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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賴皮

        2020-05-26 12:05:08李芳
        神劍 2020年1期
        關鍵詞:尚義堂弟當兵

        李芳

        上部:堂弟尚義去當兵

        我叔家的兒子尚義,也就是我的堂弟,從部隊回來了,回來的當天沒進家,去親戚那里住了兩天。他頭天剛到家,第二天早晨,他爹就喝了農藥,被送進了醫(yī)院,據(jù)說喝的是百草枯,也有人說喝的是“84”消毒液摻白酒。民間有“84”摻白酒,喝了馬上 “走”之說,意思是毒性很強。不管是哪一種,只要進入人體,都有可能造成死亡。就是閻王爺不收,也只能活成個植物人。如果我叔真成了植物人的話,他的兒子尚義今后的日子真的就不好過了,那他要后悔一輩子。本來,尚義從部隊回來,村里人早就聽到了風聲,人家議論的不是他回來不回來,關鍵是才吃過他當兵的喜宴。有人調侃說,現(xiàn)在一打嗝,嘴里都哈出一股子豬腰子的尿騷味。據(jù)喝過尚義家喜酒的人說,焗長(農村專門做宴席的廚師)爆炒的腰花,沒把豬腰子里的那根騷筋抽出來,夾一塊腰花一嚼,騷得人直想吐。可是,尚義他爹,也就是我的叔,有啥想不開的,兒子剛回來,他咋又喝了農藥?人往醫(yī)院里送時,他還清醒,嘴里往外吐著白色的黏液,里面還有粉紅色的穢物,一車廂的酒酸味,熏得人直想嘔。但他還嚷嚷說自己沒有喝藥,幾次都要從車上下來,不管他喝沒喝藥,也不管他怎么掙扎反抗,一點用都沒有,被幾個護送他的人牢牢地摁住了。到了醫(yī)院,人被抬進急救室,醫(yī)生給他又洗胃又灌腸的,打了針,送醫(yī)護進觀察室,人已經軟綿無力了,家里人被拒在門外,只能透過觀察孔往里看。有醫(yī)生出來,就問人醒過來沒有,醫(yī)生戴著大口罩,遮住大半個臉,說,病人剛剛有些安靜,正在觀察。

        我堂弟和我嬸子娘兒兩個,也被我叔鬧騰得神疲力乏,呆坐在病室走廊的條椅上,淚眼婆娑的,他們都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我叔曾去過尚義的部隊,當面對著他這樣說過,你這樣不給家里爭氣,我哪還有臉見村里的老少爺們,到時候,我也不想活了。

        尚義當兵走的時候是啥情形,聽說尚義當上兵都換了衣服,馬上就要走了。村里人現(xiàn)在誰都不缺錢,有啥喜事,大家都來祝賀,那天一莊人都來了。我堂弟當個兵待客舍得給吃,一連待了3天客,請上咕嚕喇叭吹了3整天,光是放煙花和鞭炮留下的紙屑足足堆有半尺厚,嗩吶倒請了,吹了一天,我叔就讓人家走了。嗩吶隊是按天要錢的,一天兩千多塊,吹上3天是啥概念?再說了,我叔他也舍不得花這樣的錢。煙花爆竹也放了,地上也沒有半尺厚的碎紙屑,都是俺莊上的人說的邪話,啥事都喜歡泡水花。但喜宴確實豐盛,這一點不得假。鄰村也有當上兵的人家,都沒有我叔家搞得動靜大。尚義當上兵后,我叔在人面前都是杵著根大拇指跟人說話,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人家問他,你們家大侄子說過的啥?我叔還是昂著頭跟人家爭辯道: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其實我啥也沒有說過,好像我當上了村民兵連長是多大的官似的,能夠給他臉上貼一層金。因此,我家大侄子說過的,就成了他在村里人面前炫耀的資本,也是他的口頭禪,他要是跟誰爭論個啥,一說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這句話,別人聽了對他都是直撇嘴,他也不知道啥叫個害羞。我曾不止一次跟我叔說過,我說:“叔啊,你以后少在村民面前說那句‘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好不好?你以為你侄子這個村民兵連長比縣長、鄉(xiāng)長都大啊,其實你侄子連一根小手指都不是?!?/p>

        你聽我叔對我咋說:“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又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我們家大侄子挨村挨家動員村里的小青年去當兵,誰家兒子上大學回來,他就到家里做宣傳動員呢,干啥吆喚啥,進門見人就說,咱當兵是為國防盡義務,你不當兵,他不當兵,哪還有咱老百姓的好日子過?”接下來,他又掰著手指頭跟人家算當兵經濟賬,又眉飛色舞地算政治賬,直到人家高興地說,當兵好,當兵好,就讓孩子到部隊去鍛煉,我家大侄子給了人家一張征兵宣傳材料,才滿意地離開。我叔在村民面前擺事實,講道理,就是為他的說辭作鋪墊。我對他說,就算是我說過這樣的話,你也不能當著人家的面,三句話不離“我們家大侄子說過的”這話。

        好,閑言少敘,還是先說說我堂弟當兵的事吧。

        我叫武義,我堂弟叫尚義。名字叫武義,但性格文靜,一點都不善打斗,還特別喜歡“莫等閑,白了少年頭”“路轉溪橋忽見,聽取蛙聲一片”的唐詩宋詞。從部隊退伍回來后,我當上了村里的民兵連長。而我的堂弟尚義,他小我10歲左右。給他取名字的時候,我叔征求過我爹的意見,取了一個近義詞:尚義。我叔老來得子,可以用嬌慣、嬌寵來形容了。寵到啥程度,我這樣說你們就知道了。尚義喜歡跟我嬸子睡,從剛出生的一個血毛娃子,一直睡到10多歲,他睡覺時有個壞毛病,喜歡摸著他娘的咪咪,因為摸慣了,不摸就心里慌,不僅手里摸著娘的咪咪,腿還得擱在娘的肚子上。等他睡著了,我叔想和我嬸熱乎一下,悄悄地把他的小手從他娘胸前那對雪白但又松弛的咪咪上挪下來,尚義就一機靈醒了,他看到我叔也去摸咪咪,他抬起手就給我叔一個耳光子,打得還挺響。我叔有點生氣,說,這個熊秧子長大不得了,連爹都敢打。我嬸護著兒子,一臉不快地說:孩子都慣了,你跟他爭個啥爭?我叔窩著一肚子火悻悻地離開嬸子的床,獨個兒睡去了。這是其一。還有比這更笑話的呢。尚義念小學4年級那年,他同學跟他來家玩,見他娘在樹蔭影里跟鄰居二大娘敘閑話,離老遠就開始嚷嚷:“娘,我餓了?!?/p>

        “餓了回家,鍋里的菜餅子還熱乎著呢?!鄙辛x有點逞能,走到我嬸面前,掀起衣襟捉住他娘的乳房,像一個有癮的煙鬼子,趴上去叭嘰叭嘰吸了幾口,連他的同學都感到害羞,不敢扭頭看。吸奶時,我嬸笑著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說,去,瞎媽沒水,吸個啥?都多大了,不怕人笑話。還有,只要尚義在學校遇上雨天,都等著我叔送傘給他。放學的路上他怕踩腳上泥巴,還讓我叔馱著他回來,好高的一個大半橛子了,騎在我叔的脖子上,后邊的同學追著他,調皮的還在后面像趕驢的一樣,嘴里“得兒,得兒,駕,駕”地喊著。騎在我叔脖子上的尚義,回頭看著自己的同學,一臉得意地笑著,還做出騎馬的架勢。有一次,我叔馱著他走在路上,尚義在我叔脖子上嚷著要下來,我叔說,快到家了。尚義嗷嗷叫著說有尿了,我叔把他擱下地,這小子褲襠里的家伙頂起來了。叔在心里笑了,打那,尚義就再也沒讓我叔馱過。雖然我叔我嬸這樣寵他,但對他學習卻不放松,他天生不是一個學習的料,成績不好也不壞,就這樣他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到了高中,去年高考時,只考了200多分。高中畢業(yè)后,我叔找到我說,大侄子,你是村民兵連長,把尚義弄當兵去吧,他也高中畢業(yè)了。叔要把尚義弄當兵去,我知道征兵政策,準大學生優(yōu)先。就對叔說:“叔啊,你讓尚義隨便報一個學校,不管啥專業(yè)都行,只要有學校的錄取通知書,走兵優(yōu)先。”

        我叔說,好。結果,我堂弟尚義就隨便報了一個廚師專業(yè)。我叔為啥要讓尚義去當兵,我心里清楚,他想當軍屬戶。村里的軍屬戶有待遇,一年的優(yōu)待金上萬,還不講逢年過節(jié)時送的禮。我叔為啥這般重視我堂弟當兵,又在尚義當兵走之前大辦宴席,而且宴席豐盛,要知道我叔平時很節(jié)儉。我嬸子又是出名的吝嗇。待客那天,宴席還沒散,有人習慣把吃不完的剩菜兜回家,我嬸子在人家還沒有離開桌子就把一些她認為好的剩菜都收起來。我叔瞪著她說,你收那些剩菜干啥?好的剩菜被我嬸子收走了,剩下的菜也沒有人拿了,結果,大熱的天,我叔家沒有冰箱,我嬸子吃剩菜拉了3天稀,跑到村衛(wèi)生所掛了幾瓶子吊水。我嬸子小氣,我叔寵孩子。我不止一次地跟我叔說過,叔啊,你這樣寵著尚義,你想讓他長成個啥?我叔卻不以為然,說,長成個啥樣是啥樣,只要不憨不傻,知道疼爹疼娘就行了。叔對兒子的要求不高,因為啥呢,他說,我一輩子都沒混出熊樣來,也不指望兒子有大出息。打那往后,我就再也沒有跟我叔提過尚義的事。我叔小時候不是一個啥好鳥。小學上到二年級,認識自己的名字,要讓他拿起筆寫,他說我螞蟻尿尿濕不深,早就提不動筆了。我叔不上學,就跟著一幫不學好的孩子混唄,我爺爺也管不了他。這集到那集,他跟幾個氣味相投的人,翻黑里紅,還玩狗屄套子。啥叫屄套子?就是一只手里拿根長釘子,另一只手攥根繩子,一頭挽了個帶活扣的圈套,讓人往釘子上套,先問:“套住了嗎?”

