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克寒
承氏宗祠
假如不是焦溪本地人,極少有知道鶴峰書院和菊花詩社的。即使就是焦溪本地人,知道鶴峰書院和菊花詩社的也寥寥無幾。畢竟,那是150年前的人和事了,在大歷史波瀾壯闊的鴻篇巨制里,它實在不過只是一片自生自滅的草葉,甚至就是一粒碎屑,掉落在漫無邊際的時間里,猶如塵埃隨風而去……
書院為焦溪人承越(1818年-1873年)創(chuàng)辦,地址就在焦溪南下塘承氏宗祠。其時,焦溪屬常州府陽湖縣大寧鄉(xiāng)。承越創(chuàng)辦書院的初衷,是解決承氏族中子弟的教育問題;書院既設在承氏祠堂,入書院學習者也多為承氏子弟——即此而論,鶴峰書院是清晚期焦溪承氏的家族書院。
查尋歷史上焦溪承氏祠堂(即鶴峰書院)所在,《毗陵承氏家譜》中有“北分焦墊宗祠圖志”(“焦墊”即焦溪)——宗祠“圖志”包括“祠圖”和“祠志”兩部分?!办糁尽钡淖髡撸曲Q峰書院創(chuàng)辦者承越。承越記載焦溪承氏祠堂為三間三進的建筑形制——第一進正屋三間,靠南側(cè)屋一間。第二進中堂三間,靠北側(cè)屋一間,天井一方,廂屋一架。第三井樓房上下各三間。門前場基隨屋至河。屋后舊有觀壽路一條,向東計闊一弓。祠基系陽邑大寧鄉(xiāng)三十一都七圖。①
敘畢宗祠形制,承越簡括宗祠形勢——“焦溪襟前,鶴峰屏后?!雹诎俗忠粠Ф^,卻有深意隱蓄:宗祠所在正合于“前朱雀、后玄武”的風水之利。也由此八字描述,我們可以想見:承越為書院取名“鶴峰”,既合于書院背靠鶴山的形勢,也表露著他的良善心愿。
承越撰“祠志”簡約敘及建祠情況:宗祠建成于清嘉慶三年(1798年),第二進中堂和第三進樓房為其伯祖父寅亮公、宗華公兩位先輩捐建,宗祠東南所缺地基則由其伯祖父文六公、祖父文瓏公割自家宅地而捐入——由此看來,焦溪承氏建祠,承越祖父輩出力最著;祠堂建成,請劉松坪太守題名——“德?lián)P”,“碑記”作者署名“劉青照”——其實就是劉松坪。③
劉氏所撰“碑記”,起首即敘焦溪承氏由來,追根溯源的用意在于論說焦溪承氏獨立建祠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至于建祠經(jīng)由,“碑記”敘述較之于承越“祠志”更為詳細,此間交代建祠動議在嘉慶二年(1797年),當年即開工興建,歷時三月竣工。對于祠內(nèi)主要布設,“碑記”也有交代,如宗祠中堂供奉焦溪始遷祖希孟公,且由此遠追承氏著姓祖漢代侍中承宮、承氏南遷始遷祖宋代承採等,一路而來,體現(xiàn)出“保本追遠”的家族意識;宗祠內(nèi)書聯(lián),則由郡人洪亮吉等名家題寫。“碑記”自然不忘褒贊祠堂建筑——“宏峻高敞,巨室規(guī)模,見者歌輪奐焉”④;更不忘夸譽焦溪承氏之興,將之歸因為“山水”“陰陽”與“世德”——
焦溪山水盤郁,識者為地脈由郡東南而起伏,于芳茂、三山穿秦嶺以聚乎此。祠基適當陰陽闔辟之處,也見承氏世德之長,爾遷以來,郁而未顯,焦溪適際隆然勃起之時,成為一望族也。⑤
承越有子名曰儁尊。我們從承儁尊流傳下來的一則短文,可知焦溪承氏宗祠第三進樓房題名為——“鶴麓樓”。樓名應該得之于其背靠鶴峰、坐落鶴山之麓的因緣。承儁尊的這則短文還反映了焦溪承氏宗祠落成后,即成為承氏子弟聚首的公共空間——
焦溪宗祠后進為鶴麓樓,地素雅僻。先祖鶴坡公及族伯祖琴軒、族叔祖菽林諸前輩,輒于九秋時就中供菊,藉聯(lián)酬唱之歡。同治壬申(1872年)秋杪,先大夫與諸族人復購佳種數(shù)百本位置樓前。一夕,方扃戶歸,適有玩賞者乘夜往觀,門隙見有光如炬,叩之絕無影響,夜半光滅。人以為神靈降鑒云。⑥
