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寧
摘要: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塑造”理論認為人類的“自我”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處于被社會不斷地建構的過程之中。主體身份是由其所根植的權力結構決定的,是被社會文化虛構化的結果,而作者通過文學語言塑造出來的角色自我更是虛構中的虛構,“被塑造”的“自我”通過修辭等形式成為塑造“自我”的他人,最終成為權力的一部分。本文即從現(xiàn)實與文學兩個維度來探討自我的塑造過程。
關鍵詞:新歷史主義;格林布拉特;自我塑造;權力;話語
新歷史主義于20世紀80年代在英美興起,是一種具有回歸歷史傾向的文學批評思潮。正如其命名者格林布拉特所說,“新歷史主義是一種實踐,而不是一種教義”,(1)試圖將這些異質性實踐囊括于某一靜態(tài)統(tǒng)一的理論方法之下,或以偏概全探討其共性只會使具體文學批評實踐喪失活力,非但不能將其整合至一處,反而會變得更加碎片化。因此,本文擬以新歷史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為例,從其“自我塑造”理論出發(fā),具體分析權力與話語對自我塑造的作用,并以此探討作者、文本、讀者以及世界之間的關系。
一、自我塑造與文化詩學
格林布拉特的“自我”有以下幾方面的含義:
(1)是關于個人秩序的一種感受;(2)是個人與世界交流的一種方式;(3)是個人欲望受到約束的一種結構;(4)是長期存在的因素,且對個性的形成與表達具有塑造作用。在他的定義中,“自我”既是主體主動通過自身的約束與調節(jié)來實現(xiàn)內部理想化的秩序和諧,同時也不自覺地被外在世界建構,而這種合力即為“塑造”。而這種塑造不僅僅表現(xiàn)在生理方面的造型,同時也可以指代某種不明顯的特質或風格;此外,它也關乎一個人的風格素質與禮儀舉止,是個人本性在語言行為中的表現(xiàn)。(2)格林布拉特認為自我塑造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自我既被社會塑造,又通過語言來塑造別人。在他看來,文藝復興時期的確存在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而這種意識“相應地把人類個性的規(guī)約塑造當成了某種巧妙處理的藝術性過程。”(3)
對于如何認識這種現(xiàn)象,格林布拉特提出了“文化詩學”的方法,即將社會歷史看成一個大文本,將人類生活與文學看作被制造的文化產物,并把文學作為某種特定的文化符號體系的一部分進行理解。通過這種方法,他得出結論:盡管文藝復興時期產生了強烈的自我意識,但卻含有較少的自治性,自我意識是由權力結構決定的,是被社會文化塑造出來的,而被塑造的“自我”又通過語言等形式成為塑造“自我”的他人,成為權力的一部分。
二、權力與被塑造的社會自我
在格林布拉特看來,權力不僅是外在的意識形態(tài)與國家意志所帶來的壓力,同時也存在于內部由心理與知識結構產生的自我意志帶來的約束力。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自我塑造》一書中,他選取六個人物,分別以作者與文本的關系以及文本中的虛構角色為核心,探討了在權力的運作軌跡下,主體自我塑造與自我消除的動態(tài)過程。
他首先對英國文藝復興時期著名人文主義者莫爾進行分析。他認為莫爾一直徘徊在自我塑造和自我取消的過程中。對權力的強烈渴望使他塑造出一個虛構的“莫爾”,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角色,像戲中的一個角色一樣生活,不斷即興更新自己而且永遠意識到自己的不真實性”,通過這種戲劇化的方式彰顯自身的獨特性,從而進行自我塑造;另一方面,其著作《烏托邦》又體現(xiàn)出他自我取消的傾向,書中他對權勢與自我即興表演的嘲笑,對個人特性的否定以及自我意識的缺席,展現(xiàn)了他與現(xiàn)實生活中截然相反的另一面。因此,格林布拉特認為,莫爾身上存在兩個彼此對立的“自我”,一個高度個性化并通過戲劇性表達突顯自我,而另一個則追求集體的團結與統(tǒng)一,否定個人欲望。
格林布拉特認為作家自我塑造的過程是他們順從權威的體現(xiàn),而這些權威如上帝、圣經(jīng)、教會、法庭等機構部分地存在于自我之外。(1)如果說影響莫爾的外在權威是天主教教會的話,那么對于廷代爾來說,這個權威便是圣經(jīng)文本,其所謂的“自我”不過是在宗教權威下形成的自我欺騙的幻象。而莫爾與廷代爾的沖突在魏阿特的身上得以重新考量,最終完成了權力從教會—書籍—專制政體的遷移。
