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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雪(外一篇)

        2020-06-09 19:06:46劉玄之
        雨露風(fēng) 2020年10期

        今夜朔雪。

        城外,刀戈聲不絕,烏鵲驚飛,長啼南去。

        柴門被推開,一位老人走出茅屋,抬頭西望,自顧自地?fù)u了搖頭,從前總是綽約于云間的明月,今日卻不見蹤影,恐怕也被這人間的戰(zhàn)伐驚嚇得藏起來了。說著說著,又不禁吟起蘇學(xué)士的那首《水調(diào)歌頭》:“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詞未吟完,仿佛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男子的呵斥,隱約還夾雜著些許哭聲,大約是開封府又來搜刮金銀了。坐在冰冷的臺階上,老人只是望著天上。

        夜色濃重,黑云黯曖。

        說起來,很久沒有聽到雞犬聲了,也不知幾時天明,恐怕自己是看不到了——快正月了。

        老人嘆了口氣,又想起了那年的上元節(jié)。每逢上元,城里一定是天底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宣德樓上,坐著官家,門前是十里御道,龍燈盤旋,火樹銀花,京都百姓集聚一處,共賞滿城煙火,而嘴饞的孩童,卻總是拽著父母的衣袖,吵鬧著要去州橋的夜市吃姜辣蘿卜和香糖果子。州橋上人聲鼎沸,歡呼聲、叫賣聲此起彼伏;橋下,汴水奔流東去,一并帶去無數(shù)盞寄托著萬家心愿的蓮花燈。東角樓巷,勾欄瓦肆管弦齊奏,崔念奴開唱了。話說,記得那年在朱雀門,還有一對少男少女不慎撞到了自己,二人腆著臉致了歉,又?jǐn)y手奔向大相國寺去拜月老,也不知如今二人是否做成了夫妻……

        思緒萬千,又被急促的敲門聲打碎。

        “寒舍斷糧數(shù)日,官爺不必來了!”老人用盡力氣對著門外呼喊,語畢,艱難地起身,朝著水井蹣跚走去。

        汴京,危矣。老人留下最后的嘆息。

        風(fēng)雨飄搖,大廈終傾。

        開寶寺內(nèi)的十三層鐵塔依舊高聳入云,一百零一枚鐵鈴陣陣作響,也掩蓋不住由遠(yuǎn)及近的廝殺聲。老人沒有看到,樊樓檐下,最后一盞花燈已隨風(fēng)委地,隨即便被自城外疾馳而來的馬蹄碾碎。

        靖康元年,北宋東京,雪夜。

        又是一個雪夜。

        辰時的街道上已空無一人,道路兩側(cè),耷拉著干枯的梧桐樹。

        巷子里,鉆出一位鬼鬼祟祟的少年,大號的針織帽蓋住了他整個額頭,厚厚的棉衣將他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懷里還揣著一本書。

        今年的冬夜格外地昏暗。大戶人家府邸門口的大紅燈籠也少了許多,也不知是有意為之或是糟了劫難、物是人非了。

        “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這句詩倒是貼切。少年低著頭想著,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少年一驚,莫非這年頭,還有巡夜者不成?抬起頭一看,原來是個西洋傳教士。傳教士嘀嘀咕咕地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鳥語,似乎在責(zé)罵他。少年只當(dāng)聽不懂,便不在意他說的內(nèi)容,重新戴好帽子,飛快地跑掉。

        傳教士愈發(fā)跋扈了。少年暗地啐了一口,自今年八月洋軍破城之后,這些曾經(jīng)和藹可親的傳教士就換了一副面目,對著老百姓大呼小叫。這幾個月,洋鬼子在城里燒殺劫掠的事,他是清楚的,幸好自家有些資業(yè),不至于成為孤兒流亡市井。

        走近一個路口,少年的腳步停了下來,汗毛已然豎起,是女人的呼救聲!他貓?jiān)趬叞抵杏^察,看到一群外國士兵正抓得幾個婦女,驅(qū)趕著他們往巷子里走。婦女的哭喊聲在空蕩而凄滄的街道回響,卻如石沉大海,并無波瀾。夜禁期間,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少年絕不相信所有人都在沉睡,但答案似乎只有如此。

        少年很想沖出去,沖出去把那些洋人全部打跑,趕回歐洲,可惜,他做不到,做不到一人擊倒五六個荷槍實(shí)彈的士兵,更做不到用舌頭讓他們放棄暴行。他死死攥著懷里的書,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幽邃的小巷。

        唯恨而已。他恨,恨八國洋人狗行狼心;恨千年古都飽受炮火轟鳴;恨夏宮文物被洗劫一空,只剩斷壁殘?jiān)?恨滿清皇帝無權(quán),太后無德,百官無謀,庶民無心……當(dāng)然,最恨的還是自己,不能早日學(xué)成報國,驅(qū)韃虜,逐蠻夷,扶江山,捍故土。

