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
幾乎每一個城鎮(zhèn)的命運都是和一條河緊緊相連的,人們喜歡用母親河來形容,這一點也不過分。和大運河一樣,頔塘河也是一條運河,人工開的。而且,這條河的東端就在平望那兒接在大運河上,算是大運河的支流,人家原本就是一家子。
頔塘河的誕生并不比大運河晚多久,是東晉時吳興太守殷康主持開挖的,當時不叫頔塘河,叫荻塘,因為河兩岸長滿了蘆荻。其實這個寫景的名字挺好,蘆花放,稻谷香,一派魚米之鄉(xiāng)的景象,朗朗上口,好聽易記,完全符合一個好名字的要求??墒菫槭裁匆砥馉t灶改名呢?
改就改吧,還改了一個讀音完全一樣的冷僻字,一般的人還一下子讀不出來——我八十年代末第一次到震澤,當?shù)嘏笥咽紫冉榻B這條母親河,首先問我這個字怎么讀?他眼睛盯著我,準備捕捉我為難的神情。他毫無懸念地成功了,得意地笑笑,這是震澤給每一個闖入者的下馬威。我對震澤的最初記憶就是這個下馬威。
后來我才知道,這名字改得水到渠成,有理有節(jié)。是的,頔塘就是紀念于頔的,于頔對這條河有再造之功。再造荻塘已經(jīng)到了大唐盛世了,于頔于唐貞元八年就任湖州刺史,第二年就動員民工大規(guī)模修浚荻塘,整修荻塘時這條河已經(jīng)廢湮成什么樣子了,不知道,史書上沒有具體記載,但新任刺史下決心動用人力財力來做這件事,說明這事很重要,非做不可了。重修荻塘效果上佳,“繕完堤防,疏鑿畎澮,列樹以表道,決水以溉田”,以至“民頌其德,故名頔塘”。
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頔塘河仍然是一項規(guī)模龐大的古代水利工程,它與太湖溇港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水網(wǎng),把東西苕溪下泄的湍急水流逐漸分流至大大小小的河港口中,既減輕旱澇之災,又灌溉了數(shù)萬頃農(nóng)田。它作為重要水道與大運河相接而達北京,北上可進入長江,近代又成為通向上海的要津,極大地方便了沿途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物資聚集、經(jīng)濟交流和商旅往返,沿途的南潯、震澤、平望等市鎮(zhèn)得益甚大。其功之巨,有人甚至將其比肩于鄭國渠和都江堰。
震澤得益于頔塘最大者要數(shù)“輯里絲”了,因為這里“水甚清,取其繅絲,光澤可愛,水重絲韌”,成為上品湖絲的代表,舉世公認“湖絲以七里為佳”。久而久之,“頔塘西去路,蠶事勝耕田”,“貨物并聚,居民二三千家,實西邑之藩屏”,最終成就了享譽世界的震澤絲業(yè)。
有人物有故事有歷史,頔塘河是一個值得仔細思量的名字。
好長時間我困惑于這個“塘”字,江南好多河名字不叫河,而叫塘、浦、涇、浜,其中以塘居多。比如元和塘、白茆塘、山塘河、錢塘江;比如青秋浦、陸泥浦、千燈浦、道褐浦;比如錢涇、茜涇、鹿鳴涇;比如冶芳浜、白蓮浜、活絡浜。塘,通常有水塘、魚塘、荷塘之別,大都離家比較近,是比較小的水面,“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感覺塘是水的大家族里已經(jīng)被人們馴養(yǎng)過來的寵物,小貓小狗那樣的??墒窍裨吞?