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經(jīng)之
深圳大學美學與文藝批評研究院
三
楊晦師在蘇聯(lián)專家回國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對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上。
蘇聯(lián)專家是在1955年夏離開北大,進修教師也就陸續(xù)各自回到本校,但本校的研究生們卻更忙碌起來了。不過,此時已不是忙聽課,而是開始忙寫論文,這是更加細致的任務(wù),必須專心致志地下功夫鉆研。作為文藝理論研究班的班主任,晦師深知責任重大,精心規(guī)劃,不僅為二十多個研究生開出了一批論文選題,而且還深入輔導,分別指點,引導大家進入研究之門。當時的研究生班課代表賴應(yīng)棠就親口對我說過,晦師對他們這些研究生真的是誨人不倦,因材施教。從1955年夏到1957年夏,整整兩年,晦師都在忙于指導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關(guān)愛學生,鍥而不舍。
晦師對學生的關(guān)愛,早已聞名。1944年在重慶中央大學受教于晦師的喬象鐘曾說晦師關(guān)愛學生可用八個字來形容,就是“關(guān)愛備至,無微不至”。晦師在幾所大學教書時,不僅幫助不少進步學生躲過學校當局的迫害,而且還在生活上給予學生支援,在思想上給予學生啟發(fā)。對此,晦師最好的朋友——患難之交馮至對他最為了解。在1983年夏所寫的紀念晦師的文章中,他這樣寫道:“楊晦早年是個劇作家,本可以在戲劇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繼續(xù)行走,但是他沒有走下去,而是走上了潛心教育之路,那是因為他感到,當代中國,教育更重要。楊晦不像有些作家那樣,把創(chuàng)作看成是自己的第二生命。他認為有比寫幾個劇本更重要的工作。他在課堂上講課,像是永遠不枯竭的泉源,引導許多青年人去懂得人生的意義和革命的道理;他幫助朋友,關(guān)懷朋友的生活、思想,有時比被幫助、被關(guān)懷的人想得還多……如此等等,都是他更重要的工作。”
這段話說得十分精確。這是馮至和晦師親密交往六十年的親身體驗。馮至和蔡儀都不是晦師的學生,而是晚了數(shù)屆的北大師弟,晦師生于1899年,馮至生于1905年,蔡儀生于1906年。晦師早在1920年就畢業(yè)了,馮至在1923年才上北大,蔡儀更晚,1925年才進北大。但這三個人都先后在他們的共同老師、教“文學概論”課的張鳳舉(定璜)家里相識,而且成了好朋友,被稱為“北大三友”。晦師對他倆,比對親弟弟還親,從思想意識到衣食住行都加以關(guān)切。蔡儀的夫人喬象鐘,就是晦師的學生,由晦師介紹和蔡儀相識。馮至的夫人姚可昆,則既是晦師的學生,又是部下,在晦師為《華北日報》主編副刊期間,任其編輯助理?;迬煵粌H介紹馮至和她相識,還不時為他倆安排約會,最終促成了這段美好的婚姻。馮至和晦師,可以“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他深深感嘆:“這世上最親的,茫茫人海,除了我的父親,便是慧修(楊晦,字慧修)了?!瘪T至晚年,回顧一生,深情自述,稱對他“影響最大”的便是慧修,“我個人一生中有所向上,有所進步,許多地方都是跟他對我的勸誡和鼓勵分不開的。他對待學習和事物的認真態(tài)度也使我深受感動?!?/p>
馮至最了解這位兄長的人格精神,所以在解放之初全國文代會上重逢之后,他就勸晦師回北大任教,不要去文藝界專事文藝評論。正是這種獻身教育、關(guān)愛眾生的人格精神,促使晦師毅然回到了闊別近三十年的母校北大。
經(jīng)歷了全國院系調(diào)整之后的北大中文系,專業(yè)分得更細了,就更需因材施教,當教師也就更需要有關(guān)懷學生、獻身教育的精神。此時的中文系共有三大專業(yè):文學、語言和新聞。每年的迎新會上,作為系主任,晦師都要勸說新生要安下心來,學習專業(yè)知識,成為專業(yè)人才。當時很多人進中文系是想將來當作家,晦師就耐心勸說,這三個專業(yè)都不是為當作家而設(shè)的,是為國家培養(yǎng)將來的專家、學者、教授。但在1954年,新生中來了一位18 歲的年輕作家劉紹棠,晦師怎么應(yīng)對?那就只能因材施教,作差別化處理。那年,全國高校擴大招生,要收11 萬人,而中學畢業(yè)生只有6萬,所以國家下令,全部中學應(yīng)屆畢業(yè)生均要進大學。劉紹棠在中學就寫小說,已出了《青枝綠葉》《山楂村的歌聲》兩部短篇小說集,一心想當專業(yè)作家。他進北大,乃是慕北大之名,卻并不想當專家、學者,一聽晦師說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就不安心了?;迬煴銓iT找劉紹棠個別談話,勸他既來之,則安之,在北大的學術(shù)氣氛里感染一下,多讀些世界名著。他對劉紹棠苦口婆心地說:“你已有兩部小說集,很好,但那還只能稱個小作家,不值得驕傲,你要努力當大作家,就必須有廣博的知識積累、歷史視野,還是要安心在北大好好學習?!被迬焺袼耵斞浮墙M緗那樣,既有學問,又能寫作。劉紹棠聽了晦師的諄諄教導,利用北大的清靜環(huán)境,修改完了中篇小說集《運河的槳聲》,但在1955年夏,還是選擇離開了北大,去當專業(yè)作家。當時,當作家的吸引力太大,劉紹棠出了《運河的槳聲》后一下就成了萬元戶,只花了二千元,就在中南海旁買了一套擁有八間房和五棵棗樹的小小庭院,過起了自由自在的寫作生活。
但是,世事難料,正當劉紹棠在“為三萬元錢而奮斗”之時,有人對他開了第一槍,發(fā)表了《批判劉紹棠文學思想上的右派觀點》一文,接著批判不斷,被打成“右派”,成為新中國成立后青年中的第一個“反面典型”?;迬熉牭竭@個消息,沉默良久,內(nèi)心深感痛惜,但又無可奈何。假如劉紹棠聽他的話,安心留在北大讀書會怎樣呢?……
關(guān)愛學生,因材施教,這可說是晦師的治學風格。我個人,乃是這個治學風格的受益者。初進北大時,我就聽晦師宣稱: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但培養(yǎng)專家、學者。這正合我心意。我雖愛好文學,但從未想過要當作家,而想研究美學、文藝學,當個專家,講講學、寫寫文章,多么舒暢!我的同窗劉學鍇,愛好古典文學,讀過東北師大,不滿意,重新考入北大,就一門心思鉆研唐詩,后來成為林庚的高足。我的另一同窗郭超人,一進中文系就投身鉆研新聞學,受當時新華社社長穆青的賞識,后來成為接班人,當了新華社社長。
