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參加了一位老友的葬禮,感觸頗深:葬禮上,聽不見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嗩吶聲和鑼鼓聲;看不到煙熏火燎,紙灰飛舞的燒紙的情景;沒有了陪葬的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紙品。有的只是分發(fā)給前去吊唁的人胸前佩戴的小白花、靜靜地放置在桌子上的比較精巧的骨灰盒和陣陣低沉的哀樂聲。這樣的情景近年來我見得太多太多了。這說明黨和政府多年來一貫提倡的“厚養(yǎng)薄葬”“移風易俗”的精神不但成為了人們的共識,更成為了人們自覺的行動。
那么,過去青海漢族人家的喪葬儀式是怎樣的呢?作為民間的一種風俗我們還是應該有所了解。基于這個原因,我就寫了《出殯》一文,供大家參閱。
寒冬臘月,積雪皚皚,寒風砭骨,殘月西垂。
這是一座典型的青海的四方四正的農家院落,所不同的是靠北邊蓋了一座非常洋氣的兩層的小樓房,粉白的墻體,黯紅色的屋瓦,樓房的檐角處各蹲著一個碧綠的燒制的吉獸,面目猙獰,威風凜凜。高高大大的,黯紅色的鐵彩門,兩片門扇上各嵌一個黑色的“?!弊帧?/p>
當院里,一堆柴火正在熊熊燃燒,火頭“呼呼”地竄起來足足有一兩米高,火堆里還不時爆出“嗶嗶剝剝”的聲響,聽得出來燃燒的是松木。三五個頭戴皮帽子,身穿厚棉衣的莊稼漢子面無表情,神情木訥地站在離火堆一兩步遠的地方,將一雙凍得有點麻木的,粗礪的大手伸向火焰,誰也不多搭腔。熊熊的大火烤得人面部生疼,然身子背后依舊是一片冰冷。
很快,一老一少兩個吹鼓手也“哈”著熱氣進來了。他倆只拿倦怠的目光和烤火的人們迅速地交流了一下后,就踩著鋼管梯子上了西面的平房,緊接著嗩吶聲就響了,他倆吹的是人家喪事里“請亡”和“放亡”用的《小開門》的曲牌。深沉沉的夜里,嗩吶聲是那樣的蒼涼,那樣的悲壯,那樣的凄厲,傳得很遠很遠。這時候,又有人提著一張鐵锨上了房,“? ?”鐵锨也敲響了,聲音很急促,也很響亮。這是臨出殯時農村里召喚人前來幫忙的一種特有的方式,代代相傳,永不落幕。
但有時候也會發(fā)生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某村里一名80多歲的老人去世了。出殯的早上,喪家請來的吹鼓手把嗩吶吹了一遍又一遍,鐵锨敲了一通又一通,但就是不見鄉(xiāng)鄰們趕來送葬。執(zhí)事的大東家覺得很奇怪就問孝子是咋回事,你們平時和鄉(xiāng)親們走動著沒?孝子回答很少走動過。
“羞死你的先人!你們平日里死拔老豬毛,舍不得出禮行,不和鄉(xiāng)親們換下變工,今兒這就是報應!快戴上麻孝挨門逐戶地去請人。
幾個孝子連羞帶愧地跟著大東家一家一家地磕頭作揖地去請了。送葬的人們終于來了,但人人幾乎都空著手沒拿鐵锨。大東家又問他們既然來送葬,為啥空著手?人們回答,這家的人平時死得很,鄉(xiāng)親家里有人去世了幾乎都不去送葬。有時候人雖然來了,但從來不拿鐵锨,袖著個手。今兒我們也就照著他們的樣子來了。無奈,大東家?guī)椭枇藥装谚F锨,花了七八個小時才將亡者埋了。
今天早上,這座莊廓院里一位年過八旬的亡者老奶奶要出殯了。
隨著嗩吶的嗚咽聲和鐵锨的敲擊聲,院子里不時地就有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被從酣夢中驚起的鄉(xiāng)鄰們縮著脖子,提著鐵锨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了。他們一個個神情肅穆,表情凄然,一見面也只是點點頭,不說話,唯恐驚動了亡者。按照慣例,他們都要先喝上一碗泡了幾片切開了的饅頭片,青海農村里叫做“漱口”的飯食,其實就是讓你先喝上一碗滾開水,暖暖身子好干活吧。辦喪事時吃切開了的饅頭片又是民間一個鐵定的規(guī)矩,它表示這個家里已經有親人去世了,這個家暫時不完整了,所以就不能吃囫圇的饃饃了。喝了“漱口”的人有的去院子里烤火,有的就坐在房里,抽煙的抽煙,抿酒的抿酒。不抽煙,不喝酒的就喝茶,間或小聲地調侃幾句。幾個年輕人耐不住寂寞,趁機或你搗我一拳,或我給你一巴掌,悄悄地瞎鬧。一見主人家面帶悲傷來了,也就不再打鬧,不再嬉戲了,聽主人家?guī)е抟魯⒄f亡者的生平事跡和臨歿前的種種跡象。人們低垂著眉眼靜靜地聽,不時地陪著嘆息幾聲,并說上幾句寬慰的話:
“王哥,嫑太難心了,是人都要走這一步路,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黃泉路上沒老小。她老人家活了80多歲,也已經是福壽全歸的人了……”
“王家爸,精神拿起,走的人走了再也不回來了。沒閉眼還喘氣的人還要掙扎著活。你假如搞垮了身子,南山場圈里的那一大幫牦??删蜎]人經營了。再說你這一大家子產業(yè)交給誰哩?”
