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周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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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展現(xiàn)民族風采并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巴西原住民近年來舉辦了“世界原住民選美大賽”等多項文體活動。

★奴役、屠殺以及入侵者帶來的多種傳染病，導致原住民人口銳減。三百多年前，歐洲殖民者開創(chuàng)的“分封制”“大莊園制”貽害至今，工業(yè)化、城市化還以非暴力的方式“虹吸”著原住民的桃源世界。

“只有森林里的原住民，最知道如何利用和保護森林多樣性。保護原住民就是保護熱帶雨林?！?/p>

“快看，穿裙子的亞諾瑪米女人?！?019年12月，筆者搭乘環(huán)保組織的直升機考察巴西熱帶雨林，一度在羅賴馬州（Roraima）北部飛越原住民村落。

每當飛越原住民村落上空，飛行員都會拉升高度，以免干擾他們平靜的生活。如今，這片“世外桃源”正遭受一系列毀滅性的破壞。

傳染病頻頻造訪

亞諾瑪米人原是亞馬遜熱帶雨林的原住民之一。據(jù)巴西原住民協(xié)會（APIB）統(tǒng)計，該國境內只剩下2.7萬亞諾瑪米人，分布在羅賴馬州和亞馬遜州（Amazonas）九千多公頃的領地上，大約分為331個“亞諾”（Yano）。

“亞諾”是有親近血緣關系的亞諾瑪米人組成的家族村落。從空中鳥瞰，“亞諾”大約有四五個足球場大小，住所則是由樹枝和稻草搭建的環(huán)形茅草屋。

亞諾瑪米人過著“半隱半現(xiàn)”的生活。2020年4月9日，一名15歲的少年成為該族第一個死于新冠肺炎的病例。

“新冠病毒可能將他們（原住民）完全消滅?！笔ケＡ_聯(lián)邦大學教授索菲亞·門多薩很擔憂：原住民的生活方式、普遍缺乏免疫力以及醫(yī)療資源的匱乏，多種因素疊加正導致“滅族之災”。

多數(shù)原住民部落過著集體生活。受益于熱帶雨林豐富的物質資源，亞諾瑪米人只需勞作半日就能解決溫飽問題。多數(shù)時光里，他們聚集在又大又圓的公共茅草屋中，舉行宴會舞會、宗教儀式等，這極易導致病毒傳播。

2020年3月28日，一名87歲的博拉里（Bolari）部落婦女死于新冠肺炎，參加葬禮的數(shù)百名族人中有三十多人感染。

長期與世隔絕的生活，導致原住民群體普遍缺乏對外來傳染病的免疫力。16世紀中期，歐洲殖民者帶來天花、瘧疾和流感等疾病，一度導致95%以上的原住民喪生。

每一次與外界的接觸，都可能給森林原住民帶來滅族之災。1960年代，美國人類學家拿破侖·夏儂（Na-poleon Chagnon）走訪亞諾瑪米人部落，被懷疑無意中攜帶了麻疹病毒，導致大約9%的感染者死去。

“(當時)所有人都生病了，老年人紛紛死去，他們的社會組織和傳統(tǒng)技藝也受到重創(chuàng)流失……那是一場浩劫?！遍T多薩教授如是描述五十多年前的麻疹疫情。

1970年代，巴西政府修筑穿越亞馬遜河的北部邊境公路，大量工人又帶來麻疹和流感，至少有兩個鄰近公路的原住民村落被抹去。2016年，總人口5.3萬的瓜拉尼人（Guar-aní），大約有一半人感染甲型H1N1流感，至少3%的感染者死亡。

普遍面臨就診難原住民分散避疫

新冠肺炎病毒的感染率和致死率更高。據(jù)巴西衛(wèi)生部統(tǒng)計，截至2020年6月7日，已有446名原住民確診感染新冠病毒，其中92人死亡，死亡率是全國平均水平的兩倍多。

“許多原住民未能接受新冠檢測就已死去。”一名馬瑙斯（Manaus）市原住民護士還在社交媒體上揭露，“由于感染者是原住民居民，當?shù)匦l(wèi)生服務機構稱沒有責任檢測?！?/p>

巴西衛(wèi)生部原住民衛(wèi)生特別秘書處也承認，只有那些生活在傳統(tǒng)村落并在衛(wèi)生診所登記的原住民才可以接受檢測。

原住民普遍面臨就診難。據(jù)公益組織InfoAmazonia調查，原住民村落大多遠離擁有重癥監(jiān)護室（ICU）的醫(yī)院，平均距離為315公里，還有10％的原住民村落距離醫(yī)院在700公里以上，密林深處的原住民只能乘船或直升機前往醫(yī)院。

