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

表妹今年中考失利，只能勉強上當(dāng)?shù)匾凰胀ǖ母咧?。在錄取結(jié)果公布之前，小姨和姨父日夜擔(dān)心，精神緊張，折騰得疲憊不堪。在他們眼中，表妹如今的一切皆是不思進取的惡果，于是每次見到我都讓我給表妹做思想工作。

作為一眾親戚中最大的孩子，我在飽含期待的目光中出生，享受所有長輩的疼愛和弟弟妹妹們羨慕欽佩的眼光。“你怎么不像姐姐那么乖”“多跟姐姐學(xué)學(xué)，你看你自己像什么樣”“你要是有你姐姐一半就好了”，大人們的稱贊在孩子心中總是格外有分量，讓年幼的我內(nèi)心洶涌澎湃。然而隨著年齡增長，衡量孩子的標(biāo)準(zhǔn)多了，成績、才藝、獎狀、懂事……總有讓我不堪一擊的時候，“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呢”“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你要給弟弟妹妹做榜樣的啊”，大人們復(fù)雜的眼光和委婉的奚落，如千斤重。

坦白說，如今回想起來，過去的日子可以有心或無心地加上朦朧濾鏡，色調(diào)和高光全都隨心調(diào)節(jié)，但血脈相連間善意的“思想工作”，卻由不得馬虎地銳化。我問表妹為什么中考失利沒有影響到她。她反問我，你怎么知道沒有影響我。我有點愣，因為你每天都快中午才起床，一點都不勤奮……這些小姨偶爾在我面前的碎碎念，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都可以一一列舉。她沒有看我，一副態(tài)度不端正的叛逆少女模樣，但我卻如鯁在喉。

對于弟弟妹妹們，甚至是脫離少年時代很久以后的大人們來說，我已經(jīng)是“過來人”了。這個詞和它的含義一樣微妙：后退一步我仍可以懵懵懂懂尋求他人經(jīng)驗的庇護，而向前一步則必須全副武裝準(zhǔn)備上戰(zhàn)場。但我知道，殺敵、受傷，我只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紙上談兵和真槍實彈之間的溝壑萬丈深，在戰(zhàn)場上我也曾經(jīng)狼狽甚至比他們更絕望。如果現(xiàn)在再去經(jīng)歷一次，我并不會比第一次更加從容和自信。后來，小姨滿懷期待地問我思想工作的效果如何，我含含糊糊地跟她說，表妹還小，升入高中就會明白一些。她有些復(fù)雜地嘆了口氣，小聲呢喃了一句什么。

我記得小學(xué)二年級的周末，我按照慣例去外婆家吃飯。進門前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鬼使神差地蹲在墻后，聽見外婆和小姨嘮嗑。具體的對話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大概意思是說我怎么跟她們都不親近，虧她們含辛茹苦養(yǎng)大我。最后外婆總結(jié)說，因為還小。那時候也許真的是年紀(jì)小，很多語句和詞匯我都不太能理解，僅憑著語氣和停頓辨析的感情斑駁不清，但這不妨礙我把它們記下來。長大就好了，長大就明白了。于是我走進外婆家，若無其事地和每個人打招呼。外婆熱切地擁抱我，笑瞇瞇地問我愛吃什么。我說，外婆煮的我都愛吃！外婆摸摸我的馬尾辮，轉(zhuǎn)身數(shù)落攤在地上吵鬧的表妹，你看你姐姐，多貼心。雖是責(zé)怪卻難掩親昵。表妹噘著嘴撒潑，頭上的彩色小夾子纏上了碎發(fā)，整個人亂糟糟的。她嚷嚷著點菜，我要吃牛肉羹、海蠣煎、炸醋肉……外婆看著打滾翻騰的她無奈地答應(yīng)。后來想起來，“三歲看老”果然凝結(jié)了古人的智慧和經(jīng)驗，在眼色下推斷出的穩(wěn)妥答案和灑脫任性的自主答案，是我和表妹不同的選擇，說出口的剎那就交卷，也就沒必要再去人情世故的瑣碎里游蕩一回。畢竟成長這個詞，本身就包含了無數(shù)拐彎處的選擇。