        拿套子的人心里很把握似的,說,套住了。然后就往外拉繩子,如果繩子能夠系在釘子上,你就贏,沒系住,那就輸。輸贏就看繩子套住釘子沒有,外行人套10次輸10次,一次贏的機會都沒有。騙到錢,就上酒館吃喝。村里說我叔,有娘生,沒娘管的孩子。據(jù)說有一年,他們騙了牛行戶。這個牛行戶,一上午抽取不少的耕頭錢,我叔不知道咋盯上了他,他硬是把牛行戶腰包里的錢騙個底兒朝天。

        那天,集罷,我叔他們幾個就在牛行戶不遠的地方翻黑里紅,5塊10塊地押寶,我叔擺撲克牌,旁邊的人看到我叔翻牌,押寶。他都是50、100的押,讓別人猜他手里牌的顏色。反正就黑紅兩色,非黑既紅嘛。簡單,但我叔的手法快極了,你明明看到他押的是紅牌,你猜紅牌,他一攤手,黑的。有人不服,猜一次,輸一次??墒牵赃叺膸讉€人,一猜一個準,猜對了,把錢拿走。贏了錢,繼續(xù)押,當然,押寶人也有輸?shù)?。其實,那幾個人跟我叔同伙,叫作敲子,專門引誘別人押寶。牛行戶第一次見到他們翻黑里紅,他心里有點癢癢,認為自己在集頭上牽耕頭這么些年,能猜不準幾個毛孩子手里的撲克牌?他先是押了10塊錢,贏了,笑瞇瞇地把錢裝進腰包里,嘗到甜頭的牛行戶第二次又押了30元,這一次,他又贏了。牛行戶笑了,說:“小伙子啊,就你這幾屌下子,還想在集頭上蒙錢,你家祖墳都會被你輸光。”牛行戶贏了錢,我叔兜里的幾個錢輸?shù)镁?,急得快要哭了,他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有些后悔地說:“今個手氣背,光輸不贏。大爹,你把俺的錢都贏走了,俺上午連碗熱湯都喝不上,你不能讓俺餓肚子吧?”牛行戶也豪爽,遞10塊錢,說:“你是哪莊的半拉橛子,下次可別干這個了,給,去那邊吃碗餃子吧。”

        我叔真哭了,但那是假哭。我叔不肯接錢,這時,來了個青頭小伙子,對我叔說:“咦,這個小半拉橛子,怪有囔氣哩。要別人的錢不光彩啊,贏錢是本事?!比缓螅囝^小伙子對牛行戶說:“大爹啊,你不能贏了錢就走啊,得讓這個半拉橛子贏一把,掙點飯錢?!?/p>

        牛行戶一想也是,咋能這樣贏半拉橛子的錢呢,于是,他把剛才遞過去的10塊錢押上,說:“半拉橛子,看你手氣了?!?/p>

        牛行戶就這樣進入了我叔他們設下的圈套,幾次撲克牌翻下來,我叔不僅把他剛才輸?shù)舻腻X都贏了回來,還把牛行戶抽取的一上午的耕頭費都掏了個精光。我叔他們贏了錢,不敢在這個集上待了,很快就從這個集市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那個牛行戶就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后邊跟著幾個油頭滑腦的小痞子,咄咄逼人。這些人進了院子,還沒有見到人就問道:“鐵錘是這家吧?”

        見我爺爺出來,牛行戶說:“夜個在集上,鐵錘坑我牽耕頭的錢,還我錢,好說,要不然,我讓派出所抓人!”

        我爺爺認得牛行戶,賠著笑臉說:“俺家鐵錘都多長時間沒有回來了,錢是他拿的,你找他要,我掙一分錢都難,我拿啥還錢?”

        他跟牛行戶商議說:“這樣吧,等我兒子回來了,我讓他把錢還給你們?!迸P袘魶]說啥,幾個小痞子發(fā)狠話了,說,今天,你要不把錢拿出來,就把你家的鍋砸了,房瓦掀了,信不信?我爺爺怕事,就挨莊子借錢,跑了一圈子,又空手回來了。一個痞子說,做啥故啊,跟我們繞圈子。我爺爺詛咒,但他們根本不信。

        這時,我父親回來了,那幾個人一見我父親,指著說,就他。

        幾個人呼啦圍住了我父親,動手要打。我爺爺攔住說,這是我大兒子。

        他們看了看我父親,說:“乖乖,又像又不像,不能打錯人?!?/p>

        我父親那時不怎么長個兒,倒是我叔跟他比著長似的,都是一奶同胞嘛,在長相上,幾乎就像是雙胞胎。只是我小叔左眉毛上有一顆黑痣,這是區(qū)分我父親和我叔不同的地方。我爺爺對我父親說:“筋骨,去你大姑家借錢,等鐵錘回來,不擰斷他的腿,我就叫他個爹?!蔽覡敔敋鈽O了,才這樣說。

        我父親拿錢回來,給了牛行戶,他們剛出村,迎面碰上我叔。我叔一看是夜個(俗話,昨天)集上的牛行戶,我叔小聰明,明白這些人干啥了。他人一到家,我爺爺二話不說,抄出一把糞叉子就打,我叔奪過糞叉子就往村外跑,嘴里罵罵咧咧:“狗日的,你們別走,把錢給我留下!”聽到罵聲,幾個回頭一瞧,見我叔追來,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都快。牛行戶跑不動,他年紀大,我叔只朝他腰窩里踢一腳。接著,又攆那幾個年輕的,很快就逮住一個小痞子,他一糞叉子下去,就把那人撂在地上,邊打邊說,日你個娘哎,還懂不懂賭場規(guī)矩,輸了錢,還敢跟贏家要,老子今天剝你的皮。痞子跪下給我叔磕頭,一個勁兒叫爹:“俺爹,我不知道啊,要知道,龜孫要你錢。爹,饒了我吧?!边呎f,邊磕頭,把自己兜里的錢都掏了出來。

        我叔出了口惡氣,可是,他這次惹的不是茬兒,被打的那小子他姑夫是縣公安局里的治安大隊長。晚上,公安局里的人把我叔銬走了。第二天,我爺爺和我父親去公安局里要人,治安大隊長眼一瞪說:“他不是叫鐵錘嗎?我看看是他這個鐵錘結實,還是我的銬子結實。我跟你說,他鐵錘是砸不開我的銬子。小子反了,詐騙不說,還傷害,兩罪并罰,夠蹲個三五年的,你們回去吧,別指望他回家了?!蔽腋赣H和我爺爺沒有見到我叔,我爺爺回來就氣病了。他一病臥床不起,跟沒臉見人一樣,還了人家的錢不說,人還被關了進去,爺爺霉得不行。連氣帶嚇,身體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他叫著我父親的乳名說:“筋骨啊,我怕是吃不上過年的扁食了?!闭f罷,他一個勁兒地咳,果然,正如我爺爺自己預料的那樣,他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里,兩眼一閉,就撒手西去了。

        我叔被送進了安徽白湖勞改農場,一蹲就是5年,也沒有定什么罪名,就是不讓出來,等他人出來后,老實多了,38歲那年,娶了個寡婦,40歲才得了個兒子叫尚義。尚義一晃就到了依法服兵役的年齡。

        我的堂弟尚義想去當兵,從他的學歷到他的年齡,完全符合當兵條件,只要體檢沒有問題,政治考核方面,我叔他雖然被勞改過,嚴格地說,那不能算是勞改,因為,法院一直都沒有下判決書,也沒有定罪,但我們一家都是本分公民,人都回來了,也就算了。我叔不明不白地被投進白湖勞改農場,一蹲幾年,他完全可以獲得國家賠償。關鍵是你得去找律師,跑法院、檢察院,我們不摸路,不想找麻煩了。

        叔把尚義當兵的事交給我了,但我總覺得吧,尚義受不了部隊的苦。因為我就是退伍兵嘛,我那個時候在邊防當兵,背著槍天天巡邏,一走上百公里的路。夏天有風沙,冬天能把鼻子凍掉,沒毅力真不行。我對叔說:“叔啊,是你讓尚義當兵,還是他自己愿意去的?”

