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前語:二十四節(jié)氣是棵大樹,扎根于中華傳統(tǒng)深厚土壤。眾多散文家更是以此為主題進行書寫,就像是繁茂生長的枝丫、變幻光色的樹葉、姿態(tài)搖曳芬芳迷人的花朵。通過對節(jié)氣的書寫,也是在致敬我們的古老中國。
作家葦岸在1998年以一年時間,于每個節(jié)氣日的上午九點在昌平一處麥田的同一個角度拍攝照片,記錄下大地一整年的變化,并以此為基礎寫作了散文《一九九八:二十四節(jié)氣》,然而當他寫到《谷雨》便戛然而止,如同他的生命。細讀《一九九八:二十四節(jié)氣》,可以深味葦岸以整個心靈樸素吟唱所帶給我們的和諧寬厚、澄澈和警示。
對于北半球的農業(yè)與農民來說,新的一年是從今天開始的。
古羅馬作家瓦羅在他的著作《論農業(yè)》中寫道:“春季從2月7日開始?!蓖吡_所依據的日歷,是當時的古羅馬尤利烏斯歷(尤利烏斯歷即后來的公歷前身)。在公歷中,立春則固定地出現(xiàn)在2月4日或2月5日。這種情況,至少在本世紀的一百年如此。一個應該說明的現(xiàn)象是,本世紀上半葉立春多在2月5日,下半葉立春多在2月5日。
能夠展開旗幟的風,從早晨就刮起來了。在此之前,天氣一直呈現(xiàn)著衰歇冬季特有的凝滯、沉郁、死寂氛圍。這是一個象征:一個變動的、新生的、富有可能的季節(jié)降臨了。外面很亮,甚至有些晃眼。陽光是銀色的,但我能夠察覺得出,光線正在隱隱向帶有溫度的谷色過渡。物體的影子清晰起來(它們開始漸漸收攏了),它們投在空闊的地面上,讓我一時想到附庸或追隨者并未完全泯滅的意欲獨立心理。天空已經微微泛藍,它為將要到來的積云準備好了圓形舞臺。但曠野的色調依舊是單一的,在這里顯然你可以認定,那過早蘊含著美好諾言的召喚,此時并未得到像回聲一樣信任地響應。
立春是四季的起點,春天的開端(在季節(jié)的圓周上,開端與終結也是重合的)。這個起點和開端并不像一個朝代的建立,或一個嬰兒的誕生那樣截然、顯明。立春還不是春天本身,而僅僅是《春天》這部輝煌歌劇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義更多地在于轉折和奠基,在于它是一個新陳更番的標志。它還帶著冬天的色澤與外觀(仿佛冬季仍在延伸),就像一個剛剛投誠的士兵仍穿著舊部褪色的軍裝。我想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里的那句“灰色的春季”,正是從這個角度講的。
在二十四節(jié)氣的漫漫古道上,雨水只是一個相對并不顯眼的普通驛站。在我過去的印象里,立春是必定會刮風的(它是北京多風的春天一個小小的縮影),但雨水并不意味著必定降雨。就像森林外緣豎立的一塊警示標牌,雨水的作用和意義主要在于提醒旅人:從今天起,你已進入了雨水出沒的區(qū)域。
今年的雨水近乎一個奇跡,這種情形大體是我從未經歷過的(它使“雨水”這一節(jié)氣在語義上得到了完滿的體現(xiàn))。像童年時代冬天常有的那樣,早晨醒來我驚喜地看到了窗外的雪。雪是夜里下起來的,天亮后已化作了雨(如古語講的“橘逾淮為枳”),但飽含雨水的雪依然覆蓋著屋頂和地面。雨落在雪上像掉進井里,沒有任何聲響。令人感到驚奇和神秘的是:一、雨水這天準確地降了水;二、立春以后下了這么大的雪;三、作為兩個對立季節(jié)象征的雨和雪罕見地會聚在了一起。
在傳統(tǒng)中,雪是伴隨著寂靜的。此時的田野也是空無一人,雪尚未被人踐踏過。(“立春陽氣轉,雨水送肥忙。”以化肥和農藥維持運轉的現(xiàn)代農業(yè),已使往昔的一些農諺失去了意義)
土地隱沒了,雪是正奔向春天和光明的事物,在回歸的路上猶疑地停下了腳步。由于吸收了雨,雪有些塌縮,暗淡,減弱了其固有的耀眼光澤。這個現(xiàn)象很像刀用鈍了,喪失了鋒芒。幾只淋濕了羽毛的喜鵲起落著,它們已到了在零落喬木或高壓線鐵架上物色筑巢位置的時候了。面對這場不合時令的雪,人們自然會想到剛剛逝去不久的冬天;但在一個歷史學家眼里,他也許會聯(lián)想到諸如中國近代的袁世凱曇花一現(xiàn)的稱帝時期。
二十四節(jié)氣令我們驚嘆叫絕的,除了它的與物候、時令的奇異吻合與準確對應,還有一點,即它的一個個東方田園風景與中國古典詩歌般的名稱。這是語言瑰麗的精華,它們所體現(xiàn)的漢語的簡約性與表意美,使我們后世的漢語運用者不僅感到驕傲,也感到慚愧。