出于某種難以言說的原委，我沒有將外婆和小姨的對話告訴母親。但是從細小的地方去感知微妙的聯(lián)結(jié)，成為我在懵懂時期的一大興趣。

那時候每次去外婆家吃飯，外婆都會問我好不好吃。當(dāng)然好吃。我打心底覺得外婆的廚藝很好，炸醋肉蘸上番茄醬，酥脆飽滿中帶著酸甜；牛肉羹的火候剛剛好，香味醇厚；而海蠣煎作為閩南的一大特色，是家家戶戶小攤小販吹捧的菜色，都不如外婆煎的美味。大學(xué)我在外省讀書，偶然嘗過一次海蠣煎。那家餐館的老板也是閩南人，但不知是不是在外多年，味覺已經(jīng)被異鄉(xiāng)的風(fēng)味同化了，我嘗了一口，覺得難以下咽。也可能是因為身處異鄉(xiāng)，使得我印象中外婆家飯菜的味道格外珍貴。

飯菜好不好吃當(dāng)然重要了，但沒那么好吃，也是可以吃的。外婆問完我她煮的好不好吃之后，總會問，比起你奶奶煮的呢？這個問題和小時候叔叔阿姨們問的“你和爸爸媽媽誰比較好？”一樣讓我如履薄冰?；卮鹨粋€問題很容易，但是問題的來源和結(jié)果卻常常讓人傷神。原因的背后，理由的背后，讓人捋不清。早熟的慣性促使我即使覺得外婆煮的更好吃，但還是躊躇著說，都好吃。外婆明顯有些失望，不甘示弱地繼續(xù)問，奶奶都煮些什么好吃的？有好料嗎？有煮蝦給你吃嗎？我搖搖頭。外婆有些憤憤不平，怎么都不買蝦給你吃？你媽每個月給她的錢都花到哪去了……我用筷子戳著碗里海蠣白嫩飽滿的肚子，不小心戳破了，流出半凝固的黑色汁水，看起來有點可憐。

那天傍晚從外婆家離開前，外婆往我手里塞了五塊錢，要我回家路上買雪糕吃。她和藹地，慈祥地，又帶有一點強硬地捂住我掙扎推脫的手：“你是懂事的孩子，但偶爾吃根雪糕沒關(guān)系的，回家不要告訴你媽，這是我們的秘密！”或許，她憐惜和疼愛這個冷冷清清的外孫女，也或許，她早就看穿了我世故背后的渴望。

閩南的夏日是一種潮濕的熱，黃昏的時候悶熱和水汽懶散地攪和在一塊，有一種奇異的靜謐。我含著酸奶味的雪糕，眼里瞬間充滿了淚水。

更多與之有關(guān)的回憶跳幀展開。

有段時間母親很忙，沒時間回家煮飯，中午我就和母親一起到奶奶家吃飯。等到飯菜都端上桌后，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要煮些什么，都沒什么菜。母親說，已經(jīng)很多菜了，怎么會沒菜。吃完后母親就匆匆?guī)е译x開，回家的路上絮絮叨叨，知道孩子在長身體都不買些什么營養(yǎng)的來煮，蝦都舍不得買，都沒什么可吃的。那個時候我對于食物價格幾乎完全沒有概念，對于蝦這種吃起來麻煩的食物也沒什么興趣，更不能理解母親壓抑的惱火。也許是委屈，也許是難以置信，而無論是多少種情緒氤氳出的惱火和憤憤不平，外婆和母親當(dāng)時的情緒時至今日，都只是一團無傷大雅的模糊，難以對焦了。

距離我和表妹尷尬的談話大概過去了半個月，有天晚上小姨突然發(fā)了好幾條語音給我。這些加起來將近二十分鐘的語音里，控訴了表妹變本加厲玩手機，不思進取的種種行為，聲嘶力竭里是一顆母親恨鐵不成鋼的心。我思考了很久，要怎么回復(fù)才能誠意十足的同時顧及小姨的心情，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是徒勞。我看著“對方正在輸入”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又消失，把寫了一大段的話全部刪掉，只發(fā)了個擁抱的表情包。隔天我就聽母親說小姨計劃要帶表妹去旅游，大吃一驚的同時又覺得意料之中。我不知道那天夜里表妹做了什么讓她改變主意的事情，說了什么樣的話能在一夜之間扭轉(zhuǎn)乾坤。生活中的問題不是一份詳盡的原因分析就能解決的，多一點沉重可以讓人奮發(fā)，可能倦怠，也可能喪氣。