“王家爺兒,祖奶奶活了80多歲,按理說這應該算是喜喪,等把老奶奶抬埋完了,我們今兒還要好好鬧騰個哩?!?/p>
……
人們用各種能想出來的話語安慰和開導著亡者的兒子。亡者的兒子無言地,不住地點頭,并不時地用臟兮兮的手揩擦著眼里盈盈的淚水。
“時辰到,準備啟靈!”
右胳膊上纏著一塊白布,腰里勒著白布條,有點微醺的喪主不知從啥地方冒了出來。他滿臉胡茬,鼻梁高挺,兩手叉腰站在臺階上,清清嗓子,威嚴地宣布著。從一系列十分嫻熟的舉動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極其懂得這套規(guī)矩的,非常稱職的“大東家”。
人們聞聲立馬行動起來,紛紛將一進門就配發(fā)給的孝帽子戴在頭上或將孝布按照男左女右的規(guī)矩纏在右胳膊上。靈堂里的孝子打著引魂幡,端著寫有亡者名諱的靈位牌子帶領所有跪孝的人首先走出大門,拄著哭喪棒跪在靈柩要經過的地方。被邀來的居士或“老師傅”也就搖動法鈴,敲響小鼓開始誦經了。白天里,六個從附近寺廟里請來的阿卡也做過“道場”了。
大門外頭,大火熊熊,鞭炮炸響,震耳欲聾,紙屑四飛。嗩吶聲又響了,曲調愈加低沉、哀婉、讓人心碎。兩輛被搭上大紅被面的雙排車上裝了幾十個大花圈,還有身上搭了大紅布條的紙扎的白牛、高樓大廈、電視機、手機、充電器、電冰柜、電磁爐、微波爐、組合音響、童男童女、金斗、銀斗、電褥子及幾蛇皮袋的燒紙。這些紙做的東西都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稱,叫作“紙火”。這也是亡者的“娘家人”或“外家人”前來“說話”的內容之一。
人亡之后到出殯的前一天,“娘家人”或“外家人”必須要前來喪家“說話”。說白了,其實就是給亡者的一生作個總結,主要是評個好,擺個功,再順便把亡者生前所受的“委屈”和不公的待遇擺一擺,教訓教訓其兒子或兒媳婦,并告誡他們今后如何做人、對事。倘若亡者后頭沒有“娘家人”或“外家人”,那必須得從村里“委請”一到兩三個德高望重的人來代替“說話”。據說,這話不說,亡者死不瞑目?!罢f話”大體上有四道程序:先從亡者的病情說起,得的啥病,請了哪位醫(yī)生,吃了什么藥,去了哪個醫(yī)院,攏共花了多少錢;然后盤問給亡者身上穿的衣服有多少件,穿單不穿雙,最少五件,最多十一件。但一般穿十一件的情況很少,說穿多了亡人在陰間里顯得很累贅。衣服一律要穿棉布的或絲綢的,絕對不能穿緞子的。否則,會“斷子絕孫”的;第三個內容是問給亡者準備的棺槨是啥材料的,一定要柏木的,以求埋葬之后多年不腐爛。其實,這是與“柏加柳”和“柏加松”做棺槨底子的規(guī)定是矛盾的。最后說“紙火”。說到紙火一節(jié)時表示“娘家人”或“外家人”的“說話”過程已經接近尾聲了。之后,就剩下奠紙和哭靈了。
在這個過程中也有鬧過笑話的。一家“娘家人”來說話了。這娘家人可能從沒經過這陣勢,一見面前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人,頓時慌了手腳,本該先說病情,但他一開腔就先說開了“紙火”。喪家的“接話人”一聽就高聲喊叫:“請娘家人奠紙了!請娘家人奠紙了!”硬是沒叫“娘家人”說完要該說的話。因為“娘家人”搞亂了“說話”的最基本的程序,叫喪家人鉆了空子?!澳锛胰恕迸藗€“灰頭土臉”,只好奠了紙,連席也沒吃就匆匆地走了。從此,也就多了一個笑柄。
一般情況下,“娘家人”或“外家人”祭奠畢后,其他人就拿著幾個“回盤”(饅頭)打道回府了,只留幾個跟亡者最親近的人晚上入殮時查驗一下給亡者穿的衣服等事項,第二天早上送個葬,表達一下最后的心意。從此以后,這門親戚也就越走越遠了,正應了民間的那句俗語:“有個千年的黨家子,沒有個百年的親戚。”
