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甲
簡介:劉遠山曾為一個“義”字戎馬半生,直到遇見杜思桃——一個看似那么渺小軟弱,可似乎只要她認定的東西,便會傻到拿命去守護的笨桃子,他才明白了“情”之一字的含意。
一
“咚——咚!咚!”
更夫敲著三更天的梆子自窗下走過,白日充滿人間煙火的小巷內(nèi),此刻萬籟俱靜,只剩遠遠傳來的幾聲犬吠。杜思桃熄了燈,正要躺進香軟的被褥里,突然,一陣猛烈而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在這樣的夜里,宛若驚雷。
“杜先生在嗎?開門!”門外有人高聲叫道。
杜思桃被震得心都毫無章法地開始亂跳,起身披了件外套,也不敢開燈,就這么顫巍巍地挪步到門口。
“砰!砰!砰!”
“杜先生在家嗎?我們是督軍府的人!開門!”
杜思桃驚恐地看著那扇脆弱的門,仿佛下一秒就將傾覆倒地。聽見外面的人報了家門,她艱難地咽了下口水,終于顫抖地將門打開一道小縫隙。只是還未看清對方,門就被強硬的外力推開,杜思桃連“哎”了幾聲,差點兒被掀倒在地。
只見幾個穿軍裝的人生冷地闖了進來,皮靴子落在木制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而整齊的聲音。他們分散而入,杜思桃被包圍其中。一同闖進來的還有冰涼的夜風(fēng),只穿著一身單薄睡衣、披著一件毛衣外套的杜思桃冷得打了一個激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家小小的客廳內(nèi)頓時被站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正當(dāng)她不知所措地面對這突來的情境時,一道頎長而挺拔的身姿走進了她的視線。
那人身量出眾,亦是穿著一身軍裝,外披了一件軍裝大衣,烏黑的頭發(fā)利落地倒梳腦后,五官深邃如天工斧鑿。他悠悠地走進來,如鷹隼般的目光將房間掃了一遍,才開口問道:“你就是華南女中的杜先生?”
低沉而淡然的聲音自耳邊飄過,杜思桃愣怔地點了點頭。
“杜先生,幸會,我是督軍府的劉遠山?!眲⑦h山報上家門,只是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顯然沒有多少敬意,他道,“杜先生,還請你告知在下,你的學(xué)生趙夢楠去哪兒了?”
杜思桃被他的氣勢所震懾,良久,才低聲道:“我……我不知道。”目光閃爍,聲音怯怯。
劉遠山勾唇一笑,慢慢走近杜思桃,俯身看著她道:“是嗎?”
杜思桃是標(biāo)準(zhǔn)的南方姑娘,身材嬌嬌小小,她不敢直視對方,只能低著頭。感覺到一道陰影自頭頂覆蓋而下,杜思桃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還是睡衣,站在這么一群衣冠整齊的軍人里,頓時感到無所適從。
“嗯。”杜思桃聲若蚊蚋,但若是細辨,尚能從中聽出一絲慷慨赴死的豪逸之氣。
劉遠山嗤笑一聲不再多話,稍稍抬手,杜思桃以為他要對自己粗,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向他。那是一副只能稱作秀氣的樣貌,但那雙如小鹿般黑白分明的雙眸格外引人矚目,此刻像是被清晨的露水沾濕,蕩著隱隱的水光,純凈得令殺伐決斷的劉遠山都愣了一瞬。
領(lǐng)會了劉遠山手勢意思的手下們,得令后開始動手搜查屋內(nèi),杜思桃這才明白自己會錯了劉遠山的意,難為情地不敢看他戲謔的表情。
很快,房間內(nèi)傳來女子的嬌聲怒罵。
“別碰我!劉遠山,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趙夢楠的聲音響徹云霄,大聲嚷道,“杜老師,救我!”