“當長途跋涉被送達醫(yī)院時，（原住民）還得跟其他人競爭普通病床、ICU床位和呼吸機?！卑臀鞯谝晃辉∶駠鴷h員喬妮婭·瓦皮查納（Joenia Wapichana）表示。

目前，巴西是僅次于美國的全球第二大疫情國。截至2020年6月9日，該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已超過70萬例，各州的醫(yī)療系統(tǒng)已全面崩潰。其中，原住民人口占45.8％的亞馬遜州，3月中旬就出現(xiàn)醫(yī)療擠兌。

為原住民提供醫(yī)療服務八年之久的“偏遠鄉(xiāng)村醫(yī)療計劃”，也被巴西總統(tǒng)雅伊爾·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廢止。2019年1月，他還以防止“特務”為由，驅逐了數(shù)百名古巴醫(yī)生，并試圖將原本由聯(lián)邦政府承擔的原住民醫(yī)療推給州政府。

新冠肺炎疫情襲來，聯(lián)邦和州政府再次相互推諉。2020年5月，亞馬遜州首府所在地馬瑙斯市發(fā)言人宣布：原住民的醫(yī)療衛(wèi)生由聯(lián)邦政府負責，與市政府無關。

原住民部落唯有展開自救。亞諾瑪米部落酋長呼吁勤洗手，停止公共集會，避免就餐時共用器皿。他還計劃將部落拆成以家庭為單位的小團體，分別躲進雨林深處避疫。

歷史上，“將雞蛋分散到不同的籃子”曾讓原住民數(shù)次躲過滅族之災。

“朋友們，相信你們一定會理解部落的脆弱性，讓我們一起把新冠病毒隔絕在村落之外?！睋?jù)巴西《環(huán)球報》報道，生活在馬托格羅索州(Mato Grosso)的卡拉哈人(Karaja)也在路口掛起布條橫幅，謝絕外來者入內。

暗殺、伏擊、大屠殺

“非法采礦者隨意進出，毫無疑問是亞諾瑪米領地上新冠病毒的主要傳播者?！卑臀髅准{斯聯(lián)邦大學社會環(huán)境研究所（ISA）在網站上發(fā)表聲明。

一些原住民也向檢察官舉報稱，2020年3月，大約兩萬名外來淘金者來到原住民領地，他們還用食品、手電筒之類物品與原住民進行交易。

歷史的悲劇正在重演。1985年，巴西西部和北部地區(qū)發(fā)現(xiàn)大量金礦，大約四萬名礦工涌入原住民領地。他們不僅帶來瘧疾和麻疹，還大肆屠殺原住民，導致亞諾瑪米人減少了五分之一。

直到1992年，巴西政府才設立“亞諾瑪米保護區(qū)”，那一輪種族暴力也宣告結束。2019年1月，博索納羅就任總統(tǒng)后，采礦、伐木和殺戮又死灰復燃。

新一輪襲擊中，各部落首領首當其沖。同年3月31日，瓜雅雅拉（Guajajara）首領澤齊科·羅德里格斯（Zezico Rodrigues）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他是2000年以來遭到殺害的第49名瓜雅雅拉人。

三個多月后，多名荷槍實彈的淘金者闖入阿馬帕州（Amapá）的原住民保留地，殺死了首領埃姆里亞·瓦伊皮。

原住民護林組織“森林衛(wèi)士”也時常遭到襲擊。2019年11月1日，帶領兩名成員尋找水源時，26歲的瓜雅雅拉新首領保羅·瓜賈賈拉(Paulo Guajajara)遭到伏擊，頸部中彈當場身亡。

生前，保羅一直致力于提升族人的武器裝備，學習監(jiān)測技術，他被懷疑死于報復。據(jù)巴西牧區(qū)土地委員會（CPT）統(tǒng)計，2019年前三季度，19個州共報告160起侵犯原住民土地的案件，至少7名原住民首領遇害。

歐洲殖民者早期慣用的集體屠村也時有發(fā)生。2017年9月的一天，幾名淘金客在哥倫比亞邊境的酒吧中“酒后吐真言”：上個月，他們在“野豬谷”襲擊了一處原住民住所，殺害了包括女性和兒童在內的10名原住民，并將尸體分解后拋入河流。