正是在馬寅初、江隆基執(zhí)掌北大的那幾年,北大的學術(shù)風氣特別濃厚。1954年,北大開始舉辦“五四”科學討論會,倡導學術(shù)研究。1955年,中國科學院實行學部委員制,江隆基竟一下推出了文科十一位教授,馬寅初、湯用彤、馮友蘭、翦伯贊、魏建功、王力、馮至、季羨林、何其芳、向達、金岳霖都被選為學部委員。江隆基還曾努力,想把朱光潛推為學部委員,因阻力太大而未果,但把他的工資從七級一下提升到一級,并將其從破舊的老宅中遷出,搬入燕東園27 號原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的小樓里。這些著名學者當時都成為我們這些青年學子向往的榜樣。
晦師治系的那幾年,乃是我學習最自由而勤奮的時光。在聽蘇聯(lián)專家講課之外,我如饑似渴地博覽群書。當時讀得最多的是國內(nèi)外的文藝學、美學書籍,特別是關(guān)于音樂、美術(shù)、文學、電影的理論著作,同時,又大量閱讀了歐、美、俄的文學名著,作家、藝術(shù)家傳記。那時,北大的學習氣氛特別濃厚,一早起來,胡亂吃過早點,就要快跑去圖書館搶座位。除了吃飯,整天就埋身書堆。晚上快熄燈了,才不得不回宿舍就寢。那時,校園里政治運動不多,教師在集中精力教書、寫書,學生則全心全意學習,心無旁騖。中間有一個“反胡風運動”,班里開過一次會要學習。我看過胡風的書,知道他竭力倡導“主觀戰(zhàn)斗精神”,我并不贊賞他的文藝理論,還是信服蔡元培的見解:“美學的主觀和客觀是不能偏廢的”,“與求真的偏于客觀,求善的偏于主觀,不能一樣”。但在開會時,我說:“這是文藝思想問題,算不上政治反動。”說了也就完了,不當什么大事。但后來我才知道,系里有人說我這個人右傾,不關(guān)心政治。當時晦師對我比較了解,他就說,這個學生勤奮好學,愿意向?qū)W術(shù)上發(fā)展,政治上就不一定苛求了。大學期間,我得以自由自在地讀書,甚至還穿著西服在學校里獨來獨往。謝冕后來對我說,他們班好多人都知道我這個穿西服的人,很快就給他留下了印象。那自由閱讀風氣的形成,當然與時代有關(guān),也與晦師在50年代前期那種關(guān)愛學生、注重學術(shù)的作風有關(guān)。
青年胡經(jīng)之
在寫完《論文學的人民性》結(jié)業(yè)論文之后,我受晦師的啟發(fā),開始讀劉勰的《文心雕龍》。但不久,我的人生之路有了一點變化。
我本該在1956年夏畢業(yè),但在1955年底卻生了一點波折,北大人事處讓我提前半年畢業(yè)去中國人民大學讀研究生。這事來得太突然,都沒有來得及讓我深思。人事處處長找我談話,說經(jīng)國務(wù)院周總理親自批準,決定要從北大、復旦等校抽調(diào)一些即將畢業(yè)的優(yōu)秀學生、共產(chǎn)黨員,提前半年畢業(yè),去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研究班當研究生,以加強全國高校的思想教育。北大決定選送我去,要我服從分配,安心學習。為鼓勵我,處長還特地舉了當時鼎鼎大名的青年典范李希凡的例子,說他就是從那個馬列主義研究班出來的。要我離開文學這個專業(yè),我心里并不樂意,但在那個時代,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已經(jīng)成為我輩自覺信守的規(guī)矩。既然學校已作決定,報到時間又倉促,毋須多費口舌,我就拿著介紹信去中國人民大學報到,連師長那里都來不及去告別。
到馬列主義研究班后,我才知道,參加研究班的大多是從全國高校來的年輕教師,從應(yīng)屆畢業(yè)生抽調(diào)來的人只是少數(shù)。聽課也不多,只是胡華、何干之等少數(shù)名家為大家上課,其他時間是自己研究。我雖然對哲學感興趣,但我腦海里更多的還是文學藝術(shù)。我在人民大學的生活確比在北大好了,每逢周日學校就派車去各處參觀,得以瀏覽首都風貌。我的助學金每月已有26 元,比北大多了一倍,吃飯之外,可以買些書了。但閱讀文學藝術(shù)書籍成了業(yè)余,并非專業(yè),心中不免若有所失。那時李希凡已不在這里,早在1955年就去了《人民日報》,專事文藝評論去了。我更覺得,此處不是我久留之地。
我永遠不會忘懷,又是晦師給了我重返文學藝術(shù)專業(yè)的機緣。
那是在1956年春夏之交,國務(wù)院發(fā)布了公告:中國準備試行副博士學位制度,北大、復旦等重點高校在秋季首次招收副博士研究生,學制4年。不久,北京大學公布了首屆副博士學位的專業(yè)目錄,晦師的名字,赫然立于文藝學導師之列。
這一下子就撥動了我的心弦,使我不能平靜下來。研究文藝學,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專業(yè)理想嗎?我當機立斷,迫不及待地一口氣從人民大學跑到燕東園晦師家里,把我的心愿告訴他,希望他給予我?guī)椭?。我一見到他就說:“我想考文藝學副博士研究生,不知行不行?”他說:“怎么不行?你真想學,就行。你還可以不用考。招生條例中有一條,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中的優(yōu)秀者,可以由單位報送,直接攻讀副博士研究生。你符合這個條件?!蔽艺f:“我現(xiàn)在算人民大學的研究生,還行嗎?”晦師說:“你什么時候去了人民大學,我怎么不知道?”于是,我把提前畢業(yè)的事告訴了他。我一直以為,他作為中文系系主任,大概會清楚這情況,想不到,直到我這次見他,他才知道,相隔已有四五個月了。晦師思索良久,最后對我說:“我不知道你已走了,我希望你回來。但有些麻煩,我會盡力幫你,讓北大中文系接收你回來,作為應(yīng)屆畢業(yè)生,重新分配工作,留下來當副博士研究生。但人民大學要肯放,不放就麻煩了,你要想辦法讓他們放。”
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轉(zhuǎn)折。我永遠記得晦師在這關(guān)鍵時刻給予我的幫助,并且暗下決心,一定要在文藝學這一學科作出成績,以報答晦師的知遇之恩。
回到人民大學,我立即向馬列主義研究班班主任張騰霄提出回北大的申請。張騰霄表示,人民大學不會阻攔,但此事必須由高教部同意才行。我去了高教部好幾次,主管司長卻不同意,理由是國家急需政治教師。實在無奈,我只好到中南海陸定一家里,向陸定一夫人、我的學長嚴慰冰求助。她聽完我的話,就說:“國家要培養(yǎng)副博士研究生,怎么就不是國家需要?我要給高教部打電話,你等消息?!碑敃r主管教育的已不是馬敘倫和錢俊瑞,新任高教部部長是楊秀峰。我不知嚴慰冰是給誰打的電話。嚴慰冰是我無錫同鄉(xiāng),也是我中學老師陳友梅的學生,早年去了延安,1954年從馬列主義研究班出來,就在北大當政治教師,她在這緊要關(guān)頭幫了我的大忙。到了6月,高教部通知下來,讓我回北大中文系,作為應(yīng)屆畢業(yè)生分配,留在文藝理論教研室當助教,等首屆副博士研究生入學,再轉(zhuǎn)為研究生。
