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暉
崇禎四年正月,又是元宵節(jié)。齊門外東匯,創(chuàng)新一種新的賞燈,搭出詩句、故事題材各色燈彩一十三種,竹籬茅舍、人物器皿、花木墻扉,樣樣逼真活靈活現(xiàn),觀者如云。本年三月,吳江的賽會,更是轟動,據(jù)說有“生龍”、“活虎”諸樣異物,城中好事者紛紛包船前去觀看。
崇禎六年,山陰祁彪佳,升任右僉都御史,巡按蘇松。祈彪佳的父親祁承爜,曾任長洲知縣,也是著名藏書家,“澹生堂”聚書十萬卷,享譽東南。祁彪佳少年時代起,就跟隨父親在蘇州的縣衙生活,非常熟悉蘇州地方上風氣。他二十歲中進士,一路升遷轉(zhuǎn)任,這次擔任蘇松巡按,可謂另一種“衣錦還鄉(xiāng)”。
祁彪佳為政平易近人,但為官每到一地,對于地方惡棍之流卻從不手軟。這次擔任巡按代天子出巡,作為御史權(quán)責極大,肅清吏治之外,社會風紀整頓也是重點。何況他曾久居蘇州,對于蘇州的一個深刻印象,就是地方社會上有一幫無賴流氓,作惡多端,對這幫歹人,必須狠狠打擊其氣焰。
他拿來祭刀的,是城中王萬洲、鄭來遠、俞太等四名無賴,都是混跡多年的刁棍,蘇州人稱“天罡黨”。
“天罡黨”,就是黑社會,是晚明蘇州一帶無賴游民所組織的秘密社會團伙。
明初沒有黑社會。朱元璋發(fā)跡于白蓮教起義,深知秘密社團厲害,打壓甚嚴。明中期以后,在城市中無賴游民大批產(chǎn)生。這批人不務(wù)生計,好逸惡勞,三五成群,或打架斗毆,或橫行市肆,強取貨物,獲取暴利。這些莠民沒什么文化,江湖綽號多從評書演義中聽來,“十三太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自覺威風八面,特別是《水滸》里的宋江,江湖老大偶像,就是以“三十六天罡”起事。“三十六天罡”經(jīng)通俗小說一番渲染,在下層平民中廣泛流行,尤其得到秘密社會幫派分子青睞,蘇州一帶本有“打行”,組織結(jié)構(gòu)本就呼之欲出,再得“天罡”二字號召助拳,一幫地痞惡棍居然也有了聲勢?!睹骷灸下浴罚骸皡侵袩o賴自署‘天罡黨’,凌轢小民;官治以法,則攤贓無辜,人益畏之?!?/p>
官府無法深究,群眾有苦難言。
祁彪佳到任,立刻掃黑抓人,在玄妙觀召開斗爭大會,當?shù)剜l(xiāng)紳士民四方云集,祁巡按將四名惡徒公開刑杖百余棍,四名“天罡黨”立斃杖下,然后還將他們的尸首沿街鬧市示眾,一時人心大快。
祈彪佳任滿之時,百姓慰留,曾專門到北京赴闕請留再次擔任巡按,這個請求沒有實現(xiàn)。蘇州再次等到祁彪佳到來之時,他已是“南明”的江南巡撫,大明只剩下半壁江山,搖搖欲墜。
崇禎八年正月,張獻忠挖掘鳳陽皇陵,兵鋒所指南京危急。巡撫張國維統(tǒng)兵赴援。
二月十二日,蘇州兵馬在安徽宿松鎮(zhèn)被農(nóng)民軍打敗,將領(lǐng)軍官陣亡十幾人,傷亡軍士更多。二月中旬,警報連連,長江以北軍情告急,張巡撫派出將領(lǐng)準備迎戰(zhàn),正在兵荒馬亂集結(jié)部隊還沒有開拔時,蘇州城里有一位吳江莫秀才,一時好興致,請來戲班在家里演戲喝酒,有一伙在衛(wèi)所軍籍的,上前叩門想進來看戲,門房不讓彼此爭執(zhí)起來,軍士們大怒,操刀便砍傷仆人,刀刃貫穿面頰,并傷及莫秀才,血流滿面的莫秀才急忙去軍營控告,軍官提兵前往,將這些丘八“各責八十板,收獄治罪”,領(lǐng)頭鬧事者,受杖而斃。
想想也是可憐,人生如戲,總之生死未卜。
是年冬,大寒,河港冰堅如石,舟楫不通,蘇州多年未曾有過。
崇禎九年四月,后金改國號為大清,皇太極即帝位,隨即發(fā)兵十萬南下,五月,八旗軍入喜峰口、昌平,順義淪陷。七月京師戒嚴。
這年秋天,蘇州城一下子走掉了好幾個“大好佬”。
先是姚希孟去世。
之前,姚希孟在北京遭溫體仁的排擠,借故所謂科舉弊案,從三品詹士貶官一級降為少詹士,發(fā)落到南京,擔任翰林院掌院的虛職,姚希孟不久告病,回到蘇州。
姚希孟和文震孟最是親密,二人關(guān)系親為甥舅,實為摯友。姚希孟一死,文震孟大受刺激,很快一病不起,相繼去世。
更奇怪的是,御史顧宗孟也在這年去世。
顧宗孟,字巖叟,萬歷四十七年進士,姚希孟同年。崇禎初年任福建參議,與姚希孟、文震孟并稱“吳中三孟”,“皆以文章節(jié)義砥礪一時”。
一下子走掉三個,蘇州人促狹脾氣發(fā)作,窮開心也好,說風涼話也好,不久蘇州城里開始流傳一副對聯(lián):
顧宗孟、姚希孟、文震孟,三孟俱亡,莫非命也;
董思白、陳古白、范長白,一白雖存,亦曰殆哉。
下聯(lián)所說的“三白”不是太湖特產(chǎn),而是分指董其昌、陳元素、范允臨三人,三位先生“皆工臨池藝”,都是當時士紳中有名的書畫家,尤其范允臨,當時聲名比董其昌更大。所以,這對聯(lián)刻薄,相當不懷好意。
老友故人紛紛駕鶴西辭,尚自徜徉人世間的范允臨,“一白僅存”也近八十歲了,他聽說這副對子,生不生氣?