綜合上述承越“祠志”、劉青照“碑記”資料及承儁尊所撰短文,可知:焦溪承氏宗祠始建于清嘉慶二年(1797年)、落成于嘉慶三年(1798年),由承越祖父輩捐地、出資并主持完成;宗祠題名為“德?lián)P”堂,前臨溪河,背靠鶴山,三間三進的建筑形制和規(guī)模,第二進為中堂,第三進是樓房,題名“鶴麓樓”。
日后,承越就在焦溪承氏宗祠內(nèi),舉辦鶴峰書院。
山長承越
承越創(chuàng)辦鶴峰書院,并親任書院山長。
這是承越的身份、資歷和聲望所決定的,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然,非他莫屬。而在他本人,也確乎是責無旁貸,是他對焦溪承氏家族該盡的義務、應擔的責任。
承越(1818-1873年),字曜珊,號小坡,生于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卒于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歷經(jīng)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享年56歲,為毗陵承氏二十四世孫,屬毗陵承氏北分焦墊四房支?!杜瓿惺献谧V》“世系”中載其身份——
邑廩生 咸豐辛亥恩科舉人 壬子登明通榜進士 充國史館謄錄 官議敘知縣加同知銜隨帶加一級 賞戴孔雀翎 歷升運同銜候選同知 山東候補知府 誥授奉政大夫 例授朝議大夫⑦
——這樣的身份和資歷,在同時代焦溪承氏家族中,怕是難有出其右者了,就是在焦溪所有的名門望族間,也夠出類拔萃的;更何況無論是在承氏家族中,還是在地方社會,承越素有好的口碑和人望。我們即今無法確定創(chuàng)辦鶴峰書院是家族動議,抑或是承越倡議,但不管此間細節(jié)怎樣,書院由承越來創(chuàng)辦、主持,既是眾望所歸,也便順理成章。
有關承越的生平事跡,主要為兩種文獻記載:其一,清劉秉璋(曾任江西巡撫)所撰《曜珊公傳》;其二,清許棫(孝廉方正)所撰《曜珊承君暨配劉淑人合墓銘》。此外,清陽湖縣令吳康壽《曜珊公聽云樓詩詞集序》、金國琛《曜珊公祭文》等篇什,也有零星涉及。依據(jù)上述文獻資料,我們對承越生平事跡可作如下敘述——
一、 承越家庭家學淵源。
越父承中杰(1793-1833年),字紹田、號鶴坡,自幼矢志于學,稍長習舉業(yè),不久右臂患疾以致不能書寫,遂改用左手,久之熟練、圓潤,許多善書高手也嘆為觀止。越父又擅長作文、吟詩,曾與數(shù)十同好結為詩社,足涉山水之妙,口吟唱和之韻,被推為當?shù)卦妷I袖,有詩集《南山房詩抄》,論者稱其:“真率處自饒豐韻,字字從性靈流出者。”越父篆刻尤為人稱道,“慕秦漢古篆,為時所重”,“篆法”“刀法”“章法”“靡不各極其精”⑧,曾有其印譜行世,頗得名家贊譽。鶴坡先生在地方享有清譽,也曾收徒授教;育有四子,承越排行老二,也是兄弟中最出色的一位——這與家學熏陶自然緊密相關。
二、 承越是取得科舉功名的地方名儒。
承越獲得的正統(tǒng)身份,標志著他經(jīng)由科舉制運行而身登國家官僚系統(tǒng)。這一方面使他在地方社會贏得令人欽羨的地位和聲譽;另一方面,也無疑使他在地方事務中獲得強勁的號召力與影響力。眾所周知,在科舉時代,科舉功名及皇家官員的身份,是個體在家族和地方社會形成權威的至要因素,身份與權威之間既具有內(nèi)在的因緣關聯(lián),且此種關聯(lián)恰是士紳參與、主導家族事務和地方社會事務的重要資源——此間,由功名-身份-權力之間的共生與糾纏,實在可以窺見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一層隱秘成規(guī)與活性密碼。而承越創(chuàng)辦書院、親任山長,正是地方士紳藉借知識、身份和權威介入家族-地方事務的一則實例,當然,也是地方士紳踐行其文化擔當?shù)囊环N路徑。