杜思桃匆匆進屋,就看見趙夢楠被人一左一右地架住往外拖,正要上前解圍,手臂就被身后的人拉住。劉遠山輕而易舉地就制住她,他淡聲道:“杜先生,有些事兒,您還是少管比較好?!?/p>
杜思桃哪能就范?見趙夢楠反應(yīng)激烈,她亦是掙扎著要上前相助,只是抓著她手臂的力量堅實如鐵,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夢楠就那么被架出了門。小客廳內(nèi)頓時又恢復(fù)了空曠,劉遠山亦松了手要走。
“夢楠!”杜思桃欲追上去,劉遠山一個側(cè)身,杜思桃便被一個堅硬的胸膛堵住了去路。
劉遠山看著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子,無奈地嘆氣道:“放心吧,趙夢楠不會出事兒的?!?/p>
二
杜思桃輾轉(zhuǎn)難眠了一夜終究放心不下,翌日下了早課便直接趕去了督軍府。
三層樓高的小洋房外守備森嚴(yán),杜思桃還未靠近,就被門外兩位哨兵攔住了。杜思桃看見哨兵腰間的彈夾,強裝鎮(zhèn)定道:“軍爺,我是華南女中的教師杜思桃。今日未見府上趙小姐來上課,特來拜訪?!?/p>
一位哨兵道:“你且稍候,我進去通傳。”
很快,那通傳的哨兵去而復(fù)返,將杜思桃請進了門。
杜思桃被領(lǐng)進了大廳,劉遠山就坐在廳中那張顯眼的朱紅色皮質(zhì)沙發(fā)上。他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上,悠閑地蹺著二郎腿,正細細地擦拭著手中的槍支,頭也不抬地道:“杜先生來了?!?/p>
話未落,只聽頭頂上傳來一陣清脆的瓷器破碎聲,伴隨著趙夢楠的吼聲:“我不吃!你們餓死我算了!”
劉遠山手中的動作一頓,杜思桃清晰地看見他額角的青筋跳了跳,像是在極力隱忍著。驀地,他將目光投向杜思桃,惹得杜思桃心下一慌,只聽劉遠山近乎咬牙切齒地說:“聽見了嗎?”
“啊!”杜思桃被他兇狠的模樣嚇到,頓時六神無主。
劉遠山將手中的槍拍在小幾上,站了起來,頎長的身子繞過茶幾向杜思桃逼近,手指著發(fā)出響聲的二樓,恨恨地說:“這就是你們?nèi)A南女中教出的好學(xué)生!逃課!絕食!鬧著跳樓!哪樣不會?”
劉遠山軍人出身,此時惱火起來,聲音仿佛能掀開這樓頂。他每說一個字,杜思桃便被嚇得顫一顫。
等劉遠山撒了氣,便看見杜思桃縮著脖子慌亂地看著他,像只獨自面臨風(fēng)雨的小鵪鶉,瑟瑟縮縮顯得可憐。他微微閉了閉眼,平息了下自己的火氣。良久,他壓制著自己的聲音道:“去吧,勸勸這位祖宗,送她出國是她父親的意思,也是為了她好?!?/p>
杜思桃得令,忙乖巧地點了下頭,繞過面前危險的“大山”向二樓跑去。劉遠山回頭,只見她步伐匆忙,活像見了閻王,頓時又覺得好笑。只是笑意還未達嘴邊,就見杜思桃在拐角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怯怯地回眸,不料與劉遠山的視線遙遙相撞,頓時驚得她腳底生風(fēng),瞬間消失不見了。
三
杜思桃被下人領(lǐng)著到趙夢楠的房間,還未進門,就飛來一個玻璃杯子在她腳邊炸開了花。
以為劉遠山的人又要進來嘮叨的趙夢楠沒好氣地正要開罵,轉(zhuǎn)眼卻瞥見了杜思桃,趙夢楠臉上霎時露出驚喜的表情,忙上前問道:“杜老師!我沒傷到你吧?”杜思桃搖頭說:“沒有?!?/p>
先前,趙夢楠曾聲淚俱下地向杜思桃訴說自己的心事,說她不愿被只身送到異國他鄉(xiāng),說她家人不在了,寄養(yǎng)在劉遠山的家里如何被苛待,千萬般懇求杜思桃收留,而杜思桃一時心軟便答應(yīng)了。誰知昨日夜里,劉遠山就那么聲勢浩大地將人架走,杜思桃怎么都難心安。
現(xiàn)下見到趙夢楠還能全須全尾地在房間內(nèi)發(fā)脾氣,她總算將心落下了。
杜思桃能理解趙夢楠不愿背井離鄉(xiāng)的心情,但想來也是她家人的意愿,不好多加干涉。只能好言相勸,讓她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好說歹說了一通,趙夢楠總算是聽進了一些。
待杜思桃從房間內(nèi)出來,已經(jīng)不知是幾個時辰后。下了樓,劉遠山剛好換了身衣裳從房間內(nèi)走出,一派雄姿英發(fā)的模樣。杜思桃一見他就心慌,低著頭怯怯地問候了一句就要走,卻被劉遠山叫住。
“杜先生,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要出門一趟?!?/p>
“不麻煩督軍了,我自己回去吧?!倍潘继覡繌姷匦Φ馈?/p>
劉遠山大步跨出,從她眼前走過,頭也不回,帶著不容商榷的語氣說:“今日勞煩先生相勸,那祖宗才開口吃了飯,于情于理,都不該讓杜先生走著回去,走吧?!?/p>
黑色的小轎車在集市上四平八穩(wěn)地行駛。車內(nèi),杜思桃正襟危坐在后座一隅,生怕眼珠子一個不經(jīng)意,就撞上了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
“敢問那小祖宗跟杜先生說了什么?”大概是車內(nèi)沉寂太久,劉遠山主動開口道。
杜思桃想,一定是劉遠山的氣勢實在太過強勢,明明不過隨意的一句詢問,卻讓自己頓時如坐針氈。
“也沒什么,都是些女孩子間的體己話?!?/p>
“體己話?”劉遠山似是嗤笑一聲,轉(zhuǎn)而道,“聽口音,杜先生是江浙人?”