一名淘金者還當場展示被害者的木槳，以及用于收集食物的布袋子。

“野豬谷”位于巴西西北部與哥倫比亞交界地帶，至今仍生活著二十多個原始人部落。接到舉報后，巴西司法部決定派員實地調查。

不過，司法部原住民保護項目經費遭到大幅削減，包括“野豬谷”在內的5個觀察點被迫關閉，調查人員前往案發(fā)地需要坐12天的船，多變的熱帶雨林環(huán)境也不利于證據(jù)保存，行兇者更是輕易不留作案痕跡的職業(yè)殺手。

多數(shù)針對原住民的兇殺因此成為懸案。

“大莊園制”卷土重來？

對原住民的殺戮可追溯到殖民時代。1530年，葡萄牙國王唐·若奧三世命令船隊征服巴西后，將所屬殖民地劃分為12個管區(qū)，分封給皇室成員、顯貴、富商，并授權他們組建“警衛(wèi)隊”之類的軍事力量，大規(guī)模屠殺和鎮(zhèn)壓原住民群體。

直到1822年，持續(xù)近三百年的“份地制”（sesmarias）廢止，卻逐漸演化為帶有暴力基因的“大莊園制”。為贏得農場主和礦業(yè)巨頭的支持，博索納羅政府被指采取了犧牲原住民和熱帶雨林的政策。

“他放寬伐林的監(jiān)管，變相鼓勵破壞雨林，為開發(fā)雨林開綠燈。”綠色和平組織“守護亞馬遜雨林”項目主任丹尼克利·阿吉亞爾（Dani-cley Aguiar）指責博索納羅政府。

從政之初，博索納羅就多次發(fā)表種族主義言論。1998年，他在任國會議員時曾公開表示，“在滅絕印第安人問題上，巴西騎兵不如美國人那樣高效，這很可惜。”

2018年大選期間，博索納羅又老調重彈，“原住民領地太大了”“原住民像動物一樣被關在動物園里……他們應該享有進步的權利，不能被困在村落中”。

原住民不種地、不放牧，多以采集、狩獵和捕魚為生，但并非生活在博索納羅所描述的“野蠻狀態(tài)”，多數(shù)村落普遍設有發(fā)電機和互聯(lián)網，孩童也會到鄰近的城鎮(zhèn)接受教育。

華麗的政治辭藻之下，隱藏著對原住民土地的覬覦之心。當前，原住民總人口在85萬至90萬之間，不足巴西總人口的0.5%。但是，原住民擁有占國土總面積13%的保留地。根據(jù)1988年憲法，禁止采礦、伐木等危害原住民生活的行為。

向支持者“回禮”

2019年1月2日，博索納羅就職總統(tǒng)的次日即宣布，將1967年成立的全國印第安人基金會（FUNAI）從司法部劃到農業(yè)部。

博索納羅迅速向農業(yè)和礦業(yè)巨頭“回禮”。不久，他還簽署總統(tǒng)行政令，將環(huán)保部的林業(yè)監(jiān)管職能劃歸農業(yè)部。

“這是一個災難性的決定。”巴西前環(huán)境部部長瑪麗亞·席爾瓦批評說，淘金者、伐木商、養(yǎng)牛者以及大豆種植者等農礦業(yè)群體已形成龐大的利益集團。

機構調整之余，博索納羅還將農礦利益集團的頭面人物送上關鍵崗位。特蕾莎·克里斯蒂娜（Tere-za Cristina）是企業(yè)家、農藝工程師，她被委任為農業(yè)部長。上任后，她立即要求廢除對殺蟲劑的使用限制，也獲得“毒藥繆斯”的綽號。

自2017年以來，里卡多·薩爾斯（Ricardo Salles）一直受到圣保羅州檢察官的調查，他被指控在鐵耶河保護區(qū)項目中違反環(huán)境法。這并未阻礙他被總統(tǒng)任命為環(huán)保部長。上任后，他辭退了多名持環(huán)保立場的下屬。

與博索納羅同樣軍旅出身，前海軍上將本托·阿爾布凱克（Bento Albuquerque）被任命為能源礦產部長。2020年2月，阿爾布凱克向國會提交了一項法案，要求取消原住民保護區(qū)內的采礦禁令。

彷徨、抗爭與失落

“現(xiàn)在，我們每天都會發(fā)現(xiàn)被砍伐的樹木，從未這么糟糕?！卑⒗澹ˋrara）首領塔吉·阿拉拉（Tatji Arara）一直感到彷徨不安，“在巴西，農場主的大豆苗都要比我們享受的待遇好?！?/p>

據(jù)環(huán)保組織Imazon透露，博索納羅上臺的第一個月，亞馬遜雨林的砍伐面積增加了54%。采礦業(yè)還污染了森林、河流和魚類，一些原住民還被發(fā)現(xiàn)體內汞等重金屬含量超標。

