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蕭惟丹(1999-),女,漢族,山東濰坊人,河北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在讀。
我信緣,不信佛;緣信佛,不信我。
——倉央嘉措《問佛》
她在車上腫著眼醒來的時候,天邊還有一點害羞的粉,這會子,山峰已經(jīng)白亮了,遮掩在層云之下。蘭花昨夜沒有再哭一整夜,她的淚都干了。
“今天定見不到日照金山了?!币虌屧谂栽固焖频泥?。車已經(jīng)走了一夜,在群山環(huán)抱之間。蘭花她爸剛沒,姨媽硬是拽她來到松贊,求佛祖還她個六根清凈,掃除苦憂。
姨媽是竹林寺里的常客,這次來寺廟禪修幾日,也是早有了照應的。竹林寺藏在群山深谷間,依山而建。每離那潔凈清幽的竹林寺更近一步,《金剛經(jīng)》的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就在蘭花腦中愈發(fā)清晰起來。她往日不讀經(jīng)的,也不信佛,這句話還不知是在哪見到過。蘭花只知道自己心跳得厲害。
初到竹林寺,她怕是要被這眼前的圣潔吸了魂去了,蘭花在一瞬間,好像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是父親不忍留下蘭花獨自受苦,而聲聲喚她嗎?她有特殊的預感,她在期待一種歸屬。
主持迎出門來,臉上的笑比腳下的大地更讓人覺得溫厚。姨媽上前寒暄,蘭花已經(jīng)回過神來,跟在后面無所事事地撥弄著手指。
“咱們下午四點一刻,要跟著僧人們上晚課的。”姨媽進寺時,附在蘭花耳邊輕輕說道。
“念經(jīng)?”蘭花問。
“差不多?!币虌寕}促地回答。
“念經(jīng)有什么趣,”蘭花暗自想,“小時候《西游記》看過的,那唐僧咕咕噥噥,蒼蠅一樣,招人困又招人煩?!碧m花想起父親,那病重的男人也曾硬撐著嘮嘮叨叨。蘭花嘆一口氣,又吸吸鼻子,眼圈一紅,卻沒再流出淚來。
離下午的晚課還有半天,蘭花一人踱步到寺院中,小心翼翼地窺探著這個在云霧中頗顯神秘的地方。那些個宏偉華麗的廟堂啊,那些鮮血似的朱,太陽似的金,翡翠似的綠,大海似的藍……流光溢彩在眼前閃耀,耳邊死寂,她仿佛要抽離于凡世了。蘭花趕忙緊緊握住自己的魂,往寺廟后面的園子走去。園子里有風流動的聲音了,也有千里之外凄厲的鳥啼如絲線般傳來。蘭花細細地瞧著每一種植物,好多她從來也不曾見過,卻又覺得像從前的朋友,甚至覺得血脈搏動都是與這萬物連在一起的。蘭花又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那樣清晰。遠處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近了,近了,蘭花生了一身冷汗,轉(zhuǎn)頭要跑。
“姑娘!齋飯已備好。姑娘跑得遠,大概不曾聽到云板聲響?!痹莻€年輕的僧人受了主持的囑咐,帶蘭花去齋堂的。蘭花細細瞧了瞧眼前這個高個子的僧,黑而密的胡子蓄著卻不臟亂,頗有神的眼神要溢出光來。蘭花一驚,仿佛這一見,是注定好的。
“我叫蘭花,你叫啥名字?”