在“娘家人”或“外家人”說話的時候,喪家這邊一定要有一兩個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的人當“接話”的人。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應對“娘家人”或“外家人”提出的各種異議和問題,有時甚至是還要對付可能發(fā)生的尋釁鬧事。農村里有一句話是這么講的“辦事情就是尋不是”,意思是家里辦喜婚喪葬的事兒,保不定就會發(fā)生其他不可預測的矛盾。
按規(guī)矩,接話的人必須站在“席口”里,盡量做出一副謙恭、逆來順受的樣子,不致在“說話”時發(fā)生矛盾或產生激烈的反應。整個“說話”過程中,他要始終面帶笑容,也不落座,還時不時地端起酒杯讓酒,說“阿舅,外爺,你們的這幾個外甥人還年輕,有些規(guī)矩也不太懂,平時可能冒犯了你們,你們就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閃個光吧”。所謂“閃光”就是勸他喝上幾杯酒,求得諒解。如此三番五次地說軟話,道歉,直到說話的人接過酒盅“閃光”,“赦免”了外甥們。遇上直爽的親戚,“說話”的過程就簡短些,也比較順利些。倘若碰上心存芥蒂,或者了解孝子們平日里對亡者不敬甚至有虐待現象而裝了一肚子火的親戚,“說話”的時間就不好說了,喋喋不休地說上兩三個鐘頭還不罷休。有的越說越來氣,甚至動了肝火將棺材蓋給孝子頂上,惹得喪家的人怒不可遏,發(fā)生爭執(zhí)。有時還會出現激烈的肢體上的沖突,把喪事變成了“戰(zhàn)事”,搞得兩敗俱傷,從此兩家永不來往。
為防止一路上餓鬼亡魂的騷擾,給它們的長錢早就準備了好幾串,只等靈柩一啟就開始撒,一直撒到墳地里為止。
人們開始往外抬棺槨。
今兒要出殯的是一位家境富足,兒孫滿堂,人緣極好的老奶奶,喪家就采用了以前的老辦法,拿八抬大轎送。其實,以前青海農村人家里出殯都是由人抬送的。假如去世的是位兒孫眾多,德高望重的老者,一律得用八抬大轎來抬,絕不允許拿車拉或用其他方式送走?,F在情況不一樣了,墳塋扎在平地里的,一般出殯都用雙排車或用手扶拖拉機直接將棺材拉到墳地里,送葬的人們也再不用走路,改乘汽車了,一打喇叭就到了。墳塋扎在很陡很高的山坡上的,就另想辦法出殯,反正人一般都不抬。尤其現如今,一到夏秋季里年輕人都出外打工了,村里就剩了些鰥寡孤獨和老幼。一旦有人去世,就幾乎沒有年輕人來跑喪,喪家就只好花錢雇上挖掘機先挖墳坑,然后再用挖掘機把亡者埋了。這樣做省事是省事,簡便是簡便,但也愈加淡化了以前鄰里之間互幫互愛,互敬互讓的那份情感。
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見過的最為豪華的一副棺材。棺身的兩邊各鑿刻著一條微微突起的金色的鳳凰,高昂的鳳頭,舒展的翅膀,飄飄然似乎要乘風飛上云天。鳳凰的頭頂和周身鑿滿了團團祥云,遒勁的鳳爪下是蔚藍的大海,波濤洶涌,巨浪滔天。棺材的前檔上鑿刻的是亡者將要入住的寢殿,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十分華麗。手捧茶壺、酒盅的金童玉女眉清目秀,服飾艷麗,作款款進入狀。寢殿門口的廊柱上刻著“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的楹聯。棺材頂蓋上面用金粉書寫著“佑啟我后人”五個鎏金大字,每個字都拿墨汁圈了起來,十分醒目。棺材的后檔板上則描畫了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艷麗異常,取“頭枕牡丹腳踩蓮”之意。棺材上還覆蓋著紫紅色的“棺罩”,黃色的流蘇款款地垂下來。棺材的底子有用柳木做的,也有用松木的,俗稱“柏加柳”,也叫“柳加松”。底子用柳木是為了讓棺材早日腐爛,好讓亡者融入泥土,接上地氣,后人興旺發(fā)達。用“柳加松”的,意寓是“留子留孫”,永世綿綿不絕。