、白茆塘都是大河,山塘河也不小,而錢塘江更不要說了,那是水家族里的長龍巨蟒啊。我上網(wǎng)找,網(wǎng)上也沒人回答這個問題。看來當代人的好奇心還是有不少邊界和局限。后來讀范成大《吳郡志》,北宋水利專家郟亶無意中為我解答了這個問題。他在《水利書》中說,“故亦于沿海之地及江之南北,或五里、七里而為一縱浦,又五里、七里而為一橫塘”,我才懂了,縱則為浦,橫河稱塘。從《蘇州水系圖》上確實大致如此。至于涇與浜呢,正好與浦與塘相對。浦與塘均是官家征集民工所為,而涇與浜則為私下開挖所致,這也是郟老師告訴我的,“為民者,因利其浦之闊,攘其旁以為田,又利其行舟、安舟之便,決其堤以為涇……命之為某家涇、某家浜者,皆破古潴而為之也”,在郟老師看來,涇、浜的出現(xiàn)其實是破壞水利大局的。
有趣的是隨著歲月流逝,浦與塘的區(qū)分作用消解了,甚至出現(xiàn)浦塘合流的例子,溝通長江與陽澄湖的七浦塘,又是浦又是塘,也無人詫異,現(xiàn)代人只認江河,錢塘要稱“江”,山塘要叫“河”,這樣說起來才舒服。
索性再說一說蕩和漾吧,在江南,有些小湖泊以“蕩”“漾”為名,以震澤為例就有:長漾、北麻漾、雪落漾、徐家漾、東藏蕩、上下蕩、南灣蕩……蕩和漾有什么區(qū)別嗎?我還沒弄懂,但我認定波光蕩漾、春心蕩漾里蕩漾這個詞的來源與蕩和漾密切相關(guān),可是我在百度里找不到這樣的解釋,我認為應該增補上去。
好了,還是回到頔塘河說于頔吧,這個人挺有意思的,不說說太可惜。
于頔是個官七代,北周太師于謹?shù)钠呤缹O,這個家族相當厲害,歷代都有人做大官。于頔“始以門蔭補千牛,調(diào)授華陰尉”,在官場旋風般地七調(diào)八調(diào)就做到了湖州刺史,做了三年,又調(diào)到蘇州做了三年刺史。那年白居易23 歲,6 年后中進士,31 年后才來蘇州做了一年多刺史。那時于頔已經(jīng)去世7 年了。這倆蘇州刺史還是有交集的,白居易在朝中做諫官的時候說過于頔不少壞話,這不怪白居易,是于頔不好。
實事求是講,湖州與蘇州這兩任刺史,于頔都做得蠻好。史書上的評價分別是“有政聲”、“為政有績”。
在湖州三年,于頔的政聲主要來自水利工程。除了頔塘河,他還在湖州的長城方山下疏鑿湮廢已久的西湖,把山泉引下來,可以“溉田三千頃”,這也是《舊唐書》上記載的。農(nóng)耕社會的地方官,興修水利最為要緊,歷朝歷代都是如此,也最容易留下政聲,看來于頔的氣力花在了對的地方。他在蘇州做的事情也不少,“浚溝瀆,整街衢,至今賴之”,這些內(nèi)容現(xiàn)在還在做,就說“浚溝瀆”吧,那是歷朝歷代必做的功課,直到現(xiàn)在發(fā)展到極致,把河里的水抽干徹底清淤。而“整街衢”之“整”,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整治,其中還有城市規(guī)劃的意思,可能費力勞心更多,“至今賴之”,說明對城市面貌的發(fā)展走向影響深遠。這一“?!币弧罢保梢宰屛覀冞b想于頔在蘇州河街并行的雙棋盤格局形成上是有貢獻的,杜荀鶴看到的“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故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的圖景之中有著于頔的努力。關(guān)于這一點,我曾經(jīng)在《宋平江城坊考》里搜尋一番,想找到于頔的一點點留痕,但沒有找到,畢竟太久遠了。
