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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

        2020-05-25 09:13:10羌人六
        文學港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強哥舅媽大伯

        羌人六

        1

        斷裂帶,1987年夏天,某個極為尋常的傍晚,像一輩子與莊稼為伍的鄉(xiāng)親父老們一樣自律的太陽,仍孤傲坐在鋸齒形的山巔,光芒萬丈的守護神,眼皮眨也不眨,俯瞰著被農(nóng)事和季節(jié)淹沒的郁郁蔥蔥的大地,村子,莊稼,河流,疾病,痛苦,衰老,生死;同時,也望著我年輕而略顯疲態(tài)的母親,給家里小豬勒水麻葉子的母親,她汗津津的臉上,三五成群的飽滿的顆粒狀疲倦,以液態(tài)的形式穿過皮膚的盡頭,蹦蹦跳跳告別她被窮苦磨掉了光澤的面頰,滑向草叢深處那些毛茸茸的寂靜。

        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的母親,背著外公用篾條親手編制的背簍勒水麻葉子的母親,挺著肚皮走路、洗衣做飯、忘我勞動的母親,有著一動不動的瘦。勤勞和與生俱來的吃苦精神,在這個開始宮縮的傍晚,在一個即將變成母親的女人身上,閃耀著舍我其誰的光芒。母親潛心于手頭的事情,因此,她絲毫沒有察覺到任何臨產(chǎn)征兆。為了探尋到更多更好的水麻葉子,母親在一幅鄉(xiāng)村水墨畫里面絲線般移動著。

        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走路的時候,腿是一把鋒利的剪子,咔擦咔擦剪開道路。人在大地上流淌,是為了謀活路。母親被自己的腿帶著,在大地上四處流淌,不顧有孕在身堅持勞動,是為了謀活路。謀活路,就是為了生活,為了活著本身。

        母親的母親,養(yǎng)了一兒四女的外婆,經(jīng)常告誡她剛剛成家的大女兒——我的母親,不要害怕和擔心眼下的生活:“有一雙手,樣啥都有!”外婆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不是哲學家,卻奉獻出一句貨真價實的箴言,她用這句箴言,捍衛(wèi)著作為勞動者的美德和尊嚴。當時,家里日子不好過,窮得叮當響。剛成家不久,婆婆就果斷下令分家,讓父母自立門戶,自立門戶的兩人,僅僅分到一點糧食??覆坏揭粋€月,便彈盡糧絕。生存之艱讓母親沒齒難忘。此后多年,母親一直沒少埋怨婆婆狠心。

        但是,這個已經(jīng)有些遙遠和暗淡的傍晚,母親心無雜念,腦袋里的種種憂郁和不安,都像她一樣出門在外,遠遠散落開去,并沒有破壞她的心情。沐浴金色余暉,母親專心致志地給家頭唯一的小豬準備晚餐,那些茂密多汁的水麻葉子,紛紛向她聚攏。莽莽山林,魔法似的瘦成很小很小的樣子,而氣喘吁吁的母親,也瘦得好像生命里只剩下一件正經(jīng)事——勒水麻葉子。松鼠和鳥雀,在林間閃閃爍爍,快活地荒廢著屬于它們的時光,它們經(jīng)過的那些寂靜和空間,會突然閃出一條縫。

        一個人在山中勒水麻葉的母親,有著無比的遼闊,仿佛整個大地,都是她一個人的。

        家里那只可愛的小豬,雖說,是從別人家賒來的,但無疑也算家里最大一筆私有資產(chǎn)。小豬會長成大肥豬,生活會隨之好轉(zhuǎn),母親安慰自己。小豬崽因此享受著比人更高級的待遇,一日三餐,準時準點。母親卻經(jīng)常餓著肚子,餓著肚子里的肚子,給一個小小家庭攜帶著無限希望的小豬覓食。天天如此,而不是“幾乎天天如此”。母親的字典里,從未出現(xiàn)過“幾乎”這樣的詞語。