回到北大,我首先就到晦師家報到并請教如何做入學準備。那時,副博士研究生向全國招考,要推遲到1957年春節(jié)后才能入學?;迬熞蚁冗M入學習,從中國古典文藝思想史著手,一本一本地讀原著,《論語》《莊子》等順著歷史讀下來,做筆記,寫讀書札記。等其他研究生入學后,再做全面安排。他講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后來研究生入學時又再三說過:學問要踏踏實實地做,要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目標要遠大,做學問就像登泰山,要奔高處,才能一覽眾山小。在奔向山頂?shù)穆飞?,會有許多花花草草,不要被這些花草迷住了,反而忘了要奔向高處。這幾年要埋頭讀書,不要急著寫文章發(fā)表。學問深了,再寫文章,厚積而薄發(fā),才能得心應(yīng)手。
我牢記著晦師的這番話,足足有兩年多時光,都沉浸于古書堆中,研究中國古典文藝思想,做了不少卡片、筆記,寫了讀書札記《孔子的文藝思想》《莊子的文藝思想》《魏晉的文藝思潮》等給晦師看過,但從不敢拿出去發(fā)表。我在1956年6月回到北大,在晦師的安排下,住進研究生宿舍,和賴應(yīng)棠共處一室,那一年的日子過得十分清靜,只是看書、寫讀書筆記,然后去晦師家里,親聆教誨。然而,到了次年1957年的5月,北大校園就不再清靜了?!胺从摇倍窢幍奶柦谴淀?,使馬寅初、江隆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應(yīng)對,晦師也深感迷茫,不知所措。掌管全校政治工作的江隆基是黨內(nèi)著名的教育家,長期在解放區(qū)主管教育,但面對新形勢,他亦不能理解,以為在北大也就劃幾個“右派”作為標桿,起一個警示作用。不料,反右運動掀起之后,江隆基一再受到北京市市委的批評,說他嚴重右傾。于是反右斗爭不斷擴大,到當年10月,教師中竟劃了90 個“右派”,學生“右派”已達421 人。北京市市委對江隆基還是不滿,為糾正他的“右傾”,當年10月就派了鐵道部的陸平來當北大的第一書記,而把江隆基貶為第二書記,不讓他再管政治,只管教務(wù),不久又把他調(diào)出北大,送到蘭州大學去了。陸平自10月進北大,雷厲風行,發(fā)揚了他在鐵道兵集團的斗爭作風,對反右作了“補課”,僅用三個月,使北大的“右派”猛增到700 人,其中教師增添了20 人。這次“補課”,中文系受傷最重,一下子有8 位青年教師被補劃為“右派”。
這次“補課”,不僅沖擊了中文系的教學,而且重創(chuàng)了晦師的心靈。每當談起此事,晦師總是不勝感慨痛惜,沒能保護好這些年輕教師。反右初期,晦師和江隆基一樣,只以為劃個把“右派”為今后起點警示作用,教育一下就行了。沒有料到,這反右的聲勢越來越大,開始沖擊到兩位教授了,一位是吳組緗,一位是王瑤。有人提出,要把這兩位劃為“右派”,晦師竭力反對。他為吳組緗辯護,說吳組緗為愛國將領(lǐng)馮玉祥當幕府,那是愛國的表現(xiàn),吳組緗還是進步作家,解放后一直在不斷進步,還在“向科學進軍”的號召下,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王瑤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是愛國進步青年,早已參加共產(chǎn)黨,只是抗戰(zhàn)初期,自動脫黨,鉆研古典去了,但他也一直在跟黨走,朱自清要他從古典轉(zhuǎn)向現(xiàn)代的研究,他立即響應(yīng),寫出了《新文學史稿》,功不可沒。當時主管中文系政治的總支書記是延安來的一位老大姐,比較尊重晦師,還是聽了晦師的忠告?;迬煶R员贝蠡瘜W系的著名教授傅鷹為例,他發(fā)表了不少批評共產(chǎn)黨的驚人之語,北大對他發(fā)動了猛烈抨擊。但毛澤東卻稱贊傅鷹,說他的批評是誠懇的、正確的。毛澤東的話救了傅鷹,北京市市委只把傅鷹定性為“中右”,不是“右派”,這成了區(qū)分敵我矛盾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標桿。晦師就緊緊抓住傅鷹這個標桿,為吳組緗、王瑤據(jù)理力爭,最后,只把王瑤定性為“中右”,和傅鷹一樣。吳組緗則應(yīng)歸為“中左”,但不符合共產(chǎn)黨的條件,正在候補黨員期間,就不讓再轉(zhuǎn)正。所以,吳組緗沒有成為正式黨員。晦師竭力保護住了這兩位教授,意義重大。在當時,晦師、吳組緗、王瑤是北大在文壇上最活躍的教授,晦師是《文學研究》《文學評論》的編委,吳組緗是《人民文學》編委,王瑤是《文藝報》編委,在文藝界頗有影響,若損失吳、王兩人,對北大中文系的影響就太大了。
我慶幸,正是在這多事之秋,我已有幸投入了晦師門下,攻讀副博士研究生,兩年里,得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那時,我雖算文藝理論教研室助教,但晦師早說過,半年后要轉(zhuǎn)為研究生,所以不參加教師活動,也不參加學生活動,只是一心讀書。那時在中文系當助教,還延續(xù)著清華大學國學門的傳統(tǒng),助教既是導師的工作助理,又是導師的私淑弟子。我在當時只聽從導師的安排,和導師關(guān)系密切,系里也不管我,所以,得以拉開距離,不必卷入漩渦中心,減少了不少麻煩?;叵肫饋?,那幾年之所以能不卷入政治運動,安心讀書,這多虧了晦師。
學術(shù)文化界在“大躍進”聲浪中批判了厚古薄今,鼓勵學術(shù)面向現(xiàn)實?;迬煷藭r正集中精力研究中國文藝思想史,并配備邵岳做助教,專治此學。此時,由朱光潛、蔡儀、李澤厚等引起的美學爭論甚為熱烈。雖有報刊也曾約我寫稿參與,但我恪守晦師教誨,未曾接受。我關(guān)注著這場爭論,卻覺得此時的美學太抽象,只在客觀、主觀上爭來爭去,未入文學藝術(shù)的奧妙。而當時的文藝學又太政治化,盡在說文藝如何為政治服務(wù)。我想,應(yīng)把文藝學和美學打通,從美學上來研究文藝。我曾將這想法和晦師談過,他很支持,要我多去請教朱光潛、宗白華。我除了去聽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宗白華的“中國美學史”,還常去登門請教。逐漸在我腦海里形成了一個研究課題:古典藝術(shù)為何至今還有藝術(shù)魅力?
