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益清
摘要:本文著眼于蓋茨比的人物形象,以蓋茨比對個人新身份的追尋及其幻滅為線索,從蓋茨比身份的構建中抽象出“現(xiàn)實”和“浪漫”兩種對抗的力量,試圖透視1920年代美國社會在繁華喧囂的社會現(xiàn)實背后社會文化不平衡發(fā)展的狀況,并以蓋茨比的個人命運為例尋找道德缺席的后果,以此作為探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社會現(xiàn)狀及其內在矛盾的一個側面。
關鍵詞:身份;現(xiàn)實;浪漫;爵士時代;道德
(一)現(xiàn)實與浪漫的二重奏
“浪漫”與“現(xiàn)實”始終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乃至菲茨杰拉德研究的重要關鍵詞。在《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中,程錫麟先生總結菲茨杰拉德作品中的現(xiàn)代性時提到:“菲茨杰拉德是1920年代最后一位浪漫的批評家,其批評思想在于以浪漫主義反抗現(xiàn)實主義范式的統(tǒng)治,即用浪漫主義的理解和創(chuàng)作去表現(xiàn)濃厚的現(xiàn)實細節(jié),從而實現(xiàn)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結合?!雹賉2]
隨著對1920年代到1930年代歷史文化背景的關注,從外部視角對《了不起的蓋茨比》進行批評的著作增多,“現(xiàn)實”具有了“物質”的意義。理查德·利罕在提出“作為一種建構的文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意義出自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敘事模式之間、理想的信念與來自物質世界的對此種信念的限制之間的博弈”②,理查德已經(jīng)指出菲茨杰拉德是在表達“一種浪漫幻想被物質主義所背叛的悲哀感”,這里進一步強化了物質和理想兩種力量的對立。③[2]
菲茨杰拉德是美國景象稱職的觀察家,《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書寫建立菲茨杰拉德對于1920年代社會的觀察與評價之上,是有關整個美國社會在所謂“爵士時代”的價值追求和生產(chǎn)現(xiàn)實的記錄。在保留對現(xiàn)實記錄的同時,《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不乏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寫法:既包括菲茨杰拉德在創(chuàng)作中自由的想象與包含作者情感態(tài)度的細致刻畫,也指具體體現(xiàn)在蓋茨比這一人物形象所具有的理想主義。筆者試圖用“浪漫”與“現(xiàn)實”概括《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兩股復雜纏繞的力量。而蓋茨比正是在這兩種力量的博弈中,找尋自己在美國社會中的新身份。
(二)身份的模糊性與20年代的美國現(xiàn)實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句話對于1920年代的美國同樣適用。20年代是物質極其豐富的時代,一戰(zhàn)后的美國大發(fā)戰(zhàn)爭財,工業(yè)化推動著整個社會在消費主義的高速路上狂飆突進,金錢讓整個社會生機勃勃地運轉著;20年代是文化轉型的時代,媒體崛起,爵士樂青年文化流行,藝術隨著物質的繁盛生長;20年代是傳統(tǒng)道德失落的時代,婦女選舉權的獲得吹響了性解放的號角,戰(zhàn)爭讓人們陷入空虛,“美國夢”卻鼓舞著人們奮斗至。浮華的眾生相是時代鑄就的故事舞臺,菲茨杰拉德在如實記錄意識到在社會急劇變動中所暗含的精神危機,蓋茨比這一人物形象則投射了作家對于物質當?shù)赖纳鐣⒚畹膽B(tài)度。
菲茨杰拉德首先賦予蓋茨比以“神秘”印象,突出其作為一名美國公民之后其身份的模糊性和復雜性。一個只有含義不明笑容的蓋茨比,其“神秘”承擔著厚重的形象意義。首先,蓋茨比是多重身份角色的集中:他揮金如土;他說自己在牛津大學讀過書;他是個私酒販子;他參加過戰(zhàn)爭。每一個關鍵詞都帶著時代的烙印,將蓋茨比神秘的個人身份與美國的歷史與現(xiàn)狀聯(lián)系在一起。付塞爾在《菲茨杰拉德的美麗新世界》中認為菲茨杰拉德的小說與美國大陸的新歷史都具有“追尋”和“引誘”兩大特征,前者是對浪漫契奇跡的索求,后者是對這一過程的物化。而這種對幸福的追求具有普遍誘惑,“卻被永久詛咒”。④[2]模糊的身份源自蓋茨比的刻意隱瞞,這是他對于美好生活爭取與融入的表現(xiàn),但是這模糊的身份背后卻是不光彩的欺瞞與黑暗的發(fā)家史。