        我叔說:“是我的意思,也是尚義的意思,就考了那么一點點分,不當兵,沒有出息的,像你,當兵回來,還當個村干部,咱們家人老幾輩都沒有誰當過官。尚義去當兵,要混出息了,說不定還能當個團長旅長啥的?!笔逵羞@種想法是因為那天我給他的征兵宣傳資料,上面除了有征兵政策之外,還有一個軍旅榮譽榜,介紹了全縣部分營、團職現(xiàn)役干部在部隊成長進步的情況,擔任職務,職務級別,哪年入伍等。我叔看過軍旅榮譽榜,一個個穿著軍裝,佩戴軍銜,掛著資歷章的軍官,讓我叔看得直咂舌:嘖嘖嘖,看看人家的孩子,混得多出息,連祖宗臉上都有光。

        叔這樣說著,臉上還往外溢著笑,就好像他兒子尚義已經當上了團長。說罷,他突然眼皮一垂,聲音也低了,說:“大侄子啊,你叔我身上不還披著一張賴皮嗎,你兄弟一當上兵,你叔我也把披在身上多年的賴皮撕掉了,給咱們家長光啊?!?/p>

        叔也知道羞恥啊,他年輕的時候,從來都不去想這個問題。如果一個人身上披著一張賴皮撕不下來,在人面前,就永遠抬不起頭來。叔這樣說,堂弟尚義當兵的事我還真得放心上。有時候,人的行為,就怕被固化了,就像是一件商品注冊了永久性商標一樣。如果想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那就得撕去原來的商標,重新?lián)Q一個新的包裝。我叔這是想重新包裝自己。

        尚義本人呢,對當兵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我得問問,別到時候,他兵驗上了,最后又不愿意去,這不是瞎給他操心嗎?

        那天,鄉(xiāng)武裝部長打電話給我,說縣人武部領導來村里對準大學生報名當兵進行摸底,要直接到參加過高考的應屆畢業(yè)生家中進行走訪,正好,你堂弟參加完高考,又符合征集對象,就去你們村,到你叔家。說真話,如果參加高考取得了高分數(shù),根本就沒有人愿意去當兵,稍微差一點的,還想再復讀一年,爭取明年再考一個兩相的學校。像尚義,就是再復讀兩年,也不會有多好的成績。也只有他這樣成績的高考生,才是兵役機關爭取的對象。掛了電話,來到我叔家,我嬸子正在給一只母羊接生,那只母羊不安地一會兒跪在地上,一會兒又艱難地從地上站立起來,粉紅色的水門里掛著帶有血色的粘液,嘴里還咩咩地叫喚著,像是一個分娩的產婦,在經歷著分娩前陣痛。我嬸子見我來,沒顧得問我干啥,兩眼焦急地盯著母羊的屁股。待產的母羊就好像是她的女兒,她既焦急,又盼望,似乎她就要做外婆了。

        “嬸啊,尚義呢?”

        “他這兩天都不在家,去他同學那了?!?/p>

        “那我叔呢?”

        “我讓他去村頭小賣部買紅糖了,這羊產羔子,也得催奶,你看,這羊肚子大得很,少說也得下五六個小羊羔吧,嬸子我今年得發(fā)羊財了。”

        我沒有時間跟嬸子閑敘些不沾邊的話題,我就打電話給尚義,問他在哪里,愿意不愿意當兵。尚義說他在縣城一個同學家里,至于當兵的事,他回答說:“我爹的意思想讓我去當兵,我呢,想再復讀一年。當兩年兵,又跑回來了,耽誤了自己的青春。”

        我跟他說,當兵和不當兵根本就不一回事。過去是當兵后悔3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我還告訴他說,國家將要成立退役軍人事務部,軍人將會成全社會最尊崇的職業(yè)。即使你退伍回來,你還有很多優(yōu)勢呢。作為一名“準大學生”入伍,你再上大學可以免除學費,還可以再選專業(yè)。也許尚義有所心動,我問道:“你到底是愿意復讀還是想去當兵?”

        尚義說:“我拗不過我爹!”

        從我跟堂弟尚義的對話分析,尚義對當兵并沒有太強烈的愿望,只是我叔想讓他去當兵。如果這樣的話,那就讓尚義先跟著去體檢一下,先驗了兵再說。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越是心里想當兵的人,身體往往不是這里出問題,就是那里有毛病,尚義卻一路過關斬將。頭天進站體檢,第3天體檢合格名單就出來了。我叔對尚義當兵的事操心著呢。進站前,我叔對我一遍又一遍地說:“大侄子啊,尚義的事就交給你了,我就不用往縣里跑了,地里的莊稼得追肥間苗?!?/p>

        我告訴叔說,你去有啥用?人家又不讓家長進站,連我都不一定能夠進得去。叔聽我這樣一說,心里似乎有些不放心,從兜里掏出一打子錢給我,說:“大侄子,該花錢的地方,你花,這是兩千塊錢,不夠呢,你先幫我墊上,回來我就給你?!?/p>

        “叔啊,要是尚義身體有毛病,有錢也花不掉,沒有毛病呢,一個子兒都不用花。”我自然沒有接叔的錢,我堂弟尚義體檢和政治考核都合格,這叫雙合格兵。因為他是高中畢業(yè)生,又收到了滁州職業(yè)技術學院里的錄取通知書,在挑選兵員方向上,自然有優(yōu)先權。

        我問了一下鄉(xiāng)武裝部長,今年縣人武部分配給我們鄉(xiāng)都是哪個地方的兵,我得給我堂弟尚義選一個好點的兵種。最后,尚義自己選擇了戰(zhàn)略支援部隊。

        “我家尚義點上兵了呢?!弊詮奶玫苌辛x定兵之后,我叔見人就說,他家兒子點上了兵,我嬸倒是反應平平,可嬸子心里不舍,她就這么一個兒子,當兵一走,兩年不見兒子一面,她能不想念嗎?都說兒走千里母擔憂嘛。其實,她也知道當兵好,公家管吃管住,又發(fā)錢,新兵第一年每個月都千把塊,比打工強。我叔就不一樣了,他恨不得馬上就發(fā)新兵衣服,讓兒子穿上新兵衣服從村東到村西,再由村南到村北,這樣來來回回地走上幾圈,告訴村里人,我家尚義被點上兵了,我家是軍屬了,我鐵錘腰桿子硬起來了。

        我對我叔說:“叔啊,尚義去當兵,可不是去參加工作啊,當兵是要做好吃苦準備的,有時候比外出打工還苦,讓尚義有個思想準備?!?/p>

        我叔興奮地說:“能有多苦,你不也熬過來了嘛?!?/p>

        我說,叔啊,你沒當過兵,你不知道當兵的苦,新兵連3個月的軍訓,哪一個新兵不脫掉一層皮呢。

        我叔說,小孩子到部隊,累點,苦點,有啥?叔還是過去的那種觀念,人,只要能吃苦就行??蓵r代不同了,過去當兵,只要肯干,能吃苦,都能當上干部。部隊里提起來的干部,多數(shù)都是農家子弟?,F(xiàn)在不同了,當兵要有文化,當干部得上軍校,戰(zhàn)士中提干的少,除非你很優(yōu)秀。

        9月7號那天,我堂弟尚義離開家鄉(xiāng),踏上了軍旅之路。這一天,我拿著尚義的滁州職業(yè)技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清清爽爽地在縣人武部給他辦理了“保留大學新生入學資格”手續(xù),有兵役機關證明,只等學?;貓?zhí)了。退役士兵回來復讀,等于有了雙保險。我叔,我嬸子,跟著我堂弟,一直把他送上了火車。在新兵集合的時候,我叔給尚義買了吃的,又買穿的,我說,叔啊,你買的這些東西,是給尚義增添負擔,他根本都用不上,部隊啥都準備好好的,你就在家里等他的好消息吧,干好了,能在部隊考個軍校更好,考不上軍校,轉個士官也行,在部隊鍛煉幾年,他再回來時,人就換了樣子了。

        我叔聽了我的話,心里頭樂滋滋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外面混出個名堂來呢,我叔非常堅信他的兒子尚義在部隊更有出息。我記得送堂弟尚義走的那天,我就跟尚義說過:“尚義呢,部隊雖然苦,也就是新兵連3個月,有的人吃不了苦,還沒有等下到老兵連,就堅決不干了,咱可不能當逃兵啊?!?/p>

        尚義新兵服裝領回來的當天,就把新訓迷彩服穿在了身上,咧嘴笑著說,這軍服跟量身定做的一樣,開始舍不得穿,穿上又舍不得脫下來。穿上新兵迷彩服的尚義說:“能撐下來,誰會當逃兵?!?/p>

        我是村民兵連長,曾在《中國民兵》公眾號里看到過云南、山東、江西等省的縣區(qū)政府對拒服兵役新兵的懲戒,非常嚴厲。找到微信公眾號里帖子,給尚義看,他調侃道:“老大,微信作為自媒體的一種形式,大多文章都是新聞,但是呢,作為新聞呢,寫的都是一些生活表象,而真正的生活是在小說里。對于當兵,我有著自己的看法和理解,當兵盡義務兵役法規(guī)上寫得明明白白,我懂。”

        我心想,你懂就好!