“是,浙江杭州人。”
“杭州人?杭州是個好地方?!?/p>
……
終于,在劉遠山盤查戶籍的過程中,車子到了目的地。杜思桃連聲道謝后下車,她拭去額角冒出的冷汗正要轉(zhuǎn)身回家,劉遠山又叫住了她。
杜思桃回頭,劉遠山降下車窗道:“杜先生,趙夢楠那丫頭生性頑劣,但好歹聽得進你的話,還請你多勸勸她?!?/p>
站在原地的杜思桃想了一想,出聲道:“督軍,或許您該尊重她的意愿。我知道您和夢楠的父親都是為了她好,但一個女孩子被只身送往異國他鄉(xiāng),到底也是會怕的?!?/p>
這是杜思桃第一次對著劉遠山說出這么多字的話,亦是主動開口。劉遠山看著站在窗外的人,陽光下,她白皙的臉上透著一股堅毅,看起來干凈而充滿書卷氣息。
四
一周后,杜思桃正在課堂上講課,突然門外一陣騷動,一群穿著軍裝的人步履匆匆地闖入,將課堂包圍,仿佛那夜的場景重現(xiàn)。杜思桃尚來不及思考,只見劉遠山跨進教室內(nèi),將正在上課的學(xué)生們唬得大氣都不敢喘。
這次劉遠山直接走到杜思桃面前,道:“杜老師,趙夢楠又不見了。”他悠悠地加重了那個“又”字,杜思桃如驚鹿般的雙眸波光粼粼地望著他。
趙夢楠在昨夜靠著一條床單從督軍府的二樓偷偷跑掉,劉遠山思量著左右她都無路可去,又想起自上次杜思桃上門相勸后,這幾日趙夢楠都乖順得詭異,怎么想杜思桃都逃不了干系。
聽聞趙夢楠突然不見,杜思桃亦是有些擔(dān)心,趙夢楠性子烈,難保做些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兒。杜思桃害怕之余,左右想了想,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劉遠山親自開著車帶杜思桃駛上尋找趙夢楠的路,劉遠山問道:“還請杜先生告訴我,那日你是怎么勸趙夢楠的?”
