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斌
在不算久遠的過去,鎮(zhèn)子上有個遠近聞名的老石匠,手藝絕倫。巨石碩料經他寥寥幾日地三鏨五錘之后,龍、鳳、仙、神、佛、赑屃等,都似急切地從石塊里面蹦躍而出,皆彷如吐納著生息屢屢。據說早年間他鑿的一套大小擺件還被征作地方貢品上供過朝廷,無數(shù)達官貴人都曾請他刻碑雕像。后來封建王朝崩了,沒多少財主官家訂購大工石雕了,老石匠的手藝似乎再無用武之地。好在靠著給老百姓做個石凳,鑿個石碾什么的,他還能在動蕩年代混個酒足飯飽。這比起流離故土、亡佚祖?zhèn)鬟€是要幸運得多。
老石匠為道觀做過石香爐,去寺院雕過石佛塔,給官府獻過石狴犴,替洋人傳教士做過石圣母,后來則為不少百姓切鑿過各種石桌、石凳、石碑、石碾、石磨和石棺。他的名號在臨近幾個村鎮(zhèn)自然是響當當,但并非都是傳統(tǒng)上所謂的美名,因為有相當多的人視他為信仰不純:這樣有活就攬,有神就敬,是見異思遷的投機分子,不虔誠。老石匠倒也不在意:手藝人嘛,技藝為天,無關禮佛拜神,與人為善、本分糊口終究是各路神通都苛責不了的。
一天,石匠家來了一個外地學徒,原本是個木匠,但對石雕鐘愛尤佳,便來訪名師習絕藝。老石匠很高興,不僅是因為這是數(shù)十年戰(zhàn)亂以來第一個主動拜師的徒弟,更由于這少年是懷揣著傳承手藝和文化的決心而來??衫鲜骋膊⒉荒馨颜w心全放肚底,曾經有過兩個學徒都半途而廢了,得怪他們各家大人強迫威逼,也怪世事渾噩。這世道,保命成了要務,手藝學不下去也無由指摘。
老石匠悉心教導,大小錘鏨的用法訣竅都毫無保留,手把手傳授給了新徒弟,而且不再循老例把學徒頭三年的獲利作為學費收繳。學徒甚為感激,拜師學藝向來需先吃苦打雜,至少要被差役個三年五載的,練定了性子,才能開始拿錘子鏨子。見老石匠如此厚愛自己,學徒更加勤奮地鉆研練習,先從在硬泥上刻畫練起,之后練琢吃喝器具,最后再練鑿刻人物靈獸。不出兩年,石雕器具即能在徒弟手掌間翻飛回轉,穿鑿打磨的技藝對他而言信手拈來,已足以和老石匠媲美。
期間,老石匠曾經委婉地回絕過兩只豺頭人的外貿活兒,一并推辭掉了洋人邀他加入美生會的福利。介紹這活兒的正是彼時棄業(yè)學徒中的一個,搖身一變成了旅居海外的貿易商。老石匠托辭說自己昏聵老矣,學徒又尚未出師,沒有金剛鉆,強攬瓷器活兒的話怕會折了國人的顏面。商業(yè)掮客譏諷師父不懂生意,人家藍眼佬不過是給樓前置辦一對震門石雕,不須多少精工細作,現(xiàn)在不抓緊機會,以后手藝活兒的需求越來越少,怕是沒法養(yǎng)老送終。學徒想私自接下這個活兒,但商業(yè)家又嫌他雕得不夠火候。
老石匠喜歡和徒弟一同飲茶,同時,他會傳授一些經驗,比如雕鑿方式決定了成品的細節(jié)質量,而石料的品質也決定了成品的姿態(tài)大小,并沒有“雕琢得好壞重要過原料”,或是“毛坯料的好壞勝過雕琢手藝”的箴言,相輔相成才能出精品。老石匠說,看到一塊好料,腦袋里就必須刻畫好雕完后的模樣,想象著把石料上多余的部分剔除掉,剩下的即是最終的石雕造型。接活的前提就是確信自己能拿得下來,對得起傳承的手藝,假如感覺沒把握,就歉意回絕,等再磨練些時日,心里有了數(shù)再接不遲。
但老石匠自覺日漸氣數(shù)不足,憂心的是這學徒技藝雖然沒得挑,紋理、形態(tài)、深淺、圓潤與棱角都恰到好處,可每次練手時都只能雕鑿出整塊毛坯石的一半,那些靈獸神佛都像被石牢所縛,個個表情憂愴、面目板滯,凡是見過的人沒有不大加叱責的,因為有辱神佛可不是鬧著玩。學徒心里明明知道哪些該怒目圓睜,哪些該慈眉善目,可是手底下的鑿子就是不聽使喚,每每心煩氣躁時,反觀師父氣定神閑,也就不好意思造次了。于是,自第三年出師起,學徒只能接些老百姓日常的活計,從來不敢接繁工石雕。好在這年頭大活兒也沒多少,學徒不甘心勤學繼承的石匠手藝,一輩子就只能做石磨石碾,他開始不分晝夜地錘煉技藝。