“驚蟄”,兩個漢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構成了生動的畫面和無窮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遠方一聲初始的雷鳴中,萬千沉睡的幽暗生靈被喚醒了,它們睜開惺忪的雙眼,不約而同,向圣賢一樣的太陽敞開了各自的門戶。這是一個帶有“推進”和“改革”色彩的節(jié)氣,它反映了對象的被動、消極和等待狀態(tài),顯現(xiàn)出一絲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個鄉(xiāng)村客店老板凌晨輕搖他的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該上路了。”
仿佛為了響應這一富有“革命”意味的節(jié)氣,連陰數(shù)日的天況,今天豁然晴朗了(不是由于雨霽或風后)。整面天空像一個深隱林中的藍色湖泊或池塘,從中央到岸邊,依其深淺,水體色彩逐漸減淡。小麥已經返青,在朝陽的映照下,望著滿眼清晰伸展的茸茸新綠,你會感到,不光嬰兒般的麥苗,綠色自身也有生命。而在溝壑和道路兩旁,青草破土而出,連片的草色已似報紙頭條一樣醒目。柳樹伸出了鳥舌狀的葉芽,楊樹拱出的花蕾則讓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在田里,我注意到有十只集群無規(guī)則地疾飛鳴叫的小鳥(疑為百靈);它們如精靈,敏感,多動,忽上忽下;它們的羽色近似泥土,落下來便會無影無蹤;我曾試圖用望遠鏡搜尋過幾次,但始終未能看清它們(另一吸引我注意的,在遠處高新技術產業(yè)開發(fā)區(qū)外緣公路邊的人行道上,一個穿紅色上衣的少女手捧一本書,不停地走過來走過去)??蓯鄣闹蓱B(tài)、新生的活力、知前的歡樂、上升的氣息以及地平線的柵欄,此時整個田野很像一座太陽照看下的幼兒園。
“驚蟄過,暖和和?!钡搅梭@蟄,春天總算坐穩(wěn)了它的江山。
“四時八節(jié)”,在二十四節(jié)氣里,春分是八個基本節(jié)氣之一。西方古代為了便于農事,曾將一年劃分成八個分季,第二分季即“從春分到維爾吉里埃座七星升起”。春分是春季的中分點,同時就一年來說,“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寒暑平”。春分這天太陽正當赤道上方,它將自己的光一絲不茍地均分給了地球南北。人們平日常說:像法律一樣公正。實際就此與春分或秋分相比,這是個并不十分恰當?shù)谋扔?。(因為法律最終都要通過法官體現(xiàn))在春分前后,如果你早晨散步稍加留意,發(fā)覺太陽是從正東升起的。過了春分,“幽晦不明,天之所閉”的北方人民便明顯感到,太陽一天天近了。
在春天的宮廷里,還是發(fā)生了一次短暫的政變。3月18日深夜,大風驟起,連續(xù)兩天風力五六級,白天的最高氣溫降至攝氏3度。關于世間類似這種突發(fā)的、一時的、個別的、偶然的“倒行逆施”,它的最大消極作用,主要還不在其使率真勇為的先行者遭受了挫折和打擊,而在其由此將使世間普遍衍生以成熟和大家風度自詡的懷疑、城府、狡黠、冷漠等有礙人類愉快與坦誠相處的因素。
仿佛依然彌漫著政變剛剛被粉碎的硝煙,今天盡管大風已息,氣溫回升,但仍有料峭的寒意。與驚蟄對照,春分最大的物候變化是:柳葉完全舒展開了,它們使令人欣悅的新綠由地面漫延上了空間;而楊樹現(xiàn)在則像一個趕著田野這掛滿載綠色馬車的、鞭子上的紅纓已褪色的老車夫。另外一個鮮明變化,即如果到山前去,你可以看到盛開的總與女人或女人容貌關聯(lián)的桃花。
“九盡楊花開,農活一起來。”每年到了三月中旬,一般便出九了。但眼下農田除了零星為小麥澆返青水的農民外,依然顯得空曠,冷清。現(xiàn)代農業(yè)作物種植的單一和現(xiàn)代農業(yè)機械器具的運用,不僅使農業(yè)生產趨于簡便,也使農民數(shù)量日漸減少。隨著工業(yè)文明的推進,人口學家預測,2010年世界人口達到70億,其中城市居民將逾35億,有史以來首次超過農村人口。在人類的昨天,無論東方還是西方,農業(yè)和農民都曾備受尊崇。古希臘羅馬時期,人們曾用“好農民”或“好莊稼人”來稱贊一個好人(“受到這樣稱贊的,就被認為受到了最大的稱贊”)。古羅馬作家加圖在他的《農業(yè)志》中這樣贊美農民:“利益來得最清廉、最穩(wěn)妥、最不為人所疾視,從事這種職業(yè)的人,絕不心懷惡念?!比绻訄D的說法成立或得到我們認同,那么看來人類社會由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轉化,不光污毀了自然,顯然也無益于人性。