有望于時的蘇州縉紳名流,今年或紛紛凋零,或陷入了麻煩。
申時行的孫子申紹芳,曾任福建布政使,之前欲求升遷,派人到京城跑官,不料求榮反辱,被人到吏部揭發(fā),崇禎下旨提解下獄,多方活動營救才從輕發(fā)落,謫戍金山衛(wèi),冬天,終于回到了蘇州。
也是冬天,常熟錢謙益、瞿式耜兩位鄉(xiāng)紳,遭到鄉(xiāng)人張漢儒(柏臺)的控告,張某區(qū)區(qū)一個衙役,有本事將一紙控狀直接遞進紫禁城,送達崇禎皇帝御前,張漢儒的后臺其實是首輔溫體仁。崇禎皇帝煩透了,好半天仔細看完錢謙益、瞿式耜二人的不法之事,林林總總,有五十六條之多,如錢謙益劫掠常熟趙琦美所遺古書四十八櫥、宅內(nèi)造“百花樓”十間遍設(shè)春宮帳?!绲潥鈶?,思慮,猶疑,決斷,終于下旨,提解來京。
錢謙益和溫體仁的私人私怨,由來已久。還是崇禎元年七月,錢謙益復(fù)起,晉升禮部右侍郎,本來有望廷推閣臣,競爭者包括當時的禮部尚書溫體仁、侍郎周延儒。溫體仁彈劾錢謙益主考浙江鄉(xiāng)試受賄。這次較量錢謙益落敗,不但沒有風光入閣,反而再次被削籍。
打落水狗,是官場基本原則。
錢謙益留不得,溫體仁發(fā)動了攻勢。
蹊蹺的是,錢、瞿二人不知何故,從崇禎九年冬天到來年開春,師生二人一直淹留在蘇州,只是羈縻在府城里,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押送北京。不出意外,當時的應(yīng)天巡撫張國維、巡按路振飛,都是錢謙益的老朋友。
崇禎十年閏四月二十五日,錢謙益下到刑部大獄。
結(jié)果很不尋常。此案牽扯政局紛亂,錢謙益老馬識途,干脆找了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曹化淳的門路,繼而峰回路轉(zhuǎn),先是刑斃原告張漢儒,而皇帝也終于醒悟到溫體仁“有黨”。
溫體仁稱病辭職,錢謙益削籍歸鄉(xiāng)。
事情就這么完了。
崇禎十一年,蘇州大旱。
打去年冬天開始,就很少下雨。經(jīng)歷春夏二季,蘇州始終無雨,農(nóng)夫眼巴巴看著老天,無法插秧蒔苗。
不必飽經(jīng)世故也知道,麻煩了。
巡撫張大人焦慮之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玄妙觀,找道士立壇求雨。一大清早,張巡撫率領(lǐng)屬下各級官吏,徒步前往玄妙觀,一番虔誠祈禱之后,天似有微雨。但完全不夠緩和旱情。走在觀前街上,路人鞋子都是干的。
城外的農(nóng)田干裂蔓延。農(nóng)民憂心如焚,連夜不休,用原始的桔皋水車工具,從河中抽水灌溉,如此勉強可以保住平地田畝的半數(shù)莊稼,地勢稍高處的稻田,基本只有放棄。
不料,八月中旬蝗蟲連天而來,從江北飛來黑壓壓的一片接一片,遮天蔽日,所過之地損失慘重。鄉(xiāng)民們聚集在一起,無計可施,今年的收成注定減產(chǎn)乃至絕收,而皇糧依舊,地租沉重,如何是好?
有人當時曾登臨金山,目睹長江之上“蝗飛如雪”。
巡撫衙門張榜告示鄉(xiāng)民,掃滅蝗蟲人人有責,官府出錢收購蝗蟲。每一百斤蝗蟲,折價給錢二百文!