杜思桃感到自己冤得很,她哪曾說過什么?不過都是些安撫小姑娘的話,讓趙夢楠不要傷害自己。唯一一句歧義,大概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倒是會勸人。”
劉遠山冷哼一聲,余光瞥了她一眼。今天的杜思桃穿著藍白格子的棉布連衣裙,外加一件深藍色的羊毛外套,規(guī)矩地將扣子扣到最上面,露出一截潔白修長的脖頸。烏黑的長發(fā)綰在腦后,五官清秀,膚色白凈。明明看著文弱的小姑娘,偏偏給人一種小古板的氣質(zhì)。
車子行到杜思桃說的地方,所幸杜思桃的直覺無誤,還真就在趙父的墳前找到了昏睡過去的趙夢楠。劉遠山和杜思桃?guī)缀跬瑫r看見她腳下散落的藥丸,心下一沉。
“夢楠!”杜思桃失聲叫道,正要跑上前,身后的劉遠山卻疾步越過她。這片是公墓,一層一層的階梯緊湊,杜思桃不防被他猛地撞了一下,重重跌落在下一層臺階上,瞬間感覺到腳腕一陣鉆心的疼痛。但此時也顧不上自己的痛感,見劉遠山抱起趙夢楠往車子方向走,杜思桃忍著疼跟在他身后照料,幫著劉遠山將趙夢楠放在了后座。
醫(yī)院內(nèi),因為劉遠山的到來醫(yī)護人員忙得人仰馬翻。趙夢楠被推進了急救室,杜思桃的心都被揪了起來。當(dāng)她正憂心時,劉遠山走來將她按到一旁的座椅上,而自己單膝跪在她身前。杜思桃未及反應(yīng)過來,劉遠山已輕輕地將她受傷的腳放在自己的膝上。褪去鞋襪,杜思桃這才看見自己腳上的傷,腳腕早已高高地腫起,白皙的肌膚上紫紅一片。
似是怕她疼痛,劉遠山的動作出奇地溫柔。從杜思桃的角度看去,男人的眉眼深邃而英俊,斜飛而上的劍眉、鴉黑的長睫、高挺的鼻梁,無不令人心動。感受到自己腳上傳來他身上滾燙的體溫,在這一瞬間,杜思桃仿佛被外界隔絕了,只能聽見自己那單調(diào)而急促的心跳。
“?。 倍潘继覜]有沉迷多久,就被一陣鉆心的痛喚醒。
劉遠山捏了捏她腫起的部位,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復(fù)雜道:“忍一下。”說完,他手一重,杜思桃感到自己幾乎被痛暈過去,冷汗霎時全冒了出來。
劉遠山的聲音如冒著火星般在耳邊“嗡嗡”響起,他說:“忍一會兒就好了,稍候再拿些冰塊敷上消腫?!?/p>
那鋪天蓋地的陣痛漸漸緩過,劉遠山讓她試著動動自己的腳,杜思桃聽話地照做了。卻不知為何莫名一陣委屈涌上心頭,忍不住掉下眼淚。
見她的淚珠像連串的珍珠一樣“啪啪”往下掉,劉遠山驀地有些慌神,忙問道:“怎么了?還在疼?”
杜思桃不說話,抽抽搭搭地哭著。她是真的悲從中來,剛剛一路上因為擔(dān)心趙夢楠都顧及不上痛,眼下趙夢楠也尚不知如何。她雖不是金枝玉葉出身,可自小也是被父親捧在手心上的明珠,規(guī)規(guī)矩矩地長大至今,何曾遭遇這般驚嚇?她也不想哭,卻止不住淚,索性放縱自己一次。
五
醫(yī)生說趙夢楠胃里的藥量不多,搶救也及時,吊過水醒來就沒什么大礙了。杜思桃這才將懸著的心落下。她偷眼看向身旁的人,撞見了劉遠山投來的一瞥,連忙心虛地將視線收回。
現(xiàn)在想來,趙夢楠那個小人精怎會求死?不過是嚇唬劉遠山罷了。
經(jīng)過一場大哭,杜思桃黑白分明的杏眼紅腫著,模樣委屈地、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劉遠山無奈地暗嘆了口氣,心道難怪古人最怕小女子,她方才分明是一副要將天都哭塌的架勢,現(xiàn)下又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好像他怎么她了似的。
到底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屋里躺著的,這外頭站著的,都難養(yǎng)!當(dāng)了半輩子兵的劉遠山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無力。
趙夢楠醒來又鬧了一番,劉遠山早已沒了耐性,眼見就要叫人給趙夢楠打一針鎮(zhèn)靜劑,被杜思桃攔住了。杜思桃陪著趙夢楠回到督軍府,將她安置后準(zhǔn)備離開,卻被趙夢楠抱著手臂不放。杜思桃好不容易將她安撫好,已是深更半夜了。
杜思桃下樓時,劉遠山正大大咧咧地癱坐在樓下的沙發(fā)上,閉著眼小憩,眉間疲態(tài)盡顯。聽到杜思桃下樓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看著她走下樓站在自己的面前。劉遠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腳上,直勾勾的,盯得杜思桃不自在地將腳縮了縮。
“還疼嗎?”
“不疼了。”其實依舊有些脹痛,但已經(jīng)好了許多。
劉遠山抬手在英俊的臉上使勁兒地搓了一把,站了起來,依舊豐神俊朗。杜思桃悄然地后退了稍許,引得劉遠山又皺起眉頭,他嚴(yán)肅地問:“你很怕我?”
