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軍

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丁午寫給女兒小艾的61 封家書實在特殊得緊：不光時期特殊——這些家書都創(chuàng)作于1969年至1972年之間，它們發(fā)出的地點——黃湖農(nóng)場，使用的表達方式——文字加漫畫，也都很特殊。無論是丁午還是他的女兒小艾，可能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自己的人生會跟一個之前從未聽說過的農(nóng)場扯上關(guān)系。離開黃湖之后，他們也再沒有回到過這里。40年后寫回憶文章時，小艾甚至搞錯了黃湖農(nóng)場的行政歸屬，她把河南省信陽市潢川縣黃湖農(nóng)場記成了“河南省信陽縣黃川黃湖”。[1]這個地方實在是太小、太落后，也太默默無聞了！由于當時小艾的年齡只有8 歲，理解能力有限，所以，丁午的這些家書是以漫畫配文字的形式創(chuàng)作出來的。如此說來，這些特殊的家書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造成的，是丁午在特殊時期的一種私人表達。

第一次聽說丁午這個名字，是因為潢川縣政協(xié)編印的《干校漫畫》。我盡最大努力認真查找過有關(guān)丁午的史料，然而十分遺憾，除了漫畫作品外，有關(guān)其人生經(jīng)歷的史料并不多見，目前所見大概只有《丁午漫畫日記》和《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1969-1972）》。但僅憑現(xiàn)在十分有限的資料，我們還是可以知道，丁午應該出身于一個大家族中。[2]丁午原名蹇人斌，祖籍貴州省遵義市，1931年生于北京。父親蹇先器，畢業(yè)于日本千葉醫(yī)科大學，是我國皮膚性病學奠基人之一，曾任北京醫(yī)學專門學?；浦魅?、北平大學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院長、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醫(yī)學院院長兼皮膚科主任、福建省立醫(yī)學院教授。譯著有《皮膚及性病學》（此書是當時皮膚花柳病學主要中文教材）《內(nèi)科學》《泌尿科學》，對西醫(yī)科學在中國的傳播功不可沒。母親根津壽枝子，是日本人。大概也是因為母親的原因，在《丁午漫畫日記》的內(nèi)頁，附有丁午穿著和服的照片。1952年，丁午從中央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任《中國青年報》美編。1979年，調(diào)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任編審、兒童美術(shù)編輯室主任、《兒童漫畫》《漫畫大王》主編。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漫畫《熊貓百貨商店》《小熊貓當木匠》被拍成動畫片，連載系列連環(huán)漫畫《熊貓小胖》獲全國兒童讀物一等獎。最早引進《機器貓》《櫻桃小丸子》等日本動漫，“機器貓”的中譯名就是他給取的。

丁午父親蹇先器

丁午母親根津壽枝子

1969年4月15日，丁午隨共青團中央干部集體在天安門宣誓后，下放黃湖農(nóng)場?！耙驗榧彝ケ尘安缓煤推渌颉保x開北京之前，丁午和妻子已經(jīng)準備離婚，“女兒算是跟他，但是年齡小只能留在北京”[3]。從首都北京下放到一個偏遠狹小的農(nóng)場本來就已經(jīng)夠讓丁午情緒低落的了。據(jù)蹇艾回憶，丁午“曾多次感嘆在干校的這些年，正是他創(chuàng)作欲望最強、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但他卻不得不遠離畫筆，每日半天政治學習，半天在地里干活，做著他不擅長也沒有興趣的事”[4]。再加上婚姻不合、遠離親人，下放黃湖農(nóng)場期間，丁午切實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8 歲的女兒小艾就成了他唯一的大概也是最忠實的傾訴對象。于是，從1969年5月1日到1972年8月30日，在這三年多的時間里，丁午堅持以漫畫配文字的形式與小艾通信，介紹自己在黃湖的生活，抒發(fā)自己對女兒的思念，同時也盡一個父親的職責。據(jù)說丁午十分珍視這些書信?！八簧须m然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出版了不少畫冊，可是他自己最欣賞、最得意的作品卻是這些寫給女兒的信件。他認為這些圖文并茂的信件真實、有趣，充滿父女深情?！盵5]回京以后，由于多次搬家，這些信件變得不知去向。在晚年，丁午曾多次尋找，卻一直未能如愿。直到他去世之后，他的兒子丁棟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61 封書信。2013年，這些書信結(jié)集為《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1969-1972）》，由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并入選中央電視臺“2013中國好書”評選。這本書之所以能夠獲此殊榮，一方面是因為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在出版時進行了精心的設計，另一方面還是在于它的內(nèi)容：“這是特別年代特別生活最如實的記錄，是特別年代特別情感發(fā)自內(nèi)心的表露。它是歷史，是人心的歷史，也是社會的歷史，是活靈活現(xiàn)的中國一隅的生活史?！盵6]