作為節(jié)氣,清明非常普通,它的本義為,“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但在二十四節(jié)氣中清明后來例外地擁有了雙重身份:即它已越過農事與農業(yè),而演變成了一個與華夏人人相關的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就我來說,清明是與童年跟隨祖母上墳的經歷和杜牧那首凄美的詩連在一起的,它們奠定了我對清明初始的與基本的感知、印象和認識。我想未來也許只有清明還能使已完全棄絕于自然而進入“數(shù)字化生存”的人們,想起古老(永恒)的二十四節(jié)氣。
二十四節(jié)氣的神奇、信譽與不朽的經典性質,在于它的準確甚至導致了人們這樣的認識:天況、氣象、物候在隨著一個個節(jié)氣的更番而準時改變。與立春和立秋類同,清明也是一個敏感的、凸顯的顯性節(jié)氣,且富于神秘、詭異氣氛。也許因其已經演變?yōu)楣?jié)日,故清明的天況往往出人意外地與它的詞義相反(這在二十四節(jié)氣里是個特例),而同這一節(jié)日的特定人文蘊涵緊密關聯(lián)。在我的經驗里,清明多冽風、冥晦或陰雨;仿佛清明天然就是“鬼節(jié)”,天然就是陽間與陰界銜接、生者與亡靈呼應的日子。
今年的清明,又是一個典型例證。延續(xù)了數(shù)日的陰天,今天忽然發(fā)生了變化:天空出現(xiàn)了太陽。這是可以抬頭直視的太陽,地面不顯任何影子。(與往日光芒萬丈的著裝不同,太陽今天好像是微服出訪)整個田野幽晦,氤氳,迷蒙,千米以外即不見景物,呈現(xiàn)出一種比夜更令人可怖的陰森氣氛。麥田除了三兩個俯身尋覓野菜的鎮(zhèn)里居民外,沒有勞作的農民。渲染著這種氣氛的,是隱在遠處的一只鳥不時發(fā)出的“噢、噢、噢”單調鳴叫。它的每聲鳴叫都拉得很長,似乎真是從冥界傳來的。這是一種我不知其名也未見過其形的夜鳥,通常影視作品欲為某一月黑之夜殺機四伏的情節(jié)進行鋪墊時,利用的就是這種鳥的叫聲。
從田野返回的路上,我在那片高新技術產業(yè)開發(fā)區(qū)一家藥業(yè)公司圈起待建的荒地內,看到一群毛驢,大小約二十頭,近旁有一個中年農民。我走了進去,和中年農民攀談起來。他是河北張北人,驢即來自那一帶。這是購集來供應鎮(zhèn)里餐館的。我問:驢總給人一種苦相感,農民是不是不大喜歡它們?中年農民答:不,農民對驢還是很有感情的,甚至比對馬還有感情;驢比馬皮實,耐勞,不挑食,好喂養(yǎng),比馬的壽命也長。
從詞義及其象形看,“谷”首先指山谷。瑞典漢學家林西莉在她的著作《漢字王國》中即講:“我只要看到這個字,馬上就會想起一個人走進黃土高原溝壑里的滋味?!碑敼扰c雨并連以后,它的另一重要含義“莊稼、作物”無疑便顯現(xiàn)了。
像“家庭”一詞的組構向人們示意著只有屋舍與院子的合一,才真正構成一個本原的、未完全脫離土地的、適于安居的“家”;“谷雨”也是一個包含有對自然秩序敬畏、尊重、順應的富于寓意的詞匯,從中人們可以看出一種神示或偉大象征:莊稼天然依賴雨水,莊稼與雨水密不可分。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個季節(jié),也是一年中最為宜人的幾個節(jié)氣之一。這個時候,打點行裝即將北上的春天已遠遠看到它的繼任者——攜著熱烈與雷電的夏天走來的身影了。為了夏天的到來,另外一個重要變化也在寂靜、悄然進行,即綠色正從新淺向深郁過渡。的確,綠色自身是有生命的。這一點也讓我想到太陽的光芒,陽光在早晨從橙紅到金黃、銀白的次第變化,實際即體現(xiàn)了其從童年、少年到成年的自然生命履歷。
麥子拔節(jié)了,此時它們的高度大約為其整體的三分之一,在土地上呈現(xiàn)出了立體感,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開始顯露出了男子天賦的挺拔體態(tài)。野兔能夠隱身了,土地也像驕傲的父親一樣通過麥子感到了自己在向上延續(xù)。作為北方冬天曠野的一道醒目景觀的褐色鵲巢,已被樹木用葉子悉心掩蔽起來。一只雀鷹正在天空盤旋,幾個農民在為小麥澆水、施撒化肥。遠處樹叢中響起啄木鳥的只可欣賞而無法模仿的疾速叩擊枯木的聲音,相對啄木鳥的鳴叫,我一直覺得它的勞動創(chuàng)造的這節(jié)音量由強而弱、頻率由快而慢的樂曲更為美妙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