棺材里面是由亡者的女兒用大紅布裱糊的,紅紅的一片鮮亮。棺材底子上的布好鋪,兩幫里的紅布則只能用釘子來釘了。釘紅布的釘子絕對不能用鐵的,只能是用木頭的或用竹子做的,用了鐵釘就意味著后人被“鐵定”了永世不發(fā)吉,是個大忌。釘釘子的時候長子必須守在旁邊,嘴里高喊“躲釘子了!躲釘子了!”棺材蓋子的里面裱糊的是藍布,象征天空,貼著日月和北斗七星的圖案。這裱糊棺材也很有講究,如果亡者有親生女兒,這裱糊的事兒就是她的,錢由她出,還要她親手裱糊。女兒多,大家分攤一些,負擔就相對輕。女兒少,負擔就重。實在沒有親生女兒的,那只好由本家族里跟亡者最挨近的姑娘來承擔了(當然,這費用就另當別論了)。另外,女兒還有個任務,叫做“裝箱”,就是買來大量的燒紙折疊成許多金元寶裝滿好幾個紙箱子,好讓亡者在陰間里使用,以表女兒的一片孝心。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程序都得女兒掏錢。比如,請先生念祭文、請人“過江”、請人題寫棺材頭、給廚子敬上湯錢等等,一場喪事辦下來沒有千兒八百就下不了場。
這種場合里當女婿的一個也逃不掉。按照約定俗成的鄉(xiāng)俗,到了出殯的頭天晚上,當前來跑喪事的鄉(xiāng)鄰們陸續(xù)走完后家里人就要“敲詐”女婿了。因為家里煙酒早有了不需要買,那就叫他買牛羊肉、買雞、買水果、買飲料。假如耍賴皮不買,那他就慘了,人們就用各種能想出來的法子收拾他,直到乖乖地“繳械投降”。有幾個女婿就收拾幾個女婿,一個都不放過。其實也就是圖個熱鬧,尋個樂子,緩解一下悲痛的氣氛。因為去世的人已經去世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
裱糊棺材的程序結束后,緊接著又是下一個節(jié)目——“過江”?!斑^江”一般都在傍晚“送亡”,吃過“倒頭面”后進行?!罢埻觥?,就是將早已去世的人的亡靈請回家來參加整個喪事活動?!八屯觥?,就是把頭兩天請來的早已過世了的人的亡靈再送回去。這兩處活動的地點一般都選在巷道里,并且要朝著墳塋的方向。屆時,所有的孝子、孝女們悄無聲息地行進在長長的白“橋布”下面(就是白布),到選定的地方跪下,進行一系列的喪葬活動。所謂“倒頭面”,就是一個人一生當中的最后一頓面。人一輩子要吃三道面:剛出生是“長壽面”;結婚是“鋪床面”;最后就是“倒頭面”。頭一道面因為才出生啥也不知道,由大人象征性地喂幾根。第二道面因為結婚忙于招呼親友很多人就忘了吃。第三道面只有讓活著的人吃了。
開始“過江”了。
在嗩吶和鼓鈸聲中,兩個人簡單地化妝后出場了。男的頭戴反卷了的草帽圈圈,上面插著幾朵紙花,紅的,藍的,黃的,臉上涂了粉,畫了八字胡,眼睛上扣了兩片厚厚的蘿卜坨坨,充當眼鏡兒,中間拿線連起來,手里擎著一張鐵锨,當作“船槳”,邊劃邊扭。女人是由男人裝扮的,刮白刮白的臉,臉蛋上涂抹了兩大片紅色,左嘴角一直畫到左耳垂下面,紅紅的,極盡夸張。乳房拿兩個饅頭充當,揣在胸前拿繩子腰里一勒,也挺像的。當院里的空地上擺著一張方桌,桌子上頭擱一條板凳,一臉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紅棗、核桃也放在那里,還有一盆清水,方桌桌腿的東西或者南北方向各有一條凳子。