三、 承越篤行孝道,具有家庭-家族擔當。
文獻所載承越事跡,涉及奉母盡孝及對家庭-家族盡責的故事。他14歲喪父,奉母至孝。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承母患疾,數(shù)月不愈,飽受折磨;承越急火焚心,日夜侍候榻前,燒香許愿——只求減自家壽命、增母親壽數(shù)。承母感動而心疼,忍痛寬慰他:“兒歸,吾無憂矣!”太平軍興,侵襲至長江下游、太湖流域,進逼常州時,適逢承越趕考結束,他一心惦念老母,不顧路途兇險,取小路返家。越兄承閬珊、弟承小山均早逝,留下年幼子女;承越視侄輩為己出,撫養(yǎng)、教化,一無差別。承越還曾主持承氏家譜續(xù)修事務——“君倡纂輯,獨任搜討責,精力為瘁?!雹?/p>
四、 承越具有從事實際事務的才干與能力,并以此服務于地方社會。
《曜珊公傳》和《曜珊承君暨配劉淑人合墓銘》等資料中,敘及承越參與社會事務的實例,并稱贊他:“君之善行,固彰彰在人耳目間也”⑩——
1.賑災: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焦溪地方發(fā)生水澇災害,咸豐六年(1856年)發(fā)生大旱災情,承越竭盡全力投身賑災,發(fā)放米糧賑濟災民,又施醫(yī)施藥,并出資為亡者置辦棺槨。
2.治河:舜河是焦溪的母親河,河道長年不疏導致淤塞,遇大水即無法暢泄,遭大旱則無處蓄水。承越組織籌款籌糧,帶領鄉(xiāng)民于咸豐七年(1857年)、同治九年(1870年)前后兩度疏浚河道。鄉(xiāng)鄰均視其為治河功臣,但承越本人卻對治河效果尚不滿意,因為經(jīng)費短缺疏浚不徹底,他屢次向地方官懇商,終無結果。承越認為:舜河治理應該由官府安排經(jīng)費、米糧,“十年一?!?但由于“為久長計而未及”,他“常以為憾!”{11}
3.調(diào)解:民間多紛爭,民間調(diào)解遂為地方事務中重要事項,且其效果常為官府判決所不及。鄉(xiāng)村傳統(tǒng)調(diào)解主要仰仗地方士紳,承越既有科舉功名,又在鄉(xiāng)土社會擁有個人聲譽,自然成為民間糾紛調(diào)解的合適人選,即便地方官府遇上難題,也時常恭請他出面協(xié)調(diào)——如:江陰、靖江兩地因江邊撈沙地盤之爭結下怨毒,由互不相讓終致不共戴天,時常發(fā)生械斗以致人命官司,官府屢屢介入?yún)s每每無濟于事,萬般無奈之下,主事者再三敦請承越出面調(diào)解。受托之后,承越親往兩地先行調(diào)查,再分別溝通雙方,曉諭各種利害關系,最終邀約兩地頭面人物會談,立下“定為承買”的規(guī)矩——自此,兩地撈沙糾紛基本息訟,雙方相安無事。
四、承越在太平天國戰(zhàn)亂期間督辦團練、安定地方。
太平軍鋒指太湖流域時,承越奉旨在家鄉(xiāng)督辦團練,配合清軍,保護地方。清咸豐十年(1860年),太平軍攻打常州城,承越率團練緊急馳援清軍防御。常州城陷落后,承越率團練退至江邊,作為清軍呼應。清同治二年(1863年),承越率團練協(xié)助清軍收復江陰,其本人“以助剿功得知縣,遇缺即選”{12}。繼之,他帶領團練隨常州太守李春生兵指常州城。李太守駐戚墅堰,遇數(shù)萬災民攔住乞討,危急中著人飛馬召來承越,請他妥為安撫。承越設法從李鴻章、劉銘傳處得助數(shù)千石大米,全部用于賑濟災民,眾多黎民百姓得以保全性命。