        母親帶著某種隱秘的幸福感熟練地勒著水麻葉子,在她眼底,仿佛每一片葉子,都會長成一小片肥肉似的,讓她激動、興奮、渾身充滿力量,讓她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勒水麻葉子。背簍長著巨大的喉嚨,像個無底洞。

        大汗淋漓的母親是一片水麻葉子,一片滴答著露水的水麻葉子。她對此一無所知。

        綠綠的水麻葉子哆哆嗦嗦、躲躲閃閃,但沒能逃過母親固執(zhí)的手掌。母親收割這些植物的命運的時候,她從那些綠綠的葉子,也看到了婆婆苦麻菜一樣冷漠和陰郁的臉,以及一刀兩斷的婆媳關(guān)系。

        “生你的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山上勒水麻葉子。然后,肚子撕心裂肺疼了起來。攏屋沒多久,你就出來了。”

        這些年,母親經(jīng)常跟我嘮叨我出生前后的一些記憶碎片。津津樂道,沒完沒了。實際上,講述不止意味著呈現(xiàn),也造成了某種簡化,我常常報以迷惑不解,兩只睜開的望向塵世的眼睛,像兩片單薄的水麻葉子。母親的講述,在空氣中走了一小截路,就會成為一個誤會,仿佛僅僅是在宣揚人盡皆知的母愛,語氣笨拙,卻帶出某種炫耀。有時,則會給我一種很不友好的印象:好像恨不得把我再次塞回她的肚子。

        但于事無補,誠如赫塔·米勒在《你帶手絹了嗎》里指出:“愛情被偽裝成了一個問題?!钡拇_,赤裸裸地來到世上,來到這個家,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問題。一個棘手的問題。一個母親和父親不得不操心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哭哭鬧鬧,吃喝拉撒,且不論時間、地點,以及復(fù)雜的天氣。

        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我的到來,就是為了和這個家響成一片。

        父母天天圍著我轉(zhuǎn),漸漸力不從心。日子過得趔趔趄趄。但這不算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呱呱墜地一個多月后,母親的肚子里又爭分奪秒地有了另一個肚子。就是說,母親又懷上了一個社會主義事業(yè)接班人——我出生十一個月后,母親又生下了弟弟。就是說,一個問題變成了兩個問題。

        家里的擔子一下變得更沉了。

        為了減輕負擔,母親拿定主意,把我送回她山上的娘家,讓娘家人幫忙帶。外婆家日子不算差,除母親成家之外,幾個姨和唯一的舅舅,都還沒有朝著“愛情被偽裝成了一個問題”這個方向走。母親把我送到外婆家,是為了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又像是為了還債。據(jù)說,還沒結(jié)婚那會兒,被愛情沖昏了腦袋的母親就做了一件讓全家人驚掉下巴的事,為了愛情,蓄謀已久的母親,趁家里沒人,偷走外婆僅有的四百多塊錢積蓄,跑到江油坐火車離開四川,跑到東北,跟我那時還在部隊服役的父親見面去了。

        母親出走是為了愛情,把襁褓中的我?guī)Щ啬锛遥瑒t是為了生活。

        在外婆家,我一天天長大,那時候,舅舅和幾個姨最熱衷的事,就是問我的名字——好像他們的記憶被老鼠拖進洞里似的,不是忘記這樣,就是忘記那樣。一問,一答。似乎我從來都沒有讓他們失望過,總是會不無驕傲地回答他們:“我叫黃狗兒?!边@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我給自己取這一個名字是為了把自己和這個家拴在一起。后來稍稍醒事,我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撿了不少怪話。據(jù)說,有次我扯著嗓子沖一個爺爺輩的親戚不知輕重地喊了幾句“嫖客”,惹得人家臉紅耳熱、愁眉緊鎖,回家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星期。

        2

        六歲,我已徹底厭倦外婆家清湯寡水的日子,常常顧影自憐,感覺自己像斷線風箏,飄蕩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無所事事的時候,我經(jīng)常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俯瞰山下那條蜿蜒流淌的平通河,久了,仿佛呼吸和心跳也成了那河的一部分,流淌著,流淌著。我隱隱聽到河流的召喚和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如此混沌、陌生,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河不是在流向遠方,而是在流經(jīng)我的生命,把我變成它的一部分。事實上,我們都在流淌。

