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沒有到過三峽,不去凝望長江,就不知道三峽清漂人。
歷史的長河是我們最走心的表達。
在古老的長江邊,關(guān)于歷史,關(guān)于長河,我們無法全景式地記錄,對于這條江的歷史,我們也只能片段記錄。
1997年11月8日是一個大日子:長江三峽工程大江截流。長江,從一條江到一汪湖,水漲船高,水漲村高,水漲城高,江湖也隨之而變。
漁王的淚
2003年7月24日,這是一位普通漁民的普通一天,“川江漁王”劉傳云帶著兒子劉古軍,扛著漁網(wǎng)走向自家漁船。
船到江中,斷枝殘葉、玉米秸稈等浮在江面之上,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水面,撒網(wǎng)下去,拉上漁網(wǎng),卻是一網(wǎng)垃圾。再次拉網(wǎng),依然是一網(wǎng)垃圾。
漁王劉傳云滿眼含淚:“這還是我們的長江嗎?”
劉傳云的“川江漁王”的稱號不是自封的。1957年夏天,劉傳云在長江上打到一條160公斤的大魚,一時轟動川江。大魚最后被放生,人們用金子在魚鰭上掛了一個牌牌。1981年,四川省總工會授予劉傳云“川江漁王”的稱號。
然而,如今的川江,除了網(wǎng)到垃圾,一無所獲。
望著大江,望著漁船,望著漁網(wǎng),漁王劉傳云對兩個兒子和徒弟們說,我們來給長江清漂!
2003年7月24日,這也是一個大日子!一個由漁王劉傳云和他的兒子們、徒子徒孫們組成的長江清漂隊在那天成立。劉傳云把自家鑫洋船作為生活船、指揮船和垃圾中轉(zhuǎn)船,自己的徒子徒孫們也駕上自家的小漁船,劃上江面,風(fēng)里來,浪里走,水上漂,船上撈,上午40多噸,下午40多噸。
后來,劉傳云說自己老了,在江上的航路不長了,他把清漂隊隊長的重任交給了兒子劉古軍。
粗心的兒子只想到歲月的沉重,沒有去想父親的心事。當父親倒在清漂船上,醫(yī)院給出了肺癌的診斷和人生兩個月的倒計時,劉古軍準備賣掉家中房子給父親治病,劉傳云卻堅決讓兒子送他回到清漂船上。
劉傳云回到長江,回到清漂船,于2005年1月24日,在清漂船上走完了人生的川江,這比醫(yī)生給出的人生倒計時多出整整兩年……
那天,江水格外干凈。
清漂王的堅守
在萬州江面之上,垃圾漸漸消失了,不盡長江滾滾來的不再是無邊的落木和雜草……
江水不竭,漂浮物不竭,劉古軍和他的清漂隊出現(xiàn)在各大報刊的頭條,出現(xiàn)在各級政府部門的案頭,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三峽工程,國家工程;三峽清漂,國家行動。
有了政府的支持,劉古軍和他的清漂隊從漁民變?yōu)榄h(huán)衛(wèi)工人,政府每年都會為他們購置好幾艘半自動化、全自動化清漂船。
萬州有了長江清漂隊,云陽、奉節(jié)、巫山……庫區(qū)所有區(qū)縣也相繼成立清漂隊。
這不是一個國家對一群人、一條江的關(guān)注,這是一個國家對綠水青山的關(guān)注,對人民幸福生活的關(guān)注。
守望著長江,看到波光粼粼、江鷗翻飛的水面,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是因為有這么一群三峽清漂人。
他們在水中,我們在岸上。
201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70周年。壯麗70年的盛世巨變,讓我再次想到眼前這條江,江上這群人,一種從沒有過的創(chuàng)作沖動,促使我走出書房,撥通清漂隊隊長劉古軍的電話。
天空之下,大江之邊,一湖燈,一湖城,一湖風(fēng),一群人,我感受到重新涌起的蓬勃朝氣以及黎明的喜悅。
9月,三峽水庫開始每年一度的蓄水,上漲的江水再次淹沒消落帶,帶來很多的清漂物,這是他們最繁忙辛苦的時段。
清漂人從凌晨5點開始忙著把昨天船上清漂的垃圾轉(zhuǎn)運到環(huán)衛(wèi)車上,再由環(huán)衛(wèi)車送去新田垃圾發(fā)電廠。垃圾量平時一般五六車,現(xiàn)在都在10車左右。
“你們每天都這樣???”
“習(xí)慣啦!當年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的清漂設(shè)備,垃圾從船運到車上全靠肩扛手裝,手累,腳累,眼累,心累。如今一條條履帶把垃圾轉(zhuǎn)運到車上,輕松多了,我們趕上了好年代!”
“看著這一車車垃圾被運走,你們是不是特別有成就感?”
“當有一天我們駕著清漂船巡游江面,垃圾艙是空的,我們能夠聽著音樂,喝著茶,輕松地仰望著我們的城市,那才是我們最大的成就感!”