丁午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工作時的編審記錄卡

《丁午漫畫日記》

如果暫且撇開歷史背景，單從這61封書信來看，丁午在黃湖干校的生活可以說是多姿多彩的。在這里有必要對“多姿多彩”做一些解釋。在某些歷史語境中，干校往往被視為知識分子勞動改造的地方，有些外國學者甚至把“五七”干校稱為“五七”營[7]。所以，我們一般會認為，干校的生活一定是枯燥而壓抑的。我并不想嘗試改變?nèi)藗兊倪@種印象，它應該是一種真實的歷史存在——有許許多多前輩的回憶錄可以為證。在承認這種歷史真實的同時，我只是希望提醒兩點：其一，在反思批判極“左”思潮的歷史環(huán)境中，人們在回憶這段歷史時，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壓抑了其中的亮色而著重彰顯了其中的暗色；其二，在研讀為數(shù)眾多的團中央“五七”干校歷史資料時，我也真切地感受到正常的日子并沒有完全從人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這些日子也應該是“五七”干校的一種色調(diào)。

左：丁午著《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1969-1972）》

右：丁午給小艾的信

不難想象，丁午在干校的生活不免會有壓抑而沉重的時候。在1971年12月寫給小艾的信中，有一幅畫很能表現(xiàn)他的這種情緒。這幅畫的名字是《爸爸在有風有雨的晚上走路》。這幅畫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丁午一個人拄著木棍，穿著棉衣，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黃湖農(nóng)場泥濘的大地上。整幅畫色調(diào)陰沉，筆意蕭瑟，反映出來的大概正是畫中人同時也是畫家本人此時的心情。但是丁午并沒有對這幅畫作任何說明，8 歲的小艾當時恐怕也未必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情。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丁午的書信著重強調(diào)的都是干校生活中輕松愉快的部分，而刻意掩蓋了沉重的部分。這一方面是因為傾訴對象是他8 歲的女兒，孩子太小，不宜傳遞沉重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也是由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所致。雖然寫的都是“光明”的內(nèi)容，丁午還是在1970年8月30日的信中告訴小艾：“爸爸給你寫的信都收好，不要給別人看?！盵8]丁午在干校的生活肯定有壓抑枯燥的方面，但同時也無法否認書信中呈現(xiàn)給我們的那些多姿多彩的日子。

丁午干校漫畫《爸爸在有風有雨的晚上走路》

全能勞動者

在評價這本書畫集時，著名詩人王小妮稱丁午是一個“全能勞動者”[9]。丁午在黃湖農(nóng)場的確做了很多工作。這些工作他也都向小艾一一做了介紹。但是，在介紹這些工作的時候他都會盡量避開工作的繁重，而著意強調(diào)工作的有趣。寫到割麥子的時候，他告訴女兒：“爸爸最喜歡割麥子，累是累，可是挺好玩！”“有時割著割著，前面飛起一只野雞，那再往前走，就能找到七八個野雞蛋。”（1969年5月8日）寫趕驢車拉水，他問小艾：“你長大了到爸爸這里來，就讓你坐在水車上面，你敢嗎？”（1969年8月12日）黃湖的路難走，他告訴小艾：“爸爸這里這幾天老下雨，一下雨路上都是泥，非常難走。走完了路，鞋上粘滿了泥。你看，多好玩！”（1970年3月23日）寫到插秧的時候，他告訴女兒：“有一天，爸爸正在插秧，忽然聽見有人喊‘丁午’。爸爸找了半天，后來才知道是一只鳥在叫。你說好玩嗎？”（1971年6月3日）1972年元旦那天，他給連里做新門，一直干到很晚。寫到這里，他問小艾：“天都黑了，又大又圓的月亮都出來了！你在北京也看見那個月亮了嗎？”（1972年1月）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盡可能掩蓋生活真實沉重的一面而給孩子呈現(xiàn)愉快有趣的一面的父親形象。能夠想象，身在北京的小艾看到這些富有場景描寫的文字時，心里面會升騰起怎樣的美好情感！“閱讀這些信件曾給一直生活在城市的我?guī)砹藷o限的樂趣和遐想，每封信都是讀了又讀，以至于四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對一些信中的描寫，特別是插圖，還記得一清二楚?！盵10]

