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好
我喜歡與人對視,喜歡從眼睛里去解讀一個人的思想,因為我總認為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我看過無數雙眼睛,但是最難忘的,還是那個少年的眼睛,就像秋夜點綴夜空的星星,不惹凡塵。
進入臨床實習以前,有一個師兄對我說:“不要以為血液科是小科室,對實習生來說很重要,因為對實習醫(yī)生要求的四大穿刺之一——骨髓穿刺只有在那里才能親手操作?!币虼?,我實習的第一站就是血液科。
那時的我一臉稚氣,每次做自我介紹時都面紅耳赤,結結巴巴。每次面對教授銳利的目光,我總是格外緊張,病歷總是一板一眼按規(guī)定寫好,好像要把它寫成莎士比亞的散文詩。
有一天,我分管的病床來了一位16歲的農村患者,他在家里排行老四,他父親總是喊他“四兒”。在醫(yī)院主要是父親陪他,母親還要忙地里的農活和家務。他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兩個哥哥還沒有成家,一個在外面打工,一個在老家干農活,姐姐和他都在上初中,因為生病,四兒只好休學了。四兒長得很討喜,在他那修長的眉毛下,閃動著一雙水晶般明亮而純潔的大眼睛,他一笑起來就露出兩個小酒窩,可愛極了。他很懂事,也不像城里人那樣嬌氣,所以帶教老師就安排我給他做骨髓穿刺。
這也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手術,雖然看過無數次這樣的操作,操作步驟早已爛熟于心,但我還是緊張。在做準備工作時,我丟三落四,更要命的是,他好像已經看出了端倪。但事已至此,只好硬上。
這時,他突然開口了:“你是第一次做‘骨穿吧!”當時我想:“完了!誰愿意讓一個實習生為自己做手術呢?”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因為它會讓我心生惶恐,我只好如實回答,沒想到,他繼續(xù)說:“沒關系,我不是第一次,我會盡量配合你?!闭f完,他還笑了笑。
我很震驚。聽了這番話,我逐漸安定下來。帶教老師的臉上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我靜下心來,按部就班地做準備工作。
手術開始了,帶教老師在旁邊指導,四兒自動擺好體位,我想盡量減少操作給他帶來的痛苦。很快我就找到了合適的部位作為穿刺點。一系列的動作一氣呵成,沒想到第一次做骨髓穿刺,我會完成得這么順利,多虧了他的密切配合。
手術中,我感覺到了他的緊張,他甚至還出了一身汗。帶教老師當場對他表示了感謝。手術后他平躺幾個小時,沒有異常反應,我釋然了許多。
過了幾天,他的骨髓穿刺結果出來了,可以確定他得的是急性粒細胞白血病,這對于他和他父親來說,一點也不意外。
接下來,四兒要進行化療誘導緩解治療。他的治療效果很不理想,幾天后出現了發(fā)熱的癥狀,雖然用了抗生素,體溫退了,但過幾天又燒起來了。由于家庭條件不富裕,四兒的營養(yǎng)跟不上,看到他每天的饅頭配咸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掏錢給他買點好吃的。無奈,當時的我只是個實習生,也是躺在家里的匯款單上過日子。后來,實在看不下去的我就和宿舍里的幾個姐妹一起給他捐了200塊錢,但是,這些錢對他來說仍然是杯水車薪。
他的病情日漸加重。疾病和化療的副作用讓他頭發(fā)日漸稀疏,面無血色,皮膚出現一塊塊的瘀斑,人明顯消瘦下來了,還伴有惡心、嘔吐。他的樣子實在是讓我感到難受、感到可憐。
有一天我值夜班,他來到辦公室,悄悄地問我:“醫(yī)生,我的病能好嗎?”我安慰他說:“你很棒,很堅強,這是治療的副作用,要好好配合,會好的?!闭f這話的時候,我的心里酸酸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我的眼神會出賣自己。
隨著治療的進展,他的各項指標都在惡化,同病房的人都在私下議論,有的都在為他父親出主意,他的父親聽了七嘴八舌的話,卻默不作聲,四兒也是不理不睬,假裝在睡覺。一天下午,四兒的父親出去打了個電話,回來后找到我:“醫(yī)生,俺不治療了,既然這個病治不好,再住下去也是浪費錢!”
我一聽便急了:“這病還得治??!他那么小,你不再努力一下嗎?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死亡嗎?”
“家里唯一的一頭牛已經賣掉了,來這里住院的錢都是借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俺上哪兒弄錢去啊?”
聽了這些,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這時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醫(yī)生,我爹說得對,不治了,再住下去也是浪費錢,我們這就出院!”不知何時四兒已經站在辦公室門口了,我們的對話他都聽到了,我怎么沒有顧及身后的人呢?我懊悔極了。
我只好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老師,老師無奈地說道:“讓他出院吧!你還年輕,這世間的好多事情我們是無能為力的。”聽了這些話,我淚流滿面,老師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我知道你對四兒好,他回家也好,化療藥那么大的副作用,他回家也不用受那個罪了?!?/p>
辦出院手續(xù)那天,四兒如釋重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神空洞地看著父親收拾東西。我來到病房,對他說:“四兒,回家不要受涼,不要勞累,多吃點好東西,會好起來的?!彼牭竭@些,眼睛亮了一下,他伸出手,想和我握個手,但看到自己兩手的鼻血,他的眼神又暗了下去:“醫(yī)生,謝謝你,我會注意的,我的病情我早就知道了,但是遇到你之后,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因為只有你鼓勵我?!彼膬焊嬖V我,他每天都在期盼我來查房,看到我仿佛就看到了希望?!拔抑懔?,至少我家人為我努力過,我不能讓全家為了我傾家蕩產?。∥液芨兄x您對我的鼓勵、幫助和挽留,以后我會記得你的,也會記得你說的話”。這些話出自一個16歲男孩之口,令我非常心痛。
收拾好東西,他父親對我們說了聲“謝謝”,然后便帶著他向門口走去,我站在護士站目送他們遠去。當他們走到病區(qū)門口的時候,四兒又回頭看了看我,他匆忙中不經意的回眸,和我久盯著他背影的眼神相遇,他那眼神中帶著幾許無奈、幾許解脫、幾許心碎,然后他一轉身,和父親一起下樓去了。他們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20年過去了,現在醫(yī)療水平已經越來越發(fā)達了,四兒所患的白血病類型已經不是不治之癥了,并且已經有了新農合政策。不知道四兒現在怎么樣了。
曾經因為四兒,我立志研究血液系統(tǒng)疾病,但是陰差陽錯,我現在成了一名內分泌科醫(yī)生。每當我想起他,心里還是很痛,他那無奈的眼神一直閃爍在我的心上。他的眼神,讓我不敢怠慢每一個患者,不敢辜負每一個患者的信任。如果四兒還在世,這也是他的心愿吧!他的目光就像電視里的鏡頭一般,永遠定格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我會在他的注視下,繼續(xù)努力前行。
(編輯? ? 楊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