        我想念父母,想念弟弟,想念那個蹲在河畔上的家。我想回到他們中間,靠近那條每天都在燃燒的河。

        那幾年,幾個姨像鳥兒一樣,先后飛出了外婆家,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很多時候家里就只剩外婆、外公、舅舅和我。外公外婆對我的疼愛一如既往,但就像他們不曾意識到他們的蒼老一般,也不曾意識我的臉在走向生疏,冰凍般的小小身軀,正在漸漸蘇醒,有了融化的跡象,有了流淌的渴望。

        步入成年的舅舅,整天裝模作樣地把自己關(guān)在一堆《致富經(jīng)》《農(nóng)村百事通》之類的雜志里,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舅舅那時已有女朋友,婚都訂了,人挺勤快,我對她不錯,初次見面就喊“舅媽”表達我的認可,她對我也不錯,經(jīng)常給我買糖,但后來不知怎么回事,舅舅把這門親事退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遠遠超出我的理解范圍。當我理解不了什么事情或者生氣的時候,我就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看河。距離,把我的憂傷拽得很長。

        舅舅是個變態(tài)狂,經(jīng)常把他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他沒輕沒重的玩笑時不時像雨水一樣澆在我身上。揪我的臉,扯我的耳朵,捏我的鼻子,直到把我弄哭,他才心滿意足。在斷裂帶,常在水邊走哪能不濕鞋,和久走夜路總要碰到鬼,是一個意思。有一次,舅舅為此付出了代價,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支氣槍。為了拿我開心,舅舅瞄準鳥兒似的瞄準我,一會兒是臉,一會兒是眼睛,一會兒是屁股,一會兒是敏感部位,嘴里還噼里啪啦地模擬著槍響。我伸手去搶,舅舅不給。意外就那么發(fā)生了,在堂屋的角落里,舅舅終于認真地扣動扳機,朝我下面開了一槍,先是舅舅自己嘴上“啪”了一聲,然后氣槍嘴上也跟著“啪”了一聲。正是這玩笑的多余部分,我和舅舅的笑臉,瞬間凝固了。舅舅也是以為氣槍里沒有子彈,不然不會那么做,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我挨了一槍,隨著我撕心裂肺的哭泣,只感到下身有一道暖流,緩緩涌出身體。聞聲而來的外婆和外公見大事不妙,飛快把我往山下的醫(yī)院送。最終,好在子彈打偏了,只傷到大胯內(nèi)側(cè),留下了一道隱秘的傷疤。二十歲還像小孩兒似的舅舅,挨了一場狠揍,被外公打得鼻青臉腫。

        因為這件事,久未謀面的母親和父親終于現(xiàn)身了,他們把我接回家里養(yǎng)傷。那幾天,我躺在陌生的臥室里,聽著窗外轟鳴的水聲,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白日里看著弟弟和院子里的小伙伴們玩得風生水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像是父母之間的合頁,因此沒有更多精力照看我,住了幾天,他們又送客似的把我送回山上的外婆家,和幾年前如出一轍。

        時間繼續(xù)流淌,生命繼續(xù)流淌,一切繼續(xù)流淌。在大地上四處流淌的幾個姨有時候也會變成回水,回到外婆家的屋檐下,呆一兩晚上,又在某個我轉(zhuǎn)身的時刻,匆匆離去。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她們以為的“黃狗兒”,我長大了,經(jīng)常攆路,但她們很少給我機會。在這種刻意的疏遠之中,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

        重新回到外婆家的我再也不能安分守己,整天琢磨著如何名正言順地回到山下,跟父母住在一起,跟河住在一起。辦法不是沒有。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討好父母的主意,從山上背了一背簍干柴,一聲招呼也不打,大步流星向山下奔去。走到途中,我甚至猶豫了一番,后面是外婆家,不管怎樣,我的心是肉長的,我忽然有些舍不得外公外婆;而前面,雖說也是我的家,但更像一段未知的旅途,一種誘惑,我很好奇。我頭也不回。

        “我的娃呀!”