在鏗鏘的鑼鼓聲和激越的嗩吶聲中兩人開始舞蹈。男人作搬船狀,一前一后劃,不時作出船被推上浪峰,又被拋入谷底的動作。“女人”跟在后頭顧自舞著,扭捏作態(tài)。他倆一會兒在地上舞,一會兒又上到方桌上跳,男的還不時地用手里的牛尾撣子蘸上清水往人群里灑,人們紛紛后退。“女人”就盡量往男人堆里湊,盡揀一些帶葷腥的話說,惹得人們哈哈大笑。就這樣跳上跳下幾次后,男人站在方桌上將盆里的糖果奮力地撒向人群,人們就不顧一切地搶。女人則把懷里的兩個饅頭高高地拋起。人們,尤其是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和娶不到媳婦的人更加瘋了般地搶,試圖搶個好兆頭,遂了多年來日思夜盼的夙愿。搶到饅頭的一臉的喜悅,認為了卻了一番心事,今后肯定會吉祥如意。沒搶到的也就表現出無所謂,畢竟只是兩個饅頭唄。
我揣測,人死后喪家要給亡者“過江”的意思可能是這樣的:傳說陰曹地府里有一座“奈何橋”,在中國道教和民間神話傳說中是送鬼魂轉世投胎的地方。該橋險窄光滑,有日游神、夜游神日夜把守,橋下血河里蛇蝎毒蟲滿布,波濤翻滾,腥風撲面。在陽世上行了善,干了好的人死了要轉世的話就能順利地從此橋上過。在陽世上做了惡,使了壞的人只能跌入河內任蛇蝎、毒蟲撕咬,不得轉世投胎。方才瘋瘋癲癲舞蹈的那一男一女,其實表現的就是兩個鬼魂專門在這里用船將橋上擁擠得過不去的好人渡過奈何河去的意思吧。
“過江”之后還有一個“拜燈”的習俗。當院里擺一個桌子,上頭放置一個大盤子,女兒、女婿各自拿來用面捏成的燈兒點上,然后在面燈前磕頭,直到油干捻子滅才能罷磕。由于面燈著的時間長,整個過程比較繁瑣,耗費體力多,僅女兒、女婿磕頭就吃不消,因此有的地方也由已結婚的兒女們參與,各人捏一盞面燈放在盤子里,點燃后按長幼順序拜。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還有的地方也讓孝子們參與進來,一齊拜燈的。
半夜里,到“老師傅”選定的節(jié)點了,亡者開始被入殮。入殮時由死者的兒子抱頭,另外的人戴上灑了白酒的,厚厚的口罩,再戴上手套撤去靈床前的所有擺設,揭去蓋在亡者身上的其他東西后輕輕地抬起尸體頭先腳后出房門,房外用紅毯子或雨傘遮陽,稱為“上不見天”。入棺時,亡者的腳要先進,然后將遺體平放棺內,原來亡者袖口和褲腳系上的麻披這時候就要解掉,以免絆住亡者的腿在陰間里行走不便。入殮一般由與亡者沒有生辰八字相忌諱的男人們來干,家里人除了長子外全都得躲遠不能看。遺體被緩緩地放入棺材里后,再仔細檢查亡者嘴里是否噙了金子,如果沒有金子,噙上一點銀子也行。這里有四個講究:一是表示亡者從此再不吃人間的飯食了;二是可以讓亡者在陰曹地府里不向閻王爺告狀了;三是期待亡者來生富貴,并保佑后人也富貴平安;四是給小鬼的“買路錢”,來生投生個好人家。同時檢查亡者手腕里是否連上了去陰間里沿途打狗用的“打狗餅”。如果亡者是男性還要看他右手里是否放了“打狗鞭”。有的地方在亡者咽氣后身下墊了麻披或白布的,這時候就要抽出來分給兒孫纏在腰里,名為“留后代”。這東西一定要守好,千萬不能叫外人偷了去,因為有些缺少兒女的人趁喪家不注意,會早早偷了去求個吉祥,期盼個一兒半女的。
給亡者鋪蓋停當后,棺材內還要放置一些生活用品和死者生前的心愛之物,但絕對禁止放入毛織物和毛皮制品,如毛毯、毛氈、皮褥子、毛皮鞋之類。民間認為放了這些東西就犯了一個大大的忌諱,亡者就會“著毛變畜生,錯胎轉生”。除此之外,周圍再拿柏木墩墩或書籍、燒紙墊得嚴嚴實實的,以免在送葬過程中被搖動。入殮完畢后,棺材蓋斜蓋于棺身上,仍留縫隙,待亡者的親屬最后檢視后,在“老師傅”選定的時辰蓋棺。