原住民被迫抗爭。2019年4月27日，來自三百多個部落的四千多名原住民向總統(tǒng)府挺進，他們頭戴羽毛制成的頭飾，手握長矛和弓箭，激烈抗議博索納羅總統(tǒng)的新政策。

多年來，原住民與農場主圍繞土地的爭奪頻繁訴諸暴力。2013年5月，特雷納人通過社交媒體組織了一千多名族員，武力占領了保護區(qū)內的布里蒂莊（Buriti）種植園。

沖突中，農場主試圖用直升機驅散人群，特雷納人則以長矛、弓箭還擊。上一輪暴力沖突持續(xù)三年多，巴西全國至少有62個牧場和種植園受到原住民的攻擊。2014年12月，一支三十多人的原住民隊伍還沖擊了國會大廈，一名警察的鞋子中了一箭。

為了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和干預，原住民還舉辦“世界原住民選美大賽”“世界原住民運動會”，賽事包括射箭、擲矛、獨木舟和森林賽跑等項目。2019年6月，32歲的部落酋長阿德里亞諾·卡里普納（Adriano Karipuna）奔赴美國紐約，請求聯(lián)合國制止對其族人的“大屠殺”。

在極端貧困和種族沖突中，一些原住民開始離開森林。2012年前后，兀尤塔（Guyuta）帶領家人離開亞諾瑪米部落，他在一家食品廠尋得一份搬運工的工作。但是，薪酬只夠滿足貧民窟的生活，他的妻子和孩子還頻繁感染瘧疾等疾病。

一年后，兀尤塔決定帶領家人重返部落，他一邊狩獵一邊守護森林。在環(huán)保組織的幫助下，他還學會了使用谷歌地圖與廢舊手機制作“電子護林員”，監(jiān)視著領地內的一舉一動。

保護原住民就是保護“地球之肺”

新技術未能阻擋熱帶雨林日漸縮小。美國耶魯大學“全球森林地圖”研究顯示，1980年至2004年，巴西年均森林砍伐量為兩萬平方公里。

短短24年間，巴西失去了大約五分之一的森林。據(jù)馬里蘭大學統(tǒng)計，2015年至今，巴西的年均森林砍伐量又攀升到4萬平方公里。

大火還頻繁襲擊熱帶雨林。據(jù)巴西國家太空研究院(INPE)統(tǒng)計，2019年1月至8月，亞馬遜雨林出現(xiàn)4萬多起火災，同比增長145％，平均每分鐘有兩個足球場面積的雨林被大火吞噬。

少數(shù)起火點為雷擊等自然因素。環(huán)保組織和原住民群體認為，多數(shù)火災是農場主、牧場主發(fā)動的“火攻”。據(jù)德國之聲報道，帕拉州的一些農場主還確定“火日”，相約同一天放火。

對于燃燒的熱帶雨林，博索納羅政府也無所作為。2019年8月至今，“七國集團”兩次提出向巴西提供兩千萬美元的緊急援助，用于熱帶雨林的防火工作。

“殖民主義”“干涉主義”，博索納羅總統(tǒng)憤怒地斥責。他的新聞發(fā)言人安力斯·洛倫佐尼（Onyx Lorenzoni）進一步回應，“七國集團應該優(yōu)先在歐洲重新造林?！?/p>

“各種跡象表明，‘新冠疫情效應正在加劇對熱帶森林的大規(guī)模破壞?！笔澜缱匀换饡貐^(qū)負責人克里斯托夫·海因里希（Christoph Heinrich）發(fā)出警告：新冠肺炎疫情正讓原住民放松對毀林的警惕，為了恢復經濟和就業(yè)，巴西等國很可能縱容農礦業(yè)毀林造田、修建工廠。

2020年4月，亞馬遜地區(qū)又有529平方公里的雨林遭到砍伐，同比增加171%。

亞馬遜雨林素有“地球之肺”之稱，為全球儲存了900億至1400億噸的碳元素，它還是天然的“大水庫”，一種俗稱“飛川”的氣流把降水輸送到南美洲各地。

破壞森林所加劇的氣候異常，已讓當事國自食其果。據(jù)英國廣播公司（BBC）統(tǒng)計，2000年至2017年，有640萬巴西人因洪水或干旱離開家園。

“只有森林里的原住民，最知道如何利用和保護森林多樣性。”亞馬遜保護小組（AmazonTeam）負責人馬克·普羅特金撰文說，“保護原住民就是保護熱帶雨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