四
正是在晦師這顆大樹的蔭庇下,在1956年到1958年這兩年間,我得以專心致志研習中國古典文論,聽從晦師的教誨,安于書齋生涯。
北大在1956年開始試行副博士學位制,這是中國教育史上的頭一回,過去從未有過。解放前的大學,學的是歐美模式,個別高校已經(jīng)開始培養(yǎng)研究生,周汝昌就是在燕京大學當研究生,開始研究《紅樓夢》,但當時還沒有實行學位制,既不授碩士學位更不授博士學位。新中國成立后,為加速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北大、人大等都辦了不少研究班,但都不授予學位。我的師兄師姐們上的那個文藝理論研究班,研究生要上三年,還要寫畢業(yè)論文,但也不給學位。直到“向科學進軍”的號角吹響,執(zhí)掌教育部的馬敘倫、錢俊瑞意識到要提升教育水平,需大力培養(yǎng)既能教書又能研究的學科建設(shè)人才時,才要北大、復旦等少數(shù)高校學習蘇聯(lián)的學位制,先試設(shè)副博士學位,學四年,將來再進而設(shè)博士學位。北大馬寅初、江隆基率先響應(yīng),在1956年就面向全國招生,那時,國內(nèi)有志于作學術(shù)研究的青年學者,聞訊而動,應(yīng)者云集,北大一下就招進了近200 個副博士研究生,一時之間后勤跟不上,忙著要調(diào)整住房,需專門騰出第25 齋一棟做研究生樓,等一切準備好后只能拖延到1957年春節(jié)后才讓入學。
我比大家早來了半年多,這正是由于晦師的關(guān)愛,做了特殊處理,方能落戶。為此,晦師也費了一番周折。我一回北大,晦師就先把我歸入應(yīng)屆畢業(yè)生行列,由北大人事處統(tǒng)一分配。然后,由中文系提出分配方案,把我列入留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的行列,當晦師助教。不料,負責畢業(yè)分配的人事處副處長找到晦師,說要把我分配到高教部去當楊秀峰的秘書?;迬熣f,那要聽聽我本人的意愿,就告訴我此事,我一聽,急了,表示堅決留下來當研究生,鉆研文藝學,絕不動搖。我告訴晦師,我在1948年到1951年參加過一些學生組織的活動,當過無錫縣學聯(lián)主席,有自知之明,深知我不適合去行政機關(guān)。我既不想當政治家,又不想當社會活動家,回北大來,就是想清清靜靜做學問,安安心心在書齋。讀了副博士,將來還想讀博士?;迬熉犕?,就說好,他知道我的心思了,就好處理了。原來,高教部之所以要我去,是因為要能為部長起草文件、寫報告,而且必須是共產(chǎn)黨員。那時我們這個班只有五個黨員,一個女同學孫美玲早被教育部挑中,送去莫斯科大學攻讀蘇聯(lián)文學。班長沙作洪,被團中央挑中,去當胡耀邦秘書。還有一個黨員,被中國人民大學選中,也進了馬列主義研究班,專攻中共黨史。還有兩位留校任教,剩下兩位,我不愿去高教部,就推薦另一個黨員同學鄒士明去,我才得以留下來。鄒士明在高教部做得很出色,后來楊秀峰不當部長了,她又被中宣部選中,當了林默涵的助手。
我們這一屆,留在中文系的共有9人,6 人當了助教,其中3 人在教研室被錯劃為“右派”。我們3 人是由導師選定當了研究生的,除我之外,劉學鍇是林庚的門徒,陳振寰是王力的弟子,都未參加系里活動,平安無事。
那時,馬寅初、江隆基對這批副博士研究生特別重視。學校指定的導師,大多為當時的名師,各有擅長。為保證學習,兩個人住一間房,每人的助學金開始定的是56 元,但遭到留校當助教的人反對,上書高教部,責問為什么當助教辛辛苦苦,待遇反而不如研究生?最后降為52 元。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在馬列主義研究班當研究生,每月只有26元,北大文藝理論研究班的研究生每月也只有46 元。再不好好學習,鉆研學問,那就愧對國家了。這屆研究生大多是從全國招來的,待遇就更高了,嚴家炎在銅陵礦區(qū)當辦公室主任,已是十七級,相當于縣長的待遇。但他到北大后,堅決要求降低,和大家一樣。我的另一師兄王世德來自蘇州文化局,已發(fā)表過不少文藝評論,帶了夫人一起來,住進家屬宿舍,夫人在北大附小教舞蹈,我們把世德兄戲稱為北大的家屬。中文系研究生中年齡最大的是葉蜚聲,已經(jīng)三十開外,解放之初就已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懂得英、俄、德、法數(shù)國語言,在中國銀行總部研究國際金融。因為他酷愛語言學的比較研究,所以拋開銀行的美差(十八級待遇)投到高名凱、岑麒祥門下當研究生,他的夫人也被安排在生物系。當時馬寅初、江隆基的指導思想,就是要為大家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環(huán)境,讓大家安心鉆研做學問,好為學科建設(shè)作貢獻。
但是好景不長。不久,馬寅初、江隆基合作時代結(jié)束,陸平當了第一書記后,反右斗爭擴大。中文系新任總支書記堅決貫徹了陸平的方針,帶領(lǐng)學生沖鋒前進,集中批判了游國恩、林庚、吳組緗、王瑤四人,連續(xù)刊出了《文學研究與批判??罚⑶以?959年迅速推出了由學生集體編寫的“紅色文學史”。
在“大躍進”的時代氣氛中,作為中文系系主任的晦師也坐不住了?;迬熤С謱W生編寫“紅色文學史”,因為他和馬寅初一樣,不贊成“批而不立”。但他對學生的那些“批判”就頗不以為然?;迬熈χ鲗W術(shù)研究應(yīng)以正面立論為重。為重振學術(shù)風氣,他在1958年一連寫了三篇研究關(guān)漢卿戲劇的論文,接著又帶領(lǐng)研究生寫出了論述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論文,都是從正面立論,闡釋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
那幾年,在教學、科研的自律和政治運動的他律之間尋求動態(tài)平衡,晦師為此費了不少心力,有時也會感到力不從心。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科研、教學中,參加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討論,真心誠意地歡迎周揚帶領(lǐng)他的團隊到北大來開設(shè)“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講座,并作了精心安排。但當周揚提出要中文系開展對蘇聯(lián)修正主義批判時,他就難以應(yīng)對,只好“移花接木”“偷梁換柱”,雖答允“批修”,針對的卻是教條主義,使得周揚微覺不快。近年來,有些刊物對周揚到北大講課一事,頗為關(guān)注,我想把此事的來龍去脈稍作梳理,所以在此多說幾句,回溯一下晦師當時的處境。
1958年秋,周揚主動來到北大要為中、西、東、俄各系的學生開設(shè)“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講座,就是想召喚北大的學生,讓更多人來參與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理論的建設(shè)。當時,北大負責人文學科建設(shè)的魏建功和晦師一起,與俄語系系主任曹靖華、西語系系主任馮至、東語系系主任季羨林商定,每系都從高年級選送百多人集中在辦公樓聽課。我被任命為助教,負責和周揚溝通。這個講座從1958年秋開始,一直到1959年秋才結(jié)束,周揚自己一個人就講了兩次,從序論“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美學”講起,再講“文藝與政治”。他除了自己開講以外,還帶來了邵荃麟、何其芳、林默涵、張光年,計劃依次接著講。這些都是當時文藝界的頭面人物,周揚是主管全國文藝時的領(lǐng)導核心。當時,中文系學生中有不少對美學和文藝理論感興趣的,如劉烜、吳泰昌等積極性很高,想對周揚在延安時所編的《馬克思主義與文藝》作進一步的增補,周揚就給予了首肯。進而,周揚又提出,要建立馬克思主義美學和文藝理論,不能只知道馬克思主義,還需要懂得中國自己的美學傳統(tǒng)和西方的文藝理論,希望學生還能編出中國的和外國的兩套文藝理論資料,作為建設(shè)美學和文藝理論的基本資料。在其沙灘北街的寓所,周揚還暢談了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美學如何繼承傳統(tǒng)。我當時感到很新穎,以后就一直記住了。依他之見,中國要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美學,要面對兩個傳統(tǒng):一個是新文化傳統(tǒng),一個是古文化傳統(tǒng)。新文化傳統(tǒng)是吸收了西方文化來批判中國舊文化而形成的新文化,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不同于舊文化的傳統(tǒng)。只是,新文化傳統(tǒng)對古文化傳統(tǒng)否定過多,吸收不夠。所以,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美學,必須重新對這兩個傳統(tǒng)進行研究。