        母親看到我的時候,瞬間讀懂了我的意思,臉上寫著一種特別的憐憫,好像我是她被人拐賣又自己跑了回來的兒子。我也被自己義無反顧地舉動感動得熱淚長流,心里卻想的是,媽媽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回到家里,看得出來,生活進步了不少,不光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還買了一臺收音機。這些新鮮玩意兒讓我更加鐵定主意,再也不回山上外婆家去了。電視機、收音機要費電,可是我不費電,父母總不至于連一個不費電的家伙都養(yǎng)不起吧,我是這么想的。然而,第二天早上,母親叫醒了我,用命令似的口氣跟我說:“趕快起來回山上去吧,你要聽外婆的話?!?/p>

        母親的話讓我一下子掉進了冰窟,冷得發(fā)抖。

        我聽見身體里有個聲音在說:“這哪里是親媽說的話,分明是后媽,走走走,這個家根本不歡迎你!”

        我一聲不吭,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流著眼淚,氣呼呼地走了。從此,再也不想下山的事。但我還是會經(jīng)常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看河。只是心態(tài)有了微妙的變化,我想的是,洪水哪天把山下的房子沖跑了才好呢,反正不關(guān)我的事。

        3

        快滿七歲那年夏天,斷裂帶格外炎熱,我每天都想吃棒棒冰。也是一天傍晚,母親到外婆家接我下山來了,她的腳步跟當年懷著我還能漫山遍野給小豬勒水麻葉子一樣輕快。母親來得突然。

        “走,跟我回家?!蹦赣H摸著我的腦袋說。

        母親摸著我腦袋的時候,我心頭的怨氣一下子就消了,沒有丁點矜持,我把頭點得像是雞啄米。而之前我信誓旦旦跟外婆表示,今生今世外婆就是我親媽,外婆家才是我的家。

        “外婆,有時間我就回來看你。”我跟外婆語重心長地說,像在安慰一個孩子。

        外婆自然有點舍不得我走,她紅著眼睛呻喚道:“來看外婆干啥,以后莫來認外婆?!?/p>

        我就屁顛屁顛跟著母親下山了。

        沒過幾天,母親忽然指著一個五顏六色的包包跟我說:“這是你的書包,明天去學校念書吧!”

        書包?念書?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一臉茫然,茫然之后,就是害怕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錯,要我去讀書!回家好幾天了,實話實說,并不快樂。父親很兇,經(jīng)常鐵青著臉,弟弟也喜歡欺負我,好像他是這個家的老大似的。我活得提心吊膽,很想變成一只老鼠躲起來。害怕的時候,我就會格外念想外婆,我跟母親商量:“我不想去念書,我還是回山上去吧!”

        母親說:“送你到學校念書,不是送你去坐牢房,不想去也得去,由不得你!”

        母親說得一點沒錯,學校不是牢房,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學校跟牢房也沒多大區(qū)別: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人都要瘋了。

        好在,我漸漸找到了許多新的樂趣,滾鐵環(huán),彈珠子,打沙包,斗雞,不過,我最喜歡的游戲,應(yīng)該是打板兒——把紙折成豆腐塊,擱在地上,扇來扇去,翻個兒就算贏。學校的操場是一塊正方形的泥地,每天下課或者放學后,操場上都是土煙滾滾,擠滿了灰頭土臉的人。我沉醉在這個游戲之中,輸光了,就把學校發(fā)的課本一頁一頁撕下來,折好,繼續(xù)輸。期末的時候,我的很多課本都被我輸沒了,有的還剩幾頁。就這樣昏頭昏腦地讀了一年,成績一塌糊涂,但我從不在意,直到升學讀二年級開學那天,班主任把個子最高的我和另外三位同學叫出隊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四個,再去讀個一年級吧!”

