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立輝
父親年輕時,初戀對象叫婷婷,是省城長沙的下鄉(xiāng)知青。
父親是個農(nóng)民,兄妹六個,他是老大,不得不小學(xué)就輟了學(xué),當(dāng)作家里的正勞力出集體工。人民公社一個“滿勞力”的工分,一個月可以分得33斤稻谷。33斤谷,而不是33斤米。
這時,從省城長沙下來一批知青,分到了隊上,四男三女,共七人。
猶如在沉寂的池塘里,跳進了幾只呱呱叫的青蛙,打破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靜。對一個貧困的小鄉(xiāng)村來說,這批年輕人的到來,立即成了隊上的新聞熱點和焦點。
隊上出集體工,知青分不清谷子和稗子。要他們給花生鋤草,他們把花生秧視為雜草一起鋤掉了。更令村里人感到不解的是,他們每天早晨要刷牙,嘴里還吐出一些奇怪的白泡泡。
勞動之余,村民們在樹蔭下休息,或者開開玩笑,講講葷段子?,F(xiàn)在在這些城里知青面前,也收斂些了。只是盤盤古,打打山歌。父親的山歌唱得好,可是鄉(xiāng)下人總怕“出場”,當(dāng)著人多時害羞,平時只一個人在家唱唱,緩解緩解勞作之苦,但鄉(xiāng)親們起哄,要他唱,他就唱了一首。知青們則推出一個女孩子打擂,也唱了一首,女孩子白白凈凈,唱的是學(xué)校里教的歌,據(jù)說她是個高中生,叫婷婷,歌唱得高亢、婉轉(zhuǎn)。
大隊到各生產(chǎn)隊上選苗子,成立文藝宣傳隊,年輕人都想去,但需要隊上推薦,只有家庭成分好、相貌端正、歌唱得好的才能去。就這樣,父親和婷婷被推薦到了大隊。在大隊排練一段時間,若是好的苗子,再推薦到公社宣傳隊。他們在縣文化館的專業(yè)老師指導(dǎo)下排練,最后優(yōu)勝劣汰。只有一小部分,才能留在公社的宣傳隊。沒想到,父親和婷婷都留在了公社宣傳隊,排練京劇《智取威虎山》時,父親演小分隊隊長少劍波,婷婷演戰(zhàn)地醫(yī)生白茹。
排練了半年后,在公社大禮堂公演。
演出在當(dāng)年的綠肥、植保工作會議后進行,觀看演出的有公社黨委書記和黨委班子,各大隊支書、生產(chǎn)隊長、民兵隊長、黨員代表和貧下中農(nóng)代表等一千多人。在那個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看戲是一次難得的享受。順理成章地,這些演員就成了大家的偶像,尤其是主角。
我們村的生產(chǎn)隊長回來后,向各位社員描述演出的盛況。他繪聲繪色地贊嘆父親的高大英武和婷婷的婀娜俊俏,社員們則露出羨慕的神色。后來,父親他們到縣工人文化官進行了一次匯報演出。
回來后,公社宣傳隊到每個大隊演出了一場。
臺子提前一天早就搭好了。演出那天,全大隊社員停工,休息一天。清早,就趕到了大隊隊部前的曬谷坪集合。雖然社員們聽不懂演員的京腔唱了些什么,但他們清楚哪些是土匪,哪些是解放軍。他們只看哪個俊俏些,哪個演得像不像。
演出后,上面的政策形勢卻發(fā)生了變化。公社和大隊的宣傳隊解散了。
父親和婷婷回到了隊上,人生的軌跡又回到了重復(fù)勞動的枯燥和煩瑣中,但勞動時,父親和婷婷經(jīng)常在一起,偶爾,父親還會幫她一下。有時候,他還會把家里的蔬菜、瓜果給知青們送一點兒。村里人都看出來:這對兒年輕人相好了。但是,在眾人面前,他們甚至都不敢并排走在一起。
那年,部隊來公社招兵,隊長第一個推薦的就是父親,這可是給隊上掙了面子的俊后生。大隊支書知道他就是“少劍波”,是個好苗子,同意了。爺爺也很高興,兒子能參軍,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是后生們夢寐以求的跳出農(nóng)門的機會。奇怪的是,父親沒去,到大隊部報名都沒去。爺爺罵他,奶奶勸他,他卻默不作聲。
翻過年頭,春耕時節(jié)。隊長接到公社和大隊的通知,知青可以返城了。這些知青本來就是城里娃,聽到這個消息,他們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只有婷婷若有所思,一言不發(fā)。那天晚上,她找到了父親,在隊里的小河邊說了一宿的話。
婷婷對父親說了些什么,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直到今年,父親已經(jīng)死了13年了,依然是個秘密。是的,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美好的結(jié)尾。
第二天,一輛大拖拉機停在隊屋的曬谷坪上。知青們的行李放在后面車廂里,他們?nèi)艘沧谲噹?。早早地,隊長和全隊社員都來送別。這些娃娃,雖然不懂農(nóng)活兒,但他們的純潔和熱情給村里帶來了活力,淳樸的村民們早就把他們看成了自己的娃娃一樣,有的村民給知青煮了雞蛋,有的村民流下了眼淚……
那天送行,唯獨父親,沒去。他喝了一瓶“青梅酒”,一個人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母親說,假如父親參了軍,或許就不會務(wù)農(nóng),不會娶她,更不會有我和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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