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叫她打生①■,操福建口音
老瓦山一帶上年紀(jì)的人幾乎都是經(jīng)由她的手
來到人間,八十三歲的她手上布滿青筋
但仍然白皙,她慵懶地坐在向家嘴的曬場上
仿佛遠(yuǎn)處田畈上走動的都是她的兒女
我只有余生,沒有晚年。我和母親去看她時
她已經(jīng)時日不多,聲音短促,但清亮
那年秋天,當(dāng)一個年輕女子拖著帶血的身子
在半夜敲開我的門,我以為會有晚年
她又一次講起那個老瓦山人們都熟悉的故事
只是這次她加進了命運感。那是我接生過的
最漂亮的女嬰,沒有哭聲,我以為
她沒有活過來,可當(dāng)我處理完她虛弱的母親
卻看見她已經(jīng)睜開眼,一個人在笑
她說自己不是本地人,一直不曾有孩子
和她生活近四十年的男人那時剛剛離開人世
女嬰的到來讓她感覺是上天對她的眷顧
人都是哭著來到這個世界的,這是
我見過的唯一一個笑著來到人世間的女孩
那個女子第二天悄悄離開后,我就
決定收養(yǎng)她,讓她長大以后陪伴我的晚年
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在她小時候
我就覺得老瓦山會留不住她,但我沒有想到
她長大后像她的母親一樣不安分
跟著一個年輕英俊的鎖匠去了福建再沒回來
說完她露出滿口豁牙哀寂地望著我們
仿佛她的晚年正在一點點消失,其時
我的母親也患上絕癥,她的晚年也在一點點
消失。離開回來路上,母親傷感地說
沒人知道這個打生■是如何來到老瓦山的
五十多年了,也許是上天特意
安排女孩以這種方式代替她回到故鄉(xiāng)
似乎只有一位母親能理解另一位母親的苦痛
似乎自從離開了娘家,我們的
母親們都是如此悲涼地走在返回故鄉(xiāng)的途中
注:生,湖北通城方言,外地口音的意思。
[夜魚賞讀] 劍男的敘事詩從不吝抽絲撥繭的筆墨,章法有度而又無比耐心。往往樸素平實的本真語言,就能撥開遮蔽,捕捉到豐厚的意緒,在詞語建構(gòu)的詩歌世界里,體現(xiàn)關(guān)懷與洞悉,以敘事構(gòu)筑出別具一格的抒情模式,揭示著萬物的相依相連,達到詩思與情感交融的境界。這位多產(chǎn)詩人,清醒地意識到技術(shù)時代,技術(shù)更新的難度與局限,將重點轉(zhuǎn)移到經(jīng)驗、思考與情懷上。這使得他的敘事詩尤顯魅力。洗練的散文敘述筆法開篇,接生婆形象已栩栩如生。與小說敘事不同,詩歌的敘事需要實現(xiàn)的是關(guān)鍵意緒的捕捉,“我只有余生,沒有晚年?!焙唵我痪?,瞬間將讀者的心抓緊了,也讓敘事迅速進入核心詩意,圍繞“晚年”展開的故事生動、哀婉,值得注意的是旁聽者有“我”,還有我的母親,母親為什么要在她的晚年帶著兒子去拜會一位接生婆?這里頭涵括著豐富的意味,雖然作者沒有明說,但“老瓦山一帶上年紀(jì)的人幾乎都是經(jīng)由她的手/來到人間”,透露的信息已有暗示。作者與母親的拜訪,其實也是對生命來源處的拜會。呈現(xiàn)出錯綜復(fù)雜、千絲萬縷的命運與情感的聯(lián)系,這就避開了旁觀視角的隔膜感,已不僅僅是對他者的悲憫,“我”的意緒相融其間,既有對人類命運的洞察,又有對切身命運的感知。生活的積淀,敏銳的詩性捕捉能力,賦予了劍男敘事詩的蒼涼和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