        說起逃兵來,我不得不多絮叨幾句了。我爺爺也是當過兵的人,只是他那時是被抓壯丁成了國軍。這也是我們家族史上不光彩的一頁,我爺爺活著的時候不愿意提起,我父親當然也想把他父親的那段歷史抹掉,從來都不說我爺爺當兵的事。只有我叔偶爾提及,那是他不正混,被我爺爺逮住往狠里打,打急了,他才兇巴巴地吼道:“你一個國民黨的逃兵,哪有這樣毒打兒子的!”

        我叔這樣吼,當然招來的又是一頓猛抽,我爺爺邊打邊問他:“我還是逃兵嗎?我還是逃兵嗎?”

        我叔也是一個犟種,爺爺越是打得兇,他越是喊得響:“你就是,你就是,一個國民黨的逃兵!”

        在我們村子里,只有我叔被打得受不了的時候,才敢說我爺爺是逃兵,平時,誰也不敢當著我爺爺?shù)拿嬲f他是逃兵的。那一年在興修茨淮新河的水利工地上,俺們村一個叫怪物的人,跟我爺爺一副抬子從坡腳往壩頂上抬土,怪物拈輕怕重,每一次抬土時,他都把長杠子頭留給自己。杠子頭長還不說,他每次都要走前邊,這樣呢,一抬子泥巴的重力都在我爺爺肩膀上了。我爺爺比他年紀大,肩膀上的杠子頭短,抬子就重得多,壓得肩膀腫得像發(fā)面饃。吃飯時,我爺爺對他說:“怪物,你年紀輕輕的,把短杠子頭給我,你還走在前頭,不能這樣?;^,當我是鐵人啊?!?/p>

        怪物一聽不愿意了,說我爺爺說他?;^了,他碗往地上一撂,說,你一個國民黨的逃兵,干點活熊毛病不少哇。我還不愿意跟你一副抬子呢。怪物當著那么多民工的面,說他是國民黨的逃兵,我爺爺就把剛從鍋里盛的一碗粉條燉豬肉朝怪物頭上扣去,把怪物燙得一蹦多高,眼看倆人就要打起來了,很快被人拉開了。飯后再上工時,我爺爺就和怪物分開了。至于爺爺為什么要當逃兵,只有我爺爺自己心里明白,要么,他是不愿意為國民黨賣命,要么,就是打仗怕死,或者是惦記家里還有年邁的爹娘,我爺爺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說有一年,我也只是聽說啊,我太奶奶得了重病,隆冬時節(jié),還下著大雪,我太太想喝魚湯,爺爺為了讓我的太奶奶能夠喝一口新鮮的魚湯,他冒著大雪,帶一把鐵鎬,提上魚簍,來到離村子里把路的大沙河,選好地方,揮鎬破冰,一鎬下去,厚厚的冰層只砸出一個白點點,等砸出一個冰窟窿,我爺爺用手撈出冰碴子,然后脫掉棉衣,光著身子,毫不猶豫地跳進去。蹲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上下嘴唇凍得發(fā)紫,大約一袋煙的工夫,從水里摸出一條魚來?;丶視r,爺爺兩腿凍得麻木了,他往前挪朝家走,想盡快給我太奶奶把魚湯熬出來。路上積雪很厚,挪著挪著,就一頭栽進了雪窩里。魚從魚簍里滑出來,在雪里掙扎幾下就不動了。那時,我爺爺是一個青頭懵子,年齡還不到20歲。后來,我聽爺爺說,越是天冷魚越好逮。因為人光著身子蹲在刺骨的水里,魚就朝你身邊來。冬天的魚很老實,一逮一個準。要不是我太奶奶生病想喝魚湯,隆冬時節(jié),誰會去下河捕魚。這件事,傳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誰家兒子要是對自己的爹娘不孝順,村里人就會把我爺爺寒冬臘月下雪天光著身子下河給我太奶奶逮魚熬湯的事兒提溜出來,說給那人聽。當然,我爺爺做的另一件事兒,只要一提起來,村里歲數(shù)大的人還都說得活鼻子眼見的。那是哪年的事兒呢?據(jù)說是民國三十六年的冬天,大概是在1947年或者是1948年左右,時間一長,又沒有文字記載,年代的概念都模糊了。這些事,都是我頭皮頂上的事,我只能當故事聽。

        那個時期,我們家鄉(xiāng)一帶匪患多,村子里人出錢買一桿槍用來看家護院,多數(shù)男人不會放槍。會放槍的人,又沒有準頭。自從我爺爺從國民黨隊伍里逃回來后,那桿槍就背在我爺爺肩上了。說是那天天一傍黑,土匪派人送信到我們村,要我們村里人準備100擔糧食和500吊袁大頭,晚上來人領。如果有誰敢違抗不給,就燒光村子。我的逃兵爺爺,那晚拿著槍守在路口。半夜,我爺爺看見有人對著村子搖手電筒,我爺爺也不知道那是土匪的暗號,看到亮光,也捏亮手電筒跟著搖幾下,土匪看到暗號,策馬而來,等那伙人靠近了,我爺爺連開幾槍,土匪挨了槍,哪還敢進村。第二天一早,村里人看到路上都是烏黑的血跡。土匪知道我們村有槍,就再也不敢到莊上襲擾了。我爺爺做下的兩件事,至今還在村子里成為美談,也把他當逃兵的事給抹掉了,村里人就不再提起。

        因為爺爺有過一段當國民黨兵的歷史,我父親那一輩沒有人當兵,只是到了我們這一輩,當兵政審政策放寬了,我才當了兵。后來,當兵政審政策不再把七大姑八大姨作為政治考核的對象,即使應征青年的直系親屬被勞改釋放只要不是犯有顛覆國家政權罪和危害社會公共安全罪,都不影響自己的子女當兵,我叔才有機會即將成為一名現(xiàn)役軍人家屬。

        尚義當兵走后的第4天,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尚義給家里打來了電話,他告訴我叔說,他還沒有進入正式的軍訓,這幾天只是思想政治教育,參觀部隊軍史館,團長、營長已經來看望過新兵好幾次了,鼓勵我們這些新兵盡快適應新兵連的生活?;锸澈茫讲筷牭牡诙?,每一個新兵已經領到了第一個月的津貼費了,請爹媽放心,我一定要干出點名堂來,把咱們家那段不光彩的歷史洗刷掉。聽了尚義的話,我叔我嬸高興地說,孩子大了,懂事了,我叔跟我說這是尚義打電話說的。我叔還說,讓尚義去當兵,這條路還走對了呢。

        大約是尚義當兵走后的半個月的時間吧,我做了個夢,夢見尚義被五花大綁從部隊押送回來,尚義看到我,咬牙切齒地說:“武義你這個王八蛋,我不去當兵,你和我爹合伙謀劃把我送到部隊。你知道這過的是啥日子嗎?都是火坑啊。你這是害我,我要回家!”我知道做夢都是假的,但我還是被尚義在夢里說的這句話嚇出一身冷汗。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覺?;鹂樱吭趺词腔鹂幽??我想知道火坑的含意。想想,可不是嗎?訓練場的科目不就有穿越火墻和翻越沙坑嗎?這兩個訓練項目是考驗人的意志和毅力的,沒有膽量,火墻就無法穿越,沒有膽量,就跳不出沙坑,只能等到救援??墒牵辛x還沒有這樣的訓練科目啊。第二天,看見叔,我問:“叔啊,尚義又來電話沒有?他在部隊干得還好吧?”我不敢把我昨天做夢的事跟我叔說。

        叔對我說,還是半個月頭里打過一次電話,這恁長時間沒有打過電話了。我說:“叔,尚義再打電話回來,你可要好好叮囑他,部隊就是再苦、再累,要咬牙挺住,沒有苦,哪有甜啊?!?/p>

        我叔說,等尚義再打電話時,我讓他給你也打個電話。

        時間過得真快,我堂弟尚義當兵一晃就兩個多月了,再有十來天,新兵下連,他們就可以授銜了,只要新兵授了銜,不管是身體上毛病還是思想有問題,都不會退兵了。

        尚義沒有給我打過電話,家里人也沒有接過他的電話,我在心里夸贊道,別看尚義平時在家里那樣嬌生慣養(yǎng),看來他能吃苦,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然而,沒過幾天,我卻接到鄉(xiāng)武裝部張部長打來的電話,這是我最不愿意接受的現(xiàn)實。張部長告訴我說,你家堂弟尚義,不愿意在部隊干了,要回來??h人武部軍事科劉科長要家里去人做做尚義的思想工作,穩(wěn)定穩(wěn)定他的情緒,部隊不作退兵處理,思想真做不通,就只有退兵了。電話里,張部長很生氣,也很嚴厲,他告訴我說,尚義一旦被退兵,他這一輩子也別想抬頭,上學,考公務員,貸款和經商,只要是上了失信人員名單的人,生活中會處處受限的。部隊上說了,如果一個星期內,尚義不再提出回家,留他服役,他堅持要回來,就得除名。對于退兵的處理,兵役法上有著明確的條文規(guī)定,以前也有過退兵,但都沒有過相應的處理措施?,F(xiàn)在不一樣了,除非不處理,一旦處理起來,比馬蜂蜇得厲害多了。去部隊做工作,誰最合適,當然是他的父親,我叔!