常州城收復后,李春生恭請承越總管善后事宜。其時,戰(zhàn)亂甫定,百廢待舉,承越急民所難,疾呼減稅免賦,得到朝廷首肯。劉銘傳敬佩其才,“委以軍械隨營進剿”。清同治六年(1867年),曾國藩又力邀承越“兼理后路糧儲”。承越行事規(guī)正,“條定規(guī)畫,悉中機要”,因功升遷知府,“留山東候補”{13}。因為長年奔忙,終于積勞成疾,清同治八年(1869年)承越因病歸鄉(xiāng);4年之后,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冬,與世長辭。
承越人品、學識和才干,深得同道敬服,頗受鄉(xiāng)人贊譽。江蘇督學夏公、浙江督學黃公,曾分別為其題寫匾額:“孝義克敦”“鄉(xiāng)閭矜式”{14}。劉秉璋與承越在軍中相識相知,相見恨晚,一度過從甚密,劉氏日后聲名顯赫,既為淮軍名將又中進士、授編修,他在《曜珊公傳》中,對承越有如下一番真切評價——
君篤實開亮,洞燭情偽,而口不臧否,其學養(yǎng)之純歟?抑天性然歟?……或又以君不獲大展才猷,遽歸道山,深為君惜。余曰:無惜也!才之展不展無足輕重君也,第觀實行何如耳;君之實行,照耀鄉(xiāng)里,奚啻鐘鼎、奚啻旗常!{15}
鶴峰書院
搜訪文獻、史料,有關承越創(chuàng)辦鶴峰書院事項,難覓詳載,片言只語,語意不詳?!蛾咨汗珎鳌穬H著“創(chuàng)設書院”{16}四字,一帶而過;《曜珊承君暨配劉淑人合墓銘》中,不著一字;《曜珊公聽云山莊詩詞集序》間,也未見筆涉。披閱大量資料,最終在《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五和卷五十六中,覓得有關鶴峰書院的文字信息,且借此構建鶴峰書院的歷史鏡像。
《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五“外集 詩”中,收錄詩作《壬申夏日課鶴峰書院呈山長承曜珊太守》一首,作者乃時任陽湖縣知縣的曹文煥。其詩云——
鶴峰畢竟是名山,講院晴開夏日閑。
高倚層樓凌百尺,敢云廣廈庇千間。
松經(jīng)劫后逾盤穆,文到渠成妙轉(zhuǎn)環(huán)。
一笑公余欣接洽,喜偕多士共追攀。{17}
詩中“一笑公余欣接洽”句下,有小注曰——“太守主講席裁成后進諸多”{18}。此詩雖只是一首七言律詩,但其內(nèi)容及標題、小注,卻為后世保存了有關鶴峰書院的諸多信息,且容細析之——
其一,該詩標題及詩中小注,可確證焦溪鶴峰書院為歷史存在,且可確證承越為書院山長,自然也在書院“主講席”。標題中“壬申”,應是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壬申夏日”,曹文煥至鶴峰書院,此時距承越謝世(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癸酉冬十一月),僅有一年多時間——可知,承越舉辦鶴峰書院,當在他生命晚年。也可說,舉辦書院、教化后輩,實為承越生前最后的事功。
其二,該詩作者曹文煥時任陽湖知縣,詩成后“呈”于承越,而后收錄于《毗陵承氏宗譜》——想來詩歌提供者該是承越。承氏宗譜收錄此篇,恐怕不僅慮及詩歌作者及詩歌提供者的身份,此間更主要的因緣可能是詩作與焦溪承氏家族之間的關聯(lián)——鶴峰書院就在承氏宗祠內(nèi),且詩篇內(nèi)容不乏對焦溪承氏家族教化的美譽。
其三,詩篇首聯(lián)“鶴峰畢竟是名山,講院晴開夏日閑”,各以“鶴峰”“講院”起筆,“鶴峰”在此便不惟實指鶴山,也意指坐落于此“鶴峰書院”(“講院”),“名山”的稱謂因而也不惟實指山體本身,也意含對鶴峰書院的贊譽?!案咭袑訕橇璋俪摺?,“層樓”一詞合于承氏宗祠第三進“鶴麓樓”——也可推斷鶴峰書院舉辦地確為焦溪承氏宗祠。
