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母親肖晴"/>
肖 星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提起我的母親,還得從我小時候講起。
我有著和大多數(shù)孩子不一樣的童年。在我一歲半那年,父親因病去世,是母親一手把我?guī)Т蟮摹D菚r,母親工作很忙,白天上班,晚上經(jīng)常出去看戲,隔三差五地還要去出差。她一個人又忙工作,又要管我和這個家,實在累不過來。沒有辦法,后來只好把我送進寄宿制幼兒園,從那時起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都是在這種封閉式管理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所以說實在的,我小時候和母親待在一起的時間并不是很多,基本上是聚少離多的狀態(tài)。
寄宿生活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童年。那時的寄宿制幼兒園一般都是每周回家一次,周六下午接,周一一早回,時間最長的是在戲曲研究院的十字坡幼兒園,那時是每兩周才能接一次。因此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周六是最幸福也是最期盼的日子,那一整天我們都會在興奮與焦急的等待中度過。而往往事情并不都能如人所愿,越是期待越會姍姍來遲。每當(dāng)我望著漸漸沉寂而空去的教室,殷切的巴望變得百無聊賴時,母親的身影才會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或許她是想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吧。但也不都是如此,有時母親的朋友或同事也會來幼兒園順帶把我接回家。我記得曾經(jīng)有一回是幼兒園老師把我?guī)У剿依镞^的周末,我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個冬天的傍晚,老師牽著我登上了一輛大鼻頭短車身、上黃下紅的老式公交車,那種車型可能是和有軌鐺鐺車屬于同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吧,在當(dāng)時市區(qū)里都很少見到,估計是屬于郊區(qū)車了,所以印象就特別深刻。
小學(xué)依舊是住校,因為母親經(jīng)常不在家,我漸漸成了母親的朋友、同學(xué)、同事家中的???。六年級時遇到母親出差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因為干部下放勞動,一去就是一年。這期間,母親只回來看過我兩次,每次時間都很短。這一年,我的每個周末幾乎都是在阿姨、叔叔和親戚朋友們家中度過的。周末的生活是輪流制,這周去黃葉綠阿姨家,下周去俞琳叔叔家,再下一周去寶阿姨(倫寶珊)家,再下來是去我大伯家……每個周末輪換著接力下去。那時去的最多的是新華社陸叔叔家,一整個寒暑假都是在他家度過的,和他家的孩子們一起做功課,一起打球,一起滑冰,一起出游……那時的我,就像一片無根的樹葉,一會兒被風(fēng)吹到這兒,一會兒又飄到那兒,沒有定所。
盡管叔叔阿姨們對我都非常好,無微不至地呵護和照顧,就像慈父和慈母,但畢竟和母親分開的時間長了,不免還是有種異樣的感覺,再好也是別人的家啊,每每看到他們的孩子們承歡在父母膝下,有說有笑、熱熱鬧鬧,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家,一種孤寂與酸澀纏裹在一起的滋味徑直地襲向心頭:“媽媽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我常常望著天空,這樣問著自己。其實孩子如此,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的小學(xué)是一所全寄宿制學(xué)校,因為沒有走讀生,所以學(xué)校規(guī)定學(xué)生平時一律不準(zhǔn)隨便進出校門。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剛剛吃過晚飯,老師把我叫到一旁:“你媽媽回來了,今晚不用上自習(xí),趕快收拾東西回家吧?!币宦犝f母親回來了,我高興得差點蹦起來,背上書包,沖出教室,歡快得像是一只飛出籠子的鳥兒,冒著蒙蒙的細(xì)雨,一溜小跑地登上了回家的電車,一路上那個興奮勁兒就別提了,真想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飛到母親的身旁!……那一個夜晚是如此的美好又是如此的短暫,我和母親相依在一起,盡情享受著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歡樂,也為清晨到來的分別而感到憂郁和難舍!