小姨可以說是兄弟姐妹中最幸運的那一個，不用像哥哥姐姐們一樣幫助父母在田里干活、做家務(wù)、帶弟弟妹妹，憑借著討喜的嘴皮子成為寵兒，輕而易舉和最小的弟弟共同享有喝牛奶的地位。但這樣肆意的運氣像雪糕一樣終究等到了融化殆盡的那一天。人到中年，少年時積攢下的不諳世事最終成為反噬的野獸，野蠻而殘忍。要是再年輕那么幾歲，也并非沒有厚積薄發(fā)的機會，只是如今看來，就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值得慶幸的是，她所奉行的生活苦難美學(xué)告訴她，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于是費盡心思栽培自己的女兒，把所有成功的人設(shè)當(dāng)作參照系，若是女兒的人生方向或是位置出現(xiàn)了偏差，就在第一時間自救或求助他人。她從小擅長精打細算，從怎樣獲得大碗一點的牛奶到女兒的各門補習(xí)安排，她總是毫不退讓，唯一漏算了青春期的反抗。她性格里的乘風(fēng)破浪和圓滑世故扭曲著支配她逐漸蒼茫的人生，永遠充滿希望，又永遠停留在只言片語的設(shè)想。

小姨在母親這個角色上做得怎么樣，似乎從外婆和她的關(guān)系中就能猜到幾分。她不是能讓外婆放心的孩子，表妹似乎也不指望她能夠理解自己。抱怨母親更疼長姐，抱怨女兒不思進取，抱怨外甥女不冷不熱，生活對她毫不慈悲，她也時常對生活甩臉色，傷感和快樂都浮在表層，也就讓人有一種她堅不可摧的錯覺。

我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的時候，從報名到比賽當(dāng)天都是小姨全程陪同。那時候我因為經(jīng)常吃藥長得胖乎乎的，她準(zhǔn)備的紅色小禮服穿在我身上又丑又傻。站在舞臺上的那一刻，我能夠感覺臺下大大小小的眼睛里的嫌棄和驚異，端坐在第一排的評委老師瞄了我一眼就把頭低下了。只有小姨像個異類一樣高舉雙手，夸張地喊，加油。

后來我在五花八門的書中找到了似乎可以形容那一刻的詞，它們說，是“命運”。

太像了。擁擠悶熱的小禮堂，稀稀拉拉坐著的大人，爭奇斗艷的孩子，巨大的風(fēng)扇緩慢地轉(zhuǎn)動，汗水和化妝品混合著的古怪味道，還有震耳欲聾的心跳，這一切都似乎是主人公逆轉(zhuǎn)命運的預(yù)兆。然而書里沒有告訴我的是，命運往往伴隨著無數(shù)擦肩而過、自以為是的錯覺，更何況主人公從來不是我。

我最終只得了個以表鼓勵的優(yōu)秀獎，和評委老師合照留念的時候站在第一排的最右邊，差一點點就要被擠到幕布后面，但是小姨卻覺得我干了一件特別了不起的事，逢人便夸我彈鋼琴有天賦。那些被她拉住攀談的鄰居或是親戚，禮貌地表示贊揚。小姨說到興頭上的時候還會拉起我的手給別人展示：“我外甥女的手，一看就是要當(dāng)鋼琴家的！”事實上，鋼琴家的手多半纖細修長，輕而易舉就能夠跨八度琴鍵，但我的手卻又小又胖，還妄想抓住命運的尾巴。

如果把時間往前挪一點，如果能自由選擇要將哪些細微的情節(jié)拍成特寫。如果小學(xué)二年級的那天，站在院子外的我沒有蹲下來，是不是就能夠晚一點開始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相。剛上大學(xué)的那個大年初二，外婆、母親、小姨、表妹和我一起在廚房忙活著做飯。外婆笑著回憶我和表妹捉弄小雞崽的時候，接連列舉小姨的糗事，小姨不甘示弱將焦點轉(zhuǎn)移到偷笑的母親身上。廚房里海鮮翻涌腥氣，蔥蒜醬料和打鬧玩笑一起發(fā)酵，海蠣煎翻炒的吱吱聲和抽油煙機的轟隆聲共鳴，這實在算不上美好的畫面，卻格外有生活的厚度。同樣的性別和血脈讓我們擁有相似的敏感和韌性，即使有時候?qū)ι钍桶堰@些軟弱分一點給她或她，不講究迂回，也不擔(dān)心棱角的鋒利會割傷她們，互相傷害也彼此理解。

時隔多月，我接到表妹第一次主動打給我的電話時，忽然聽清了小姨呢喃的那句話，你也很難辦吧。

生活好難。

但即使很難，我也仍然跌跌撞撞地長大了。（責(zé)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