        于是,我把一年級又讀了一遍。只不過,再也不敢把課本拿去輸。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我告訴我自己該懂事了。

        家里遇到不少事。

        那幾年,父親做梅子生意,雖說算不上富得流油,但確實賺了不少錢,我念第一個一年級的時候,有天早上,我偷了家里的錢,厚厚好幾沓,五塊十塊的都有,我揣著錢就往屋外跑,沒想到的是,那些錢就像我的腳印似的,走一路掉一路,母親順著這些腳印抓住我,我才意識到自己行動失敗了。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讀書腦筋不行,偷錢這么簡單的事,我也不行。遺憾的是,父親卻沒穩(wěn)住財,他迷上了賭博。家里的錢,被他一點一點跟人打牌輸?shù)袅?,還欠了不少債。每天,來家里討債的人,踏破了門檻,多得像跟到學校念書的學生似的。母親不得不天天把大門關(guān)上,給我們留著后門進進出出。家里的電視機、收音機、自行車,也一樣一樣地不知所終。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我心里不是個滋味。準確點說,我無法理解我那時的生活。

        天天都要應(yīng)付債主的母親逐漸變得敏感多疑,她經(jīng)常抹著眼淚提醒我和弟弟:“放學走路要多長點心啊,你們那個不成器的烏龜欠了那么多債,萬一別人報復(fù)!”

        母親就是這么說的,她用“你們”這個詞跟父親劃清界限,和她曾經(jīng)不顧一切的愛情劃清界限,也和我們劃清界限。其實,她不說還好一點,說了反而讓我惶恐不安。那時候斷裂帶已經(jīng)有了VCD,可以放電影,我和弟弟在村上的程玉哥家看過很多部警匪片,知道生活不易世界險惡,母親的話,讓我不得不開始警惕,仿佛稍稍大意,我的小命就會落在別人手里。每天放學,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課本,然后背著書包一溜煙往家里跑。有時路上遠遠來了汽車或者陌生人,我就閃電似的沖向公路下邊的玉米林或者草叢,等車過去了,再走出來,繼續(xù)往家里跑。日復(fù)一日的練習,無形中增強了我的體質(zhì),讓我在學校的田徑運動會上出盡風頭,我的短中長跑成績,樣樣全級第一,還屢破校紀錄。

        每天寫完作業(yè),我就坐在院子里自家核桃樹下看家門前那條河。

        事實上,她并不是我在外婆家看到的那樣一成不變,她一直在流淌,她有她的方向。在流淌中,我看到了人的脆弱和荒謬,也看到了人心淡薄和世態(tài)炎涼。而我同時感到,河也毫無保留地給我?guī)碓S多隱秘的歡樂和期待,這些歡樂和期待,來自流淌,來自消逝。

        4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來龍去脈,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來龍去脈。斷裂帶,是我的來龍去脈,但更多的時候,它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痛,一小塊月光就能擦亮的痛。

        三十二歲,隔著歲月,我推開一扇最廉價的窗子,仍能望見懷著我背著背簍勒水麻葉子的母親的身影,望見外婆羞答答撩開碎花衣裳讓我吮她干癟的乳房的情形,望見那個在蒼黃和翠綠之間折返跑的村莊,望見那個死死拴著我童年少年時光的劉家院子,望見家門前那條蜿蜒而去的河,望見那些像紙片一樣流淌在風中的人事,也望見熟悉和陌生之間,那條隱秘而又生動的折痕。

        春節(jié),從綿陽回老家過年。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流淌中,人有了變化,家也有了變化,確切點說,老家的家,是母親和弟弟的家,如今他們生活在一起。

        家門前,一條瘦瘦的河依然在流淌,歲月在流淌,而那些進進出出生生死死的人,也依然在大地上流淌,在我塵封又打開、打開又塵封的記憶中流淌,在我寫下的頌詞和悼詞之間流淌。