蘇州地方將蝗災(zāi)消息上疏奏報。不料得到的旨意卻是今年征糧反而增加了。
等到收租之際,鄉(xiāng)民抱團抗租,結(jié)黨鬧糧,地主們也是無可奈何,不敢強力彈壓,這兵荒馬亂歲月,稍一不慎就可能造成滅門之禍。報告地方官員也沒用,一概姑息而已。有些地主就住在鄉(xiāng)下,跟佃戶們征租,口氣稍微囂張些,佃戶們干脆聚集前往燒毀地主家宅院,順帶搶掠錢財,演變成農(nóng)村亂民暴走的局面。父老相傳,從來旱災(zāi)沒有如此嚴重的,農(nóng)田收割之后,鄉(xiāng)村處處仍在加緊抽水,城中河道、井水都已經(jīng)干涸,窮人往來城外擔水售賣,根據(jù)遠近距離索價,近一點的數(shù)文錢一擔水,遠些的要三十文,連日常所需的柴火也是價格翻倍。因為缺水,火災(zāi)迭起,盜賊乘機作案,“非佳景也”。
到了十月間,巡撫再次建壇祈雨,這次地點換在了承天寺,希望冬天能有雨雪甘霖,但一個冬天過去了,老天毫無垂憐世人的消息,干旱一直持續(xù)。幸虧本地巡撫張國維、蘇州知府陳洪謐口碑素來不壞,較得民心,社會治安情況還算穩(wěn)定。南直隸蘇州松江地區(qū)的這種亂相初現(xiàn),皆因崇禎十一年的蝗蟲之災(zāi)而起,巡撫最后抓了兩個倡亂為首者,梟首示眾,情況稍為好轉(zhuǎn)。
崇禎十四年,蘇州發(fā)生了一次更嚴重的蝗災(zāi)。幾乎是三年前的翻版:
五月,河港水汊干涸,田地無法按時蒔秧,鄉(xiāng)紳、官員再次在玄妙觀、承天寺、西倉三處建亭祈禱,僅有四日微雨,無濟于事。人心惶惶,糧價到了每石一兩八錢。五月二十七日午后,開始有蝗蟲從西邊飛來。
這時開始有疫情流行,有的全家患病不起,有的人家?guī)滋熘畠?nèi)死亡過半。
這年夏天,依然苦旱,到秋天再次遭受蝗蟲襲來,官府下令捕蝗,但蝗災(zāi)更加嚴重。田間幸免下來的禾苗又遇秋旱、霜凍,大多結(jié)秕枯死,所產(chǎn)糧食只有往年的三四成。
市場上糧價繼續(xù)飛漲。糙米一石,價至二兩八九錢,白米每石要三兩多銀子,切面每斤賣到三十六文。蘇州中等人家已經(jīng)吃不起白米,素稱魚米之鄉(xiāng)的富饒之地,饑荒蔓延,餓殍遍地,以往喂豬、肥田的豆渣糠餅這樣的東西也被拿來充饑,滿城鬧糧荒,窮人開始啃食樹屑榆皮,流丐滿道。今年正月開始,糧價還只現(xiàn)在一半,官府就開設(shè)粥棚,地點分別是玄妙觀、北禪寺、胥門、天后宮等六處,男女有別,領(lǐng)籌就食。游僧、乞丐不得領(lǐng)食,秩序井然。
有耄耋老人回憶說起,五十多年前、萬歷十六年的大饑荒,這是蘇州人尚能記得的最慘痛的一次了,但當時大米每石也就一兩六錢,而且糧價不到一月開始下降……
不僅糧食,市場物價倍增,銅錢的購買力明顯下降,一枚鴨蛋的售價高到十五文錢。再一路漲到二十三四文錢,一斤油賣到一百三十文錢,駭人聽聞。
歲兇異常,巡撫當然上奏申請寬恤、減免賦糧,而朝廷的回答是加征。糙米,按照每畝二斗五升征收,折銀一錢七分,并且急如星火,勒令年終為交糧抵京的最后期限,必須完成。朝廷向蘇州派出三位大員,真的像電影里一樣,一律帶著皇帝欽賜上方寶劍,結(jié)伴來到蘇州。
蘇州之外,京畿、山東、河南、浙江、湖廣一帶,也是大旱加蝗災(zāi)。山東李青山率眾起義,阻斷了漕運。這是欽差大員到蘇州要“三個一來”的大背景:
北京,快斷糧了。
蘇州官員惴惴不安,完不成征糧要革職問罪,若逼得百姓造反,后果更難料。蘇州大小官吏一時陷入混亂。
亂世出英雄。長洲縣令葉承光關(guān)鍵時刻站了出來,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摹安鸥伞?,他發(fā)明一種催糧征繳新法,是抓大頭,專門針對富戶“開展工作”。以往一村、一地傳統(tǒng)負責納糧、運輸?shù)氖羌Z長,葉知縣重新調(diào)整,把當?shù)刈罡辉5拇髴糇鳛椤按笫住?,分派任?wù)下去,完不成的指標統(tǒng)統(tǒng)歸“大首”賠償。
這年,李自成破洛陽,殺福王;張獻忠破襄陽,殺襄王。
蘇州反正總算對付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