無論是自我塑造還是自我取消,都非自由選擇的結果,而是受社會習俗、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對世俗權力的渴望使他們難逃被社會塑造的命運,只能虛構出一個角色以適應世界的要求;而對權威的敬畏又使他們不斷消解著塑造出來的自我。
三、話語與被塑造的角色自我
在《話語的秩序》一文中,福柯指出話語具有支配、制約、奴役其他社會主體的強大力量。毫無疑問,格林布拉特關于“自我塑造”的理論也受到了??碌挠绊?。(2)他認為文藝復興時期這些作家的“自我”不僅潛在地被社會所塑造,同時,他們也積極地運用自己特有的武器——語言,參與到權力的運作之中,從而進一步強化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此時,這些“自我塑造”的社會受害者已經(jīng)變成了施虐者。他們主要從兩個方面對自我與他人進行塑造:一方面,他們虛構出理想中的形象來強化自我意識,另一方面,他們通過語言形式的力量將意識形態(tài)巧妙地深入其中,進而塑造讀者。作者的權力隱藏于文字之后,因而,對文學文本的闡釋是揭開權力運作軌跡的關鍵。
在《俗世威爾:莎士比亞新傳》中,他詳細地闡釋了莎士比亞是如何在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完成這種雙重塑造的。莎士比亞大部分作品并非是在其文學理念與藝術追求的指引下創(chuàng)作的,而是在世俗的利益與聲望、政治上的討好與避難、個人的宣泄等因素下完成的,但另一方面他所構筑的文學世界正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反擊。如在《震撼劇壇》這一章中,格林布拉特指出莎士比亞與同時代作家群體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這種關系是如何作用于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的。當時生活在倫敦的作家群都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才子,這些人每日尋歡作樂或是挑釁鬧事,老實規(guī)矩、克制保守的莎士比亞無法融入到他們的圈子之中。在羅伯特·格林死后出版的書中,含沙射影地諷刺莎士比亞不過是一只“新崛起的烏鴉”,(3)盡管此書未必為格林本人所著,但這些話語無疑刺痛了莎士比亞的心。他在幾年后的作品中以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擊。他筆下的人物福斯塔夫正是格林的化身,他集種種惡習于一身,而與此相反的哈爾王子則是莎士比亞塑造的角色自我,他利用自己作為作者的權力,將現(xiàn)實主體投射到作品之中,在文學世界中塑造出另一個自我,而這種文學實踐中滲透的強烈意識形態(tài)與價值取向又間接地塑造著每一位讀者。
“我”作為一種特殊的權力形式,格林布拉特認為它既存在于某些專門機構中,也分散地存在于意識形態(tài)結構與敘事模式之中。被塑造的作者通過自己的權力塑造別人,這種雙重塑造使權力流動起來。盡管格林布拉特已經(jīng)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他仍然為自由意志提供了可能。在對《奧賽羅》的闡釋中,格林布拉特分析了黛絲德蒙娜這一人物,他認為黛絲德蒙娜通過情欲的方式,向權力結構表示順從,“而在過度的審美愉悅中,在對那些結構的情欲性擁抱中,我們瞥見了從權力結構的解放。”(1)他稱為“顛覆性的表面恭順”,這種暗藏于順從之下的反抗更具有顛覆性的力量。
四、結語
“自我”不是穩(wěn)定的、固定不變的,而是處于被社會不斷地建構的過程之中。作者試圖通過破壞社會規(guī)約與道德觀念,從而重新界定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完成主體性的建構,然而事實卻是作者無法跳脫其置身的歷史語境,其行為本身已經(jīng)帶有強烈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痕跡,所確立的“自我”不過是權力運作下虛構化的結果,而他們所塑造出來的角色自我更是虛構中的虛構。作者通過文學中的角色、語言進一步塑造自我,此時作者已從受害者轉變?yōu)槭┖φ撸蔀闄嗔Φ囊徊糠?。文本將作者、讀者與其所處的世界相連,具有強烈的政治性與意識形態(tài)性。
在承認權力對主體身份的構建作用的同時,格林布拉特仍然肯定人類對自由意志的追求,逃脫權力結構的可能途徑便是文學,通過語言所具有的權力與隱蔽的反抗因素最終實現(xiàn)文化的顛覆。這種矛盾的心態(tài)也正是他觀點的悖論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