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師板書,粉筆在黑板上如颯颯秋風拂過。瞬間,紅了柿子,黃了稻子,教室里亮了。
大條子溝學??拷S海邊,沒有圍墻,路過的農(nóng)民習慣朝教室里瞟一眼,是看程老師呢。她在黑板上寫字,一律豎排,轉(zhuǎn)過身,兩掌一合,算是拍過了手上的粉筆灰。有時,若有若無的粉筆灰沾在袖口,倒顯得好看,有學問呢。
從黃海吹來的風又咸又硬,但程老師的臉常年白白凈凈。春夏秋冬,衣領(lǐng)下的第一??圩佣伎鄣脟绹缹崒崱3汤蠋煹暮每?,來自素凈和自律。
大條子溝三四十戶人家,擠在一個居民墩子上。夜晚的燈火亮起來,東家聞得到西家玉米糝子粥的香味。
不知誰家的父親趁著月光在院里干活,隨著榔頭敲打鋤柄聲,傳來高高低低的訓子聲,“你不能學成個像程老師那樣識字載文的人,苦日子就沒個頭。”
程老師教書,自己也活成了一本教科書,鄉(xiāng)鄰們喜歡模仿著她的樣子生活。
縣里評三好學生,大冬天的,程老師迎著北風騎車去鎮(zhèn)上的文教辦,說為什么我的學生評不上?對方眼睛瞪得滾圓,那個名額,鎮(zhèn)上的都不夠分,輪到你村校?程老師兩眼盯著文教助理,面含笑容,說,你是評學生還是比學校呢?那一年,縣三好學生的榜單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大條子溝學生的名字。
程老師教語文,從初一教到初三,三年一個輪回。1988年的夏天,讓村里的人一直記到現(xiàn)在,程老師教過的學生中,出了一名本科生,村里第一個大學生。此后每一年,村里都有孩子考到外地上學。有個孩子說,考差了,抬不起眼看程老師,覺得對不起她。
聽到這里,我眼眶濕潤。有位教育家曾說過:好的教育,就是去智慧地愛孩子,愛到他不好意思犯錯誤。
程老師,這位智慧的鄉(xiāng)村教師,是我心中一道清逸的白月光。
有一天,鄉(xiāng)下來人,我問及程老師的近況。沒想到,我聽到了另一個境遇下的程老師。
從鄰鎮(zhèn)高中畢業(yè)的程老師,到村里學做赤腳醫(yī)生,人們喊她程先生。當?shù)厝顺缥闹匚?,尊稱有知識的人一律為先生,哪怕程先生才是個學徒。
有次給一個3歲的女孩打針,程先生的針頭扎到了坐骨神經(jīng),孩子癱了。
先生是不能再做了。程先生就成了程老師。程老師就這樣教了一輩子的書,直到退休。
一天,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程老師生病了,常常是走著走著,她就走到了豬圈里。那么講究的一個人,就一屁股坐在豬圈里,豬都嚇得不敢哼哼了。村里人說時,淚光漣漣。
女兒把程老師接到外地治病。半年后再回到大條子溝時,程老師又和從前一樣了。程老師好了。但程老師卻階段性失憶了。她不知道自己生過病,不知道走到過豬圈里。她也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給一個女孩打過針的痛苦往事。這一節(jié)記憶,生生地丟了。村里的人說,忘了也不壞,她心里終于放過了自己。
我震驚,難過。為生命的無常和所處于窘境時的束手無策,悵然很久。
后來,在鄉(xiāng)間的一次宴席上,我坐在程老師對面,她抿著嘴唇吃菜,不聲不響,舉手投足間,始終透著為人師表的教養(yǎng)。我看得很感動,無論曾有過怎樣的過去,她始終不變的風骨,讓我對她的敬意越發(fā)濃烈。
程老師的命運,在我心中激起的波瀾一直沒有平息。我有位文友,婚姻、事業(yè)遇到一連串的挫折,有人問她,我要是你早就垮掉了,你怎么反而越活越好了?文友說,因為我一直在讀書,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前人早就在書里告訴過我們,所以對命運扔過來的任何壞蘋果,我都早有準備。程老師也是這樣,那些讀過的書塑造了她的精神底色,讓她跨過坎坷,活出精氣神。
《莫愁》總編? 麗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