周揚所開的這個講座,影響很大。多年來,美學常被一些人稱為資產(chǎn)階級的偽科學。百家爭鳴開始后,北大雖已陸續(xù)有蔡儀、朱光潛開了美學課程,但美學究竟是一門什么學問,一時也難以說得清楚。如今周揚響亮地提出,要建設(sh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北京、上海一些著名的報刊,聞風而來,要來聽個究竟。周揚囑咐我,可以來聽,也可以報道,但絕不能給報刊講義。他的演講記錄要我保存,再交給他本人。我遵囑,只給《北京大學學報》寫了學術(shù)報道,不給其他報刊。周揚講第一講時,即將上任北大副書記的哲學家馮定,親自來主持?;迬熓沁@個講座的積極支持者和響應(yīng)者,常提前到小禮堂巡察一番,然后坐在第一排。西語系系主任馮至、俄語系系主任曹靖華、東語系系主任季羨林等都來聽了。美學家朱光潛、宗白華、蔡儀等也在席下靜聽。中央高級黨校負責文史教學的何家槐也特地從西苑趕來聽課。自這次周揚倡導建設(sh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后,北大積極行動,楊辛受命組建美學教研室,把朱光潛從西語系借入哲學系,和宗白華、馬采等聚集在一起,1960年完成組建,從此中國有了第一個美學教研室,此乃北大首創(chuàng),接著中國人民大學也建立了美學教研室。何家槐在中央高級黨校也迅速行動,成立了美學小組,開始向培養(yǎng)高層干部的后備力量講說美學。朱光潛、王朝聞、蔡儀等都先后被請去講學。自此,美學不再被貶為資產(chǎn)階級偽科學了。
周揚第二講后,我先后去請了邵荃麟和何其芳,都很順利。邵荃麟第三講“文藝與現(xiàn)實”,說的是文藝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突出反映現(xiàn)實的最好方法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何其芳第四講“文藝與傳統(tǒng)”,說的是當今文藝要繼承傳統(tǒng)文藝之長,又要予以創(chuàng)新。可是,我去請林默涵來講“文藝與人民”這一講時,兩次都未成功,總是時間安排不過來。我就去找張光年,請他來講“文藝與批評”。因為我和嚴家炎都是《文藝報》特約評論員,交往較多,相互熟悉,張光年就坦率告訴我,他也不講了,已經(jīng)顧不上北大這一頭。原來,他們已有新的使命:批判蘇聯(lián)修正主義。周揚帶著林默涵、何其芳、張光年等已經(jīng)轉(zhuǎn)移陣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何其芳和中國人民大學語文系系主任何洛奉周揚之命,辦起了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研究班,從全國各地抽調(diào)年輕文藝干部和本科畢業(yè)生來學習,專事培養(yǎng)文藝理論的人才,投入批判修正主義的新的戰(zhàn)斗,集體筆名“馬文兵”(馬克思文藝理論尖兵)。他們已顧不上北大的這個“建設(shè)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講座了。我一聽,就全明白了,這個講座也就戛然而止。在1959年國慶前,周揚在位于沙灘的中宣部辦公室向我正式交代:講座就算結(jié)束了,林默涵、張光年不去講了?!恶R克思主義與文藝》一書的增補,他也顧不上了,要我代轉(zhuǎn)達一下,感謝同學們的熱忱。學生送去的《毛澤東文藝思想概論》初稿也退了回來。
我每次從周揚那里回校,都要主動向晦師作匯報,請他指點下一步該如何安排。1958年秋,第一次見周揚,他就提出,這講座不能只聽他講,要讓學生參與進來,最好找一部蘇聯(lián)的文藝理論著作,讓大家討論,然后批判其中的修正主義觀點。周揚還提到過季摩菲耶夫的《文學原理》。此書在蘇聯(lián)和中國都有影響,查良錚在1953年就翻譯過來了。蘇聯(lián)專家畢達可夫的《文藝學引論》,也以此書作為基本構(gòu)架。1954年,高教部請畢達可夫來北大講學,晦師曾對蘇聯(lián)專家寄予過希望,他親自來聽課,連朱光潛、蔡儀也來聽過。但晦師聽過基本原理的講說后,有些失望,覺得不太適合中國的實際。他的印象,教條主義氣息很重。所以,晦師一聽說周揚要批修正主義,一下就覺得突兀,不知說什么好。幸好,他見多識廣,略加思索,就給我出了個主意:“那就這樣,你告訴周揚,中文系學生準備展開一場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討論,一來,借此批判蘇聯(lián)的修正主義;二來,也可推動紅色文學史的修改。”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在斯大林時代,蘇聯(lián)的文藝理論界把哲學上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斗爭,套到文學藝術(shù)的歷史研究中,把文學藝術(shù)的歷史,歸結(jié)為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斗爭,例如畢達可夫的《文藝學引論》。后來,蘇聯(lián)有位文藝理論家艾爾斯伯克,寫了一篇《現(xiàn)實主義和所謂反現(xiàn)實主義》,引發(fā)了蘇聯(lián)文藝理論界的爭論,在我國也有了反響,劉大杰、姚雪垠都發(fā)表了文章。茅盾一連發(fā)表了好幾篇文章,以《夜讀偶記》為名發(fā)表,他就堅持中國的文學史,就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對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的歷史。北大中文系學生編寫的紅色文學史,即以此為綱展開論述。晦師、何其芳都不同意此說?;迬熀拓撠熥珜憽熬w論”和“結(jié)束語”的張炯談了三個小時,勸說學生要趕快改寫紅色文學史,不要以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為綱,因為這不符合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實際。中國的文學發(fā)展豐富多彩,創(chuàng)作方法多樣,而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是主潮,浪漫主義并非反現(xiàn)實主義,甚至唯美主義、象征主義也不能說是反現(xiàn)實主義。不能把豐富多彩的文學史,簡單歸結(jié)為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史。
1955年7月1日,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師生歡送畢達可夫?qū)<覛w國紀念攝影