蓋棺,又稱“合棺”,家人、親友齊聚,揭去亡者臉上的蒙布或白紙向亡者告別。亡者如果是女性,還要請“娘家人”檢驗穿戴、鋪蓋,看有無異議,然后正式蓋棺鍥釘,家人親友跪拜告別。同樣,亡者如果是男性,也要請“外家人”檢驗一番。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悄無聲息地進行的,因為這些人都是行家里手,干這活很是得心應手。入殮過程中是不允許啼哭的,有一種說法是活人的眼淚一旦滴到亡者的身上是很不吉利的。入殮停當了,燒幾張紙后就招呼親人們前來瞻仰,最后看一眼亡者。這時候是需要放聲大哭的,因為從此就不見亡者。
整個辦喪事期間一共有六場大哭的時機:頭一場是當亡者咽下最后一口氣,燒了“還魂紙”時大哭。因為親人瞬間陰陽兩隔,這是疼徹肺腑的,這哭是真真切切的,不會是做作的;第二場是全家人和宗親們全部戴了孝(俗稱“成孝”)去巷道口上“請亡”畢了回到家里的時候大哭;第三場是當亡者的“娘家人”或“外家人”前來奔喪、“說話”、望骨、奠紙后大哭。這場嚎哭多少就有“作秀”的成分,做給娘家人看的,表明家里人是多么地孝敬亡者的;第四場是當天祭奠完畢以后又去巷道口上“送亡”回來時大哭;第五場就是入殮以后大哭;第六場是早上送葬時候大哭。
入殮停當了,親人們也都瞻仰過了,就“哐當”一聲蓋上棺材蓋。這棺材蓋一旦蓋上了就再也不能打開了,也就意味著這個人已經“蓋棺論定”了,除非有非常非常不幸的事件發(fā)生,但發(fā)生這種事件的幾率是極少極少的了。世間的有些事兒說不清,道不明。你說不會發(fā)生,但偏偏就發(fā)生過。某一村莊里有一村干部當得很糟糕,惹起了眾怒。表面上惹他不起,但人們在他爺爺去世后挖墳坑時暗暗地做了手腳,墳坑挖得極不規(guī)則。黑漆漆的夜里,視線又不好,人們也沒太在意白天挖就的墳坑有啥不對頭,但當棺材下葬時發(fā)生了傾斜甚至倒栽蔥。你想,裝在棺材里的亡人又成了啥樣子?無奈,人們又將棺材拉到地面上,打開棺蓋重新入殮,重新整修墳坑后再行下葬。此時,天已亮了,太陽紅紅的,按照規(guī)矩亡人是不能見太陽的。這家如果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不測就會聯想到這事兒上來,就會趕緊請巫師、陰陽先生花大價錢“禳解”。
我還聽說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兒:某村里一位男人去世了,按照“男左女右”的習俗他應該被葬在墳塋里的左面。但不知“看向”的“老師傅”頭昏了還是酒喝多了,竟將墳坑的位置劃到右面去了。負責挖墳坑的是一幫年輕人,他們才不管是左還是右呢,三下五除二就把墳坑挖好了。到了第五天的早上當把亡者抬到墳地里要下葬時才發(fā)現墳坑的方位給挖錯了。喪家的那個氣呀,是用筆寫不出來的。一頓飽揍后,“老師傅”連羅盤也沒顧上拿,一瘸一拐地抱頭鼠竄了。自然,他一連幾天的報酬不但泡了湯,且還留下了一個教人貽笑大方的臭名聲。本不該暴露在清晨陽光下的棺材靜靜地擺在墳地里。喪家只好臨時雇上一臺挖掘機,連挖帶埋地草草下葬了。
抬出來的棺材被放在專門用來抬送亡者的8根粗粗的桿子上,俗名叫“喪木桿子”。人們用一種特有的方法將其固定得穩(wěn)穩(wěn)當當的。棺材頭上粘上一盞拿面捏成的,碗大的青油燈,里面注滿了油,此刻著得正旺,火苗一跳一跳的。這盞燈叫做“引路燈”,引領亡者走向冥府。在青油燈的后邊綁著一只碩大的公雞,意思是雞鳴開路,再綁上紅白兩朵大花,還有彩色的流蘇垂下來,隨風飄蕩。
棺材綁扎停當了。喪主一聲令下:“啟靈了!”