那時學(xué)校管理很嚴(yán)格,學(xué)生是不準(zhǔn)把吃的東西帶進校門的,而我曾例外地享受過一次特殊的待遇。那一次是發(fā)生在我上六年級時的一個下午,班主任劉老師特意走過來把我叫住,讓我課后去她的辦公室一趟。我當(dāng)時有點犯懵,使勁兒回想著自己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錯誤?當(dāng)我惶惶不安地敲響辦公室的房門時,劉老師一邊笑盈盈地招呼著我,一邊從抽屜里摸出一包花花綠綠的糖,并從里面取出兩塊遞到我手上:“這是你媽媽臨走時留給你的,放在老師這兒幫你保管,你每天下午可以到老師這兒來吃糖?!薄皨寢寔磉^啦?我怎么沒看到???”我失望地向窗外張望著暗自在想,為沒能見到母親而感到十分沮喪,老師見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忙叮囑說:“快吃吧,就在這兒吃完了再出去。”我哽咽著慢慢地嚼著母親留下的糖,那糖香香的、甜甜的,從那香甜的氣味中我似乎嗅到了母親的氣息,感受到一種只有依偎在母親懷里才有的溫暖。
還記得小時候曾有一個時期母親工作特別忙,晚上大部分時間都要出去看戲,回來還要連夜趕寫第二天上午討論會的文稿或報告,一寫就是大半夜,有時我一覺醒來,天都蒙蒙亮了,她還在昏暗的燈光下伏案爬著格子,每天幾乎睡不了幾個小時的覺,長期的熬夜工作,使她漸漸地學(xué)會了吸煙,困乏的時候就會吸上一兩支或喝上一杯咖啡。那時我家住的是四合院,母親出去看戲多數(shù)時間都會把我留在家里。北京的老房子土鱉很多,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最怕看見的就是那張著兩片黑乎乎的翅膀,在屋里肆意橫行的飛土鱉,每每看見,我都會被嚇得縮進被子里,豎起耳朵蜷縮著身體,緊緊地用被子包裹住自己,直到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在院子的另一頭響起,我才會安然入睡。當(dāng)然,母親有時也會帶我一起去看戲,這是我最高興的事。她總是會事先把戲里的故事講給我聽,有時也會向我介紹一些很簡單的戲曲常識,比如這個劇種是南方的還是北方的,它有什么比較特別的地方,有哪些受歡迎的演員,觀眾為什么要給他們鼓掌等等,盡管這些并不是我當(dāng)時的興趣所在,但母親還是會怕我聽不懂戲里的唱詞,就一邊看戲一邊把字幕的內(nèi)容一句句翻譯給我聽。散戲之后,有時她還會到后臺去看望演員,也會把我?guī)нM去,我總是被那些花花綠綠的戲服和閃閃發(fā)亮的各種頭飾、帽子所深深吸引,各種刀槍劍戟更是讓人看得眼花繚亂,覺得又好奇又神秘。在回家的路上,我們有時還會到十條旁邊的“森隆”吃碗餛飩,來點小夜宵,感覺特別愜意!
與母親在一起
1965年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開始了中學(xué)的走讀生活,終于可以回家住了??墒呛镁安婚L,一年還沒讀完,“文革”就開始了,于是一切就都亂了套。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68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母親照例吃過晚飯出去散步,不知為什么竟遲遲不見回來,我不時擔(dān)心地看著柜子里的鐘,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才見她緩緩地推開房門,頭上卻纏繞著一圈白白的紗布,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搶眼,忙問及緣由,才知道是被胡同里的一個頑童扔的飛石打傷了頭,好在傷勢并不是很嚴(yán)重??伤自捳f禍不單行,真是千真萬確!一顆揪著的心還沒完全放下來,就聽見院子里響起了一陣急促而又嘈雜的腳步聲,而且越走越近,這聲音最終停在了門口,變成了砰砰的拍門聲,母親推開房門,黑壓壓地涌進來一群人,瞬間站滿了半間屋子,來的都是院里紅旗兵團的造反派!接下來就是一陣翻箱倒柜的折騰,一會兒工夫家就被抄得亂七八糟……當(dāng)晚他們帶走了母親,正式開啟了對她的隔離審查。那一夜,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滿目狼藉的家,不由得心里泛起了陣陣寒意,盡管那時冬天還沒有來臨,可那個夜晚卻讓人覺得格外漫長,格外寒冷,那種冷好像能夠深入到骨髓,直鉆心底,讓人刻骨銘心!