        當我把這個消息跟我叔說了之后,我叔氣得差點沒有背過去。他的眼睛不再明亮,腰也一下彎了下來,頓時我就覺得我叔受到了打擊。

        我勸我叔說:“叔,你先不要生氣,去部隊好好勸勸尚義,千萬別讓他回來,他真要回來了,跟我爺爺一樣,成了逃兵!”

        我故意把退兵說成逃兵,就是告訴我叔,現(xiàn)在,逃兵可恥!

        我叔心里急,他一個頭發(fā)灰白,年近六旬的老人,當年有過跑江湖的底子,走過南,闖過北的,去哪都能摸到路,沒有誰陪著,單獨一個人去了兒子的部隊,等他到了部隊,鄉(xiāng)武裝部長和縣人武部的人也到了部隊。

        去人和不去人,做思想工作的效果是不一樣的。后來,據(jù)鄉(xiāng)武裝部長對我說:“你叔真厲害,見到尚義二話不說,當頭幾個耳光,然后,要他跪地上認錯表態(tài),你叔跟他說,你要是不當兵了,給我跑回家,打這起,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p>

        我堂弟尚義就筆直在跪在他父親和來人面前,尚義被我叔打腫的半邊臉上,留下通紅通紅的五個手指道兒。尚義倔,脾氣有點像我叔年輕的時候。他擰著脖子說,我想家里人了,你們來了,我就不回去了。連長不讓尚義跪著,讓他起來,對他說,你寫一個保證書吧,你只要不回家,還是我?guī)У囊粋€好兵!

        我堂弟就寫了不到半頁紙的保證書,原稿留在了部隊,縣人武部和鄉(xiāng)武裝部帶回來的是復印件。

        尚義的思想問題解決了,我心里長長地舒一口氣,我叔從部隊回來后,好像這事有些丟人,在床上睡了3天,四門不出,等他再出來時,見人總是低著頭,不像以前,挺著腰桿,似乎犯錯的不是他兒子尚義,是他這個鐵錘不會教育孩子才釀成這個結局。

        有時候,人的思想在一定情況下,是容易產生波動的,尚義的情緒穩(wěn)定不到一個星期,尚義又有了思想反復,這次家里沒有人再去部隊,對他放棄了。大約半個月后,部隊把尚義送了回來。人到了省軍區(qū),軍分區(qū)就接到通知,立刻通知到縣人武部。部隊現(xiàn)在退兵都是直接把人送到省軍區(qū),要縣人武部把人領回。鄉(xiāng)里的張部長打電話給我,讓我通知家長到省軍區(qū)去領人。我就讓我叔去省軍區(qū)把我堂弟弄回來,我叔犟勁上來了,說,我不去,我沒有這個兒子。我叔不去,我得讓我嬸去啊,我嬸對我堂弟被部隊退回來只說了一句,這孩子打小就沒吃過苦,她對著我叔說,你頭被驢踢了,才把孩子送去當兵。他不愿意在部隊干,回來就回來了,你還不認兒子了。你不去,我去接。我叔吼了一聲:“你敢!”

        平時,我叔對我嬸子都是順從著,我嬸子說這東西是個圓的,他也跟著說是圓的,嬸子說這東西是個扁的,我叔也跟著說扁的。村里人說咱這個莊子上的男人,就數(shù)鐵錘最會寵女人,我叔說:“女人跟著我不容易,哪能給她氣受!”我叔結婚晚,別看他娶的是個寡婦,年齡上懸殊十好幾歲,這是我叔讓著我嬸子的緣故。

        聽我叔一吼,我嬸子害怕了,她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說,叔,你去接吧,就這樣,我跟我叔一起去的省軍區(qū)。見到省軍區(qū)的領導,他們都很客氣,還有那個送兵的干部,問:“你們是尚義的家長吧?”

        然后,我們簽了字,就把我堂弟尚義接了回來。出了省軍區(qū)的大門,我叔就開始罵尚義不爭氣,不要臉,丟人。

        把尚義接回到家的我叔,跟自個兒慪氣,想不開,一氣之下,就喝了農藥。說起來,我叔也是一個硬漢子,年輕的時候,在外面被人家打過,小時候在家挨過毒打,都不曾動過要死的念頭,偏偏人到老年,遇事不順,在兒子被部隊退兵之后,想一死了之。命運有時候常常這樣捉弄人,當一個人受到精神打擊,甚至崩潰,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時,上帝卻讓你受一次皮肉之苦,把你折騰得更加疲憊,經受了一次煉獄之后,你不僅沒有與世訣別,反而有所省悟:結束生命之舉是何等的荒謬?真實情況是,我叔喝下的不是農藥,也不是傳說的百草枯,是“84”的瓶子,我嬸子沒有扔,涮了涮就把大桶里的洗滌劑倒了進去。這樣,我叔撿回了一條命,但人再也沒有以前精神了。

        一人當逃兵,全家受拖累,還差點沒鬧出人命,尚義的心靈受到了極大震動!

        下部:堂弟尚義要當兵

        因為我堂弟尚義退兵一事,我的村民兵連長被鄉(xiāng)里給擼掉了,雖然還讓我在村里跑事,但職務沒了,仍然跟著村里一班人天天跑扶貧。剛剛過完了年,村主任跟我說,昨天他在鄉(xiāng)里開會,鄉(xiāng)武裝部長在會上布置了兵役登記工作,民兵連長的活兒,你還得干。

        我叔知道我的官帽兒掉了,還不是因為他那不爭氣的兒子被退兵的緣故。本來,我們這個家族就是一個有著陳舊性傷疤的家族,從我爺爺?shù)轿沂迨?,雖然那都是歷史了,但他們的同輩人還都在啊,有些事能記幾輩人,只要一提起,那門里的誰誰,過去當過胡子劫過道,開過煙館哈過老海,說得這些都舊社會的骯臟行當。但有些傷疤,是經不起揭的,雖然這些傷疤早已結痂脫落,一旦有人再把傷疤揭開,從里邊流出來的依然是鮮紅鮮紅的血。每揭一次,就痛一次,一次比一次痛。比如,我爺爺,就是為了不讓人再揭他過去的傷疤,就想脫胎換骨,浴火重生。我爺爺從國民黨部隊逃回來后,跟著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爺爺,靠著勞力吃飯,把家庭打理得溫飽有余。我爺爺抓壯丁那一年才16歲,17歲那年和我奶奶結了婚,先有了我大姑,之后才有了我父親和我叔。我奶奶在生下我父親之后,中間又生下兩胎,因為有病,都夭折了。等生下我叔之后,他卻成了我爺爺?shù)睦仙觾骸6颊f頭生疼,老生嬌,中間夾個受氣包。我叔上學不進學校,也看他天天背著書包去上學,他卻背著書包跑進人家瓜棚里睡覺。我爺爺知道了,說要打他,嘿,他把書包扔給我爺爺,說,我不給你念書了。就從那開始,我叔再也不上學了,只讀了兩年書的他,成天價跟著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其實,我叔也想好,也想在村里人面前像我爺爺一樣提高自己的威望,可一個人威望的提高,你得讓人服氣哇。我爺爺孝敬老人事的傳十里八鄉(xiāng),我爺爺一槍撂倒倆土匪,保住了全村人安全,一提這事,村民都豎拇指。你鐵錘有啥資本?除了會疼老婆之外,除了會護犢子之外,你還有啥能耐?他唯一想改變自己形象的計謀從希望到失敗,兒子不僅沒有給他帶來榮譽,還把他全家的名譽給敗壞了,自己身上的賴皮沒有撕掉,讓自己再一次蒙羞,反而還束縛了兒子的手腳,他什么也干不了,哪也不能去,整天就待在家里,捧著個手機扣嘰扣嘰地上網。村里人有時候問我,你家堂弟回來都幾個月了,干啥去了,咋一次也沒有見他出來過。當然,人家閉口不說我叔喝藥的事。問我這話的人并沒有什么惡意,在我聽來,語氣里還是有點不屑。

        有天晚上,我叔到我家找我,他白天不來找我,是他不好意思啊,因為,他那不爭氣的兒子給我?guī)砹寺闊?,讓我這個當了十幾年的村民兵連長給擼掉了把兒,我叔他心有不安呢。

        那些日子,為了迎接縣里對我們村進行扶貧工作檢查,鄉(xiāng)里的駐村干部沒白天沒黑夜地組織力量對照數(shù)據(jù),填寫各類表格,東家走,西家串,沒有個閑時候,都說縣長鄉(xiāng)長忙,真正忙的還是中國級別最低、拿錢最少、干活最多,又得罪人,出力不討好的村主任這些人,一旦他們出了點問題,縣、鄉(xiāng)紀委一查,又拍死一只 “蒼蠅”。也不知道誰把犯事的村干部比喻為蒼蠅,我覺得想出這個比喻的人非常偉大和了不起,多么形象又精彩,真是精彩和形象到無敵。長著一雙蜜蜂一樣的翅膀,但卻不是蜜蜂。蜜蜂是勤勞的象征,可蒼蠅就不一樣了,蒼蠅也有一對復眼,但由于生活習性的不同,一個聞香而來,一個追逐腐臭,因此,有人對把蒼蠅比成村級干部很有意見。認為都是形體小的具有飛行能力的昆蟲,偏偏把村干部說成是蒼蠅,有失公允。那天我回到家里,我前腳剛進屋,后腳我叔就跟影子一樣地進來了。見到我叔,我很驚奇,哎,我剛進來啊,怎么沒有看到你?