其四,陽湖知縣到鶴峰書院,主要事項為——“課”,該是應邀前來講學,自然含有地方官考察之意。曹知縣對承越想來仰慕日久,因而謀面甚歡,尾聯(lián)中“欣”“喜”兩字,分明是其心情表露。由曹詩可見:鶴峰書院與地方官府間關系親善,以家族子弟教化為主旨的鶴峰書院,獲得了地方官員的激賞與支持——這自然與書院主持人承越的社會地位及社會影響力,密切相關。而從更深處察究,鶴峰書院與地方官府之間的親善關系,顯露著書院家族教化追求與國家教化宗旨,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蛘哒f,鶴峰書院的家族教化,其內(nèi)涵屬性表現(xiàn)出對國家教化的認同與呼應。
由上文分析,我們能夠得出結論:鶴峰書院雖為焦溪承氏家族教化機構,但主持人承越擁有的科舉功名、仕途經(jīng)歷及其社會影響力,構成書院重要的文化資源和文化資本,并保證書院教育的道統(tǒng)品質(zhì)和國家教化屬性。地方士紳主導著家族教化,且進而影響地方教化,并保證家族教化、地方教化對國家教化的皈依。概言之,焦溪鶴峰書院案例表明:由地方士紳主導的家族教化、地方教化,雖非官學體系,卻與之呼應、融合,并有效融入國家正統(tǒng)教化的秩序與機制中。
還須補充交代的是:曹文煥呈承越詩,得到承越兒子承儁尊“原韻”和作。承儁尊和詩《肄業(yè)鶴峰書院和邑侯曹太守燮卿原韻》,為七律兩首:
幾回翹首仰高山,識得東風豈等閑。
七步才華大漢后,一麾勛業(yè)古吳間。
論文有識如懸鏡,愛士何殷竟解環(huán)。
差喜琴堂留半月,廣寒路近須躋攀。
休云塵牘積如山,宦味詩情日日閑。
政績舊垂鄰境外,文名新溢士林間。
掄才海上收珊綱,結佩風前響玉環(huán)。
潘令聲華真絕世,河陽花滿可容攀。{19}
詩中“一麾勛業(yè)古吳間”后有小注:“時侯已得知府之秩”{20}。小注中“侯”即標題中“邑侯”,為縣令之代稱,可知此時曹氏已獲升遷。承儁尊和詩顯然不乏諛意,晚生后學希求前輩官員關注,心思頗可理解,或許還受及其父鼓勵。而即今我們從曹氏、承氏贈詩-唱和的歷史舊事,足見鶴峰書院與地方官員間的親融關系。猶須強調(diào)的事:這種親融關系不惟是一份私交,其深在因緣是——鶴峰書院的家族教化與地方官府踐行的國家教化之間,具有內(nèi)在的精神同質(zhì)性。
菊花詩社
焦溪地方秋令賞菊、題詩唱和,實際是由來已久、沿為習俗的一樁雅事。即以焦溪承氏家族為例,《毗陵承氏宗譜》里可見許多賞菊題詩的記載及詩作;如:《馥欣公傳》敘“北分焦墊四房二十二世”之承晃(1758-1829年,清乾隆二十三年生、道光九年卒,字福馨,又字馥欣,號倩園),內(nèi)中即有——
每屆秋莫,供菊于家祠鶴麓樓下,往往飛箋召客,酌酒賦詩以為樂。公嘗有句云:“年來花事原難說,止向籬邊破寂寥?!笨上肫湫卮我?!{21}
又如:劉沛所撰《四峰公傳》也涉及詩社唱和,傳主承祐(生卒年不祥,字四峰,號蓉卿)排輩為“北分焦墊四房二十三世”,因生計而被迫“棄讀而賈”,后來——
過里中詩社,見諸少年分箋斗韻,酬唱甚歡,輒欣羨不已,因復發(fā)憤讀書學為詩,請與社中與社人爭勝。其自好蓋如此!{22}
再如:同為“北分焦墊四房二十三世”的承中杰(承越父親),趙曾向為其撰小傳中盛贊他——
工古文,嘗結詩社,能詩者咸推為詩壇領袖,屬而和者幾數(shù)十人。否則登涉山水,領其奇峭紆折之趣,發(fā)為歌吟,以適己志,著見《南山房詩鈔》。{23}