按照晦師的安排,北大“五四”科學討論會,1959年中文系的年會就以討論“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問題為中心,吸收學生也參加討論。文藝理論教研室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討論,邵岳、張鐘、周強等年輕教師都參與了。最后,晦師授意我和師兄王世德撰寫了長文《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問題論綱》,在“五四”科學討論會上宣讀,并在《北京大學學報》1959年第2期上發(fā)表。全文分三大部分:一是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二是現(xiàn)實主義問題,三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全面闡發(fā)了晦師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方法的觀點。后來蔡儀主編《文學概論》就吸收了晦師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見解。
周揚對晦師專注于“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問題并未提出不同意見,何其芳也向他反映過,文研所的學者在對“紅色文學史”提意見時,也不同意以“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為綱。只是,我隱隱感到,他對晦師不積極參與批判修正主義,微覺不快,但還是尊重了這位“五四”老人,未再說什么。后來周揚還是把批判修正主義的期望寄予從延安來的何其芳、何洛等身上,不再想在北大做什么了。我個人也松了一口氣,可以靜下心來作我的副博士論文了。
確實,晦師對批判修正主義并不積極,因為,他對周揚所說的修正主義究竟是些什么理論,還沒有弄清楚。情況不明,批判什么?務(wù)必實事求是,不求嘩眾取寵,這是晦師為學做人的一貫原則?;迬熢诮夥徘笆鞘軐W生愛戴的進步教授,在那風雨如晦的年代,他敢于批判社會的陰暗,仗義無畏。解放之初他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并在北大任職,但在歷次運動中從不傷人。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當了北京大學中文系近20年系主任的他,一級資深教授,寫了不少文章,卻沒有一篇是批判別人的文章?;迬煆牟粚懪形恼拢瑸槭裁??他曾對我作過這樣的解釋:過去是摧毀舊世界,當然要批判,如今是要建設(shè)新社會,應(yīng)重正面立論。西語系系主任馮至就很敬佩他,盡力學習他這位師兄的學風。我覺得,不妨把這稱之為“楊晦馮至現(xiàn)象”,值得對這種現(xiàn)象作進一步的解析。
就在周揚在北大講學期間,文藝界由郭沫若、周揚撰文開始,展開了對毛澤東倡導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討論。《文藝報》主編張光年邀請晦師參加,晦師知道我對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有過探討,就把我也推薦給了他。正是由于晦師的引薦,我在那年開始涉足文壇,從而在我的學術(shù)道路上新增了一個維度。
在那變化急遽、熱情洋溢的年代,一個沒有人生經(jīng)驗的年輕學生,如何冷靜地面對現(xiàn)實,防止頭腦發(fā)熱,善于把握自我,這多么需要有經(jīng)驗的師長多加提醒和點撥!晦師常在一些關(guān)鍵時刻,不時給我敲敲警鐘,話雖不多但很及時,這是對我最大的關(guān)切。
1958年秋,全國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文藝報》連續(xù)召開創(chuàng)作方法討論會,一些著名作家、藝術(shù)家如田漢、陽翰笙、曹禺、老舍、歐陽予倩等都參加了?;迬熗ㄖ遥退黄鹑⒓?,并且要發(fā)言,學校派車接送。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討論會,認真寫了一個發(fā)言稿,將近八千字暢談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走向結(jié)合之路,乃是歷史的必然。我和晦師的發(fā)言都在《文藝報》上發(fā)表了。我發(fā)言后引起了一些老輩作家、藝術(shù)家的注意。有人就在底下打聽:這是哪一個大學的教授?我當時才25 歲,聽了感到啼笑皆非,但心里也有點沾沾自喜。就在回校的車上,晦師懇切地對我說:“有人稱贊是好事,但不能自我陶醉。要把這個作為鞭策,督促自己更深入探索真理?!边@種提醒非常及時,引起了我的警覺。當時,我被《文藝報》聘為特約評論員( 同時被聘的還有李希凡、李澤厚,同窗的嚴家炎、王世德等 ),各處來約稿的甚多。我決心閉門謝客,半年之內(nèi),集中精力,只完成兩件事:一是應(yīng)王信之約,為《文學評論》寫了一篇兩萬字的理論文章《理想與現(xiàn)實在文學中的辯證結(jié)合》;二是應(yīng)周天之約,為上海文藝出版社寫了本評論小書《談?wù)劇匆盎鸫猴L斗古城〉》。
1959年,楊晦在內(nèi)蒙古大學講學
晦師把我引進文壇,但我向文壇只邁出了半步,周揚開設(shè)的講座一結(jié)束,從1959年下半年開始,我又回到了書齋,潛心作我的副博士畢業(yè)論文。在我一年多的畢業(yè)論文寫作過程中,晦師給了我更多的專業(yè)指導,使我受益匪淺。
那時,和我同時作論文的還有世德兄,他的選題早已確定,要寫《勞動創(chuàng)造美》。在導師討論時,晦師一下就點出了要關(guān)注的難點:勞動創(chuàng)造了美,但也制造了丑,論文必須回答,勞動怎樣才能創(chuàng)造美,那就必須深入探索美的規(guī)律。我的選題,當時曾有兩個,一時舉棋不定,不知寫哪個好,還是晦師最后幫我敲定,還是寫《為何古典作品至今還有藝術(shù)魅力》。另一個選題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正是那個時代的理論熱點。對我來說,若寫此題,省時省力,因為我已在《文藝報》和《文學評論》上發(fā)表過近3 萬字的論文,還被當時的一些高校選作輔導教材,我只需再加加工,就可以完成了。但晦師更傾向于我接續(xù)馬克思之問,把馬克思對古希臘史詩的見解和中國古典文學的實際結(jié)合起來,費心費力,鉆研一下,作些新的探索。
晦師曾對古希臘戲劇作過深入研究,對馬克思所說的古希臘的藝術(shù)和史詩至今還有藝術(shù)魅力,有深切的體會。關(guān)鍵是要回答為什么至今還有藝術(shù)魅力,晦師為我開啟了思路。晦師啟發(fā)我,要從兩個方面來討論:一是要從古典文學藝術(shù)本身來考察有什么吸引人之處;二是要看今日社會之需要。列寧的兩種文化學說,毛主席說的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說明并非古代文化都能全盤照收,而要區(qū)別優(yōu)劣,取其精華。那么,古典文學的精華在哪里?這是必須探討的重點,也是難點。
我在開始時,還只是按慣性思維把目光放在文學的人民性上。我從古籍中特地選舉出了幾個實例,來說明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審美趣味,以突出古典文學中的人民性?!睹髟姎w》中就有張時徹寫的《閭閻曲》,中云:“谷熟不到釜,絲成不上身;莫道江南樂,江南愁殺人?!痹凇稐椓蛛s俎》中載有一首《富春謠》,中云:“富陽江之魚,富陽江之茶。魚肥賣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婦,捕魚夫,官府拷掠無完膚。昊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魚胡不生別縣?茶胡不生別都?富陽山,何日摧?富陽江,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魚始無。于戲!山難摧,江難枯,我民不可蘇!”我把這兩首詩抄下來給晦師看了,兩首詩確實喊出了勞動人民的心聲。但晦師提醒我:白居易、蘇軾等大詩人都寫過詩,贊美江南好。謝靈運寫富春江之美,也令后人贊不絕口,這是不是都能用人民性來闡釋?古典文學之所以有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是否還有更深層次的緣由?
