地毯已經(jīng)很臟了,那是無數(shù)的腳底踩出的印跡。有穿黑藍制服的安保人員手持對講機守候在安檢通道外。持有入門識別卡的工作人員刷卡可以通過,有人通過安檢通道出來,有人通過安檢通道進去。矩形大廳里綴滿彩燈,燈光明亮,三層樓之間的大廳,每一層都成排掛著綴有金穗的紅色燈籠。從落地玻璃窗看出去,臺階之下停滿各種轎車,據(jù)說晚間有演出,新年晚會的彩排,有當紅的演藝明星來演出,比平時多出數(shù)倍的人擠滿大廳就是來看女明星演出的。女明星應(yīng)該是六點五十分到,航班晚點到晚九點到,接機的司機在大廳里待命。負責接機的助理是一個年輕姑娘,在大廳里焦躁不安的走來走去,不時地用手里的對講機跟編導組通話。二樓的演播大廳燈光明亮,全場的觀眾都在等待著明星的光臨。
他沒在廣電大廈久留。深夜他去了咖啡館。
依舊選擇靠窗的座位。這個位置能看到臨街的夜景,也能看到室內(nèi)的景觀。在咖啡桌的左前方,昂首矗立著一匹黑馬。然而它看起來更像一只沒有犄角的鹿,頭部保持不動的姿態(tài),眼睛洞黑,脖頸由細變粗與健壯的身體合為一體,它的四條腿結(jié)實,蹄部穩(wěn)固。這樣的一個生物能站立不動矗立在他的眼前,它只能是一座雕像,不會是真的馬匹或鹿。馬匹在城市里已經(jīng)罕見,鹿就更不可能出現(xiàn)了。他在深夜走進這家咖啡館,長方桌上的白瓷杯里的咖啡被他喝盡,只剩殘存的已經(jīng)冰涼的咖啡殘跡。攪拌棒還放在杯下的碟子上,白瓷碟子上投下了咖啡杯橢圓形的陰影。嵌在咖啡館灰色水泥頂部的音響放著英文的流行歌曲,他不知道的歌手以嘻哈風格演唱著不知名的歌曲。在他的前方和左側(cè)的座位都有姑娘在聊天。有人在玩游戲,自動語音報著進度。服務(wù)臺不時響著咖啡機研磨咖啡的聲音。柜臺里的服務(wù)生彎腰擺弄著咖啡。杯盤在服務(wù)生的手里碰擊的響聲不時傳過來。一身黑衣,頭戴藍色白星罩巾的男女服務(wù)生站立在咖啡館的各個角落。在書架上方擺著白色的振翅起飛的鳥。鳥翅的下邊是銘牌:土豪/且行且珍惜/高富帥/求包養(yǎng)。這樣的銘牌他在城市的酒吧和咖啡館里都可以看到。這是城市的流行文化。掛在入門墻上的電視熒幕播放著動畫片。那是他不懂也沒興趣的。
他再次看到那匹不能出聲的馬。突然就想起由貝拉·塔爾執(zhí)導的匈牙利電影《都靈之馬》。她對他說你有時間一定要看看《都靈之馬》,150分鐘,你可能沒有耐心看完,因為沒有什么故事和情節(jié),就是講述尼采和一匹老馬,但你一定看一次。這是對你的耐心,對你智力的考驗。他知道《都靈之馬》在2011年獲得第6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銀熊獎。知道這是表現(xiàn)尼采生平的黑白電影,尼采,一個瘋掉了的哲學家。少年時代他就知道尼采,進城逛新華書店,他會買尼采的書回家,但他從來沒有讀完過?!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悲劇的誕生》《看啊,人》,這些書曾經(jīng)放在他的書桌上,后來不斷的搬家遷徙,書被母親收藏起來放在倉房里。很多書都已經(jīng)被丟掉,尼采的書還在。在他的老家,母親寡居的房屋里,出陽臺門就是倉房,倉房靠墻整齊擺放著他的藏書。那是老母親干的事情。因為年久,書頁受潮變形散發(fā)著霉?jié)竦臍庀?。他每次回老家看母親時都會鉆進陰暗的倉房翻找他能帶走的書。
其中就有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他將書放在行李箱帶回京郊小鎮(zhèn)的居所。
有一天下午他在書房打開這本書,重新閱讀起來。這是他在少年時畏懼閱讀的書。他害怕尼采的瘋狂狀態(tài)。早年他恐懼一切的瘋狂狀態(tài)。在他的家鄉(xiāng),只要上街總能看到精神失常的人。那些瘋子的模樣是他恐懼尼采的瘋狂的原因,更重要的其實是他害怕自己會瘋狂,害怕自己會精神崩潰?,F(xiàn)在他被文本所彌漫的澎湃的詩情所感染。這是一個思想強健的人所寫下的宏偉詩篇。隱居高山之上的孤獨者,是隱修者,也是覺醒者。他的思想和靈識超越世俗之上。
然而他在看電影《都靈之馬》時,重又陷于內(nèi)心的悲愴。
1889年1月3日,尼采在都靈的卡羅阿爾伯托廣場看到一個馬車夫用鞭子抽打一匹老馬。他抱著馬哭了起來,然后昏倒。在隨后的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里,尼采就被診斷出得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并在隨后的11年里臥榻不起,陷于長久的沉默。電影講述了那匹馬的故事,由此也再現(xiàn)了尼采的故事。這是他看到的劇情介紹。
他決定新年之夜在咖啡館看《都靈之馬》。帶著手提電腦選擇靠窗的座位。
隨著大提琴嗚咽般低沉的奏鳴,一匹毛色雜亂骯臟的老馬載著大車艱難地行進在寒風之中??耧L的長鏡頭??諘缁氖彽霓r(nóng)莊,破舊的馬棚。人住的石頭房子也是破舊的。出現(xiàn)在四壁空落的石屋里的男人需要人照顧。由女兒幫助他穿衣脫靴準備食物。男人坐在餐桌前手抓著煮熟熱燙的土豆吃。笨拙地剝皮,手指捏碎煮熟的土豆往嘴里填。
然而他看了不到五分鐘就關(guān)閉了視頻。如她預(yù)料的那樣,他沒有耐心看下去。
尼采是悲愴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是。
他的心理排斥這種悲愴的生活。他不需要這樣的先哲。人必須自立才能立身,必須自救才能獲救。這是他的想法。他必須以鐵的意志阻止自己走向瘋狂,他要像特種兵一樣身心健全,神智清明。他阻止自己撞破那層紙。然而他的強韌其實是來自恐懼。他畏懼崩潰的精神,畏懼異常的人生。他還畏懼災(zāi)難和禍患。
“我們是同一種人,那種看起來一路順流而上,事實上失去真正勇氣的人?!?/p>
他想起看到的一個朋友的話,這句話像暴雨之夜的霹靂照徹他幽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