如鷹隼般的目光似是要生吞了她,杜思桃顫了顫,忙否認:“不怕?!庇忠庾R到這話有歧義,慌慌張張地想要彌補,卻聽劉遠山“撲哧”溢出一聲笑。
杜思桃愣怔地看著他,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劉遠山這樣笑。平日他總是一副唬人的架勢,讓人不敢多看,現(xiàn)在這么一笑,本就長得好看的臉如春風(fēng)化雨,杜思桃感到自己的臉?biāo)坪跤行帷?/p>
見杜思桃看來,劉遠山收起笑意,正聲道:“今日情況緊急,是我的錯,對不住你了。”
他在跟自己道歉?杜思桃哪里敢接,慌亂地擺手說:“督軍客氣了。”
杜思桃正不知所措,忽見一張放大的臉突然逼近自己,驚得她杏目圓睜、呆若木雞,絲毫不敢動彈。劉遠山的臉在咫尺的距離卻停下,戲謔地打量著她,嘴角含笑。
他說:“杜思桃,你說你這眼睛里怎么能掉出那么多水珠子?”
跟奔騰的山洪似的,簡直讓人毫無辦法。
六
劉遠山是鐵了心要將趙夢楠送出國,他早已托人買了三天后前往英國的船票。為了在這三天穩(wěn)住趙夢楠的情緒,他甚至“請”杜思桃留在府中,還“貼心”地為她向?qū)W校告假。
夜半,在陌生環(huán)境下難以入眠的杜思桃感到口渴,她不想驚擾他人,獨自摸黑下樓到廚房倒了杯水,卻在上樓梯時瞥見一道黑影。杜思桃定睛看去,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的她依稀能看見那是穿著一件白色浴袍的趙夢楠,她正鬼鬼祟祟地躥向走廊盡頭的房間——那是劉遠山的房間。
杜思桃感到疑惑,劉遠山房間內(nèi)沒有燈光,應(yīng)是早已入睡了,趙夢楠這時候跑進去是為何?杜思桃怕趙夢楠又做什么出格的事兒,想了想,悄悄地跟了過去。她守在房門外,本想等趙夢楠出來,卻聽到了劉遠山低聲怒喝的聲音。
“趙夢楠!你知不知廉恥?!”
劉遠山應(yīng)是克制了自己的音量,但在寂靜的夜里,杜思桃還是聽得清晰。劉遠山的話剛落,杜思桃又聽到趙夢楠哭著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愛你,你要了我吧?!?/p>
“你才十七歲!懂什么是愛?再胡鬧,老子把你扔出去!”劉遠山低吼道,伴著一陣窸窣的聲音。
無意聽到這些的杜思桃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正打算悄悄離開,門卻突然被拉開了,杜思桃就這么沒有絲毫防備地與穿著深色睡衣的劉遠山面面相覷,他身后的房間里傳來趙夢楠的啜泣聲。
劉遠山應(yīng)該是沒想到門外會有人,面露詫異地看著她。杜思桃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想要解釋,劉遠山卻迅速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地用寬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嘴,強勢地將她拉走。杜思桃想要提醒他自己手中有水杯,可哪兒還出得了聲音?她幾乎是被推進了她所住的客房,劉遠山回身將門反鎖,將杜思桃抵在了門板與他之間。
黑暗中,劉遠山俯下身與她對視,低聲道:“別出聲。”
杜思桃忙點頭,他的手掌寬厚,力氣又大,幾乎快將她悶死過去。等劉遠山終于放開她,杜思桃捂著胸口大口地喘息著。
“她還是個小丫頭,不懂事兒?!眲⑦h山開口道。
杜思桃知道他是在解釋,眼下她雖然還未從震驚中恍過神,但既然劉遠山這么說了,她只得點頭稱是。乖順的模樣讓劉遠山感到滿意。他微微瞇了瞇眼,目光落在她圓圓的發(fā)頂,勾起一抹笑意,說出的話帶著些威脅的意味:“要是敢傳出去,你就死定了?!?/p>
杜思桃沒聽出他話中的戲謔,霎時驚慌地抬頭看向他,為了極力向他證明自己絕對不會說出去,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惹得劉遠山?jīng)]繃住笑意。杜思桃睜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劉遠山輕咳了一聲,手沒忍住,捏了一把她的臉頰,溫溫軟軟,還真像一團滑膩的面團。
七
那晚之后,趙夢楠在第二日就要被匆匆送往倫敦。許是知道了自己怎么掙扎都無望,對于提前走抑或是兩天后走,她都沒有異議。
翌日,在碼頭送別時,劉遠山?jīng)]有出現(xiàn),趙夢楠神態(tài)懨懨的。杜思桃不知她是否后悔昨夜的行為,但到底是女孩子家隱秘的心事兒,她無意撞見,也不能過問。道了別,那艘巨大的游輪笛聲長鳴,在視線中漸漸遠離,杜思桃捋順了被海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轉(zhuǎn)身便看見了站在身后的劉遠山。
他到底還是來了。
送別了趙夢楠,杜思桃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軌道中,每日教書授課,她的日子本就單調(diào)。
“思桃,今晚陪我去個地方唄?”