真正的蓋茨比無法在美國社會中找到合適的定位,哪怕?lián)碛惺栋俦兜呢敻?,他也無法像湯姆·布坎南一樣在聊天中就“白人的文明”一樣大放厥詞。對于出身的慌張掩飾在造成一種跨越階級焦慮的同時其實也帶了身份認證的焦慮,對于蓋茨比個人而言,從何處來是一個需要撒謊和裝飾的事情,而去往何處,即為自己的新身份劃定一個確切的定位也依然不可能。何寧在博士論文《現(xiàn)代性的焦慮:菲茨杰拉德與1920年代》中用“焦慮”概括這種狀,他認為這種焦慮不僅局限于個人,同時代表著美國文化在歐洲文化中迷茫無措的心理。⑤[3]
盡管財富成為指引著社會階層的變動的指揮棒,對身份產(chǎn)生統(tǒng)一認同卻依然是“蓋茨比們”與“湯姆們”共同面臨的難題。社會的開放開放性僅停留在表面,社會階級在流動中缺乏穩(wěn)固的精神力量和配套的社會秩序。于是我們看到,沉迷聲色的人們如蜉蝣般穿梭于蓋茨比的繁華世界,他們如同飛蛾般趨向尋歡作樂之處,實則對于試圖跨越階級的暴發(fā)戶冷漠如冰。蓋茨比的失敗正是跨越社會階級的碰壁,菲茨杰拉德在記錄繁華與開放表象的同時,也指出了階級社會的殘酷與社會秩序的脆弱,蓋茨比的命運正是“對‘新世界的殘酷現(xiàn)代性,對它的冷酷、虛幻和荒誕最輝煌的陳述。”⑥[2]
(三)浪漫的愛情:新身份的通行證
菲茨杰拉德不吝賦予蓋茨比的“浪漫”光環(huán),使得這一人物具有更多的可探討性,而這浪漫因素,同樣是時代癥候在蓋茨比身上的展現(xiàn)。
以綠光為象征的對黛西愛情,是構成蓋茨比人物形象浪漫的最主要部分。在如同將黛西視作祭司女神一般的虔誠愛情中,蓋茨比以顫抖的虔誠與夸張的付出其俗套的重逢橋段中取得讀者的共鳴和同情。有批評家認為黛西在小說中相當于“文化偶像”,而筆者認為,這個范圍要加一個定語“之于蓋茨比”的。重逢后的黛西已經(jīng)嫁給在社會地位和財富上有保障的湯姆,她沉浸在這一角色中——一個看上去非常依賴自己丈夫的女人。哪怕在湯姆出軌之后,她小聲說一句:“她起碼該顧點大體,不在吃飯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嘛。你說呢?”五年后,緊張的蓋茨比見到夢寐以求的舊情人,他說:“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金錢?!?/p>
當蓋茨比站在陽臺上眺望遠處的綠光,我們也很難說這不是一場自我的感動和確認。此刻在蓋茨比自我的認知里,他不再是往日一窮二白被愛情遺棄的年輕人,同時也與腳下這群尋歡作樂的男女區(qū)分開來,偽造身份和家庭的污點被綠光照亮,如果這一場場花銷巨大宴會只是為了吸引舊日戀人目光這樣的動人理由,那這金錢來自販賣假酒的黑暗交易的事實大可不必想起。
黛西之于蓋茨比,不只是是精神上的寄托,更是彌補往日身份帶來羞恥的唯一途徑,是對自己新身份的合理性的必要肯定。只有征服黛西,曾經(jīng)因為貧窮卑賤被愛情拋棄的小伙子才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脫胎換骨。有批評家將蓋茨比對于黛西的重新追尋稱之為“一味地緬懷某個浪漫狂喜的時刻并不斷地夢想回到這個時刻”,這個時刻不見得多么甜美和值得回憶,只是當下的蓋茨比擁有絕對性物質上的壓倒,才可以居高臨下地對往日單薄的浪漫愛情聊以懷念,背后不過是對于這“翻身仗”的再次確認。因此黛西此時的聲音是否“充滿了金錢”并不重要,蓋茨比是否對黛西的愛情出自對對方的欣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贏回黛西,才能在往日與如今構筑一條通道。
蓋茨比的理想主義既否定了卑微的過往,又要否定迷惘與墮落的當下,他在內心既想要有足夠物質財富帶來的底氣,又同時在心理上拒絕與這群尋歡作樂的人共同沉淪,他將愛情作為尋求身份的圣經(jīng),而這浪漫的想法背后仍然逃不過自私的渴望。
當蓋茨比將貴重柔軟的襯衣堆越堆越高時,在愛情的火熱下顫抖的蓋茨比仿佛與過去發(fā)生決裂。愛情勝利在望,道德不堪一擊,當蓋茨比這場漫長的準備中自我感動的外衣被剝落,悲劇的鐘聲也敲響了。
(四)道德:對身份的再次審判
馬爾科姆·考利在《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中這樣描述菲茨杰拉德:“他同時也像是個來自中西部的小孩兒,站在舞廳門外,鼻子湊著玻璃,盤算著花多少錢才能夠買票聆聽音樂。不過,他看的不是一場舞會,而是一場由他主演并觀看、充滿矛盾風格和雄心壯志的戲劇。......他觀看且又領銜主演的戲劇是一部有懲有獎的道德劇?!雹遊2]