丁午干校漫畫《爸爸的新朋友》

“全能勞動者”丁午在黃湖農(nóng)場干過的工作主要有：割麥、插秧、收玉米、擔稻谷、養(yǎng)豬、燒窯、脫坯、蓋房、做門窗、做水車、挖河、修路、栽樹、挖魚塘，還有在食堂做飯。

在下放黃湖之前，丁午曾于1960年下放山東省高唐縣農(nóng)村，在那里他學會了耕種、收割、打碾、揚場等一應農(nóng)活。所以，對于黃湖農(nóng)場的田間工作他應該并不陌生?！半p搶”時期他會被抽調(diào)去參加收割耕種；規(guī)劃土地時他會被抽調(diào)去參加農(nóng)田基建。1972年6月18日，丁午在信中給小艾大致描述了黃湖農(nóng)場“雙搶”時節(jié)的緊張氛圍：“爸爸現(xiàn)在每天四點鐘起床，晚上九點多就得睡覺了。要不然就起不來了，對不對？”“現(xiàn)在又到插秧的時候了！”“爸爸天天插秧，從早晨直到晚上。”“后來爸爸又要每天到很遠的地方去割麥子。早晨四點鐘，天還沒有亮，爸爸就起床了。好多同志排隊出發(fā)。爸爸每天打大紅旗，走在隊伍的前面?！备鶕?jù)當年保留下來的照片以及當事人的回憶，丁午的這幾句話大致呈現(xiàn)了當年“雙搶”的真實情境：不僅十分緊張，而且特別講究紀律。據(jù)說他們當年出工要帶“三寶”：毛主席像、《毛主席語錄》，還有紅旗。為了改善黃湖農(nóng)場的土地質(zhì)量，提高糧食產(chǎn)量，同時也為了方便生產(chǎn)生活，團中央“五七”干校在4年時間里為黃湖農(nóng)場興建了“一庫三塘六條線”：鯉魚水庫、東大塘、西大塘、中大塘、躍進路、興農(nóng)路、建設路、五七路、大寨路、向陽路。由于這些工作勞動強度都很大，參加勞動的大都是年輕的男同志。丁午下放黃湖時38 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自然會去參加這些工作。