        我叔說:“大侄子啊,是叔連累了你,你看我這老臉都沒處擱了?!?/p>

        我叔坐下后,先是嘆息了一聲,燈光下,我忽然看見我叔的頭發(fā)比以前又白了許多。有人說,發(fā)色也有遺傳性。在我們家,我爺爺,我爸爸,還有我,頭發(fā)白的很少,只有我叔例外,他可能是被兒子的事折騰的,再加上他喝了一次藥。心神不安的人,生活有壓力的人,精神受到打擊的人,易白頭。據(jù)說這類人群還容易患淺表性胃炎,我弄不清楚這種說法是否科學,但我叔白發(fā)一定與他的心情有很大關系,近段時間常看見他用一只手捂著胸口。我叔說,大侄子啊,尚義這孩子不爭氣,連累了你。他都回來這么長時間了,啥事都不干,他這兵當?shù)酶C囊啊,大侄子,罰了款不說,這以后在人面前,咋抬頭啊。

        我說,叔啊,我懂你的心情,可是,我堂弟小的時候,你是光知道疼,一點苦也不讓他吃,現(xiàn)在嘗到了苦頭。讓你說說,長到十來歲,還跟俺嬸子睡,手還摸著咪咪,高興吃一口;下雨放學你馱著他回家,懶漢就是這樣養(yǎng)成的,這叫啥,栽什么樹苗結什么果,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好了,不說這些了。叔一直沉默著,突然“哇”的一聲哭了,他像一個受到委屈的孩子,哭著說,都是叔不好啊,大侄子,你說尚義還有救嗎?

        叔哭得我心里難受,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我也只能一遍遍地安慰他。而我的這種蒼白無力的安慰反倒讓他更加不安與憂傷。我安撫叔,但誰又來安慰我呢?

        叔平靜下來后,喃喃地對我說:“大侄子,今年我還想讓尚義去當兵。”他話一冒出來,我?guī)缀跻@掉下巴來。什么,還要讓他去當兵?我說,叔啊,別認準當兵這條道兒了,我覺得難。

        叔跟我犟了,說:“我跟尚義說過了,尚義這次心里想當兵了!”

        我在心里說,戶口本上 “拒服兵役”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一座大山,把出路擋得死死的,想把它們一個個搬走,談何容易?

        這期間,尚義帶上他的錄取通知書去過他報考的滁州職業(yè)技術學院,他把自己的錄取通知書遞交上去,人家網上一查,說,你是不是剛從部隊回來的啊。尚義說,是的。學院招生辦的人告訴他,你的保留大學新生入學資格已經被注銷了。想起新兵連的時候,帶兵骨干就直接告訴他說,你如果被定為思想退兵,回去后,你將無路可走。那時,他一心想回來,別人的勸說他根本就聽不進去,回來才發(fā)現(xiàn)處處碰釘子。大學不能上,他想再復讀一年。尚義找到自己的班主任,說自己適應不了部隊生活,他沒有說被退兵的事,班主任已經知道了他的情況,說,你就是復讀,高考時,也沒有哪個學校錄取你,因為你已經上了失信人名單。只要輸入你的信息,網上就會彈出一條“拒服兵役”的提示, 等同把你牢牢在限制住了。

        他曾去過一家企業(yè)招聘,當他的身份證號碼一輸入電腦,遇到了同樣的提示,企業(yè)招考人員說,你已經列入失信人名單,不能被錄用。

        尚義外出轉一圈,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就像一只到處碰壁的牲口,不說是傷痕累累,但也是精疲力竭了。

        尚義沒有出路了,他的前程是被他發(fā)熱的大腦給毀掉了。尚義的那筆違約金和罰款5萬多塊,還是我嬸子從她娘家哥那里借來的。當時,尚義的大舅聽了妹妹的哭訴,他大發(fā)雷霆:“我就知道你教育不出什么好孩子,上學,我可以借錢給你,可是,你孩子當了逃兵,這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早就給一槍崩掉了,還有臉回來。”

        尚義的大舅也確實生氣啊,可話一出口,他也覺得傷了妹妹的自尊心,他看著自己的妹妹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大哥的心又軟了,他遞過一張銀行卡給了我的嬸子,一再告訴她,今后,再有這樣的事,哥是不會再幫你了。雖然她的娘家哥有錢,在上海和海南都置有房產。

        幸虧我嬸子有這樣一位嘴上惡毒心腸軟的哥哥,在經濟上給了她不少的幫助,可是,光是投資,卻不見效,這個外甥沒有做一件令大舅感到欣慰的事。哪怕是參加一個競賽,獲得一本榮譽證書。我堂弟成績不上又不下,一直平平地讀完了高中,參加了高考。

        因為高考成績不理想,不管上職業(yè)技術學院還是讀其他學校,幾年下來學費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于是,我叔出于兩種考慮,讓尚義去當兵。最終的目的,我叔是想有一個軍屬的名聲,然而,我叔打錯了如意算盤,兒子到部隊還沒有3個月就當了逃兵,這讓我叔蒙羞。用他的話說,披上了一張有辱祖宗的賴皮。

        我叔的心里又多了一道傷疤,先前的那道傷疤雖然已經結痂,真乃是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痕,這一下,是徹底把我叔摧毀了。

        尚義沒有了退路,尚義跌了一個大筋斗,這一筋斗跌得不輕,不說是跌得頭破血流吧,也把他跌得鼻青臉腫,他是被跌清醒了。不是說,哪里跌倒再從哪里爬起來嗎?他跟我叔說,爸,我從哪里跌倒還從哪里爬起來,我想了,我還是要去當兵,把我身上披的逃兵這張賴皮撕下來。

        我問叔,這話真是尚義說的嗎?叔說,尚義知道心疼他娘了,也知道為我操心了。

        這次我得摸摸尚義的脈了,一個人不怕跌倒,就怕跌倒了,再也爬不起來了。尚義決心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到底這個兵他還能不能當?我一問,鄉(xiāng)武裝部張部長臉綠了,說:“我操,這個尚義,可把我們整苦了,縣里一票否決,還時不時地在會上敲一敲,他就是想去當兵,我這一關,就別想過?!?/p>

        我靠,張部長他這是一棍子把我堂弟打死啊。尚義是我堂弟,他又不是罪犯,雖然被拉進了失信人名單,受到了兵役法規(guī)的嚴厲懲戒,但畢竟與那些犯有政治錯誤的人有著根本上的區(qū)別。

        我堂弟當兵,他這也算是第二次入伍了,與其他人的第二次入伍意義上完全不同,人家是服完了兩年兵役,兵沒當夠,還想再去部隊鍛煉,而我堂弟只當了不到3個月的兵,因為思想問題,被部隊退了回來。見到了堂弟尚義,我單刀直入地問他:“尚義,聽我叔說,你還想要去當兵?”

        尚義這次沒有叫我老大,他非常誠懇地對我說:“哥啊,這一次可算是把我教乖了,拒服兵役這幾個字像是一條繩子,徹底捆住了我的手腳,讓我有腳不能行,有嘴不能說,我哥,你說,我不走當兵這條路,把我的名譽再找回來,我算一輩子都完了。還欠我爹一個債,逼得他喝了次藥,想到這里,我愧啊。哥,這回你要幫我,如果不幫,我只有死路一條?!?/p>

        尚義說得很斬釘截鐵,又很決絕。一個下定決心要讓自己脫胎換骨的人,就有“不成功則成仁”賭上一把的骨氣,也是傻氣。為了我叔,為了我堂弟,于是,我找到在縣法院當政治部主任的戰(zhàn)友,把我堂弟尚義的事跟他說了,開始,他不想幫忙,說插不上手。他說,拒服兵役這事就是法院和公安局治安科聯(lián)合辦的,那4個紅字還是他給蓋上去的?,F(xiàn)在要從戶口本上把這4個字扣掉,除非你有特別的奉獻。他的意思是說,立刻成為人民英雄!