        忽然,似覺有花香襲來,少年擦了擦臉,嘴角生出了幾分笑意。北平的梅花,總算又開了啊。

        “朔吹飄夜香,繁霜滋曉白?!?/p>

        少年將懷里的那本《民約論》抱得很緊,他揚(yáng)起頭,決然地走向更加蒼茫的夜色。

        光緒二十六年,清末北京,雪夜。

        雪還在下。

        這是這座城千年來最大的一場雪,大到城門上的字跡已不可見。

        朔雪自東方而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將整座城掩埋,天地之間,茫茫一片。

        這里有數(shù)萬繳械投降的士兵,四十萬手無寸鐵的市民。

        隨后,整座城市喧嘩起來了,槍聲,炮聲,刀聲,罵聲,哭聲,叫聲……從地底里發(fā)出的嘶吼與咆哮,至今尚能聽見。

        貢院西街,屹立千年的夫子廟倒下了,夫子之魂卻傲然長立,身高九尺的他,正頂天立地,舉臂高呼,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他們惶惶不安,只能用更猛烈的炮火回應(yīng)。

        秦淮河岸,歌樓燈火通明,軍靴聲、怒斥聲擾亂了悠遠(yuǎn)而熟悉的曲調(diào),商女又豈是不知亡國恨?她們選擇了繼續(xù)奏唱,古箏撫響,金陵舊譜,吟唱著,吟唱著,就哽咽在槍聲之中。

        七色的琉璃彩窗被獵火照亮,基督堂內(nèi),鋼琴聲和祝禱聲不復(fù)。他們是普通的牧師或教士,但圣歌一旦唱響,這就是上帝的旨意,張開天使的羽翼,庇護(hù)屬于神的難民。他們是人間的圣子,縱然抱傷于塵土。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夜雪中。靈谷寺內(nèi),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被奸淫的少女慘死在牌位前,被槍殺的僧人握不住殘破的經(jīng)卷。大雄寶殿上,菩薩閉目,金佛垂淚。

        魚雷營,煤炭港,中山碼頭,漢中門外……一切似乎都已灰飛煙滅。別忘了,這里也有黍子離離,稷苗青青,他們看見了一切,也記住了這一切。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秦淮的水,終究還是太冷了。

        公元1937年,南京,雪夜。

        今日南京,夜來初雪,三十萬亡魂該回家了。

        雪還在下,曾經(jīng)的京都卻知道,他們會在這漫天雪絮中愈發(fā)熠熠。

        中國南京,雪夜。

        天下如棋

        “天下如棋,非智者可論,惟有德之人可以執(zhí)之”,秦渝看著眼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說道:“我平生清靜,不喜人事,亦無大德,恐怕是擔(dān)不起軍師的重任。”

        秦渝,字易之,出身洛陽名門,聞名天下的奇才。

        十四歲時,洛陽秦家被牽連到一起謀反案中,秦渝白衣面圣,據(jù)理辯解,以絕妙的口才挽救了整個秦家;同時秦渝亦精通棋道,十六歲擊敗扶桑棋圣,皇帝賜其錦衣華服,從此名聲大噪,令人不解的是,一年后他辭別族人,獨(dú)自隱居于首陽山中,不問世事。

        皇帝暴虐,嚴(yán)刑峻法、沉重聚斂,天下陷入水深火熱。

        秦渝隱居后,全國各地爆發(fā)起義,一時之間群雄并據(jù)。數(shù)年里,有無數(shù)英雄豪杰遣使者攜重禮請秦渝出山相助,秦渝無不閉門不見。

        直到有一天,一位少年笑臉盈盈,立于雪中。秦渝見雪甚大,于心不忍,在屋內(nèi)高喊:“秦渝不問世事,恕不接客。今日雪大,閣下不妨早去?!鄙倌陞s笑著說:“滎陽趙瑾趙懷玉,只為棋道而來,攜濁酒一壺拜見先生?!?/p>

        聞言,有些驚奇,嘴角藏不住久違的笑意。

        寬衣,開門,二人對飲,相談甚歡,遂結(jié)為知己。

        從此,首陽山上,常有兩人舉酒共飲,執(zhí)子對弈,盡管趙瑾總是不敵秦渝。

        趙瑾性情爽朗,豪邁不羈;秦渝雖在外人眼里清高孤傲,其實(shí)卻也率真曠達(dá),二人如魚得水,或談百家學(xué)問,或論兵法謀略,頗有伯牙子期之意。

        每每酣醉之時,趙瑾總會望著山下的烽火狼煙自言自語:“這江山,究竟會在何人之手?”秦渝也總是說:“天下如棋,我等不過是局中之子,此局,惟有德之人可以執(zhí)之?!?/p>