也就是從那晚起,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那一年,我16 歲。每月能領(lǐng)到15 元的生活費,吃飯沒有問題,因為當(dāng)時住的是單位宿舍,有食堂,就有飯吃,不會餓肚子,這是最大的幸事。但每當(dāng)我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就時常會看到那些被打倒的“黑幫”們踉踉蹌蹌的背影,就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母親,她在里面又會是什么樣呢?她現(xiàn)在還好嗎?她這些日子是怎樣度過的?……一連串的問題埋在我的心底。一種強烈的牽掛、擔(dān)心與思念時刻揪著我的心,揮之不去,畢竟母女連心哪!終于有一天我被通知可以去看母親了,當(dāng)時的那種心情就像是一下子被打翻了的調(diào)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瞬間涌了出來,真的無法用文字來描述,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根本體會不到那種糾結(jié)與情感的,又想見又怕見,我不敢想象在見到魂牽夢縈的母親的那一刻會是什么樣子!這一天如期到來,當(dāng)我忐忑地走進東四八條大樓收發(fā)室小屋的那一瞬間,空氣好像突然被凝固住了,眼前的母親竟然和往常一樣平靜地坐在那里,依舊是一身整齊的打扮,然而她那無法掩飾的憔悴和消瘦的臉頰,讓我始終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那天母親只是簡單地了解了一下我的生活情況,要我好好在家照顧自己,最后叫我不要為她擔(dān)心,囑咐我一定要相信黨、相信組織,她的問題最終是會搞清楚的。
對于這段生活,母親后來始終保持緘默不語,我也一直不敢觸及這個敏感的話題,不敢觸碰那埋在心底深處的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痛!
轉(zhuǎn)年,輪到我們68 屆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那一年我們這一屆有不少進工廠的名額,我因為家里的原因報名去了云南兵團,臨走前造反派特批了母親3 天假,回來幫我收拾行裝,于是我授母命去東四寄賣行,當(dāng)?shù)袅怂ㄒ坏囊患ご笠潞蛢芍淮蟛AЩㄆ?,這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家里最值錢的幾樣?xùn)|西了,母親拿著換回的30 元錢,給我買了一身絨衣褲,還有一些肥皂和衛(wèi)生紙等下鄉(xiāng)用的物品。出發(fā)那天,北京站里人山人海,車廂里、站臺上到處都是攢動的人群,就在汽笛拉響、車輪開始滾動的那一刻,那炸雷般的聲響淹沒了整個站臺,我強忍著淚水,使勁將頭探出窗外,拼命地向外搖著手,此刻一起來送行的親戚已哭成了淚人,不停地用手擦抹著眼睛,而一旁的母親卻依舊鎮(zhèn)定地站在那里,向我高高地?fù)]動著手臂,搖著搖著,隨著列車的轟鳴,人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小,也變得越來越模糊……
就在我離京的三個多月后,母親也去了團泊洼的“五七”干校。北京,只留下了一個空蕩蕩的家。
在云南的那些日子,生活很艱苦。一個月工資22 元錢,每月女生一般只要6 元錢的伙食費就夠了,剩下的錢沒處花,因為當(dāng)時邊疆的物資很匱乏,商店里連個針頭線腦都買不到,幾乎沒有什么食品,而平時的伙食又缺乏油水,時間一久,人就顯得特別饞。有一次,我在給母親的信中隨意說了句:“我都快忘記蘋果是什么味兒的了?!睕]想到幾個月之后的一天,我竟然意外地收到了一張母親寄來的包裹單,當(dāng)我打開已經(jīng)破損了的包裹時,幾個壞了的大蘋果赫然從里面滾了出來,那包里還裝了一袋浸透了煤油味兒的肉松和一袋麥乳精。要知道那時的交通很不方便,從北京到西雙版納,火車倒汽車,光單程路上就需要七天時間,所以一個包裹從寄出到收到,一兩個月是常態(tài),再加上山高路遠(yuǎn),一路的顛簸和折騰,到我們手里大部分都沒有太好的下場。所以盡管那次沒能吃上垂涎已久的蘋果和肉松,我還是為自己大大地慶幸了一番,畢竟沒有全軍覆滅,最終落下的這袋麥乳精也還是可以用來解解饞的!若干年后,這件事又被重新提起。有一天,鄰居沛阿姨來家里閑聊,無意中說起“五七”干校的那些事:“你知道嘛,那次你媽聽說你想吃蘋果,周末都沒顧上休息,特意跑到小賣部給你買了好幾斤大蘋果,頂著大太陽,跑到十幾里路以外的郵局給你寄包裹,這么遠(yuǎn)的路,我們光是走都覺得很累,何況你媽還提著這么沉的東西!”誰能想到母親為了我一句無心的話,竟跑了這么遠(yuǎn)的路,就是為了能讓我吃上一口蘋果??!我無語了,悄悄地望著母親,心中盛著滿滿的愛!