老石匠寬容和善,從未責備過這第三個、也必定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他明白如今不是活兒來找你,而往往是你要去找活兒。他告訴徒弟,如果腦子里構思不好石雕完成后的模樣,可以先畫好圖紙,再依照著圖紙去鑿。
幾經輾轉,老石匠替徒弟邀到了第一個細活,需要雕一只狻猊。買家要求這狻猊是可以單手把玩的飾物,因此無須一對。這活兒體量小,意象熟,算不上難事。
可徒弟重蹈覆轍。
老石匠駕鶴前,叮囑徒弟說,近百年世事變遷,他很感謝造化并未過早地奪他性命,毀他手藝,有徒弟能帶著傳承技藝的這份心,且為之著實下過苦功,他就已很滿足。他說,技藝失傳了可以再發(fā)現(xiàn),或者有更高級的技藝來替代,但是人心一旦不再虔誠單純,就永遠也回復不到本初的模樣了。
老石匠給徒弟留下一張畫到一半的狻猊圖紙,這半兒恰巧倒是徒弟早已雕完的一半。徒弟打理完老石匠的后事,攥著圖紙不知所措。他極想完成師父的遺托,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面對著狻猊的腦袋和前爪一天一夜,終究是怎么樣也無從下鏨。
徒弟回味師父曾經講過的話,琢磨著:石料和意象不匹配的時候,再好的手藝也做不出盡善盡美的石雕,可能自己原本就不是這塊料,自然更談不上相輔相成。師父心地良善,不忍直接拒絕,就用婉轉的禪機話語暗示自己,自己卻滿腦子充溢著功名抱負不辨緣由,可見自己委實沒有慧根。
頓悟永遠不會發(fā)生在犯錯之前,但,永遠會在對的時刻來。
徒弟料理好師父后事,規(guī)置好師門物件,回歸故土,重拾錛兒頭和刨子,繼續(xù)做木匠,順道把這半只狻猊以及幾乎所有的練手石料都丟在了半道的深山老林里。他也想過幾錘子把這些耗神竭力的廢品砸個粉碎,可倘若這般決絕暴戾,這樣反倒會辜負師父淡然包容的初衷。
穿梭日月,飛馳年歲,不聞人間世事,且聽草廬耳語。木匠的木工手藝不算精也談不上糙,養(yǎng)家糊口不成問題。他娶妻生子過平淡日子,孩子的孩子又娶妻生子,一晃已四世同堂。木匠盡管放棄了成為石匠,他卻從未想要丟掉石匠的大小家當,也沒忘過鉉鏨子的流程。
偶爾,抽得閑暇,呷著清茶的老木匠會拿出那張珍如拱璧的圖紙蜷在躺椅里,面對泛黃紙頁上的半只狻猊,發(fā)整個下午的呆。木匠的孩子們總會問起那畫的是什么,老木匠總笑而不語,每次只搖搖頭,爾后悉心收納起來。后來,孩子們和孩子們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天南地北地去了世界各地打拼,幾乎不再有人問起老木匠關于那張畫的事了。
多年后,一個大霧天,有人去山崇嶺幽里探險,發(fā)現(xiàn)了很多似乎是只刻到了一半的大小石雕,雖然石料算不得上乘,不過那些靈獸仙佛各個都表情詭僻,活靈活現(xiàn),就把它們帶到了城市。
出乎意料,整個藝術界被這件珍寶轟動了。爭議也隨之迭起。各類藝術大師和文藝批評家滔滔不絕,褒貶不一。還有個跨國公司的大老板想花重金全部收購,可是,石雕都按先行約定捐給了民俗博物館。
眾多石雕中,有一只半截還在原石里未經雕出的小狻猊,雖然運輸途中不慎磕掉了一個腳指頭,但由于造型奇異,神態(tài)非常,引起了極為廣泛的關注。
有人說,這狻猊是百獸統(tǒng)領,佛陀坐騎,只是像獅子可不是獅子,這石雕分明是一只帶著龍飾項圈的非洲獅,而且這樣神情郁滯,靈氣盡失,簡直有失體統(tǒng)。雖然雕工分寸拿捏十分到位,但并未雕琢完整,又是作為把玩的小物件,是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褻瀆。技藝值得頌揚,理念則亟待教化。
有人說,殊不知賣主求榮的小人在買家口碑里能搖身變?yōu)樽R時務的俊杰,不識貨的主兒把沉香也當朽木,把蜜蠟視為石子。這狻猊分明是雕工精湛,神態(tài)僻異,臀、尾、后足嵌在石料里是設計好后刻意為之,這恰好和面部的憂滯相映成輝,巧妙地表現(xiàn)出了幾欲掙脫束縛卻自縛更緊的情態(tài)。這是跨時代的推陳創(chuàng)新,即有傳統(tǒng)石雕技藝的展現(xiàn),又有思想境界的突破,必為隱世大師的佳作尚品。