憑藉上引資料敘述,我們足可想見并重構焦溪承氏家族秋令賞菊、吟詩唱和的歷史情境,且能夠在此撲面感受到鮮活如初的歷史情趣。上述焦溪承氏宗譜記載中家族人物小傳,涉及“北分焦墊四房二十二世”和“北分焦墊四房二十三世”兩代,而秋令賞菊、吟詩唱和的家族習俗,在承氏家族人物詩作中猶可讀見,且數(shù)代延續(xù),吟唱之聲清晰而悠揚——現(xiàn)小集數(shù)首如下:
《家祠對菊感賦》? 二十三世? 承政
昨夜秋風吹,舊雨來三徑。
澹然得幽懷,寒香可持贈。
素心渺難期,籬下忽相晤。
歸來尊酒閑,對讀南山句。{24}
《宗祠鶴麓樓賞菊分箋賦詩得醉菊題》? 二十四世? 承汝梅
白衣昨夜送青醽,攜榼匆匆過小亭。
對酒敢嫌陶令癖,餐英翻笑楚臣醒。
酣如花影難扶起,冷徹杯心勸未停。
莫道高陽同道少,一枝久已訂忘形。{25}
《宗祠賞菊分箋賦詩得拜菊題》? 二十五世? 承鐘岳
卷上筠簾興更幽,羨君傲骨世無儔。
幾回傾倒東籬客,半座平分北面秋。
人在下風剛對影,花徑新雨亦低頭。
此生未許腰輕折,一見寒英不自由。{26}
《賞菊分賦得詠菊題》? 二十五世? 承秉喆
卌載吟壇跡已陳,東籬首唱屬何人。
花當晚節(jié)香偏韻,句挾秋霜筆有神。
賦手直須傾魯望,騷心詎肯讓靈均。
我來未免寒英笑,愧乏新詩步后塵。{27}
《賞菊分賦得種菊題》? 二十六世? 承謹
愛花多半為花忙,未到花時興已狂。
麂眼斜編三徑月,鴉鋤碎劚一籬霜。
會從彭澤移根好,除是樊川擇地良。
囑咐園丁須護惜,幾枝留植待重陽。{28}
以上收錄5首七律詩,作者均為焦溪承氏子弟,其輩分從二十三世至二十六世不等,詩篇均為賞菊唱和之作,“醉菊”“拜菊”“詠菊”“種菊”……讀其詩而遙想當年,詩社活動的現(xiàn)場即景躍然可見、真切可感、鮮活如初。
賞菊唱和,集詩成冊,承越受請為菊社詩集作序。對菊而吟的歷史場景,在承越序文中表現(xiàn)得聲色畢現(xiàn)——
《菊社詩序》
承越
蘭陵古郡,焦里名區(qū)。一水襟前,群峰屏后。地占湖山之秀,人聯(lián)詩酒之緣。話三徑之新霜,清游有日;懷卌年之舊雨,好夢如云(計從伯琴軒、叔菽林及先大夫于宗祠鶴麓樓堆菊,諸前輩唱和殆無虛日,迄今垂四十年)。遂令蓮社重開,差喜菊殤再訂。過重陽之風信,秋數(shù)從頭;消十月之霜華,春來有腳。廣陵客到,種詡無雙;吳下船歸,枝分第一。裁紅綴白,趁俯仰之姿容;匹紫儷黃,就高低而位置。是處應稱錦里,四圍蒸彭澤之霞;個中亦有幽人,一匊剪樊川之雨。匝地誰開色界華,其反而燭天,頓起宵光,靈之來矣(堆菊之夕見中庭有光,如燒巨燭,夜半始滅)!于是延花作主,折簡邀寡。逸興云飛,豪情秋爽。開清尊于北海,結舊契于東籬。蟹掰雌黃,訂餐英之雅會;蟻浮淺碧,看照酒之芳枝。乃復即席拈題,分箋斗韻。挾秋霜于字里,都成霏玉清言;濡香露于毫端,爭羨穿珠好句。座無俗客,其人皆庾鮑之才;詩雜仙心,結想在羲皇以上。驚飛墨沈,快文鳳之高翔(沈紫封、胡東橋、徐沚蘭、是以三、奚慎之、徐沁芳、從兄湘坪,諸詩人均有佳句);謬主騷壇,愧家駒之過譽(從侄祖綬、鐘岳,大兒儁尊,祖侄謨泰、宇再,侄孫達璋,均與詩社)。越一官匏,系半畝枝棲,感晚節(jié)以抒懷,對冷香而成癖。淡應寫照,瘦益增憐?;h落遲開,似我日出之懶;風霜飽歷,知君入世之難。所期韻事常留,盛游可續(xù)。問賞心之有幾,就中興感誰多;笑插鬢之偏狂,此會明年更健。寄懷同志,惜此日之駒光;爰贅序文,作將來之鴻印。{29}
承越序文,采用賦體,對仗鋪陳之間,詩社同人賞菊而歌的逸興,飄撩來回。而綜上所引人物小傳(《馥欣公傳》等)、詩歌存錄(《家祠對菊感賦》等)和序文(《菊社詩序》)三類資料,我們?nèi)缃襁€能夠想見到——
