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永 輝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江總生于梁,仕于梁、陳及隋3代,曾變節(jié)歷侍3主,為官不為不諫,與君王朝歌暮飲。所以,江總一直以來備受非議,史有“后主狎客,江總居首”[1]的評價?!赌鲜贰り惐炯o(jì)下》載曰:“(后主)又引江總、孔范等內(nèi)宴,無復(fù)尊卑之序,號為‘狎客’,專以詩酒為娛,不恤國政?!薄搬蚩汀笔侵冈诘弁跎磉厪氖挛膶W(xué)活動且以資娛樂的侍從,而江總居“狎客”之首。曹道衡認(rèn)為:“(江總)這樣一位作家,宋明以來卻一直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在唐以前,人們對他雖有所批評,基本上還是承認(rèn)其文才的?!盵2]史料對江總的記載極為簡略,致使后人僅知其是“狎客”,卻罕有人探討他成為“狎客”的原因。下文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及江總的傳世作品,探究促使江總成為“狎客”的原因。
晉宋以來,佛教漸興,至梁陳時達(dá)到高潮,帝王也研習(xí)佛理,儒家思想的主導(dǎo)地位因此受到動搖,儒士的行為舉止也隨之出現(xiàn)變化。史書對江總族人的記載即呈現(xiàn)了士人從“儒”到“亦儒亦釋”的變化(表1)。
表1 江總家族歷代人物譜系
《晉書·職官志》載:“博士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義者,若散騎常侍、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以上,乃得召試?!盵3]由表1可知,自晉迄梁,江氏族人多任博士、侍中與著作郎??梢?,江氏族人大都符合“履行清淳,通明典義”的標(biāo)準(zhǔn)。此外,從江氏族人的著作和史書的相關(guān)記載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履行清淳,通明典義”的特點(diǎn),如江統(tǒng)《徙戎論》、江惇《論語注》和《通道崇儉論》等,以及江統(tǒng)上疏論諱尊之事及史官對江惇“未有不傍禮教[4]1539的描述等。江氏族人至江蒨與江祿開始信奉佛教,兩人還與草堂寺的僧人智法師相交甚好。江蒨雖涉佛學(xué),“尤悉朝儀故事,撰《江左遺典》三十七卷,未就卒”[4]944;江祿子江紑“性沉靜,好老莊,尤善佛理”[4]945。但是,之后的江徽與江總就不再恪守禮法,甚至出現(xiàn)為禮教所不容的行為,如江徽“常以父為戲”等。江總不僅精通佛理,且與高僧慧布和任道林等皆有交往,寺廟碑銘也多出自其手。信奉佛教的家族環(huán)境使江總在一定程度上掙脫了儒家禮法的束縛,這是促使其成為“狎客”的一個原因。
梁陳交替之際,大臣多篤信佛教,如徐陵“少而崇信釋教,經(jīng)論多所精解”[5]334、江總“弱歲心歸釋教,年二十余,入鐘山就靈耀寺則法師受菩薩戒”[5]343及姚察“當(dāng)時年十四,就鐘山明慶寺尚禪師受菩薩戒”[5]352等。此外,徐陵有“提舉綱緯,綜覆名實”[5]332之功,姚察則在撰寫史書上有所建樹,但江總能夠自矜的只有他的文學(xué)作品?!抖Y記》載其:“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盵6]1578由此可見,能文也是儒士必備的一項才能。史書對江氏族人的記載呈現(xiàn)出他們好文的特點(diǎn),如江湛“好文義”、江斅“好文辭”及江祿“篤學(xué)有文章”等,這也是促使江總成為“狎客”的動因之一。南朝崇尚文才的風(fēng)氣風(fēng)靡各個階層,《梁書·何敬容傳》載:“自晉宋以來,宰相皆文義自逸,敬容獨(dú)勤庶務(wù),貪吝為時所嗤鄙?!盵4]196“時蕭琛子巡頗有輕薄才,因制卦名、離合等詩嘲之,亦不屑也?!盵4]797何敬容官至總宰,卻因文才不濟(jì)遭到蕭巡的嘲諷,可見時人對文才的重視程度。