于頔在蘇州還做了一件事,移風易俗。據(jù)《舊唐書》記載:“吳俗事鬼,頔疾其淫祀廢生業(yè),神宇皆撤去,唯吳太伯、伍員等三數(shù)廟存焉?!笔裁唇小耙搿保堪刺迫说恼f法,“雖岳海鎮(zhèn)瀆,名山大川,帝王先賢,不當所立之處,不在典籍,則淫祀也”,“昔之為人,生無功德可稱,死無節(jié)行可獎,則淫祀也”。而淫祀之俗,南方為甚?!短綇V記》引《中吳紀聞》“吳俗畏鬼,每州縣必有城隍廟”。在于頔看來,要祭祀就得祭祀帝王先賢,阿貓阿狗亂祀一通,那不亂套了嗎?特別不能容忍的是,“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黨,合牢醴,祈福于斯,多圖善馬彩輿女子以獻之,非其月,亦無虛日”,不好好在家干活,都涌到亂七八糟的廟里去磕頭,影響生產(chǎn)不說,還破壞了社會秩序,斯可忍孰不可忍?于刺史痛恨非常,于是將神宇皆撤去,我覺得以于頔的脾氣,這“皆撤去”之中自會包含種種霹靂手段。
于頔脾氣不好,這在蘇州已經(jīng)顯露出端倪,“雖有政聲,然橫暴已甚”,甚至施用酷刑。當時的觀察使王緯特意反映到德宗那兒,德宗沒在意,于頔也就我行我素,毫不收斂,脾氣越來越任性。他還公然在寫給王緯的信中說“一蒙惡奏,三度改官”,得意中頗有些挑釁的意思。也怪,于頔的官還越做越大,一直做到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成為擁兵自重的一方諸侯。于是于頔的任性更加離譜了,他不喜歡鄧州刺史元洪,向德宗誣告其貪贓,德宗相信于頔,把元洪革職流放到端州。沒想到于頔覺得這個處分重了,又派兵把流放途中的元洪半道上劫來,要求德宗改變主意。德宗居然屈服了,改任元洪為吉州長史。這個皇帝當?shù)谜媸潜锴?/p>
在湖州的時候于頔不是這樣的,他留給湖州人的印象除了興修水利之外,就是與文人雅士交好。他經(jīng)常和名僧皎然上人一起品評紫筍茶,寫詩倡和,還為皎然編詩集,寫序。在蘇州的時候于頔與一些布衣文人交往親密,其中有一位叫馮定的就和于頔相處得很好,于頔也挺在乎與他的交往。后來于頔到襄陽做節(jié)度使,馮定前去拜訪,沒想到因為是騎著驢子去的,被于頔的手下看不起,沒有及時通報。馮定火了,拂袖而去。于頔事后知道,大為慚愧,“笞軍吏,馳載錢五十萬,及境謝之。定飯逆旅,復書責以貴傲而返其遺,頔深以為恨?!瘪T定不僅不收那飽含愧意的五十萬,還寫信責怪身居高位的老友,于頔呢?也只好吞下這口氣,全數(shù)吃進。木已成舟了,沒辦法挽回,只能“深以為恨”。
還有一位姓牛的秀才慕名求見于頔,住了幾個月見了兩面,場面比較冷淡,于頔大約把牛秀才看成走江湖的。秀才忍不住了,“怒而去”,走了之后于頔突然又想起來,問那秀才走了嗎?手下說走了。“何以贈之?”說給了五百錢?!笆苤酰俊薄皵S之庭而去”。于頔“大恨”,說我太忙了,沒處理好。吩咐趕快帶錢帶我的信去追趕牛秀才,關(guān)照:“未出界即領(lǐng)來,如已出界即送書信?!苯Y(jié)果手下在界外追到秀才了,人家“不啟封,揖回”。那個時候的文人一個個脾氣都不小啊。那牛秀才叫牛僧孺,以后做到唐朝宰相。