        剛到家,母親就告訴我:“你強哥回來了?!?/p>

        我輕輕“嗯”了一聲,心頭卻任何無波瀾。

        按輩分,強是我的堂哥,身上有幾分之一的血液是一樣的。以前我們都住在劉家院子,劉家的后人嘛——斷裂帶以前許多農(nóng)戶都是這樣,兒女不會離得太遠,不像今天這般,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人在哪里,家在哪里——傳統(tǒng)早已碎裂。住在劉家院子的總共四家人,還有婆婆和大娘家。地震后,強哥家的房子賣給別人,新房子修到公路上去了。一晃,又是兩三年不見,這些年,都成家立業(yè)了,上有老下有小,為稻粱謀,聚少離多,逢年過節(jié),偶爾能碰上。強大學以后去了上海發(fā)展,混得不錯。二零一四年我的散文得了一個獎,去蘇州領(lǐng)的獎,返程在上海跟他匆匆見了一面。堂哥有糖尿病,曾經(jīng)重度昏迷過一次,我是知道的。但那次,堂哥帶著女友一起來了,在黃浦江邊,舍命陪君子,喝了好幾瓶啤酒。喝完酒,強哥叫女友出去買了四包硬中華,然后跟我展示了下他每天都必須打的胰島素,并且說,這些都是女朋友買的。后來我們又見了一次,他結(jié)婚,在老家辦的婚禮。實話實說,強哥在我們院子的幾個兄弟姐妹中間,并不受歡迎,他有點小聰明,據(jù)說,念高中時挖過我弟弟的墻角。母親蜻蜓點水的一句話,點燃了我許多回憶。在其樂融融的堂屋里,跟兩個女子一個侄兒嬉鬧的弟弟可能也聽到了,但是沒有反應(yīng),面無表情。我又記起了一件更加可恨的事。那是個下雨天,刷刷的雨水掛在屋檐,像一片水晶項鏈,我和弟弟到強哥家玩,大伯也在,不知怎么的,弟弟和強哥打起了賭,而內(nèi)容就是,弟弟敢不敢張著嘴,把臉湊到強哥的小雞雞面前。那時候真是蠢到家了!我小,不懂事,沒有阻攔,弟弟更傻,照著做了。強哥像是蓄謀已久,一下子把尿撒到弟弟嘴里。在大伯和強哥驚天動地的笑聲中,我沒有能力和勇氣保護弟弟,我拉著吃虧的弟弟回家了,心里那種莫名的痛,依然清晰。

        在劉家院子,大伯一家一直都很奇葩。大伯手腳不干凈,喜歡小偷小摸,村里人盡皆知,但大都睜只眼閉只眼。他的女兒,強哥的親妹妹也繼承了他的壞毛病,具體細節(jié)整理出來,估計能出一本書。伯娘和強哥呢,倒是好一點,就是嘴碎。記得我從外婆家下山不久,伯娘還問過我:“聽說你外婆家的臘肉香腸多得吃不完,都埋到地里的?。?!”這句話,我是后來才明白意思的,伯娘這是在咒人呢!這些年,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平時都是清風雅靜的,唯有伯父家,不時鬧出些動靜。有一次,已經(jīng)嫁人的堂妹哭著給所有劉家人打電話,過牛角埡隧道那邊幫她出氣,說鄰居冤枉她扯了人家地里的蔥子。自然沒有人搭理。還有一次,也是過年,堂哥打電話報警,叫來派出所的人,讓把酗酒打人的大伯抓進派出所。這件事不能不管,父親和幺爸紛紛趕去苦口婆心勸了又勸,這才沒有讓大伯在派出所過年。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這樣一年年堆積著,有時想到弟弟的恥辱,我百感交集。當然,過去的事了,過去了就過去了,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流淌,就是往前看。

        我沒想見強哥一面。

        估計他也沒想見我們。

        大年初二,我們坐在堂屋烤火。母親從外面回來了,人沒坐下,她就用她慣有的那種略帶表演性質(zhì)的語氣告訴我們:“哎呀!你們曉得不,出大事啦!”

        我們的耳朵紛紛豎了起來。

        母親噼里啪啦說了起來:“今天早上,你強哥、伯娘和燕娃子,把你大伯按在地上黑打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的,打了開車就走了,強娃子帶著你伯娘去上海了!這個強娃子要不得啊,咋說也是他爸嘛!”