正是在晦師的啟示下,我開始從更廣闊的視野來審視古典文學。魯迅曾說過,對文藝批評,跳不出真的圈子、美的圈子、進步的圈子,這不正是說,文藝要追求真、善、美嗎?他在《摩羅詩力說》中把文學藝術(shù)的功能歸結(jié)為:“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晦師的提醒使我開了竅,想起了蔡元培倡導的美學,就是把真、善、美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歸于價值論,得到了當時不少美學家的呼應(yīng)。陳望道就在《美學綱要》(1924)、《美學概論》(1926)中鮮明提出:“愛真好善嗜美,都是人類本性”“世間有最高價值者三:真、善、美?!?945年,我年少時,就聽到了周璇所唱的一曲《真善美》,風靡江南,令人難忘,她所扮演的歌女這樣唱道:“真善美,真善美,他們的欣賞究有誰?”古典文學之所以具有不朽的藝術(shù)魅力,不正是因為其中意蘊著真善美嗎?真善美,這就是古典文學的精神。沿著這個思路,我就較為順暢地寫出了我的畢業(yè)論文《古典作品為何至今還有藝術(shù)魅力》,這是我第一次開始把文學藝術(shù)的魅力和真善美聯(lián)系了起來。其實,我們的先輩孔老夫子,早就在追求樂舞的“盡善盡美”了。歷來的詩詞曲賦都在講求“真情實意”和“盡善盡美”。
論文在1960年冬寫成,晦師要我送給校外兩個人審閱,一是蔡儀,一是張光年(光未然),兩人評審后,才在校內(nèi)組成了由他、林庚、吳組緗、游國恩和錢學熙(已回西語系)的五人答辯委員會,正式通過。我從1956年6月開始的長達4年半的研究生生涯到此結(jié)束。1961年,晦師把這篇論文推薦給了《北京大學學報》并在此年發(fā)表。我之所以能走上學術(shù)之路,乃由晦師的培育和引進,此恩永生難忘。
五
晦師的學術(shù)之路并不平坦,1959年走到高峰,1960年以后就很少寫文章了。當“大躍進”年代過去后,歷史進入了三年困難的調(diào)整時期。由此,晦師逐漸淡出文壇,走向“沉寂”,潛心于中國文藝思想史的研究,帶研究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喬木,在改革開放之初曾數(shù)次談到馮至和晦師。胡喬木說晦師是“半生寂寞”,這“半生”乃是后半生?;迬煹那鞍肷刹患拍粌H參加了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而且還發(fā)表了不少戲劇作品,積極參加了文藝評論,既有參與社會運動的經(jīng)歷,又有參加文藝運動的體驗,所以能說出文藝“自轉(zhuǎn)”和社會“公轉(zhuǎn)”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晦師出身窮苦,從小就艱苦奮斗,自食其力,在郵局當過差,體驗過底層疾苦,1917年考入北大哲學門,和譚平山、陳公博、朱自清、潘菽等是同班同學。受進步愛國思想驅(qū)使,他和當時的學生領(lǐng)袖許德珩是最先爬墻進入趙家樓的幾個人之一。北大畢業(yè)后,他就走向社會,天南海北,居無定所。他本名楊興棟,號慧修,但在走向社會后,深切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真是風雨如晦,一片昏暗,于是改名楊晦,以警示自己,要不時警醒。晦師一生,始終未失勞動人民本色,教育子女不忘勞動,為三個兒子起名為:楊鋤、楊鐮、楊鑄。1923年,晦師在當時北京大學教“文學概論”的教授張鳳舉家里,認識了還在北大讀書的馮至和陳煒漠,成為莫逆之交;后來又認識了陳翔鶴。這四個人志同道合,志趣相投。1925年夏秋之交,他們在北海公園湖畔,共度美好時光,一起商定要辦一份文學刊物。當時夕陽西下,晚鐘敲響,他們受到啟示,為刊物命名為《沉鐘》,和德國著名戲劇家的名劇《沉鐘》寓意相通。這份由北大人創(chuàng)辦的文學刊物從1925年創(chuàng)刊到1934年???,斷斷續(xù)續(xù)堅持了8年多。魯迅當時也在北大任教,馮至每期刊物都送魯迅,還常到魯迅家里請求指點。魯迅對《沉鐘》給予了高度評價:“看現(xiàn)在文藝方面用力的,仍只有創(chuàng)造、未名、沉鐘三社,別的沒有,這三社若沉默,中國全國真成了沙漠?!?935年,魯迅在上海還說:“沉鐘社確是中國最堅韌、最誠實、掙扎得最久的團體?!被迬煛ⅠT至和魯迅多有交往,《魯迅日記》中有所記載。
1926年發(fā)行的《沉鐘》周刊
這四個人中,馮至年紀最小,生于1905年,晦師要比他大6 歲,生于1899年。他倆初次見面,就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后來成為推心置腹、無所不談的知己摯友?;迬熛窭洗蟾缫粯?,對馮至給予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大至事業(yè)方向,小至衣食住行,他都為之出主意、想辦法。晦師是沉鐘社的主心骨,不僅在《沉鐘》上發(fā)表戲劇作品,還組稿審稿,起著主編的作用;而馮至則是得力干將,發(fā)表了不少詩作,每期必送兩人聽取改進意見,魯迅之外,就是張鳳舉。張鳳舉教馮至“文學概論”,是創(chuàng)造社成員,對馮至多有幫助?;迬熀蛷堷P舉也多有交往。1935年,馮至在德國留學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后,偕夫人回國,先到上海看望晦師。馮至出國5年,回國想一展身手,做一番事業(yè)。不料,晦師就毫不客氣地警示他:“不要做夢了,要睜開眼睛看現(xiàn)實,有多少人在戰(zhàn)斗,在流血,在死亡。”此時日寇魔爪已伸到華北,上海亦已岌岌可危?;迬煹木荆幌率柜T至清醒了不少?;迬熀婉T至夫婦一起去看望了魯迅,魯迅鼓勵他們要作韌性的戰(zhàn)斗,投入民主斗爭行列。想不到,這是晦師、馮至最后一次見到魯迅。一年之后,魯迅病故,出殯那天,晦師和馮至夫婦捧著花圈,走在送殯行列中,從殯儀館一直送到萬國公墓。哀歌聲中,晦師和馮至永遠記住了心中發(fā)出的誓言:一生到老志不屈。
魯迅逝世后,日寇入侵上海,晦師和馮至也離開了上海。馮至隨西南聯(lián)大去了昆明,背井離鄉(xiāng),與晦師天各一方?;迬焺t輾轉(zhuǎn)在西南和西北,顛沛流離,先后在西北大學、中央大學等任教。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經(jīng)好友臧克家的推薦,晦師應(yīng)教育家陳鶴琴之邀,到上海幼師專科當教授。抗戰(zhàn)期間,晦師積極參與了社會運動和文藝運動,不時在社會上發(fā)表抨擊時政的演講,而且活躍于文壇,寫出了《文藝與民主》《論文藝運動與社會運動》《中國新文藝發(fā)展的道路》等著名文章?;迬熇^承和發(fā)揚了魯迅的傳統(tǒng),走了類似于馬寅初的道路,不時受到國民黨的恐嚇和警告?;迬熢鴳驍M了一副對聯(lián),橫眉冷對國民黨:“忽接黨部來函,謂我言論時有軼出范圍之處;暫留學府待罪,看他結(jié)果誰是國家民族罪人?!苯K于,在全國解放前夕,1948年秋冬之交,晦師全家由共產(chǎn)黨安排秘密轉(zhuǎn)移到了香港,然后在1949年春北上,參加了北京的全國第一次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從此,晦師留在了北京,開始了他的后半生。
晦師回到北京是在1949年的春天,那年他正好50 歲。一回北京,他就和馮至重逢暢敘。馮至自西南聯(lián)大回京,就一直在北大任教,已經(jīng)成為德國文學的研究專家,名副其實的專業(yè)知識分子。馮至作為北京代表團的副團長和晦師一起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會。馮至勸說晦師,開完文代會后不要去文藝界,而要到北大任教,并向北大校務(wù)委員會主席湯用彤作了推薦。當時的老北大,正缺少像晦師這樣的公眾知識分子,晦師立即被邀請到北大任教,當了北大副教務(wù)長、中文系系主任。馮至也在1951年接替朱光潛,擔任了西語系系主任,并于1956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52年院系調(diào)整之后,晦師和馮至都遷入了燕東園,晦師、馮至、蔡儀、何其芳都在此毗鄰而居。20世紀50年代,這些人都在這里安居樂業(yè),真可謂得其所哉!