于頔成全過唐代詩人崔郊,可以說沒有于頔就沒有文學史上的崔郊。事情是這樣的:崔郊家貧,卻有“阮咸之縱”。什么叫“阮咸之縱”呢?晉人阮籍的從子阮咸,放任不羈,與姑姑家的婢女私通情好,當其姑姑遠遷時,阮咸不顧喪服在身,騎著驢子追上,“累騎而返”,兩人一起騎在驢子上回來了。崔郊也是私下愛上了姑姑家的一個婢女,可是姑姑因為手頭拮據(jù)把婢女以40 萬的價錢賣給于頔了。這對崔郊的打擊非常大,也是天可憐見,寒食節(jié)那天他竟與那婢女邂逅于途,情人相見,飲泣不已。臨別之時,無限傷感的崔郊寫給女友一首七絕《贈婢》: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也是合當有事,有人將此詩告訴于頔,于頔便差人把崔郊叫來。崔郊不敢不來啊,想不到于頔握著他的手,“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是你寫的啊?四十萬是小錢,怎么抵得上你這首詩啊!你應該早點寫信告訴我的。當下就讓婢女跟崔郊回去,還奉送一筆豐厚的妝奩,搞得崔郊如同一跤跌在云霧中一樣。這事是唐末《云溪友議》中記載的,《全唐詩話》也載有其事。于頔不僅成全了一樁好姻緣,更重要的是成全了一位詩人。須知這首《贈婢》是崔郊唯一留下來的詩,但這就夠了,就憑這首詩,崔郊在全唐詩里照樣光華奪目,毫無愧色。
于頔也寫詩,我讀過,一般,這無所謂,他的可愛與可貴在于以他的文學鑒賞力識才、愛才,可以從他的所作所為中看到大唐氣象。
唐代還有一個詩人叫戎昱,詩寫得不錯,德宗喜歡,但就是記不住他的名字,想讀他的新作了,就問臣下說那位名字冷僻的詩人最近還寫詩嗎?戎昱后來做到零陵刺史,屬于頔管轄。戎昱有一位十分喜愛的歌女,被人告訴于頔,于頔說好啊,請過來唱唱吧。戎昱不敢不送,拖了個把月,還是送來了。于頔讓歌女唱,歌女開口就唱了戎昱寫的一首詩:“寶鈿香娥翡翠裙,妝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陽臺夢使君。”這是戎昱專為歌女此行寫的,襄王指于頔,使君自指。于頔聽了歌,又聽歌女說她用的樂器也是戎昱送的,感慨地說了一番話:“丈夫不能立功業(yè),為異代之所稱,豈有奪人姬愛,為己嬉娛!”馬上讓人贈歌女以縑帛送還,還親自寫信給戎昱表示歉意。這位耀武揚威的節(jié)度使竟然如此有雅量和人情味,讓史家多有感嘆。
說于頔耀武揚威一點也不為過,白居易就曾經(jīng)多次上書要德宗提防他。于頔想入朝做宰相,白居易寫了《論于頔裴均狀》告誡德宗,“臣又竊見自古及今,君臣之際,權(quán)太重則下不得所,勢太逼則上不甚安。今于頔任兼將相,來則總朝廷之權(quán),家通國親,入則連戚里之勢。勢親則疏者不敢諫,權(quán)重則群下不敢言。臣慮于頔未來之間,內(nèi)外迎附之者,其勢已赫赫炎炎矣,況其已來乎?……且于頔身是大臣,子為駙馬,性靈事跡,陛下素諳。一朝到來,權(quán)兼內(nèi)外,若繩以規(guī)制,則必失君臣之心,若縱其作為,則必敗朝廷之度,進退思慮,恐貽圣憂。”
憲宗即位后于頔收斂多了,但是他得罪人太多,去世后穆宗賜謚曰“厲”,這一字賜得好,確實太厲害了。這“厲”字終究不好聽,比較刺眼,他兒子想辦法周旋,于是穆宗改謚為“思”,是退而思過的“思”嗎?畢竟于家是官宦世族,和皇帝也是可以討價還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