        最終,趙瑾還是放下了飲酒論道的生活,決定討伐暴君。家財散盡,滎陽起兵,他再赴首陽山欲請秦渝出山相助。

        “易之喜愛清靜,趙瑾便不勉強(qiáng)”,趙瑾爽朗地笑了笑,坐下舉杯:“只是趙瑾愚笨,日后若有要事,還請易之不吝賜教?!?/p>

        秦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對坐,再飲一回。

        席間,秦渝戲謔道:“你我初見之時,懷玉曾說,只為棋道而來。如今,是要興無名之師,逐鹿中原了?”趙瑾大笑:“逐鹿中原,非吾之愿,我只圖蒼生安定,四海太平。易之,棋道,天道也。你常說天下如棋,有德之人方能執(zhí)之,這棋子,豈能在暴君之手!”

        秦渝放下酒杯,微微一笑:“世間為何會有暴君?”

        “耽于權(quán)力,濫用國器?!壁w瑾朗聲道。

        “到了天下太平之時,懷玉又當(dāng)如何?”

        “解金龜,負(fù)長劍,行天涯?!?/p>

        “易之,你呢?”趙瑾抬眼望著笑而不語的秦渝。

        “你我依舊舉酒共飲、執(zhí)子對弈,秦渝足矣?!?/p>

        趙瑾舉起酒杯:“一言為定,待我肅清寰宇,與君再飲?!?/p>

        一戰(zhàn)便是三年,三年以來,趙瑾若有艱險難行時,秦渝便飛鴿傳書,以棋譜相寄。

        二人本是知音,秦渝之意,趙瑾必能知曉。趙瑾每每開卷參透,無不醍醐灌頂,一路北上如有神助,所到之處尸橫遍野,朝廷官兵聞風(fēng)喪膽,各路諸侯尊為盟主。

        京都之戰(zhàn)。

        京都大將軍堅(jiān)壁清野,趙瑾率諸侯軍全力攻城無果,死傷無數(shù),雙方僵持?jǐn)?shù)月不下。于是,趙瑾以城為盤,以兵為子,擺成黑白棋局,命人八百里加急送給秦渝。

        首陽山上,秦渝明眸深邃,劍眉緊蹙,只見指尖微動,棋子如星羅點(diǎn)點(diǎn)落在棋盤。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終于,秦渝破顏一笑——案上黑子起死回生,將白子死死封住,棋局已定。

        秦渝忙將棋局畫為圖譜,交給使者:“請轉(zhuǎn)告你家將軍,天下如棋,執(zhí)之不易。惟仁義之師可圖中原,惟有德之人可圖天下?!笔拐呤障缕遄V拜別,秦渝卻轉(zhuǎn)過身,垂目輕嘆。

        “這江山太過沉重,恐怕不是你可以承受的?!?/p>

        話說趙瑾得到棋譜,按譜中所擺陣法,以奇襲擊敗京都大將軍,挺入王宮,生擒皇帝,收服諸侯。次月,年輕的趙瑾眾望所歸,登基稱帝,創(chuàng)立新王朝,成為一代太祖。

        幾日后,天使攜重金厚禮拜首陽山秦渝入朝為相,秦渝閉門不見。

        天使有皇帝口諭,不敢強(qiáng)求,悻悻而還。

        馬蹄聲慢慢隱去。

        書房里,秦渝投筆棄卷,仰天大笑。

        “世間再無對弈共飲之人矣!”

        后來,天使再登首陽山,秦渝卻不知所蹤,只能回報皇上:“棋盤棄在土里,棋子泡在池中,人不知所去?!?/p>

        十年后,新王朝的開國之君趙瑾閉目塞聰、好大喜功,修皇陵,造高臺,天下再度動蕩,民生凋敝。

        錢塘鐘德以“仁義”二字為旗,揭竿而起。皇帝鎮(zhèn)壓不住,連忙派人在民間尋找一位名叫“秦渝”的前朝智者,未果。

        而有一日,起義軍首領(lǐng)鐘德卻在其帳內(nèi)的案上看到一冊《首陽山帖》,此書名為弈譜,實(shí)為兵書,行軍布陣無所不有,黑白造化精妙絕倫,扉頁上書“有德戰(zhàn)無不勝,無德寸土難爭”十二字。鐘德欣喜不已,慌忙向帳外拜倒。

        “天下如棋,人難執(zhí)之?!睅ね?,一位負(fù)劍的白衣男子嘆了口氣,戴上斗笠走進(jìn)茫茫的夜色。

        作者簡介:劉玄之,原名劉岳,男,江西吉安人,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淥水詩社社員。作品見于《人物畫報》《傳奇故事》《青年文學(xué)家》《散文詩世界》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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