丁午干校漫畫 《爸爸在耕地》

但是，從這些書信來看，丁午在干校的主要工作似乎不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他先是當了幾個月的豬倌，偶爾在食堂里面幫忙做飯，另外最主要的工作大概是做木匠。丁午的養(yǎng)豬工作包括兩個部分，先是放豬，再是喂豬。應該是為了節(jié)省飼料，干校的豬并不是一直關(guān)在豬圈里喂養(yǎng)的。1969年8月12日，丁午告訴小艾：“我們早晨五點多鐘去放豬，拿著一根長長的鞭子，誰不聽話就打誰?！边@些豬在外面吃什么呢？這個可能有點超出我們的想象。“豬最愛吃草，還愛吃大田螺，吃的時候‘卡巴卡巴’響，就像我們吃花生米一樣?！碑斎?，這是聽話的豬?？傆幸恍┎宦犜挼?，半路上趁人不注意就會溜走，溜到田間偷吃花生和紅薯，這自然免不了一陣追趕。草和田螺不能填飽豬的肚子，趕回豬圈以后，還要給它們喂食，一般都是一些拌有飼料和粗糧的稀粥。從書信和《丁午漫畫日記》看，丁午養(yǎng)豬的時間不算太長，大概是從1969年8月到10月這三個月的時間。在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團中央“五七”干校的豬圈。說實話，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再未見過那么漂亮的豬圈，設計那么科學，規(guī)劃那么整齊，用料那么講究。這些豬圈全部用青磚建成，石灰抹縫，里面青磚鋪地，石灰打磨地坪。底部高兩米左右，搭建豬棚，前部挨墻根放一個一米長半米寬的石質(zhì)豬槽。豬槽上方有一個用青磚砌成的漏斗，該漏斗穿過前墻凸出于墻外，喂豬的人可以不用進豬圈，站在外面通過這個漏斗給豬喂食。豬圈往往蓋成一排，有十個左右。沿這一排豬圈前墻的墻根壘有一條水槽，豬圈里面的糞尿可以通過這條水槽淌到旁邊的坑塘里面，喂魚或者養(yǎng)藕?？吹竭@些豬圈，我們不能不相信，他們當年長期扎根這里的打算；也不能不佩服他們對待工作的熱情與認真。

丁午在干校干的時間最長的是木匠，從書信看，從1969年到1972年，他從未間斷這項工作。在來黃湖之前，丁午應該不會木匠活，這一點從他在《丁午漫畫日記》中呈現(xiàn)的做門、做車的詳細過程可以看得出來。但是，在黃湖的這幾年間，他不僅為干校做了很多門窗、大車，還有建筑上的木工活，成了一個熟練的“魯班門徒”，而且創(chuàng)作了四首頗有特點的“木匠之歌”。其中一首《木匠之家》的內(nèi)容是：“木匠是我，我是木匠；日落而息，木箱當床；木匠之家，在隅一方。錛銼斧鋸，伴我夢香。屋內(nèi)紛雜，收拾有章；老鼠出洞，驚詫張望；立此存照，速寫一張。這個家伙，呼嚕真響！”[11]這些詩歌頗有特點，不僅較為真實地呈現(xiàn)了丁午在干校時期的木匠生活，而且較為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丁午漫畫日記和漫畫家書的藝術(shù)特點：形象逼真、夸張幽默。值得一提的是，后來丁午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漫畫《小熊貓當木匠》之所以能夠獲得巨大成功，跟他在干校時期的木匠生涯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團中央“五七”干校遺留下來的豬圈

《丁午：潢川黃湖干校漫畫（1969-1972）》

生活的藝術(shù)家

勞動之外，丁午的黃湖歲月又是如何度過的呢？在寫給女兒的書信中，丁午主要介紹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衣食的操持、工余的休閑、文藝與政治活動。

干校早期實行的是準軍事化管理，即便是一家人都在干校，也會被根據(jù)不同的單位和性別分配到不同的連隊、住進不同的集體宿舍。大家過的都是集體生活。在小艾來黃湖之前，丁午曾先后與畫家沈培金、記者舒野等人住在一個宿舍。這種生活對于獨自一人來干校的丁午來說應該是比較相宜的。工作吃住都不用太多操心，一切等著領(lǐng)導安排就行。1970年元旦，他們“吃了牛肉、餃子、花卷、雞蛋、鴨蛋、蘋果、點心……還喝了酒”（1970年1月2日）。這年的“五一”，他們殺了一頭豬，丁午在信中給小艾詳細描述了他負責殺豬的全過程（1970年4月30日）。1971年3月，丁午曾經(jīng)“一口氣殺死了九只大鵝，后來吃了好多鵝肉”。1972年1月的一天，丁午與一個同事一起包餃子，“那個叔叔不會搟皮，爸爸也不會包，他的皮特別厚，爸爸的餡特少，一點都不好吃”（1972年1月）[12]。到了4月，他們到池塘挖藕，“我們就吃炒藕片，特好吃！”這些書信不僅再次證實了團中央“五七”干?；锸巢诲e，生活并非我們想象中那樣困難，而且也多多少少顯示出丁午在做飯方面的才干。這種能力曾經(jīng)讓他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再一次為集體貢獻了自己的力量。[13]