這時候,孝子(必須是長子)首先要將頂在頭上的紙盆子用力摔碎(父亡用左手摔,母亡用右手摔)。如果長子已逝,則由其他兒子和母親一塊摔。如果沒有兒子,就由女兒來完成,其女婿是絕對不能參與的。假如亡者沒有后代,那只能由死者的親房侄子或者是最親近的人去做,同時也就表明摔紙盆子的這個人就是他全部財產的繼承者,因為他充當了孝子的角色。紙盆子一旦一下子沒被摔碎,孝子還得拿腳踩碎,至少要踩個七零八落。否則,就不能出殯。這紙盆子是去世了的人在天堂里吃飯用的碗,里頭的灰越多,也就表示亡者到另一個世界里“錢”越多。孝子摔碎紙盆子后引著其他男孝子先走,身后是鼓圓了腮幫子的吹鼓手,此時他們吹的是《小開門》的曲牌,嗩吶聲嗚嗚咽咽,委婉、哀傷,在寂靜的夜空里回蕩……
“起咯!”人們一聲吶喊,沉沉的棺槨便被抬起來簇擁著疾步往村外走。這時,跪在路兩旁的孝女和一些本家的婦女們一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哭聲驚天動地。有的孝女猛地撲向棺材,撕撕扯扯,不讓抬走。旋即,就被抬棺材的人搡倒了,她們就要死不活地哭,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哭累了就歇一陣,歇一陣接著再哭??蘖T了的人首先起來勸還在哭的人。其實照我看吶,這哭亡者普天底下最為真實的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了,其他人未必真心在哭。俗話說得好,“借著別人的靈堂,哭的是自己的虧枉”。有的人觸景生情,把藏在自己心里的一些不快趁機發(fā)泄發(fā)泄,以求得暫時的舒暢。有的人一見亡者就可能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早已逝去的親人,因而傷心落淚。也有的人生來臉皮子薄,見別人哭了,控制不住也就陪著哭上幾聲,滴上幾滴不值錢的眼淚。總而言之,哭聲里摻雜著各種各樣的情緒和內容。
濃濃的夜色里,人們抬著棺材疾疾地行進著,一路上只聽見“沙沙沙”的腳步聲,“換人,換人”的吆喝聲,遠處貓頭鷹“咕咕喵,咕咕喵”瘆人的鳴叫聲和風吹蒿草發(fā)出的尖利的“嗚兒——嗚兒——”的聲音外再沒有別的聲響。每走一段路,就會看見路邊里有一絲微弱的光亮,那是走在前面的人點燃的給守“關隘”的鬼卒們的“通關文書”,讓他們打開關隘,叫亡者過去。一路上還要給餓魂餓鬼潑灑奠湯,撒上紙錢??諘绲奶镆袄?,遠處對面山坡上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夜空。那是打前站的人點燃的,一來是為了他們驅寒,二來是為抬棺材的人們報告所處的方位。
走過冰凍雪滑的路面,跨過溝溝坎坎,棺材終于被抬到墓坑的最下沿穩(wěn)穩(wěn)地放下了。一個孝男(一般是長子)扒著坑壁下到墓坑里,用孝帽子攬遍墳底,其意圖是看看鏟得平不平,也是在盡盡孝子的最后一片心意,爾后再返身爬上來?!袄蠋煾怠笨纯刺焐f一聲:“時辰已到,開始下葬?!比藗兙陀么执值穆槔K或皮繩將棺材緩緩地吊入坑內,再把繩子抽上來?!袄蠋煾怠倍似鹆_盤開始調相,主要是看棺材是否對著某個山頭或峰嶺擺正了,如果擺正了就埋。假如擺得不正還得調整。假如擺得不正而埋葬了,據說對兒孫后代不利。覺得一切都沒啥問題了,“老師傅”兀自取一張鐵锨鏟起三锨土“砰砰砰”地撂在棺材頭上,轉身走了。這就是人們口頭上常說的“老師傅的三锨土”。他不放這三锨土,別人就無權往墓坑里撂土。