        母親一口氣說完,兩手一攤。

        弟弟面無表情。我說:“我去看看!”

        母親卻說:“人家走都走了,你看啥看,少管閑事!”

        我們就都不說話了。無話可說。

        其實,關(guān)于強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挨大伯的打。那是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暑假,幾天暴雨,家門前河漲水了,洪水撲天,淹沒了對岸李家院比河床高了十幾米的莊稼地。漲水好釣魚,弟弟、波哥、強哥和我握著魚竿站在岸邊釣魚,我們心情愉快,吹著口哨。魚太多了,剛拋出魚竿,就有魚兒上鉤。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活蹦亂跳的魚兒成群結(jié)隊往我們盛滿清水的水桶里鉆,但蹊蹺在于,那些魚兒只往我們的水桶里鉆,卻不給強哥面子,他一條魚影子都沒釣到。大伯來了,看了看我們水桶里的魚,又看了看強哥空蕩蕩的水桶,臉色漸漸陰沉下來,抱著膀子站在強哥旁邊。下了暴雨,又是漲洪水,河邊冷颼颼的,強哥卻已經(jīng)滿頭大汗,看得出來,強哥沒有釣到魚,有些著急。釣不到魚不算什么事吧,然而,就在我們繼續(xù)專心釣魚的當口,大伯突然暴跳如雷,幾腳把強哥踹倒在地,一連串耳光落在強哥臉上。強哥瞬間懵了,我們也懵了,不知道大伯為什么打人,不知強哥為什么挨打,又像是知道。大伯打完了,一聲不吭就走了。大伯走遠了,強哥才傷傷心心一頓痛哭。波哥把手伸進水桶,摸出幾條魚扔進強哥的水桶,罵了句:“沒事,那就是個神經(jīng)病!”強哥的眼睛里,早已蓄滿仇恨的火花。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挨打,但我從來沒有挨過類似于堂哥這樣的打。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恰當嗎?

        早聽說大伯這幾年酗酒,胃都爛了照喝不誤,喝醉了就發(fā)酒瘋。強哥這次回來恐怕本來就不是為了過年的。我相信,一切都有因果,而我們,也都有我們的因果。

        5

        斷裂帶,我回來了,可我還是那個我嗎?不是。外婆家寬敞的院子里,婆娑的竹影早已灰飛煙滅,只有一些盤根錯節(jié)的竹根子從堡坎下的泥壤中勉強探出腦袋,閃爍出曾經(jīng)的記憶;我看著我兒時曾無數(shù)次俯瞰的河??赡菞l河還是那條河嗎?不是。外婆家的房子,既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也不是原來的樣子——去年冬天,外婆家地震后新修的房子,因為疏忽大意,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外婆裝在鐵盒里的幾萬塊積蓄,也化成了灰燼,出事第二天,我們打開鐵盒拍照,那些錢只有小孩拳頭那么大,只有天上的白云那么輕。

        外婆家的房子沒來得及修。

        所以,這個春節(jié),注定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春節(jié)。也注定我們要在殘垣斷壁間團年,在一種不乏生活隱喻的背景中團年。

        坐在外婆家沒有屋頂?shù)奶梦葸吘?,臨時充當火盆的鐵鍋里柴禾噼啪作響。我們嘴上燃燒著過往,又像是回到了過往。

        在街上做生意的二姨跟我說悄悄話:“你外婆隨時都在盼你,每次到我那兒都要問我劉勇啥時回來。”

        外婆,我回來了。可我還是我嗎?不是。我心里的那個聲音說。

        二姨笑呵呵地說:“你外婆還說你現(xiàn)在變了。”