雖然在公共食堂里面表現(xiàn)不錯，但是，在個人居家生活方面，丁午的表現(xiàn)就不太理想了。1969年5月29日，丁午告訴女兒：“小艾，爸爸每天中午吃完飯就到河里去游泳，游完泳就又該勞動了。這樣光游泳，就忘記洗衣服，結(jié)果衣服存了一大堆都沒有洗，特臟。有一天，一個阿姨看了，說爸爸太懶了。這一天爸爸就沒有游泳，把一大堆衣服都洗干凈了?！边@一年的冬天，丁午想縫一床被子，為此還去買了針，結(jié)果不會縫，最后還是本連隊的女同志幫忙縫好的。（1969年12月22日）。[14]1972年，丁午曾經(jīng)寫信問小艾說：“你學會打毛線了嗎？你看爸爸的毛線襪子都破了，腳后跟都露出來了。你學會打毛線，就給爸爸打一雙新毛襪子吧！你愿意嗎？可是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呢？”因為與妻子已經(jīng)處于離婚的邊緣，這些針頭線腦的活計他自然不好麻煩妻子，可是自己又做不好，很多時候可能就不得不麻煩連隊的女同事。從他詢問（其實也是反問自己）小艾什么時候才能學會打毛線看，我們可能已經(jīng)十分真切地體會到了他內(nèi)心的無助。[15]

工余時間，丁午的生活還是很豐富的。他比較熱衷的一項體育運動就是游泳，曾經(jīng)在書信中多次提到，甚至要求小艾也學習游泳。1969年5月8日，他告訴小艾：“爸爸身體很好，每天勞動完了，別人睡午覺，爸爸就和沈培叔叔去游泳，一點都不怕累?！本毩曈斡镜氖滓康漠斎皇菫榱隋憻捝眢w，因為長期堅持，丁午的身體一直很好。1970年8月13日，他在信中說：“爸爸現(xiàn)在每天都游泳，游得越來越好了。有一次和好多人一塊兒游了兩千五百米，比從26 樓到報社還遠?。ò职秩ツ赀€游過三千米）游完了一點都不累。爸爸的身體棒極了！”鍛煉身體之余，丁午似乎還有通過游泳磨煉自己意志的想法。11月，天已經(jīng)很冷了，他還堅持游泳，甚至問小艾說：“天特別冷，你還敢游嗎？”（1969年11月2日）可見游泳不僅鍛煉了他的身體和意志，還給他帶來了充實與快樂。

干校期間，丁午在《中國青年報》的同事的兒子梅青曾長時間與他住在一起。梅青比他小22 歲，當時還是個只有16 歲的小伙子。大概是因為梅青的原因，再加上丁午自己藝術(shù)家的個性，他們養(yǎng)了不少小動物，有小狗、小貓、小鳥，還有小刺猬，養(yǎng)的最多的還是狗。他們養(yǎng)的狗里面，有一條大狗，叫“花子”，一條小狗，叫“莉莉”，還有一條叫“黃子”。丁午“很喜歡這條大狗”，有時早上還沒起床，這條狗就來找他了。他從外面放豬回來，這三條狗都會撲到他身上來，“特別好玩”；他寫信的時候，這些狗會在旁邊看著，顯得特別親昵；就是后來他離開養(yǎng)豬場了，它們還常常去找他玩，“一來就爬到爸爸身上來，一看見爸爸就特別高興”。這些小狗大概給他的干校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