杜思桃正在整理學(xué)生的作業(yè),鄰座陳老師探頭過來,神情顯得有些許興奮。杜思桃不解,問道:“什么地方?”
“總之是個好地方。”
待下了課,杜思桃被半哄半拉地領(lǐng)到“千杯醉”門前,那是這里有名的歌舞廳。杜思桃不愿進去,陳娜哀求道:“思桃,你就陪我進去吧,我長這么大還沒來過這種地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陪我去一次吧!”
經(jīng)不住哀求的杜思桃最終還是陪陳娜進去了。一踏進裝潢奢靡的大廳,就聽見舞臺上歌女的靡靡之音,看見往來的衣香鬢影,她們像兩個初來乍到的鄉(xiāng)下人一樣不知所措。但陳娜一向活潑,又不愿讓人覺得她見識短,有人上前來邀請?zhí)?,她便大方地?yīng)下。
杜思桃拒絕了來邀舞的人,百無聊賴中,視線里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只見在那舞廳的一角,劉遠山散漫地靠坐在沙發(fā)上。燈光影影綽綽,他長腿交疊,輪廓深邃的側(cè)臉如峰巒起伏。杜思桃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是這樣冷峻得令人感到難以接近??擅髅鞑]有相處多久,這樣的不期而遇,又使她突然覺得那張英俊的臉并不如初見時那般陌生冷峻。自送走趙夢楠后,杜思桃不知為何總感到些許悵然若失,現(xiàn)在她似乎找到了根源,杜思桃知道這不是一個好征兆。
她跟他,怎么會有可能?
杜思桃強迫自己斷了腦中的綺念,再看去,只見劉遠山面前坐著的人神態(tài)十分謙恭,但身旁立著三位穿著黑色西服、神色肅穆的保鏢。
杜思桃不動聲色地上前,坐在了他們隔壁的座位上。她身材嬌小,剛好能被沙發(fā)靠背所掩蓋。劉遠山對面的人果真是日本人,杜思桃只聽他艱難地說著什么“友誼依舊”“還請劉督軍多多照顧”之類的話,心沉了下去。
外界皆有傳聞督軍府和日本人私下往來,眼下雖局勢混亂,但與日本人勾結(jié)無異于通敵賣國,她始終對劉遠山抱有一絲希望。杜思桃正欲再聽下去,突然,太陽穴貼傳來冰涼的堅硬的觸感,杜思桃抬眸,就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不知何時發(fā)現(xiàn)了她,正面無表情地用槍抵著她的腦門。
那個日本人款步上前,看著杜思桃,問道:“你是誰派來的?”他身后悠悠跟來了劉遠山,劉遠山看見她后,目光一滯,但隨后在眾人都未及反應(yīng)過來時,驀地肅聲道:“你怎么來了?”
那日本人側(cè)頭看向走來的劉遠山,道:“你們認識?”
劉遠山嗤笑一聲,上前一把拉起杜思桃,將她圈在自己懷中,轉(zhuǎn)而看向那日本人道:“讓您擔(dān)心了,這位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大概是聽了我今晚要來‘千杯醉,女人嘛,總是愛吃醋。”
那日本人毫不掩飾地審視了他們一番,見劉遠山神色坦然,終于跟著笑道:“原來是劉督軍的女朋友,失禮了?!?/p>
才從槍口下逃了一劫的杜思桃,感覺到握住自己肩頭的手掌微微收緊,會意后,淡淡地沖那日本人笑了笑。
大概是顧慮她的出現(xiàn),那日本人與劉遠山?jīng)]有繼續(xù)談下去。在“千杯醉”門前,劉遠山攬著杜思桃送走了那個日本人。見危機解除,杜思桃想要離開劉遠山的懷抱,卻被他生硬地推上了回督軍府的車子。
“我朋友還在里面!”
劉遠山鋒利的目光掃了她一眼,道:“堂堂華南女中的教書先生,竟有偷聽墻角的癖好?杜思桃,你本事得很!”