還有人說,這是不倫不類、不講原則的折中主義。中國傳統(tǒng)講究意象神似,西方藝術講求透視寫實,這只哪里狻猊,儼然一副非洲獅的模樣,還弄巧成拙被雕出一副扭捏作態(tài)的神情,這種把東西方文化強行雜糅,以達到嘩眾取寵目的作品根本不值得大家關注,與其討論這種隨處可見的玩物,不如多關心關心人民藝術家們的創(chuàng)作。
就在論戰(zhàn)如火如荼之際,有個青年人說他小時候好像見過自己的太爺爺有一張狻猊石雕的設計畫,邊角上還注明了雕像尺寸,以及神獸面部每處雕線所用的錘鏨規(guī)格。
不久,記者、網友、評論家,各路神通把整個鎮(zhèn)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當一系列長槍短炮對準老木匠的時候,他正在沏茶。
老木匠從石制茶葉盒的隔斷里為人們拿出那張狻猊圖紙,他說是他師父為了教導他而畫的,他不知道這么多人為了這張圖來是做什么。
眾人圍觀,發(fā)現(xiàn)圖上狻猊的半身情態(tài)都是經典的門戶鎮(zhèn)石模樣,與萬眾矚目的石雕大相徑庭,皆呼上當,鳥獸散。
適逢小重孫從國外歸來看望老木匠,致歉說因自己多舌給太爺爺添了麻煩,悔不該無事生非。
老木匠微笑道:“不打緊,我不嫌麻煩,你自然算不上過錯,即便是過錯,無心之過也不傷大雅?!?/p>
小重孫也笑著說:“您啊,一天除了看書飲茶,不看電視不上網,也倒悠然自在,我就放心了。我一直記得您給我講過的很多事,真的很有意思。其實東西方的先賢們在藝術的很多方面都有著理念的默契,一切終會殊途同歸的。不過,我當初還真以為您就是那個雕塑藝術家,才會不留神給別人亂夸下海口?!?/p>
“我?什么雕塑藝術家?我們這兒出的都是踏實做工的匠人,哪來的什么藝術家?我不過是個曾經想做石匠的蹩腳木匠?!?/p>
“您可不蹩腳,您養(yǎng)活了這么一大家子人,您就別謙虛了。要是太奶奶還在世的話,她肯定同意我說的——您就是藝術家,可是她鼓勵我去西洋學的創(chuàng)意設計。她不在,您……”
“是啊,她對大家都很溫柔,有她照料你和你父輩們的生活時我心里很踏實,現(xiàn)在你們都長大了,她也就該休息了。”老木匠從躺椅里緩緩站起身。“我呀,一輩子什么手藝都沒精通,所以還需留在這世上監(jiān)督你們好好學手藝。哎呀哎呀,差點忘了,我做好了開水,正要沏茶呢,你陪我飲兩杯吧?!?/p>
“好,我陪您飲。我現(xiàn)在回來了,有空一定跟您學學木匠和石匠的手藝,我覺得挺好玩的?!毙≈貙O扶住老木匠的手肘,“太爺爺,您老歇著,我?guī)湍惆???/p>
“筋骨尚能支撐,人就該多活動。再說,沏茶不需要多少力道卻也是手藝,你還是嘗嘗我現(xiàn)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藝吧?!?/p>
“那就勞煩太爺爺了?!?/p>
老木匠笑著完成溫杯、醒茶、沖泡,忽而抬頭講:“對了,我曾經有個石匠師父可能算得的上是你說的這個什么雕塑藝術家。他教會我一件最要緊的事,我現(xiàn)在腦子還不稠的時候必須告訴你,你記得也要告訴給你的子孫后代,那就是‘心中有神佛的人隨遇而拜,刻意求拜倒會事與愿違?!?/p>
“好的,太爺爺,就跟象罔尋玄珠差不多吧。這話確有禪機啊,我記住了。那只小石獅子也是巧了,如果不是摔破一個腳趾,怕是也沒人發(fā)現(xiàn)其中的冰種之玉?!?/p>
“我可不明白你說什么大象和豬的??倸w記住就好?!鄙夙?,老木匠端來糙木茶盤。
小重孫趕忙雙手接過盤來置在茶幾上,盤中古拙的石制茶具立刻牢牢拴住了他的視線,茶水漾著內壁上沿的云紋。他見過漆器、紫砂、水晶、冰裂瓷等等的茶具,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石制鏤邊的。他拿起寸圓的小茶碗,愛不釋手。
“瞧,石茶壺嘴兒嘆出氣——幾縷香幽素,似煙卻是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