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欣閱
從悉尼回來的第二天,金阿姨約我們?nèi)ブ猩綎|路吃日料。十一月底的中山東路,干枯的梧桐樹葉子在地上被風(fēng)吹得卷來卷去,回頭望望中山門,在暖陽下青色黑色灰色斑駁著,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我和金阿姨還有琳琳,就像家人那么親,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媽媽們在前面走,我和琳琳跟在后面。我們打小做鄰居,后來各自搬家,友情不但沒有疏遠(yuǎn),反而隨歲月沉淀下來。
這是一家自助日料,金阿姨之前來過,邊吃邊向我們介紹,大蝦魚翅生蠔,……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大家把半年的經(jīng)歷都說了,吃到吃不動,笑到不能笑。臨走的時候,金阿姨說:“告訴你們一件事,陳小虎走了?!薄澳膫€陳小虎?”媽媽驚愕。其實媽媽認(rèn)識的人里,就一個叫陳小虎?!熬褪顷惱蠋煱?!”金阿姨嘆息道。
我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教我和琳琳小提琴的陳老師那么年輕健壯,才五十出頭吧。我們都不說話,空氣凝固,大家齊刷刷盯著金阿姨,“他去年得了肝癌,去我們醫(yī)院檢查出來的,也不怎么舍得用貴藥。他平時酒喝得太多,今年上半年就不行了,最后走的時候,人很瘦……”后面說的什么我都沒有聽清楚,我和琳琳都哭了。
我五歲開始琴,師從當(dāng)時就蠻有名望的陳老師,也是十一月,深秋的歌舞團大院,梧桐葉子都快落光了。媽媽牽著我的手,來到陳老師家。陳老師家客廳的墻上,有一架藏羚羊頭骨,白森森的,我有點害怕,拉緊媽媽的手。羊頭骨下方是壁爐,紅黃色的火焰搖曳著。
“你叫什么名字???”我這才抬頭看去,眼前站著個光頭男子,大腦袋大眼睛,皮膚有點黑,一身白色寬松休閑中裝,他與我見過的教師叔叔都不一樣。我大聲回答了我的名字,他笑瞇瞇地摸了我的頭說:“小姑娘很可愛機靈,和我外甥女一樣大?!蔽矣谑蔷团苋タ幢跔t了,他和媽媽談了要求,還給我訂購一把十分之一的紅棉小提琴。臨走的時候,陳老師站在門口,我又好奇地回頭看看,突然想起來,他很像電視里的武打人物,站在竹林邊就更像了。
學(xué)琴的日子,我最喜歡的是每次可以看壁爐,火苗一會兒往這歪,一會兒往那歪。我希望不學(xué)琴,就看看壁爐,我也很想知道墻上藏羚羊的牙齒為什么不掉下來。還有,陳老師家的大柜子,里面整齊地摞著許多碟片,也一定很好聽吧!
不久,學(xué)琴的地點就變了,陳老師搬進了一套漂亮的大房子里,在他的書房里上課。進門到書房要經(jīng)過客廳,客廳里的櫥柜里有洋酒,包裝和外形都很奇特。陽臺上有兩只狗,一只大的是斑點,小的是黑色的。書房外面的墻上,有許多木格子,有的像窗框,有的上面還有羽毛。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樣子。
書房里有好幾把小提琴,陳老師隨便拿出一把,都能演奏出悠揚婉轉(zhuǎn)的曲子。這次他說是巴赫的;下次他說,這是柏格尼尼的。每次聽他拉琴的時候,我都會被帶到一個非常美好與愉悅的情境里去。我總是在想:我要是也能像他這樣多好啊!而實際的情形是,我每次還課,都有點磕巴。有時我不想學(xué)了,可從來沒說來。
在學(xué)校,我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放假時我最光榮,拿著獎狀都是飛回家。而每次去陳老師家,我就是“一般”,“勉強過,還要練”,“再上心點兒??!”“弓子倒一點,人站直,”“節(jié)奏不對,快點兒?!薄颐看螒?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上課,歡歡喜喜地回家,斷斷續(xù)續(xù)學(xué)到五年級。那年暑假,爸爸去歐洲,媽媽學(xué)校有事,就讓奶奶送我去他家,七月的午后突然下起了大雨,根本打不到車,我和奶奶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他家。奶奶把傘都給我擋了,風(fēng)也大,她身上幾乎都濕透了。那天的課我狀態(tài)很糟糕,陳老師發(fā)火了,大眼睛像銅鈴一樣盯著我,說;“你不學(xué)以后就別來,讓家里人也跟著受累,你看奶奶這樣不冷嗎?”我拼命忍住沒有流眼淚,心里羞愧萬分。后來,陳老師大概擔(dān)心我怕他,態(tài)度和緩了許多,還偶爾講他小時候?qū)W琴的故事,他柜子里一把德國小提琴的故事,他爸爸改編小提琴曲子的故事……
升初中后我停止了學(xué)琴,就幾年沒有見過陳老師。
高一時,我以為學(xué)業(yè)輕松了,又想學(xué)。驕傲如我,并不想被別人認(rèn)為是學(xué)渣。于是我選擇比他名氣更大、聽說也更有耐心的他爸爸做老師。媽媽帶我去陳老家,偏偏在大院轉(zhuǎn)角處碰到陳老師,看見他我心里其實很激動,但有種背叛的尷尬。他問了原委,說:“只要你用功,在我和我爸那都一樣,你還可以來我這,你問題在哪我清楚。”我連連答應(yīng),陳老師牽著老斑點走了。為應(yīng)付小高考,我沒有再學(xué)多久。我想等我上大學(xué)有空再去陳老師家學(xué),到時,一定用心,讓他刮目相看。
再后來我就留學(xué)了,假期回來許多事都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今天,聽著這個噩耗,回憶一起涌來。我默默地想,為什么學(xué)琴不快樂我還一直要去陳老師家呢?大概是兒童的好奇心、對藝術(shù)的崇拜、被藝術(shù)熏陶的愉悅,以及陳老師精湛的演奏,打動了我。從五歲到十一歲,我在學(xué)校里有滿滿的自信,卻在這里被打擊得稀巴爛。也許正是這種捶打,讓我更加踏實前行。陳老師啟蒙我對弦樂器的認(rèn)知與審美,教誨我嚴(yán)謹(jǐn)對待琴弦以及一切。他見證了我的成長,鼓勵我不放棄,了解我個性的不足,是我應(yīng)該感恩的人。
不知陳老師帶過的孩子里,有多少是像我一樣學(xué)得并不出眾,卻深深地懷念著他的人呢?
回到家里,看著書房里的四把小提琴,一字兒排開,十分之一的紅棉手把處,還有陳老師貼的膠帶。四分之一是我考四級的琴,四分之三是我考六級的琴,……打開最大的一把琴,那是陳老師為我挑選的,還記得他將琴交給我的時候說:“終于可以用成琴了,以后都是這個大小?!毖凵窭餄M是欣慰。指尖不禁流淌出一曲“北風(fēng)吹,雪花飄”。嗚咽的琴聲,仿佛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