初秋的陽光灑在寬闊的江面,金燦燦的,我的心也如這金波一樣,通體明亮。
穿上黃背心,走向最大一艘清漂船“江潔003號”,劉古軍告訴我,今天值班的有10艘船,大的船上2個人,小的船上1個人。
船離開碼頭,一條條漂浮垃圾以“1”字形、“S”形、“U”形和我無法描繪的形狀呈現(xiàn)在江面。那么大的船,在51歲的清漂王劉古軍手下,就如一把靈巧的鐵掃帚,船過之處,江面清爽,垃圾順著履帶乖乖進入垃圾艙。
一艘長長的滾裝船從下游駛來,鳴響汽笛,向劉古軍和他的清漂船致意。
趁著這片水域清漂完畢,搜尋下一片水域的時候,我拿起手機給我們3個來了張自拍。透過這張自拍,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本就已經(jīng)黑紅的我,在他們中間居然成了“白面書生”。他們的臉上黑中透著紅,紅中透著黑,我突然發(fā)現(xiàn)“飽經(jīng)風(fēng)霜”一詞在他們面前很是單薄。我們描寫高原人愛用高原紅,但對這群長江邊的清漂人、老船工,我想到的卻是長江藍!
江南江北依山而建的高樓大廈,環(huán)擁著這江水,這江碧水猶如城市大客廳,迎候著南來北往的客人。
“白龍灘不算灘,提起橈子使勁扳,千萬不要打晃眼,努力闖過這一關(guān)。扳倒起,使勁扳,要把龍角來扳彎。一聲號子我一身汗,一聲號子我一身膽。龍虎灘不算灘,我們力量大如天,要將猛虎牙扳掉,要把龍角來扳彎……”
川江號子從駕駛艙傳出來,唱得我熱血沸騰。
我從他們的號子中聽出了歡樂,聽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幸福。
橈胡子的后人們
中轉(zhuǎn)完垃圾,劉古軍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是繼續(xù)上船,還是在碼頭休息。我看到有幾艘小漁船回到清漂碼頭中轉(zhuǎn)垃圾,于是提出到小漁船上去。
劉古軍和劉松啟動馬達,奔向下一片清漂水域。
我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一輩子在川江行船,離開了這條江,他們將會干什么?
船走遠了,一路浪花……
我走上了熊人見的小漁船。走進船艙,一床一桌一灶一桶一罐,整潔有序。
看著桌上的飯菜、床上的被子、艙壁的空調(diào),我察覺出這不僅是夫妻二人午休的場所,還是他們的家。
詢問挾裹著好奇表達出來,熊人見的妻子秦漁明笑起來:“漁民不住在船上,還叫漁民?我們上百艘小漁船都是夫妻船,哪家不是住在船上?”她說他們在岸上有房子,房子在黃柏街上,一年住在街上的時間總的加起來不到30天。
床、桌、灶、桶,對于一個水上的家,我明白他們的要義,但對床腳的那個罐,我確實想不出它的實用意義。
秦漁明笑了:“你過去聞聞。”
“酒?駕船可以喝酒?”
秦漁明開心地笑起來:“離開了酒,還叫川江橈胡子么?”
橈胡子是川江船工的統(tǒng)稱:古時川江人挖空樹干做成獨木舟,后來變成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靠劃“橈”來行船;胡子則是川江對男人的別稱,劃船的男人當然就是橈胡子。
我聽老川江人講過,酒是橈胡子的命,每個橈胡子家里、船上都放有一個泡著藥酒的大瓦罐,從來沒有干過。橈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獨這個瓦罐不能不要。
橈胡子回到家中,老婆(川江上叫佑客)總會想方設(shè)法弄幾個下酒菜。幾杯酒下肚,紅彤彤的臉上泛起水一般的光澤,不久,橈胡子就發(fā)出了如雷的鼾聲……
當橈胡子隨著船隨著江永遠走了,佑客就抱起那只大瓦罐,扔進長江,默默地養(yǎng)大兒女。兒子大了,就送到江上當橈胡子;女兒大了,就嫁給橈胡子……
船到萬達廣場岸邊,這是夫妻二人下午的清漂水域。秦漁明告訴我,機械化船效率高,小漁船靈活,江心水面歸大船,碼頭船只旁、岸邊淺水處、小河道水面,就是小漁船的天下。
我想起了清漂隊休息室墻面上有一幅字:江清岸潔。我突然想明白江是怎么清的,岸是怎么潔的?
我走出船艙,秦漁明抓起船艙上的安全繩系在我身上,自己則走進船艙找了一根尼龍繩把自己捆上,然后拿起網(wǎng)兜開始舀著岸邊的垃圾。
江水上漲,湖與路平,船比路高,那著名的西山鐘樓就在手邊。
熊人見啟動馬達,趕回清漂碼頭中轉(zhuǎn)垃圾。船行江中,大江兩岸街燈亮起,城映湖中,湖照江城,一湖水,一湖燈。
熊人見取下酒葫蘆,仰頭又是幾口,然后會心地交給妻子——
“喜洋洋鬧洋洋,江城有個孫二娘,膝下無兒單有女,端端是個好姑娘,少爺公子她不愛,心中只有拉船郎……”
聽著橈胡子丈夫的川江號子,秦漁明打開船艙里所有的燈,小小的船艙瞬間通體明亮,就像她滿臉美滋滋的笑容。對于依山而上的燈光,這方船,這方艙,絕對是城市最低處的燈光,但是它溫暖、明亮、幸福。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打斷秦漁明的笑容,“你為什么看上這么個橈胡子?”
秦漁明笑了,“我爹也是橈胡子!”
碼頭近啦——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萬州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三峽文藝》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