        我說,如果老天真給他這樣一個機會,他會成為英雄的,可是,你都不給他悔過自新的機會,老天更不會。

        戰(zhàn)友說,這樣吧,你先讓他去鄉(xiāng)里報名啊。我說,鄉(xiāng)武裝部長不答應。他抽上一支煙,想了半天,還是抓起電話,撥通了我們鄉(xiāng)武裝部長的手機,說,你先給他報名,政治考核時,我再跟公安局負責政治考核的黃局溝通一下吧。

        當我再次找到鄉(xiāng)武裝部長跟他說尚義當兵的事,武裝部長仍不松口。說:“別說他是你堂弟,就是我的親弟弟,我也絕對不會同意。知道你的村民兵連長是怎么掉下來的嗎?說好聽點,你年齡偏大,給你調下職務,實話告訴你吧,就是因為你堂弟退兵!退兵是啥概念啊,思想退兵就是政治退兵,政治退兵,那他就是一名逃兵。這是和平年代,戰(zhàn)爭年代呢?如果戰(zhàn)場上子彈打得叭叭響,尚義的腦袋還能保得住嗎?早就搬家了。哦,就這樣一個怕吃苦,一點罪都不能受的人,還想去部隊,一旦打起仗來,不當逃兵?昨天,法院政治部主任給我打電話了,但我得為自己考慮?!?/p>

        張部長又是劈頭蓋臉地把我教訓一通,讓我無話可說。我求他辦事,不跟他爭辯,他說啥,我就聽啥,還得點頭微笑,我知道我沒有任何理由去跟他一爭高低,分個對錯,本來我就沒有理嘛。年輕人容易沖動,腦門發(fā)熱,犯下錯誤,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吧?這之前,我讓尚義寫一份決心書,我堂弟尚義寫的是一份血書。4個血淋淋的大字宛若4團燃燒的火焰:我要當兵!

        當我把尚義的血書拿出來,遞給張部長的時候,這如炬的4個大字放射出熾燙的能量,霎時把武裝部長那張本來鐵板一樣繃著的臉給融化了,他那一雙有點怒氣的眼睛也被灼燙得失去了咄咄逼人的亮光。他接過尚義的血書,像是接過尚義剛剛從剖開的胸膛里剜出來的一顆活蹦亂跳的心臟。說,如果去年他有這樣的決心,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嗎?是啊,去年,去年他是一個剛剛離開學校,離開家庭,離開父母的孩子啊,一個從來都沒有受過挫折和委屈的孩子,一下子走進了與校園生活落差極大的軍營,思想上的波動和反復,一定是非常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一個人當他走了一次彎路的時候,他有了自己的思索,也有了自己的生活體驗,他就是想從那條彎道上,以青春的速度,奮起直追,讓自己的思想飛躍到另一個新的高度。難道我們對一個真正在思想上省悟的人,不應該寬容和諒解嗎?

        那天,我跟堂弟尚義在談到個人的前途、事業(yè)、家庭和未來的時候,堂弟的認知度比我深刻,他說自己之所以被部隊退了回來,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大的誘因是部隊自身的問題。如果那個時候,有人給我鼓勵,而不是壓力,我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鄉(xiāng)武裝部長張口就給我下馬威:當兵你自己寫了保證的,你真的要回去,可以,按照兵役法規(guī),你還得繳納各種罰金,你得為你今后的前途著想,這你考慮過沒有?堂弟還說,我爸爸是一個粗人,也是一個俗人,來到部隊不問三七二十一,先是打我,讓我跪下,我是一個有著自己尊嚴和自我意識的人,雖然我還沒有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可我已經穿上軍裝正在接受部隊的正規(guī)訓練,誰沒有過思想波折?誰沒有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和牽掛?還有那個帶兵的班長,缺少耐心和責任感,他說自己是從連隊抽調新訓隊來帶兵的,還說新兵連解散后,我不一定能分到他的連隊,對我訓練怕吃苦,既有嘲諷,又不冷不熱,最后問我:你真的愿意回家嗎?

        我不假思索地說:“如果現(xiàn)在放我走,我立刻走人!”沒有耐心的班長,把我的態(tài)度向新訓隊的領導匯報后,我緊跟著就寫一份堅決回家的決心書。我的那份決心書其實很短,沒有幾句話,他們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說我思想有問題,我現(xiàn)在才知道新兵連是一個臨時單位,訓練骨干也是從各單位抽調上來的,等新訓結束,大家都各自走人,所以,才在思想教育上缺失缺位,導致個別新兵思想起伏跌宕。如果他們能夠多問幾個為什么,以春風化雨般的關愛,貼心貼肺地跟我談一次心,或許我不會像一頭犟驢一樣,撞了南墻不回頭。

        哦,哦,哦,這樣啊,被部隊退兵的幾個月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我堂弟開始思索自己的人生了。這一點,我沒有堂弟尚義想得那樣深,他畢竟在課堂上受到過知識教育,而我當兵時只是一名初中生,沒尚義有文化。但我知道新兵連的新訓生活,訓練苦自不必說,帶兵班長也有不負責任的,缺少耐心的雖然只是個別人,當有思想波動的人遇上了沒有耐心的班長,給你傳遞一個錯誤的信號,自然就讓一個青春迷蒙的新兵走上彎路。

        聽了尚義的內心訴說,我改變了對堂弟的看法,堂弟是一個熱血青年,他咬破手指寫血書,不是和自己的脆弱與無知較勁,而是青春的激情開始在他的內心咆哮澎湃了。堂弟經過一次挫折,他有了對人生的獨立思考,我得想辦法讓他再一次走進軍營。

        兵役登記過后的幾個月,快要去縣人武部進站體檢了,見到張部長,他跟我說,有一條:尚義當兵可以,如果今年我們鄉(xiāng)去當兵的人多,我得先讓第一次進站,體檢和政治考核雙合格人員先走。如果縣人武部分配給我們的兵員數(shù)字少,即使尚義啥都合格了,實在走不掉,我也沒有辦法。

        我說,那是,那是。畢竟我堂弟尚義已經當過一次兵了,雖然名譽上不太好,你作為武裝部長,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都得讓人家先走。別說你,換我也這樣。

        夏秋季征兵,全國各兵役機關都是選在8月1號進站體檢。因為我們縣是一個農業(yè)大縣,兵員充足,雖然現(xiàn)在全國各地都存在著征兵難,當兵熱降溫這個問題,在我們這樣一個國家級貧困縣,適齡青年一經發(fā)動,完成征集任務絕對沒問題。

        我們縣38個基層鄉(xiāng)鎮(zhèn)人武部,哪年新兵體檢都得十天半月的,因此,我們縣在全國新兵統(tǒng)一體檢時間提前一周開檢。我們鄉(xiāng)新兵進站體檢日期定在8月6號,雖然我不是村民兵連長了,我還得負責我村幾個應征青年進站的管理,讓他們別到處亂跑,保證體檢時隨叫隨到。我堂弟尚義去年被退兵后,我叔明顯衰老了,去年的時候,他還想跟著尚義一起來縣人武部等體檢結果,今年,他有點體力不支,對我說:“大侄子,我年紀大了,身體也明顯不如去年,尚義當兵的事,你還得操心。”

        我們村今年符合當兵年齡段的人有8個人,為了縮小與堂弟的競爭面,進站體檢時,我只通知4個人,這4個人當中,如果全部合格,作為我們一個有著一千多人口的大村,都會批準入伍,如果有一人不合格,我堂弟尚義就更有希望去當兵。畢竟,我堂弟去年已經雙合格,身體即使有變化,但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一進體檢站,堂弟跟著十好幾個應征青年這科室進,那科室出地一道關一道關地闖。有的體檢醫(yī)生換了,有的體檢醫(yī)生還是去年那些人。有的醫(yī)生認識我堂弟,就問他:“記得去年你也參加體檢了,不是當兵走了嗎?”有的醫(yī)生不知道我堂弟被部隊退兵的事,問得我堂弟尚義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在做心電圖時,我堂弟尚義心律太快了,醫(yī)生給他一連測試了兩遍,還是出現(xiàn)不規(guī)則的跳動。醫(yī)生就問他,你怎么一回事呢?去年也是我給你做的,沒有這種現(xiàn)象啊,今年咋就變化這樣大?

        后來,我堂弟告訴我,說,這個做心電圖的女醫(yī)生長得賊漂亮,去年的時候,我沒有那種感覺,今年不知咋的,一見到她心就跳得厲害,她給我腳脖子上夾上測試夾子,又讓我把上衣一個勁兒地往上掀,然后,又在我胸脯上涂液體,再把一個個吸盤樣的帶數(shù)據(jù)線的橡皮吸附在我的肉皮上,這樣一來,心跳就更厲害了。我說,看你出息的,一個漂亮的女醫(yī)生,就把你撩得心跳加速,你要是做特工,被俘虜了,可經不起美色誘惑啊。我堂弟尚義臉一紅笑了,好在后來心跳平穩(wěn)了,這一關總算闖了過來。

        今年的新兵體檢,我堂弟尚義雖然不是大家關注的焦點,倒也成了軍事機關的熱門話題。對于這樣一個被部隊退回來的有思想問題的兵,他還能不能再次報名參軍?