1981年夏，丁午與小艾在北戴河

作為一個改造知識分子思想的場所，政治生活在干校的所有工作中應該是最重要的?！鞍滋斐龉?zhàn)天斗地，晚上收工‘斗私批修’。”這句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他們生產(chǎn)生活的真實寫照。由于外界環(huán)境的影響，加上孩子年齡尚小，丁午極少在書信中寫到政治生活。即便提到，也往往是一筆帶過或者使用曲筆。1971年4月12日，他給小艾解釋近期沒有寫信的原因說：“爸爸因為忙，天天開會，就沒有給你寫信，你想爸爸了嗎？”同年的9月4日，他給小艾講了一件很好玩的事：“小艾，你看見過小毛驢嗎？你知道它愛吃什么東西？它最愛吃爸爸的畫。就像小艾吃山楂片一樣，小毛驢把爸爸貼在墻上的畫都給吃了?！比绻涣私猱敃r的歷史環(huán)境，我們很可能以為小毛驢吃的真是丁午的畫。實際情況在《丁午漫畫日記》中有所披露。丁午所在的六連有間空屋專門用來張貼大字報，有段時間貼得滿屋都是。一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許多大字報被撕了下來，遂認為是一起反革命事件。就在人們準備揭發(fā)搞破壞的反革命分子時，丁午無意間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頭黑驢把那些大字報撕下來，嚼著吃了！類似的例子還有1972年的一封信。丁午告訴小艾：“爸爸最近畫了好多畫。在展覽?！蔽覀冎?，干校是不可能給丁午舉辦什么畫展的，所謂的“展覽”，大概又是一些鋪天蓋地的大字報。這些事情小艾當然是無法理解的。

丁午說自己“挺愛表演”，也熱衷于參加干校的文藝活動。最成功的一次應該是1970年國慶節(jié)扮演楊子榮演唱《智取威虎山》了。那一天，他化了妝，穿上用破面袋做成的“虎皮背心”，配上自己用木頭做成的“手槍”，踩著鑼鼓點，大踏步走向舞臺中央，面對著臺下烏泱泱的觀眾，大聲唱起：“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因為這次演出，他在干校獲得了不小的名氣。有時走在路上還會聽見人們小聲說“這就是演楊子榮的”，有些小朋友甚至直接喊他“楊子榮”。

1984年3月，丁 午（左一）、小艾（左二）赴日探親

傷病

受傷生病的時候往往也是最想念親人的時候，哪怕這個親人只是一個8 歲的孩子。在寫給小艾的信中，丁午曾多次提及自己受傷生病的情形，但他很少訴說自己的痛苦，而是盡量把這些事情說得輕松、溫馨，甚至好玩。1970年3月23日，他告訴女兒：“爸爸手還沒有好，差不多每天都扎針，好像一個刺猬。你說好玩嗎？”4月的一天，他殺完豬回連隊時不小心跌到坡下，把腿摔傷了。他就在信里說：“前些天爸爸摔了一跤，腿特痛，走路得用一根棍子。你說好玩嗎？”（1970年4月16日）1969年7月，丁午得了瘧疾，“一會冷得發(fā)抖，一會熱得要命”，“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病好的時候“已經(jīng)瘦得不像爸爸了”！但是他告訴女兒“沒有關(guān)系”，“過幾天一鍛煉，慢慢就會和原來一樣棒了。你說是嗎？”（1969年7月20日）1972年1月，他又得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七天”，最高時燒到39.8℃！在信里面，他著重給女兒描述的不是他生病時如何痛苦，而是同事們?nèi)绾谓o予他關(guān)心和幫助?！鞍职植×耍S多叔叔、阿姨都很關(guān)心，你看桌子上都是他們送給爸爸的東西?！薄昂枚嗤具€常來看爸爸！”最后，他表達了對女兒的期待：“爸爸多想小艾??！小艾要在這兒，就可以給爸爸煮面了。你會嗎？”這里面飽含的不僅有對女兒的思念，也有對生活的感恩與希望。

閱讀丁午描述自己受傷、生病的這些文字時，除了他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始終保持著的那種樂觀精神外，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干校同事對他的關(guān)心和照顧。因為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干校帶給人們的最深刻的想象，可能就是它那種無處不在的嚴峻壓抑的政治氛圍了。在這種氛圍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好像都是劍拔弩張的。但是，丁午的這些漫畫家書，讓人看到了集體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那種團結(jié)互助、溫暖感人的一面。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他回到北京以后，有一年被滾水燙傷右腿，“火辣辣的，疼得鉆心！”都夜里十一點半了，他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一個人走到朝陽醫(yī)院”[16]。治療以后又是一個人回去，“那么短的路程，我花費了四十多分鐘，才回到了家”。躺在床上，身邊只有小艾給他做飯，照顧起居。舉這樣一個例子，只是想說，在我們閱讀歷史的時候，是否應該對某些長期形成的刻板印象保持一定的警惕，對過往的歷史保持一種更加寬容、更加立體的理解與想象呢？