“釋靜能?!?/p>
“說來巧,見你覺得熟悉,是在哪見過?”蘭花一邊跟在靜能身后走,一邊小聲說。
靜能目光一動,沒有言語。
齋堂男女分席而坐。僧人們念經(jīng)感恩飯菜來之不易,虔誠地微閉著眼睛。蘭花飛快地瞄了眼對面的靜能,心里撲騰得厲害。蘭花理了理頭發(fā),吃飯也格外在意,竟傻想這和尚能多看她兩眼?!澳哪苣?,出家人都是脫了俗念的?!碧m花又清醒過來。
格外寧靜的寺院里,時間反而溜得極快。晌午一過,太陽馬上竄到了天西邊。下午四點一刻,蘭花隨姨媽邁過廟堂的門檻時,不自覺地往旁搜尋靜能的身影。然而,靜能沒望見,反倒被眼前數(shù)米高的三尊佛像鎮(zhèn)住了。佛像的金光映亮了整座廟堂,他們的目光慈祥又尊貴。蘭花直到這時才恍然明白,三千繁華當真就在他們彈指一剎,世間的塵埃怎能入眼?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誦經(jīng)聲出現(xiàn)在寂靜的廟堂中,蘭花又不小地嚇了一跳,這誦經(jīng)聲如洪鐘,與木魚、鈴子的聲響一齊傳至千里,回響久久盤繞在這空寂的群山之上,季鷹、野獸不敢作聲,草木也不動彈絲毫,萬物皆拜服。蘭花手捧著經(jīng)書,嘴上有些跟不上僧人們熟悉的誦經(jīng),心里卻激動得喘不過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淚不知不覺就流了滿臉。
晚課結(jié)束,蘭花始終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她掛著眼淚入睡,卻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在夢里見到釋迦牟尼,帶著耀眼佛光的佛祖正在菩提樹下修行。那她自己又是誰?蘭花在夢里問。她低下頭望見一灣清池,清池的柔波里倒映著她姣好的面容——原來她是菩提樹枝頭的一片葉,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葉。她久久凝視著水波,那池清水滋養(yǎng)著她,她又以葉的倒映裝點著池水。這汪水那樣清澈,好像是誰的眼睛,在深情凝視著她。
這個夢很長,長到千萬年,菩提葉與清池水彼此相隔,無言凝望。
再一次見到靜能是第二日早晨。第一縷光線穿過破曉的云層前,早課伴著鐘聲開始,等早課結(jié)束,蘭花推門走出廟堂,天已經(jīng)大亮。蘭花飯后在寺院中閑逛,望見一虛掩著門的房間,好奇地探頭去瞧,恰是靜能于案前練毛筆字。
靜能很快發(fā)現(xiàn)了在門外窺探的蘭花,他想了幾秒,朝門口說了聲:“進來吧?!碧m花便羞著臉走到屋里,像剛出生的娃娃,不停打量著。
“師傅,你這字倒端正大氣,可念過書?”蘭花試問。
“渤海大學讀過書?!?/p>
“巧了,我家就離那不遠。”
兩人都沒再說話。蘭花還想問他是何時出家,為何出家,可都無從談起,她也似乎覺得不必知道這么多。靜能的模樣使她愈發(fā)覺得熟悉,那清澈的眼眸,短暫的注視——“不問緣由”,她腦子里突然閃過這樣四個字。
過了這一刻,他們兩人就沒再說過話。靜能仍舊常常出現(xiàn)在蘭花的視線中,蘭花有千言萬語憋在心底。蘭花不是不懂事的人,她明白什么是徒勞的,什么是現(xiàn)實的。
隨姨媽禪修的幾日很快過去,蘭花一半想是萬念放下,一半又添了件俗塵不得解的煩擾,她有些愧疚,覺得辜負了佛祖,又恍惚覺得自己在某個時刻了了心頭一件道不明白的事。
臨行前,主持送給蘭花一個開了光的玉手串,說道:“姑娘你心中有佛,日后凡事必當慈悲為懷,還有你要記得,緣分有一定,不可太執(zhí)著。一念放下,萬般自在?!?/p>
“還不快些謝謝主持。”姨媽在旁催促。
蘭花緊緊攥住玉手串,說:“謝謝主持?!?/p>
靜能沒有出門送她,此刻他正在庭院里,來回掃著風吹下的落葉,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一次一次,怎也掃不凈。
車窗里依舊是蒼茫的綿延,竹林寺變得越來越小,夾在磅礴群山之間,越來越不起眼。車開得比來時要快一些,蘭花有些頭暈,又聽見姨媽在耳邊說:“明年這個時候,主持有方丈升座慶典,邀我們再來呢?!?/p>
“我還會來嗎?”蘭花心中默想。
再也不會來了吧。她已經(jīng)得到了最好的片刻,就是得到了永久的安慰。這就如同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方能取得真經(jīng),佛祖在考驗她的真誠。
那玉手串已經(jīng)在手心里被攥出了汗。
走吧,走吧。
他們相遇,是前世的緣;他們分別,是今生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