江總?cè)腙惡蟛痪茫阋蛭牟派钍荜惡笾髻p識。“后主時在東宮,欲以江總為太子詹事,令管記陸瑜言之于(孔)奐。奐謂瑜曰:‘江有潘、陸之華,而無園、綺之實,輔弼儲宮,竊有所難。’”“瑜具以白后主,后主深以為恨,乃自言于高宗。高宗將許之,奐乃奏曰:‘江總文華之人,今皇太子文華不少,豈藉于總?cè)绯加抟?,愿選敦重之才,以居輔導(dǎo)。’”[5]87因陳后主力爭,江總才得以為太子詹事。此后,陳后主作《與太子詹事書》曰:“以卿(江總)同志,聊復(fù)敘懷。涕之無從,言不寫意”[7]468,視江總為“同志”。然而,江總卻在作品中不時透露出事與愿違的無奈,如“塞外離群客,顏鬢早如蓬”與“溘此哀年命,噓嗟世不容”等,且屢次上書辭官,原因之一是江總定位自己是文學(xué)侍從,而不是治世能臣。所以,他在上書中屢次自言才力不足,這并非是謙遜之辭。江總自稱無才,是指因沒有治世之才而不能擔(dān)負(fù)國家要職,并不是沒有文才,而后主卻在崇文的風(fēng)氣之下因其文才授予他要職。此外,江總在《自序》中曾以漢代莊青翟和趙壹的事跡作對比,抒發(fā)自己生不逢時的哀嘆。漢莊青翟位至丞相,但史書均無傳,趙壹只是一名小小的計吏卻列于《后漢書·文苑傳》。如果江總像趙壹一樣生活在能夠發(fā)揮自己才能的時代,即使是一介小官也足以名留青史,根本沒有追求高官的必要。孔奐事件后,江總作《詒孔中丞奐》曰:“忘懷靜噪間,自覺風(fēng)塵遠(yuǎn)。白社聊可依,青山乍采薇。鐘牙乃得性,語默豈同歸”[8],表露出自己非著意于高官的態(tài)度。既然江總無意于此,生活在推崇文才的時代里,成為“狎客”正好滿足了他展現(xiàn)文才的需要。
南北朝時,君臣之義的地位已退居父子之恩后。章太炎曰:“六朝人天性獨(dú)厚,守禮最篤,其視君臣之義不若父子之恩。”[7]188錢穆論梁陳“政府治亂,朝代更迭,已群感其非力所及,亦遂置之不問。而所資以退守自保者,則為各自之門第”[9]。在推崇父子之恩與“退守自?!毙膽B(tài)的雙重影響下,士人間形成了一種“貴身”思想,這使他們的處世原則發(fā)生了變化,也促成了“狎客”的出現(xiàn)。
梁陳時的“貴身”思想實則是儒家傳統(tǒng)“貴身”思想的演變?!抖Y記》曰:“(儒)愛其死以有待也,養(yǎng)其身以有為也。其豫備有如此者?!盵6]1578儒家所言“愛死養(yǎng)身”的目的是“有為有待”?!墩x》注曰:“言愛死以待明時,養(yǎng)其身以有為也者,言養(yǎng)身為行道德也。”[6]1581可見,“貴身”的目的是“行道德”。梁陳時的“貴身”思想則不然,蕭繹《全德志論》曰:“酌升酒而歌《南山》,亨羔豚而擊西缶。或出或處,并以全身為貴;優(yōu)之游之,咸以忘懷自逸。若此眾君子,可謂得之矣?!盵10]蕭繹提出的“以全身為貴”并不是儒家傳統(tǒng)的“貴身”思想,而是從以“有為”為目的的“貴身”,轉(zhuǎn)向以“自逸”為目的的“全身自貴”。這種思想盛行于士人之間,直接造成當(dāng)時大臣為保全自身而不敢諫諍的現(xiàn)象。如陳后主時諫臣極少,毛喜欲諫而不得,張譏諫即遭殺身之禍。在這種以“全身自逸”為主的“貴身”思潮下,位居總宰的江總罕諫或不諫的作法也合乎情理。但他還是受到同僚的排擠和脅迫。他曾在《自序》中提到“悠悠風(fēng)塵,流俗之士,頗致怨憎”,“太建之世,權(quán)移群小,諂嫉作威,屢被拙黜”?!傲魉字俊敝缚讑J和徐儉。