焦溪承氏家族的秋令賞菊、吟詩唱和,既年復一年、又代際傳承,它是時令性雅集,形成家族性習俗,生成宗族文化特性,也表現(xiàn)出江南傳統(tǒng)的文化生態(tài)。其緣起至遲在焦溪承氏宗祠落成,地點正是宗祠最后一進鶴麓樓。承越《菊社詩序》中有小注:“計從伯琴軒、叔菽林及先大夫于宗祠鶴麓樓堆菊,諸前輩唱和殆無虛日,迄今垂四十年”——恰表明:秋令賞菊、吟詩唱和的雅事始自其父輩。聯(lián)系前引趙曾向撰《鶴坡公傳》,內(nèi)稱承中杰“嘗結詩社,能詩者咸推為詩壇領袖,屬而和者幾數(shù)十人?!蓖葡攵涸娚缫仓镣碓诔性礁篙吋唇M織而成。再據(jù)承越《菊社詩序》另一小注:“從侄祖綬、鐘岳,大兒儁尊,祖侄謨泰、宇再,侄孫達璋,均與詩社”,以及前引賞菊唱和的詩作者業(yè)已延續(xù)至“二十六世”之事實,可見:焦溪承氏家族詩社及其活動在數(shù)代人中活躍,它是焦溪承氏家族的一宗文化生活,形成為一則家族文化傳統(tǒng),也是江南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的一則生動案例。
菊花詩社年年歲歲以“菊”為題,分箋賦得。詩會之命名,詩會主題,表現(xiàn)著承氏子弟對“菊”的推崇?!熬铡痹谥袊鴤鹘y(tǒng)文化的語境委實是一則重要的文化表征,其對應的表征性人物則是——陶淵明。頗有意趣的是:承氏子弟存世詩作,多有與陶詩意境呼應、契合處,其間的“互文性關系”,著實顯示著承氏子弟面向陶氏的精神趨近與情感親近。前引詩作中,“年來花事原難說,止向籬邊破寂寥”“素心渺難期,籬下忽相晤。歸來尊酒閑,對讀南山句”“對酒敢嫌陶令癖,餐英翻笑楚臣醒”“幾回傾倒東籬客,半座平分北面秋”“卌載吟壇跡已陳,東籬首唱屬何人”“會從彭澤移根好,除是樊川擇地良”,還有承越《菊社詩序》中“是處應稱錦里,四圍蒸彭澤之霞”“開清尊于北海,結舊契于東籬”……其間“籬邊”“籬下”“南山”“陶令”“東籬”“彭澤”等語詞,幾乎處處可見陶淵明的身影與精魂,而對“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不斷化用,則一回回表達著對這位偉大詩人的不盡敬意。
但我不認為承氏子弟對陶淵明的這份敬意,就是表白著一種避世、隱逸的人生態(tài)度。我以為此間更多的是表達著一種人格向往,即對陶氏高潔人格的推崇與仰慕。這種高潔人格表征為“菊”的形象,而承氏子弟則以“詠菊”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內(nèi)心敬仰。他們年年歲歲吟唱“詠菊詩”的家族傳統(tǒng),實際具有人格教化的內(nèi)涵和蘊意。
我要說的是:這是中國“詩教傳統(tǒng)”,在一家江南世族歷史上的生動跳躍。
注釋:
①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八“志林 北分焦墊宗祠圖志”。
②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八“志林 北分焦墊宗祠圖志”。
③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八“志林 北分焦墊宗祠圖志”。
④劉青照:《焦溪祠堂碑記》,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三。
⑤劉青照:《焦溪祠堂碑記》,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三。
⑥見《毗陵承氏宗譜》卷終“拾遺”。
⑦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三十七“世系”。