蓋茨比不確定的身份正是美國社會階級變動、資本地位逐漸上升的表現(xiàn),他游走在浪漫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正是與虛榮的社會的博弈。菲茨杰拉德在蓋茨比投射了對于時代的困惑和憂慮,而道德,是菲茨杰拉德對“爵士時代”背后隱隱的精神危機試圖作出的解答。
每個人都認為他自己至少有一種主要的美德,而這就是我的:我所認識的誠實的人并不多,而我自己恰好就是其中的一個。⑧[1]
在緊接著的情節(jié)中,蓋茨比在講述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經(jīng)歷時布下許多謊言。這番對比也進一步印證蓋茨比在富足體面的表象下也同樣沾染著社會普遍的弊病。當蓋茨比將尋找身份的方式寄托在浪漫愛情上,而且是寄托在一位庸俗虛榮的資產(chǎn)階級少婦身上時,道德的缺位自然被強烈的渴望掩埋。當偶然的車禍發(fā)生,根據(jù)蓋茨比的反應,我們不難推測蓋茨比會延續(xù)他生命并不鮮見不光彩手段,在法律和秩序的空隙里試圖越軌。
當然,這部“有懲有獎的道德劇”顯然是不夠公平的,黛西和湯姆毫發(fā)無損地逃離了長島,尋求著一個身份認可的蓋茨比卻要因為道德上的瑕疵蒙受殘酷的審判。蓋茨比作為一個仍然向往著愛情的人,其身上保留的“浪漫”因素反而加速了他的悲劇命運,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可理解為菲茨杰拉德的一種反諷:當金錢至上的社會將人的真情與美好品質吞沒,并不純粹的“浪漫”是否多余而愚蠢呢?當浪漫沒有道德的保障,是否冷酷且勢利的現(xiàn)實才是最終的歸宿?
蓋茨比在死后只有鄉(xiāng)下父親趕來送葬,他最終的也是最初的身份,依然是南部農民的兒子。無論是勇立直面現(xiàn)實的浪潮,還是追尋浪漫的愛情,蓋茨比都是爵士時代向上攀登的的人群的縮影。人們在階級變動中看似有著尋求新身份的機會,但金錢打造的熱鬧在冷酷的社會中僅僅曇花一現(xiàn),道德的失序終成人生的幻滅。菲茨杰拉德的書寫中暗含著美國社會冷酷與失序,道德的審判是菲茨杰拉德所能夠提出的應對社會弊病的最直接方案,而尼克在結尾提出的關于幸福生活的追問,仍然是需要在社會發(fā)展與個人奮斗探索的永恒命題。
注釋:
①程錫麟:《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程錫麟編選,譯林出版社,第1版,第170頁.
②理查德·利罕:《<了不起的蓋茨比>——文本作為建構:敘事情節(jié)與展開》轉引自《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程錫麟編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70頁.
③同上
④付塞爾:《菲茨杰拉德的美麗新世界》,轉引自《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程錫麟編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61頁.
⑤何寧:《現(xiàn)代性的焦慮:菲茨杰拉德和1920年代》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⑥埃德溫:《菲茨杰拉德的美麗新世界》,轉引自《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程錫麟編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250頁.
⑦馬爾科姆·考利:《菲茨杰拉德·金錢的羅曼史》,轉引自《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程錫麟編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9頁.
⑧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巫寧坤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50頁.
參考文獻:
[1]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巫寧坤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
[2]程錫麟編選:《菲茨杰拉德學術史研究》 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5-250頁。
[3]何寧:《現(xiàn)代性的焦慮:菲茨杰拉德和1920年代》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