江總早年受挫于孔奐,后又被徐儉彈劾,“后主立,(徐儉)累遷尋陽內(nèi)史,為政嚴(yán)明,盜賊靜息。遷散騎常侍,襲封建昌侯。入為御史中丞。儉公平無所阿附,尚書令江總望重一時,為儉所劾,后主深委任焉”[4]1526?!叭盒 敝干蚩颓?、施文慶、司馬申和孔范等人。太建中(569-582),司馬申任東宮通事舍人,“內(nèi)掌機(jī)密,頗作威服,好飛書以譖毀,朝之端事,逼罹共殃”,又“與施文慶、李脫兒比周”。可見,當(dāng)時政治環(huán)境極其惡劣,江總有匡世之心也難有作為。
陳宣帝崩,后主繼位,改年號太建為至德。然而,后主的繼位并沒有改變沈客卿與施文慶等人把持朝政的局面?!拔膽c、客卿俱掌機(jī)密,外有表啟,皆由呈奏?!盵5]415沈客卿與施文慶時任中書舍人,徐堅《初學(xué)記》載:“(中書舍人)自晉宋以來,唯掌呈奏,宣王言,甚用事。至梁,用人殊重,多以尊官兼領(lǐng),并入閣內(nèi),始專掌中書詔告。其后除通事二字,直曰中書舍人,陳及南北朝皆因之掌詔策。”[11]又《通典》曰:“(中書舍人)或掌機(jī)密,或錄尚書,或綜朝權(quán),或管朝政,或為侍中,或給事中,皆為宰相。然中書職任機(jī)務(wù)之司,不必他名,亦為宰相?!盵12]可見,當(dāng)時中書舍人的權(quán)力極大,江總空有總宰之名卻無總宰之權(quán)?!皶┪膽c、沈客卿以佞見幸,專制衡軸,而縡益疏。文慶等因共譖之,后主收縡下獄。”[4]1686又“時孔范、施文慶等并相與比周,害其梗直,議將出之而未有便。會廣州刺史馬靖不受征,乃除猛都督東衡州刺史,領(lǐng)始興內(nèi)史,與廣州刺史陳方慶共取靖”[4]666。不僅正直的大臣受到沈客卿與施文慶的陷害,后主之弟陳叔堅也因與兩人不合而被構(gòu)陷致死?!蛾悤吩唬骸皶r后主患創(chuàng),不能視事,政無大小,悉決于叔堅,權(quán)傾朝廷,后主由是疏忌之??追?、管斌、施文慶等,并東宮舊臣,日夕陰持其短”[4]1586,“(施文慶)又陰令人造其厭魅,刻木為偶人,衣以道士服,施機(jī)關(guān),能拜跪,晝夜于星月下醮之,祝詛于上。又令人上書告其事,案驗令實。后主召叔堅囚于西省,將黜之,令近侍宣敕數(shù)之?!盵4]1586諸侯王尚且如此,江總就更不會冒死與其抗衡?!赌鲜贰な┪膽c傳》載江總曾受賄于施文慶:“后(施文慶)又以貸動江總,總內(nèi)為之游說”[4]1939,而受賄這件事發(fā)生在“內(nèi)外事客卿總焉”[4]1941的政治背景下。假使施文慶不“以貸動江總”,江總在保身的前提下也不可能拒絕施文慶,因為一旦拒絕,就會惹來殺身之禍。這是江總在迫不得已的政治環(huán)境下作出的選擇,所以才會發(fā)出“誰知紅槿艷,無因寄狹邪”的悲慨?!蛾悤贩Q“后主之世,總當(dāng)權(quán)宰”[5]347,《南史》稱“(總)既當(dāng)權(quán)任宰,不持政務(wù)”[4]946。但實際上,政治權(quán)力掌握在施文慶和沈客卿等人手上,并非江總不想秉持政務(wù),而是他沒有實權(quán)。因此,成為“狎客”無疑是江總最好的選擇,這既符合其“貴身”的處世原則,又符合其文學(xué)侍從的自我定位。
綜上所述,江總自稱“官陳以來,未嘗逢迎一物,干預(yù)一事”應(yīng)是實錄,并非有意抬高自己來抹掉“狎客”的污名。姚思廉在江總《自序》后評曰:“總之自序,時人謂之實錄?!盵5]347可見,同時代的人理解江總的行為,且并不認(rèn)為“狎客”是一種帶有貶義的頭銜。佞佛的家族環(huán)境、標(biāo)舉文才的社會風(fēng)氣及“貴身”的現(xiàn)實與政治困局,是促使江總成為“狎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