⑧趙曾向:《鶴坡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四十九。
⑨許棫:《曜珊承君暨配劉淑人合墓銘》,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四。
⑩劉秉璋:《曜珊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一。
{11}許棫:《曜珊承君暨配劉淑人合墓銘》,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四。
{12}劉秉璋:《曜珊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一。
{13}劉秉璋:《曜珊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一。
{14}劉秉璋:《曜珊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一。
{15}劉秉璋:《曜珊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一。
{16}劉秉璋:《曜珊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一。
{17}曹文煥:《壬申夏課鶴峰書院呈山長曜珊太守》,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五“外集 詩”。
{18}曹文煥:《壬申夏課鶴峰書院呈山長曜珊太守》,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五“外集 詩”。
{19}承儁尊:《肄業(yè)鶴峰書院和邑侯曹太守燮卿原韻》,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0}承儁尊:《肄業(yè)鶴峰書院和邑侯曹太守燮卿原韻》,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1}六承如:《馥欣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四十九。
{22}劉沛:《四峰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四十九。
{23}趙曾向:《誥贈奉政大夫晉贈朝議大夫鶴坡公傳》,見《毗陵承氏宗譜》卷四十九。
{24}承政:《家祠對菊感賦》,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5}承汝梅:《宗祠鶴麓樓賞菊分箋賦詩得醉菊題》,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6}承鐘岳:《宗祠賞菊分箋賦詩得拜菊題》,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7}承秉喆:《賞菊分賦得詠菊題》,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8}承謹:《賞菊分賦得種菊題》,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詩”。
{29}承越:《菊社詩序》,見《毗陵承氏宗譜》卷五十六“內(nèi)集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