（待續(xù)）

注釋：

[1][4][5][10]蹇艾：《我特別特別地想你》，丁午撰繪：《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1960-1972）》，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版，第73頁、73頁、76頁、74頁。

[2]據(jù)丁午四姐王蘊文（原名蹇蔚華）寫給他們當年奶媽的兒子呂烈俠的信，丁午兄弟姐妹五人。1945年蹇先器因心臟病去世，大概在此前后根津壽枝子也去世了。王蘊文在信中說：“想當初，我父母全不在了。兩個姐姐工作，我和兩個弟弟上學?！碑敃r，“大姐”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姐”（大概依家族排行）已經(jīng)工作，蹇蔚華本人、蹇人斌、“小弟”蹇人鈞還在上學。據(jù)丁午的回憶文章《一毛七和半包香山煙》，他還有個“三叔”曾經(jīng)在清華大學讀書（《丁午漫畫日記》第149-152頁），但是查不到更多信息。值得一提的是，出生于貴州省遵義市老城的著名文學家蹇先艾，與丁午大概同屬蹇氏遵義一脈。在蹇氏家族—搜狐博客《貴州遵義蹇氏簡略家族》中，有蹇先艾的家族譜系，同時提到2005年蹇氏族人遷祖墳于遵義天龍山公墓事。因此事“貴州親友”曾向丁午兄弟姐妹募捐。另外，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蹇姓名人還有生于湖南省慈利縣的革命先輩蹇先任、蹇先佛姐妹。但是，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在各種版本的“蹇氏名人”中，都沒有見到蹇先器、蹇人斌的名字。

[3]汪家明：《碰上了，別錯過——談〈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的編輯出版》，《中國編輯》2014年第4期。

[6]汪家明：《順著筆尖流淌出來的真諦——〈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2013年第8期。

[7]這種說法來自巴金的《“友誼的海洋”》，原話是：“有人因為外國友人把‘五·七干?！Q為‘五·七營’感到不滿，但是我總覺得外國朋友并不是對我們一無所知。”巴金：《隨想錄（第一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頁。

[8][16]《丁午：潢川黃湖干校漫畫（1969-1972）》，河南省潢川縣政協(xié)文史委編，2014年，第141頁、119-120頁。作為共青團中央黃湖“五七”干校系列傳記的一部分，本文所引用的家書均以此書為本，引用時僅在第一處標注文獻出處及所在頁碼，以后均不再另注。

[9]王小妮：《“小艾”：特殊歲月里的童話和證言》，《丁午：潢川黃湖干校漫畫（1969-1972）》，河南省潢川縣政協(xié)文史委編，2014年，第315頁。

[11]丁午：《丁午漫畫日記》，泰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頁。

[12]丁午寫給小艾的這61 封家書，大多都寫明了“年月日”，但也有一些只寫到“月”，有的甚至只寫到“年”。這一方面反映了家書的隨意與親和，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丁午率性的特點。

[13]具體見《丁午漫畫日記》第126-142頁。

[14]沒有寫明“月日”。按照排序和漫畫內(nèi)容看，應該是早春。

[15]其實，丁午與妻子的關(guān)系此時也并非完全形同陌路。在這61 封家書中，丁午20 次提到妻子，反復告訴小艾要聽媽媽的話。他們兩人也有書信往還，還彼此關(guān)心著對方。妻子生病時，丁午告訴小艾：“媽媽病怎樣了？寫信時告訴爸爸。你在家要聽媽媽的話，別叫她生氣，一生氣病就更重了?！保?971年11月29日）妻子還曾經(jīng)給他寄過衣服、糖和表——雖然表根本不會走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