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艷飛
一如往常一樣,晚飯后七點半,我來到河堤上散步,又見到了他。
他在我住居的小區(qū)旁的河堤上販賣板栗,生板栗,炒板栗。播音器里重復播放著“板栗,野生板栗,不要錢啊,不要錢!”說是不要錢,當然不是放兜里拿走,而是試試味。連續(xù)幾年來,他都在此賣,只賣板栗,只有在水蜜桃上市的7月份間斷過。他賣的是云南板栗,甜、脆,一年四季都有。
最初記住他,在三年前,源于他的孩子。小男孩兒坐在販賣板栗的三輪車前座上,兩歲多,正自顧自玩耍。為了孩子的安全,前座已被他用木條圍成四方形,坐在其間,下不來,也掉不了。孩子太小,玩耍過后,想要父親陪伴。見父親許久不理睬自己,便在那里左轉(zhuǎn)右跳,嗷嗷大哭??伤幌雭G了生意,開始一邊忙一邊大聲訓斥,想借助聲音的分貝與力量,讓孩子乖乖聽話,安靜地坐下。這時,孩子越發(fā)感到委屈,哭聲更加響亮,眼淚、鼻涕、污垢,在臉上亂成一團??蘼曉夙?,也扭轉(zhuǎn)不了局面,父親依然繼續(xù)他的忙碌,為顧客耐心挑選栗子,語氣和善,一臉笑意,與剛剛訓斥孩子的口氣截然相反。這一刻,賺錢重要。
之后,有一次,下班較晚,去菜市場時,他的炒板栗已余下不多,便買了一斤,意在讓他早點賣完?;氐郊?,想到孩子哭泣的臉,有些心疼。這么晚了,許是孩子餓了。我打轉(zhuǎn)回到市場,將他最后的板栗全部買下。賣完板栗,他就可以帶著孩子回家了。
男人三十歲左右,個不高,身材結(jié)實,皮膚偏黑,明顯是在太陽下長時間勞作的樣子。他與顧客交流的聲音大,責罵孩子的聲音也大,每次見到,我都會留意那個孩子??吹剿?,我會想到我的玥兒。有一天,忍不住上前問他,孩子的媽媽去哪里了?
他說,走了。
走了。他沒有多說,只有這兩個字。
我不好再問。這兩個字,簡單明了,讓人有百種解說。但對于孩子,結(jié)果只有一個,他沒有媽媽。
之后,我見到他們多是在河堤上。他們準時到達,風雨無阻,在河堤上安營扎寨,他與他,一大一小,相互陪伴,彼此慰藉,在夜色下費力地討要生活。
一日傍晚,見到他們,孩子沒有坐在車上,而是在他周圍轉(zhuǎn)圈玩游戲。細細一看,孩子腰間捆有一根長長的繩子,另一頭捆在車架上。為防孩子走失,又不影響生意,他只能將孩子像小狗一樣拴在身邊。孩子沒有同伴,一個人玩,周邊燈光昏暗,蚊蟲亂飛,近處是父親的叫賣聲、來往不息的人群、嘈雜刺耳的車鳴,遠處是若隱若現(xiàn)的村莊和暗黑無邊的夜色。攤前人來人往,板栗越來越少,男人忙手中的營生,眼光時不時落在孩子身上。
一日晚間,河堤上只有他。便問,他說,孩子送去了幼兒園,讀書去了。
早先我與他已熟識,經(jīng)過攤位時,他總要遞上一兩粒板栗,說免費嘗試,我大多欣然接受。見慣了孩子時哭時鬧,忽地不在他身邊,清靜得幾乎不大正常。
那晚,他臉上溢著笑,很輕松,暖暖的,似已卸下千斤重擔。他補充了一句,幼兒園全托,費用有點貴。臉上依舊溢著笑。
以后,見到孩子便是寒暑假。小孩兒好動的天性依舊沒有變,每晚圍著父親跑來跑去,早已習慣河堤賣板栗的生活。已長大了不少,父親不再向小狗一樣捆根繩在他身上。他依舊自顧自玩,自娛自樂。因河堤燈光昏暗,我看不清他在玩什么。有時,他在一旁的水泥凳上吃晚飯。碗很大,裝滿了飯菜,可當我往回走時,那碗飯菜似乎一點兒都沒有少。有時,他蹲一旁借助車燈及街燈寫作業(yè),背數(shù)字,父親一邊經(jīng)營生意,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回答他的提問。使性子吵鬧時,父親同樣會大聲訓責,有時還會做出要打他的手勢,而孩子并沒有要停下哭鬧的樣子。一切如昨。
生活中,很多不為人知的艱辛,隱藏在浩瀚的夜色里。我不能僅憑眼見的表象去斷定他們幸福與否,無從了解他們內(nèi)心的想法,對眼前的生活又有怎樣的渴盼。只知道,他們彼此陪伴,彼此取暖。
幾周前已開學,孩子重返學校,與書為伴,不再出現(xiàn)在黑暗的夜里,留父親一人繼續(xù)在河堤上販賣板栗。
炒板栗很香,遠遠地就能聞見。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