胡喬木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說晦師“半生寂寞”,緣由何在?乃因晦師“不合時宜”。其實,晦師在解放之初那幾年,也還并不寂寞,而且也頗合時宜,投身教育革命,鉆研馬列主義,只是慢慢發(fā)生變化,退出文壇?;迬煼e極參加了周恩來主持的第一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在馬寅初的領(lǐng)導下,晦師和馮至都參與發(fā)起成立新民主主義理論學習會,主持北大的時事學習。北大急需增設(shè)的新課,諸如“文藝學”“文教政策法令”等等,作為主管文科的副教務(wù)長和中文系系主任,晦師都勇于擔當,敢于開創(chuàng)。
晦師在前半生,顛沛流離數(shù)十年,教書首為稻粱謀,不能坐在書齋里安心做學問。后來,新中國成立,正在進行全面建設(shè),吹響了“向科學進軍”的號角,晦師像馬寅初一樣,覺得有共產(chǎn)黨的英明領(lǐng)導,政治上可以放心了,可以安下心來做學問了?;迬煯斨形南迪抵魅?,實施無為而治,學術(shù)自由,他的心思就放到科研和教學上。就這樣,晦師就逐漸由面向社會的公眾知識分子,轉(zhuǎn)為面向?qū)W院的專業(yè)知識分子。特別是在1956年“雙百”方針提出之后,他對專業(yè)的鉆研深入一步,研究的興趣日益高漲。在解放之初,晦師還有積極性去中央文學講習所為年輕作家講如何學習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為文藝青年作輔導報告,分析《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講解《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在今天還有什么意義。而在反右斗爭之后,在“大躍進”聲中,晦師連續(xù)奮斗,熱情高漲,寫出了《論關(guān)漢卿》《再論關(guān)漢卿》等長篇論文。他還參加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討論,寫出了關(guān)于現(xiàn)實主義問題的論文。也就在1959年,晦師開出了一門新課“中國文藝思想史”。那年,晦師整60 歲。所以,我說,晦師后半生的最初10年,也還并不寂寞,只是,已經(jīng)日益“不合時宜”了——他從不去提起棍棒批判別人。
那個時代的學術(shù)風氣,是以批判資產(chǎn)階級為榮。當時流行的是“破”字當頭,立在其中,破了,也就是立了。晦師反其道而行之,力倡“立”字當頭,破在其中,這就不合時宜了?;迬熞詾?,馬寅初說的是對的。馬老面對批判熱潮,勇敢說出:“徒破而不立,不能成大事?!弊约旱牡览矶剂⒉黄饋恚趺茨芘脤δ?!晦師說,批判容易,立起來難。立,就要自己花功夫深入研究。再說,學術(shù)界也要與人為善,人家花了心力作了研究,就不要輕易否定人家。所以,他盡管不同意文學藝術(shù)史是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史之說,但決不采取批判態(tài)度,而是通過學術(shù)討論,正面論證現(xiàn)實主義之外,還有浪漫主義,還有其他主義,是相互補足、相互豐富,并不一定是斗爭。
自1957年春節(jié)以后,我和嚴家炎、王世德經(jīng)常出入于晦師家(燕東園37 號)。他擔任文藝學副博士研究生的導師,時常提醒我們要遵守為學之道,千萬別學有些人,動不動就去批判別人。馬克思勸導青年人要攀登科學的高峰,就要不畏險阻。毛澤東也說,無限風光在險峰。晦師則常規(guī)勸我們,若要登臨科學的高峰,就要全心全意認準目標,勇往直前,中途不要為路上的野花小草所吸引而停了下來。國家培養(yǎng)副博士研究生,就是培養(yǎng)未來的科學研究人才,目標要遠大,不要東一棒、西一槌,追逐時風,忘了根本?;迬煵恢挂淮蔚剡@樣跟我們說,當然是有的放矢、有感而發(fā)。《文藝報》主編張光年和副主編侯金鏡,先是聘請了李希凡、姚文元、李澤厚為特約評論員,后來我、家炎、世德兄也受邀了。我們雖然沒有見過姚文元,他在上海從不參加《文藝報》的活動,但當時“南姚北李”,名聲甚響。對李希凡,我較為了解,他在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研究班,高我兩屆,早就去了《人民日報》文藝部,和我都是《文藝報》的特約評論員。我從北大去《文藝報》參加活動時,常先到王府井大街的南口,去文藝部見一見李希凡、姜德明等,聊一聊文藝界的新聞,然后再走到北口,去文聯(lián)大樓參加活動。李希凡為人豪爽,心直口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文如其人,他寫的文藝評論,也是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寫。只是,他自恃真理在手,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有點盛氣凌人,缺乏可以商榷的口吻。
對姚文元,我卻知之甚少,看他的文章也不多。正好我中學時的同學姚漢榮在復旦大學中文系讀書,知道姚文元的情況較多,我在信中問起時,他在來信中就作了一些介紹。這我才知道,姚文元是《作家書屋》出版人姚蓬子的兒子,生于1931年,本默默無聞,沒有上過大學,在上海盧灣區(qū)當理論教育科長,因為批判胡風而出了名。胡風本是姚蓬子家中的座上客,姚文元尊之為“胡伯伯”。姚文元從小就是胡風的信徒,在盧灣區(qū)從事理論教育之時,還對胡風畢恭畢敬,認認真真撰寫了一篇《論胡風文藝思想》,只是還未來得及出版。1954年冬,姚文元看到了周揚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的《我們必須戰(zhàn)斗》,知道要批判胡風了,就立即聞風而動,見風使舵,搶先放出了第一槍。姚文元以《文藝報》通訊員的身份,在《文藝報》1955年第1、2期合刊上發(fā)表了《分清是非,劃清界限》一文,不僅狠批了胡風,而且還批評了《文藝報》忽視“新生力量”。姚文元的反戈一擊,一鳴驚人。這位“新生力量”乘勢追擊,再接再厲,1955年上半年,他竟在《解放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了13 篇批判胡風的文章,聲名大震,成為上海的名人——“青年文藝理論家”。在反右斗爭中,姚文元更是廣泛出擊,橫掃一切。我看了他1958年出版的《論文學上的修正主義思潮》一書,王若望、施蟄存、許杰、徐中玉、徐懋庸、陸文夫、流沙河、馮雪峰、艾青等等,全在他的批判行列之中。因批判有功,姚文元被柯慶施點名調(diào)入1958年創(chuàng)刊的上海市委刊物《解放》的文教組,任組長,成為上海的“名筆”。
我耐著心讀了姚文元的一些批判文章,最突出的感覺是,這里沒有多少文藝理論,不是什么學術(shù)交鋒,而是借批判文藝思想之名,行政治斗爭之實。在這里,文藝理論不過是政治斗爭的工具。姚文元善于把文藝思想問題上綱上線,上升為政治批判。他的批判手法,首先是把自己封為“馬克思主義者”,“站在無產(chǎn)階級立場”,居高臨下,擺出大批判的架勢,必欲把被批判者置之死地而后快。怪不得晦師、何其芳、吳組緗等前輩學者,對此都很反感?;迬煵幌胛覀冞@些副博士研究生變成像姚文元這樣靠批判為生的“金棍子”,而想我們成為專家學者、專業(yè)知識分子。
1959年,周揚的“建設(shè)馬克思主義美學”講座一結(jié)束,我立即回到書齋,專心致志地作起我的文藝學副博士論文來。在我腦海里,兩種不同的路徑慢慢清晰起來:一種是李希凡等人的路徑,高舉批判大旗,走向文壇或政壇,受人矚目,成為面向社會的公眾知識分子;另一種是李澤厚、蔣孔陽的路徑,力求安身書齋,自立新說,獻身學科建設(shè),成為面向?qū)W院的專業(yè)知識分子。
我對李澤厚、蔣孔陽的治學路徑較為清楚。這兩位都是我的學長,蔣孔陽比我大十歲,應(yīng)是我的師輩,但他在北大的文藝理論研究班時,研究生們都稱他為大師兄,我也隨大家一樣稱呼他。他來進修時就已經(jīng)是復旦大學的副教授,一邊聽蘇聯(lián)專家講課,一邊就開始編寫自己的講稿,寫成《文學的基本知識》一書,在1957年就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在當時是影響最廣的一本文學概論教材。在蘇聯(lián)專家回國后的次年,他就在復旦大學學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長文《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探討藝術(shù)思維的特點,具有學術(shù)開創(chuàng)性,引起了大家的關(guān)注。我就很敬佩他的治學精神,以后的交往就多了起來。后來,在他那里進修過的張首映,就考入北大成了我的碩士生;我的學生王坤,取得北大碩士學位后,考入復旦,成為他的博士生。李澤厚比我大三歲,和湯一介同窗,北大哲學系畢業(yè)后即去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學部從事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參加了50年代那次美學大辯論,自成一家。他既批評朱光潛,又批評蔡儀,但都是著眼于學術(shù)論爭,闡明學理,因為有自己的研究和思考,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所以我也很敬佩他。我們同是《文藝報》的特約評論員,李澤厚文質(zhì)彬彬,溫文儒雅,不發(fā)什么高論,但寫起美學文章來,卻才氣洋溢,頭頭是道。陸定一就說過,美學大辯論就比批判《紅樓夢》要搞得好。
20世紀60年代前期,楊晦攝于住所庭院中
楊晦先生伏案讀書,攝于1982年
我受晦師的熏陶,沒有走向文藝評論之路,只向文壇邁出了半步,就又回到書齋做學問了。那時,晦師也潛心于中國文藝思想史,把應(yīng)屆畢業(yè)的張少康留校當助教,跟他專治此學。他看我對美學感興趣,也就鼓勵我多向朱光潛、宗白華求教。周揚在北大開講《建設(shè)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后,哲學系趁熱打鐵,成立了美學教研室,晦師立即支持,把應(yīng)屆畢業(yè)的于民、閻國忠安排去專治美學,我和美學教研室楊辛的交往也就多了起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