杜思桃被他一瞥,頓時感到心虛,默默地往另一邊車窗那兒靠,試圖遠離劉遠山??蓻]想到劉遠山扯住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拉過來與他對視,寬厚的手掌攀上了杜思桃纖細的脖頸,他道:“你究竟是誰派來的?”
近在咫尺的距離,杜思桃能看見他目光中的陰狠。她驀地想起,眼前的男人是軍閥劉遠山,骨血里總歸是帶著狼性的。
“我、我只是……”杜思桃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索性梗著脖子視死如歸地道,“我只是不想看見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為非作歹!”說完,杜思桃緊緊地閉上眼,仿佛下一秒自己的小命就會斷送在他的手中。
劉遠山看著她清秀的臉上雖依舊恐懼,鴉黑的羽睫還在微微顫動,但偏偏一副凜然就義的模樣。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明明怕得要命,卻還在逞著強想要保護趙夢楠??粗敲疵煨≤浫?,可似乎只要是她認定的東西,便會傻到拿命去守護。
八
杜思桃沒有等來死亡,脖子上的力度驀地松開了。她疑惑地睜開眼,只見劉遠山的側(cè)臉冷峻,他看著車子行進的方向,道:“你會如愿的?!?/p>
車子行到了督軍府,杜思桃想要回家,下了車便被劉遠山攬在懷中。劉遠山不顧她的掙扎,在她耳邊低聲道:“恐怕這出戲你得陪我演下去?!?/p>
杜思桃只覺得耳邊一陣溫?zé)幔乱庾R地看向周圍的人,面無表情的守衛(wèi),低眉順眼的管家,已經(jīng)暗沉的天幕下,不知是否還蟄伏著方才那日本人的眼線。莫名地,她覺得劉遠山不會傷害自己。
杜思桃不知道劉遠山為什么要將自己留在督軍府,她被安排在客房過夜。翌日,杜思桃醒得早,到后園透氣時,看見府中的老媽媽正在開墾墻根邊上的一塊荒地。見了杜思桃,那老媽媽恭敬地問候道:“杜小姐,您怎么起這么早?稍等一會兒,老婆子馬上給您熱飯?!?/p>
杜思桃笑笑:“叫我思桃好了,我習(xí)慣了起早,您先忙?!?/p>
老媽媽面容和善,見杜思桃也和氣可愛,不由得微笑道:“思桃?真是好聽的名字。您家里父母都叫你阿桃吧?”
杜思桃在旁邊蹲了下來,看著老媽媽繼續(xù)干活,說:“我母親叫阿桃?!?/p>
“那您父母定是很恩愛吧?”老媽媽笑道。
“我母親生我時難產(chǎn),走得早,父親覺得虧欠她許多,才給我取名思桃?!?/p>
“這……”老媽媽自知失言,面露愧疚。杜思桃卻笑笑道:“沒事兒的,都過去很久了?!?/p>
老媽媽憐愛地看著杜思桃,余光瞥見二樓的身影,抬頭道:“督軍,您也醒了?我給您熱早餐去?!?/p>
杜思桃聞聲看向二樓,只見劉遠山不知何時已站在陽臺上。晨光初上,打在白色的墻面上金燦燦的一片。杜思桃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兩人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對方,直到劉遠山轉(zhuǎn)身回房。
飯桌上,劉遠山自顧自地喝著牛奶看早報,杜思桃看了他幾眼,卻始終等不到他的回應(yīng)。她終于開口道:“我什么時候可以走?”
劉遠山這才放下杯子,將目光移向她,悠然道:“或許明天吧?!?/p>
夜里,杜思桃正要入睡,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窸窣聲,睜眼便看見一道人影向自己走來。杜思桃心下一凜,只見那人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鼻尖是一陣熟悉的氣息。
“先別說話。”劉遠山的聲音低沉。杜思桃睜大了眼睛,劉遠山迅速地解釋道:“督軍府有內(nèi)奸?!?/p>
杜思桃點點頭,劉遠山這才松開了她。借著窗外的月光,杜思桃隱約可見他穿戴整齊。劉遠山見她驚恐的模樣,驀地調(diào)笑道:“不是連死都不怕?這樣就嚇到了?”