等三锨土一落坑,人們就一齊揮動鐵锨鏟土撂進墓坑里,一時間塵灰彌漫,鐵锨鏗鏘響。當墳坑被填埋到一半后,人們又將“土蓋”——一塊形似棺蓋的厚厚的木頭板子平放下去,繼續(xù)埋。放這塊板子一來是一種喪葬的規(guī)矩,二來可能有防盜墓賊的意思吧。很快,一座不很規(guī)則的墳頭就起來了,等到第三天來“全山”燒紙時再把墳頭拾掇得圓圓的。這時候,嗩吶的曲調又變了,吹的是《雁落沙灘》,取意是亡者已經入土為安了,就像大雁經過長途的飛行安然地落在沙灘上,亡者也到了他該去的地方了。然后,在墳頭的前面放上小石桌,小石桌上早就鑿了兩個小圓坑,表示這就是亡者的飯碗。兩個小圓坑的中間還別有心裁地鑿上了幾朵花兒,像模像樣地,好看。喪日里孝子們用來拄著跪喪的哭喪棒此時也有了新的用場,拿它在墳前蓋上個小房子,只留了一根喪棒和“引魂幡”,以備在接下來的一百天的“煨火”時間里用。
下葬的所有程序都完成了,大家就燒紙,點香,下跪磕頭,抿上幾口白酒,暖暖身子,分吃在亡者頭前恭獻了幾天的沾滿了紙灰的干得翹起了皮的饅頭。青海人把這饅頭叫作“眼目獻子”,據說吃了這饅頭就會大吉大利,財運亨通,百病消散。有的人當場就吃了,也有的人揣懷里拿回去全家享用。隨后,送葬的人們拿上各自的鐵锨去喪家吃“面棋子”(面條)。
此時,提前回去的孝子們早已跪在岔路口上懇求前來出殯的人不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一定要到喪家里去吃飯,接受孝子們的敬意。
喪家的大門口放著一盆清水,盆上擱一把菜刀,進門的人必須先洗手,然后再在刀口上摸一下,意思是不沾晦氣。也還有這樣說的:在辦喪事的這幾天里,亡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也跟著活人忙前忙后轉,顯得十分活躍。出殯完了,亡魂也跟著回來了。他見活著的人洗了手,摸了刀進了門,也就去洗手。但在亡魂的眼里擱在盆上的菜刀就像一把“斬妖劍”高高地懸在門楣上,寒光閃閃,殺氣騰騰,更像是一堵鐵壁銅墻堅不可摧,讓他根本進不了門。直到這時,亡魂方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就大哭著返回墳地里去了。
院里,飯桌上早就擺了幾個葷菜、熱茶和被切成了薄片的饅頭。熱氣騰騰的“面棋子”也已經拿大盆盛好,大碗也擺好了,人們便調上油潑辣子,倒上醋“呼嚕嘩啦”地吃開了。孝子們就又拄著特意留下的哭喪棒挨桌跪拜,以表達感激之情。
人們一陣海吃海喝后就紛紛告辭了。路邊還跪著孝子,勾著頭,用眼睛的余光送人們離去,送葬的人不走完,孝子們就不能起身走開。
至此,整個出殯儀式才算告成。
(作者簡介:曹啟章,青海省湟中縣人。曾任湟中縣委委員、湟中報社社長、縣委宣傳部部長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