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很久聞不見世界的味道了。鼻炎犯得嚴重的秋冬,漫漫長夜,青熬熬地難受。呼吸的開合,讓嘴皮和舌苔風干成裂。靠著這一進一出的氣,活著。終是體會了同樣是鼻炎嚴重的小妹的痛苦,她向我丟來四個字:生不如死。那時,我還說她矯情。待我歷經(jīng)時,才知真相。
在這兩年中,我曾有過兩次喜極而泣的小經(jīng)歷。一次是加滿油箱時,另一次是樓下的桂花開時,我以為我的嗅覺回來了,巴不得把快樂的心情分享給天空和大地。心花怒放了好一時刻,然后很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的嗅覺在跟我玩躲貓貓。
自從我失去嗅覺功能后,我的想象力像是長出了一對兒小小的翅膀。我憑著記憶辨別灰塵的味道,狹窄的樓道里老鼠奔跑的氣息,衣柜里樟腦丸的味道。每當有異味入侵我的鼻子時,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的預(yù)警,讓我感知我的嗅覺并沒有完全離開過,它只是一時孤獨了。
從小至大,從來沒有離開過火腿的滋養(yǎng)。煮火腿的香味從鼻孔里爬進來的時候,大約應(yīng)該與登徒子見美人流出的哈喇子無二致。記憶中存留著一些關(guān)于火腿的細節(jié),火腿發(fā)酵成熟時,父親從樓棱上放下一只,用牛骨針或是篾針戳下去,拿出來讓母親聞,以檢閱它的好壞。香的還是臭的,全在母親的鼻息間打轉(zhuǎn)兒。有時,鹽輕了,火腿就壞了。臭了的肉只能丟了。父親是聞不見任何味道的,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就失去了嗅覺。我從未見父親報怨過,倒是被母親拿出來調(diào)笑,說他是不分香臭的人。父親一陣哈哈的笑聲過后,還是需要借助母親的嗅覺來辨別火腿的質(zhì)量。
父親在睡著了的時候,鼾聲如雷。母親說他是一個夜夜拉風箱的人。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疾病。直到某一年,父親的兩只鼻孔已經(jīng)完全出不得氣,需要借助嘴巴來呼吸了,他才去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但手術(shù)沒有令父親重新獲得嗅覺,只是呼吸通暢了。再過幾年,父親的鼻孔又回到從前。直到他離開我們,也沒有人切身體會過他的痛苦。后來,他的苦痛慢慢移植到了妹妹和我的身上。在多方治療無效后,我更愿意理解為是遺傳基因的強大。
來了遠方的朋友,便急著要把最好的宣威火腿拿出來。金錢腿用文火煮熟切片,陳年的老火腿芯子可以生食,用最精的刀工切成薄片,胭紅落在盤里,味蕾已經(jīng)徐徐開放。友說,快聞聞,特別香。我湊上去,什么也聞不見。友夾起一片火腿,創(chuàng)造性地把它們放進兩片松茸中間,放進嘴里,大呼美味。然后,一盤火腿和松茸迅速掃光。松茸的鮮與火腿的醇配在一起,絕妙地在舌苔上跳出芭蕾舞的美妙身姿。
這一只只“身穿綠袍,形似琵琶”的宣威火腿,從父老鄉(xiāng)親們的牙縫里省下,從家家戶戶的門檻里走來,它不僅托舉著宣威學子們走出大山,更是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奇跡。在餐桌上,無論它與什么菜品搭配在一起,它總是窮盡其本色,令人拍案叫絕。
火腿的香味可以在舌尖上辨別,它們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鼻炎也是,在可以忽視的地方,我們沒有重視它。好像生活在這個地方,被這樣的氣候浸泡著人們,鼻子里的炎癥就該是自然一樣。大弟上高中時,感冒拖久了患上鼻炎,我?guī)タ戳艘粋€老中醫(yī),幾服藥下去,也就好了。為尋這樣一個老中醫(yī),我走遍了大街小巷。經(jīng)年遠去,他可否安在?
張著嘴巴呼吸的夜晚,夢就像一個個碎片,無法縫補。干燥的嘴里像是有火,一點就著。我用父親的呼吸在秋冬的夜里睡著、醒來,用妹妹的心去感知生死。常常覺得空氣都要在我的身體周圍稀薄了,我拼命地用鼻子和嘴巴探詢著空氣中的氧離子。
當有一天,幾個人捂著嘴巴說煮煳了的味道,而我渾然未知時,我真正地意識到我失去嗅覺了。帶著某種慌亂,我迫于考證我能擁有的一切。我使勁地用鼻子湊近那些香水的瓶子,希望能發(fā)現(xiàn)些味道的端倪。除了幾個響亮的噴嚏,一把鼻涕和眼淚,再無香氣裊裊入鼻。聞香識女人,這樣的說法在我這里就沒有了安身之處。對臭男人這樣的字眼兒便也失去了免疫的功能。世界的香臭,與我都疏離了。
但我對火腿的熱愛一直未曾減弱過。在睡不著的夜晚,除了細數(shù)傷心和風聲,也去想想火腿的香味。想著想著,我就餓了。大深夜里失眠的女人大多離幸福的距離就遠了,還好,有想象比黑夜更加遼闊。想父親的冷,想自己的涼。身體的疾病和心靈的寂寥都被長夜慢慢放大,活著,當是一件多么悲苦的事呀!
我去看中醫(yī)的時候,很想把自己藏匿進某一個裝中藥的抽屜里。每一種中藥的名字都那么有詩意,從茯苓、白及、夏枯草到獨活、知母、生地,像是生活中的所有故事都被罐裝起來。
又一個不能入睡的夜,寫了一首小詩:“把身子骨交給一個老中醫(yī)/從舌苔到脈象/還有一些逆風的悲傷,躲過/望聞問切/月亮睡著了。藥還醒著/叫“獨活”的中藥有一個好聽的別名/長生草。它們變身為苦黑的湯水/清洗我的罪過/生,可怕。長生/更可怕??吹饺祟悓崿F(xiàn)永遠生的愿望時/我想潛回母親的子宮/請求她用幾味中藥,把我化了?!?/p>
有人說,這首小詩黑白相間,虛實相合,收放自如,有些小禪意小韻味在里頭。其實,于我,它就是一味中藥。當我像擠奶女工一樣把這些文字排列組合完成后,天就亮了。
吃完火腿,來年還有新的??諝庵械难蹼x子也還在,只是我對世界的要求卻越來越低了。在這即將來臨的夜晚前,我祈禱一個完整的夢。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見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