        我是抱著爭取的態(tài)度,爭取到啥樣是啥樣吧,但我有信心能夠爭取尚義去當兵,因為,尚義雖然被部隊退兵,但他不是一個品質惡劣,無可救藥的壞孩子,戰(zhàn)場上還有立功贖罪一說呢,何況正值青春年華,而且又被滁州職業(yè)技術學院錄取過。如果不是去當兵,他現(xiàn)在應該正讀大二,說不定從學院被直招為士官。

        我私下里找過縣人武部的負責征兵工作的辦公室主任,也就是人武部的副部長,因為,民兵營連長集訓時,我的軍訓成績每次都第一,副部長認識我。在征兵體檢站,我把情況跟他說了,還說尚義寫了血書,副部長說:“這個情況大家都知道,愿意當兵是好事,只不過他的情況特殊,如果他真的雙合格了,到時候我們再議一議,畢竟這不是一般的小事,情況和別人不一樣。”

        尚義頭天晚上被體檢站留下,說是第二天早晨還要抽血化驗,還有尿檢。這項檢查早晨不能吃飯,更不能喝飲料和服藥物等,否則會影響檢測結果?;灆z查比較詳細,不光有肝功能常規(guī)化驗,還要檢查有沒有吸毒反應和艾滋病感染等陽性反應。尚義他們留下后我就回來了,因為,村里的扶貧工作,還有我的包保農戶。第二天,我接到鄉(xiāng)武裝部張部長打來的電話,說有人舉報我和堂弟。舉報我是想去當兵的人多,一個村七八個人,只通知4個人進站體檢。舉報堂弟去年被退兵,今年又去體檢。我想罵人,誰這么缺德,還想把我往深水里推?尚義去年是退兵,今年咋就不能再去當兵了?真沒有想到,在尚義體檢階段,竟遭人舉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誰都沒有想到尚義會在體檢結束回來的路上出車禍。兩件事弄得我焦頭爛額,坐立不安。那天,我堂弟尚義坐的那趟農班車行駛到縣道與省道交會處時,為躲避一輛橫穿道路的農用三輪車,司機在急速打方向盤時,車子一頭扎進路邊的水溝里,造成側翻,把路邊的防護欄都擠毀了。溝不深,有水,正好沒了車窗。司機被甩出車窗外,受傷嚴重。我堂弟尚義受過安全教育,上車時習慣把保險帶扣起來,他傷輕,頭上劃了道口子,流得滿臉是血。他顧不上傷痛,用車上的應急錘,敲碎車玻璃,人從車里爬出來,急著救傷者。出了車禍,有人第一時間報警,等警察和救護車趕到,大家一起救人。被急救車拉到醫(yī)院里的尚義感覺自己傷得不重,醫(yī)生給他處理包扎后,晚上,他悄悄地溜走了。

        尚義頭上纏著紗布繃帶,看看自己這個樣子,他怕回到家里嚇著了自己的父母。走在路上,這樣想著,他途中就拐了個彎。在他下車不遠的地方,他有一個表舅,以前是自己開了一個小診所,后來,政策不允許干個體了,診所并到村衛(wèi)生室。他來到表舅那個村的衛(wèi)生室。那天,表舅不上班。他想在衛(wèi)生所里住下,等頭上的傷口好了再回家。衛(wèi)生所的人見他頭上纏著紗布,還在往外滲血,不敢收他。尚義說他表舅在這里當醫(yī)生,衛(wèi)生所的人就打電話問他表舅,一問還是真的。醫(yī)生就讓他住下了。表親關系,來往較少。第二天,他表舅一上班,看到病床上躺著一個頭上纏紗布的小年輕,一個醫(yī)生告訴他,這是你表外甥。表舅一看尚義弄成這個樣子,立刻警惕了起來,以為他在外邊犯了什么事,就追問他頭是怎么一回事,尚義說是碰的。表舅說,你不回家上這來干啥?尚義說,走到這里,頭疼得厲害,就回不去了。表舅說,我給你媽打電話。尚義不讓打,這越發(fā)引起表舅的懷疑。尚義見表舅對他不冷不熱,又對他有懷疑,想走人。反正頭也不疼了,就讓醫(yī)生他把頭上的紗布給解了,然后涂抹了藥水,借故去廁所,從表舅的衛(wèi)生所溜走了。尚義的手機在車禍中弄丟了,想給家里打個電話,讓家里人不要掛牽,一摸褲兜,唉,沒手機就不打電話嘛,就這樣,他和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

        新聞記者在醫(yī)院采訪受傷人員,不少人都提到是一個穿著迷彩服的青年救了他們。記者們都爭著要采訪那個穿迷彩的人,醫(yī)生卻找不到他了。最后,有一個傷者提供了一條線索,說這個小伙子參加過縣人武部新兵體檢。

        根據(jù)新兵進站體檢時間進行查找,縣人武部確定是我們鄉(xiāng)里的體檢青年。我堂弟體檢時穿的是迷彩服,因為,他被退兵回來時,身上的迷彩服沒有沒收。很快,我堂弟尚義被鎖定,這一下,我叔家里要熱鬧了。縣人武部在征兵最忙時間也來人慰問,鄉(xiāng)長、書記都來看望,說,如果真是我堂弟尚義的話,他就是一個舍己救人的英雄。

        當一路人馬找到我叔家,一問,尚義去體檢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大家一愣,尚義到底去了哪里?我叔打他手機,電話那端處于忙音狀態(tài)。我打他的手機,提示音:“你好,你所呼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再打,還是不在服務區(qū)。

        院子外邊停著好幾輛小車,有穿軍裝的,有拿照相機和攝像機的,有男,也有女,女的年輕漂亮,手里還拿著話筒,我叔看這陣勢,有點懵了,得知這些人是來找他兒子的,他心里驚惶失措,不知道兒子在外邊闖多大的禍。我走在前頭,先是問我叔,尚義在哪?我這一問,我叔臉一寒,判定尚義出了事兒。他對我說,尚義幾天都沒有回來了,中間打了一次電話又不通,我叔也沒有當回事,他知道去縣人武部體檢了,也沒多問。大家都不知道尚義的去向,我嬸子驚恐地看著來人,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我叔焦急地問我,尚義到底怎么了?

        我告訴叔說,尚義回來的那天,坐的那趟農班車掉公路溝里了,我話還沒有說完,我嬸子整個人就癱倒在地上,被人扶進了屋。我趕緊說,叔啊,你急個啥,聽我把話說完啊。我說,是尚義救了車禍中受傷的人,他受傷不重,也被拉到了醫(yī)院治療,只是因為他傷輕,沒打針,也沒有吃藥,不經醫(yī)生允許,晚上他自己一個人從醫(yī)院悄悄溜走了。很顯然,我叔對我說的這話壓根兒就不信,一車人都沒丟,尚義咋會找不到。他以為尚義肯定遇上了不測,立刻放聲大哭?,F(xiàn)場一片唏噓,就在這時,尚義回來了。

        哎,這不是尚義嗎?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

        尚義一看家里來了這么多的人,不知道家里又出了啥事。他一出現(xiàn),那天被他救出的同車人,一眼就認出尚義。立刻,尚義被記者們團團圍住,問他出車禍那天,你救出了第幾個人才暈倒的,也有人問他,你自己都受傷了,為啥還去救別人等。我叔也不哭了,上下打量著他,問道,這兩天你去哪里了?尚義說,在我表舅家了。于是,就有人把電話打給他表舅。聽有人問他這兩天尚義是不是在他那里,他表舅以為尚義犯了事,怕惹出麻煩,犯下包庇罪,他一口咬定根本就沒有見到過尚義。打電話的人告訴他,說尚義是因為救人才受的傷,他是一名救人英雄,家里人都找不到他,說在你那里,是真的嗎?聽到這話,他表舅才敢說出尚義住在他們村衛(wèi)生所的事。真相一經查明,人武部領導、鄉(xiāng)干部還有村主任他們,都在安慰尚義和他的父母??h人武部長過來和他握手,尚義慌得舉手敬禮,因為緊張,手又碰到了頭上的傷口,疼得他“哎喲”一聲,捂著頭蹲在地上。幾個人趕緊把他扶起,問他傷得重嗎?尚義說,不重,不重。縣人武部長還查看了尚義頭上的傷情,提出要他去住院的建議。部長對著在場的所有人,問他說,去年當了一次兵吧?還是人家部長有水平,沒有直接說是退兵,而是說當了一次兵。尚義臉一紅,輕聲“嗯”了一下。接著,部長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資歷章下,對著記者們和鄉(xiāng)里領導說,他是我們縣人武部在征兵期間涌現(xiàn)出來的英雄,是我們身邊的模范典型和生動教材,一定要大力宣傳,把英雄事跡傳播出去,鼓勵應征青年積極參軍,為我們的部隊建設和國防建設奉獻青春。

        部長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說,尚義,你今年當兵,我定了??墒锹犅牪块L這話,就是再笨的人都能聽出其中的意思來嘛。聽到這話,我也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早就把別人舉報我的事拋到九霄云外了。

        第二天,當?shù)貓蠹堃灶^版頭條報道我堂弟尚義的英雄事跡:《體檢新兵路遇車禍,身負重傷救出一車乘客》。報道在全市引起強烈反響。

        我堂弟尚義一夜之間成了救人英雄,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血性和責任擔當,他用自己的英雄行為,終于撕扯了披在他靈魂深處的誰都看不見卻人人都能感知的一張癩皮!

        在尚義等待入伍到部隊的這些日子里,我叔也愿意出門了,也敢出門了,總是有意或無意間,對人咧嘴笑著招呼道:“尚義這個狗養(yǎng)的,尚義這個狗娘養(yǎng)的。呵呵,呵呵……”

        看到我叔心情好了,人也精神得多,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時,我突然想起叔那次喝農藥事件。

        哦,我叔原來使用的是不是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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