        二姨又說,我跟她解釋,劉勇現(xiàn)在忙,要養(yǎng)家糊口,要供房子。

        我如鯁在喉,久久說不出話。

        說完這個,我和二姨轉(zhuǎn)換話題,又很自然地說到了天災(zāi)人禍,說到了外婆家的房子,說到了昏頭昏腦的舅舅和舅媽。

        去年,冬天火燒掉了外婆家的房子不說,夏天,斷裂帶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突然越過河堤,撕破二姨家超市后面的圍墻,幾十萬的貨物瞬間隨波逐流,損失慘重。救災(zāi)那幾天,我也趕回斷裂帶,望著被泥沙塞得滿滿的超市和一片狼藉,二姑父跟我們說:“人吶,命只有那么大,不要想多余的?!痹谕馄偶仪謇砘馂?zāi)現(xiàn)場,記得,二姑父又這么說了一次。

        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對舅舅和舅媽有意見。

        因為他們,我們每個人肚子里也都燒著一盆火??陀^而言,這個家應(yīng)該是村上日子最好過的,可是,就因為舅舅和舅媽不會過日子,不想好好過日子,只想掙錢存錢,又三天兩頭鬧離婚,這個家才折騰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的是錢,卻寧愿住著破破爛爛的房子,也舍不得花錢修樓房。各種好言相勸,開始以為他們是不長耳朵的人,后面才知道,他們壓根就沒當回事。

        為了賺錢,舅舅整天東奔西走。

        舅媽,除了使勁往存折上攢錢,就是跟村里幾個女人跳鍋莊。家里的水泥院子這么大不跳,非要跑到山下轉(zhuǎn)盤路的公路邊跳。如果不是跳舞,去年冬天外婆家的房子也不會燒了,那天傍晚她出門跳舞,往正在焐梅子的梅子坑里椽了不少柴,后來火燒大了,燒燃了梅子坑,又順著梅子坑上的竹竿,一直燒到家里房子。但是,沒人敢說。

        兩顆心沒那么容易睡在一起。

        前年,在我們山下家里吃飯,舅媽突然在微信上的親人群里發(fā)了幾張陌生女人的照片。二姨在后面發(fā)了三個字的消息:“莫明堂。”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的,就是你舅舅原來退親那個?!?/p>

        舅媽跟我們訴苦:“這些照片都是你舅舅手機上的,還有裸照?!?/p>

        去年,舅媽公然把一個江油的網(wǎng)友帶到家里。我們上山看外婆撞了個正著,卻感覺像是做了一個特別奇葩的夢。那個相貌奇丑又自以為是的男人居然當著我們和一些村里人的面,不知為什么,開始振振有詞大肆羞辱舅舅“不會做生意”“腦殼被門夾了”,同樣的話,說了好多遍。外婆當時也在一邊,我的外婆?。【藡尵W(wǎng)友每張牙舞爪地說一句,外婆就輕輕重復(fù)一聲“我娃哪有你能干?他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的心就狠狠戰(zhàn)栗一次。我的心在流血,但我遲遲沒有發(fā)作,冷眼觀望著這荒誕戲劇的場面,就是想看看舅媽的網(wǎng)友到底多么厲害。最終,舅媽的網(wǎng)友,被我指著臉痛罵一頓,罵得一聲不吭,我心里那個聲音告訴我,他只要說一個字,我就讓他躺在那里,不計一切代價,不管任何后果——我都要為外婆為自己出口氣——他傷了外婆的心,就是傷了我的心。遺憾的是,他一個字都沒回,我失去了動手的機會。

        “哪兒來滾哪兒去!”

        舅媽網(wǎng)友灰溜溜地走了。

        我和二姨聊著這些永遠沒有答案的事,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斷裂帶,一片漆黑。只有外婆家堂屋燈火通明,我們的影子在墻上搖搖晃晃。有一陣,我忽然想起,我所在的墻角邊,就是當年舅舅用氣槍給了我一塊傷疤的地方。也就是說,我重新坐在了我的傷疤上。我看到身體里有個孩子慢慢蹲了下去,殷紅的血,我生命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就像我來到人群中的那天母親臉上顆粒狀的疲倦,正以液態(tài)的形式穿過皮膚的盡頭,飛快地流向腳踝,流向腳下的斷裂帶。我陷入了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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