杜思桃不語。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劉遠山道:“我不知道你是誰的人,但總歸我們的想法是一樣的。這些年,日本人在這片土地上為虎作倀,我早已下定決心要鏟除他們。若是今晚我沒回來,你就帶著這個東西離開這里?!?/p>
劉遠山將一卷羊皮紙塞在杜思桃的手中,杜思桃一頭霧水,只聽他道:“這是他們在這里的軍事布防圖,督軍府內(nèi)外早已滲透了他們的眼線,今晚我打算攻其不備,一鍋端了他們的老巢?!?/p>
杜思桃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突然,難怪他將趙夢楠送走,難怪白日說她明日就可以離開,原來他早已打算好今晚要跟日本人撕破臉。杜思桃看著眼前的男人,心下不知是何種滋味。
劉遠山像是在交代遺言一樣,最后沖杜思桃笑了笑,揉亂她的頭發(fā)道:“我走了。”但他沒走成,衣擺被微弱的力道牽扯,劉遠山低頭,只見杜思桃目光如水地看著自己。
“你……小心點兒?!?/p>
“擔(dān)心我?”劉遠山眉梢微挑,突然湊近她笑道,“這樣吧,笨桃子,如果我能回來,你就答應(yīng)我一件事兒?!?/p>
杜思桃縮了縮脖子,看見他眼底的笑意。
她想,此去兇險,他又是腹背受敵,卻還能在這種時候談笑。
杜思桃輕輕地點了下頭。劉遠山見狀,笑容綻放。他起身要走,衣擺卻依舊被扯住。杜思桃從領(lǐng)口掏出一道護身符,然后摘下道:“這是阿爹給我的護身符,我自小就戴著,你戴上它吧?!?/p>
劉遠山愣怔地看著那小小的一塊金黃色布料被放進自己的手中,上面還帶著她身上的余溫,那微弱的溫度像被烙進了掌心。
“這就把定情信物給我了?”他故意調(diào)侃。
杜思桃霎時羞紅了臉,嗔怒道:“才不是,這只是護身符?!?/p>
見她氣急,劉遠山笑了笑。他看向窗外的月色,道:“這次我真走了,我會回來兌現(xiàn)你答應(yīng)我的事情?!彼p輕地刮了下她的鼻尖:“不能耍賴?!?/p>
九
聽說那日城西郊外起火了,槍聲不斷,城中的百姓才知那郊外原來一直駐扎著日軍。又聽說,劉遠山帶著不過百十人的精兵硬是奇襲了千人的日本軍隊,雖然將那些日本人打得慘敗潰逃,但自己也受了重傷,生死難卜。
城中百姓都道劉遠山是個真英雄。上一任趙督軍曾與日本人勾結(jié)多年,倒賣鴉片,欺凌百姓,民生早已凋敝寥落。如今趙督軍死了,他膝下的義子反倒做了一件義事。
太陽依舊東升西落,病床上的人已經(jīng)躺了七天,身上纏滿了白色的紗布,英俊的臉上亦是傷痕遍布,而他的手中卻還靜靜地握著一枚金黃色的護身符。
連日的困乏讓杜思桃感到疲倦,劉遠山依舊沒有要醒來的意思,杜思桃趴在床邊沉沉地閉上眼。就這么不知睡了多久,感覺到頰邊微癢,她蒙眬地睜眼,卻看見那緊閉已久的雙眸此刻正看著自己。
“你醒了?!”杜思桃眼睛一亮,忽地站了起來,將身后的椅子也掀翻在地,發(fā)出一陣響動,引得門外他的親信闖入。劉遠山正艱難地捂著胸口坐了起來,親信見劉遠山醒來,驚喜道:“督軍,您醒了!我去叫醫(yī)生?!闭f著,迅速跑了出去。
杜思桃也想到此時應(yīng)該叫醫(yī)生來,慌亂中就要跟著去,卻被劉遠山一把拉住。劉遠山輕咳了一聲,道:“你去哪兒?”
“叫醫(yī)生過來啊?!?/p>
“有人去了?!?/p>
杜思桃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太緊張了,以至于腦子根本來不及思考。但現(xiàn)下她留在病房中,面對著已經(jīng)醒來的劉遠山,也不知該說什么。
“這幾日都是你在照顧我?”劉遠山開口問道,此刻他帶傷在身,又昏迷多日,聲音不及往日清朗。
見杜思桃點了點頭,劉遠山勾唇一笑。突然,他輕輕動了動,杜思桃不防,跌坐在床沿上,瞬間被他攬進了懷抱。劉遠山身上還纏滿了紗布,鼻尖是濃濃的藥味兒,杜思桃不敢掙扎,只能任由他這么抱著。
“笨桃子,我還記得你欠我的承諾?!?/p>
“什么?”
“做我的女人?!眲⑦h山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說過了,你不能耍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