“文革”結(jié)束以后,母親的問題得以澄清和解決,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之后我也回到了北京,一家人終于團聚。后來聽說母親被隔離審查時被造反派扣壓的工資也全部得到了歸還,我當(dāng)時還真為之高興了一陣子,畢竟那也是一筆數(shù)目不算太少的收入,誰知母親竟淡然地告訴我說她已將這筆錢全部上交了黨費,而且沒有絲毫猶豫的樣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母親做事的原則?!俺坛幥锵壬唤o我的工作,我一定要把它完成好?!蹦赣H如是說。這句話也一直成為母親心中為之追求的目標(biāo)的原動力。但事情往往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要搞研究工作必須先要有資料,可那時的老藝人都是口傳心授,口口相傳,沒有留下現(xiàn)成的曲譜。巧婦也難做無米之炊!而母親并沒有因此而動搖,為了那句承諾,她甘愿從最基礎(chǔ)的資料工作做起。50年代末期開始,她著手收集程先生的音響資料,從北京跑到上海,再跑到杭州,從廣播電臺再到私家做采訪、收集挑選資料,著實來回折騰了不少時間。70年代初期母親從“五七”干?;貋砗?,被調(diào)去做《京劇大百科》的詞條工作,但她始終不忘己任。70年代中后期,她便利用業(yè)余時間開始了對這些音響資料的記錄和整理,為了方便記譜,她曾一度索性住在了辦公室里,每個晚上和周末的時間幾乎都是在那里度過。后來才從單位借了一臺L-601 電子管的開盤錄音機抱回家,于是,天天下班回來就以錄音機為伴,一句一句、一個音一個音反復(fù)地聽,反復(fù)地推敲和琢磨,每一個腔、每一個裝飾音都要仔細(xì)地核對和修改后再記錄成譜,直到滿意為止。就連拉的胡琴和敲的鑼鼓,她也要一一記錄下來,哪怕是過門中的一個小小的“花”都不肯放過,力求在她筆下所呈現(xiàn)出來的曲譜能最大限度完整、真實地還原和展現(xiàn)程先生的唱腔藝術(shù)及其特點。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經(jīng)過幾年的艱苦奮斗,母親終于完成了程先生所選唱腔的全部記譜工作,于1988年由人民音樂出版社正式出版了《程硯秋唱腔選集》,她也因此成為戲曲音樂第一個采用雙行記譜的人。之后,她又完成了《程硯秋藝術(shù)評論集》的編寫工作,但沒想到的是出版卻成了問題,因為那時許多出版商對此并不看好,認(rèn)為藝術(shù)評論這類書籍的銷量太小,沒有市場自然就沒有多少經(jīng)濟效益。這一耽擱就是好幾年,這期間光是文章中的曲譜就被丟失過三次,個中的艱辛與坎坷只有母親自己知道。后來是京劇基金會的馬少波同志得知了此事,才在他的鼎力支持和幫助下,交到中國戲劇出版社,最終得以完成,前后歷經(jīng)八年的艱苦“抗戰(zhàn)”,這本書終于在1997年得見了天日。
母親工作照
《程硯秋唱腔選集》
《程硯秋藝術(shù)評論集》
母親生活照
母親做事一向認(rèn)真嚴(yán)謹(jǐn),一絲不茍。為了完成“前海學(xué)派叢書”戲曲音樂卷這部分的論文,她從90 多歲一直努力耕耘到了100 歲,至今還在堅持不懈。很多朋友都一再勸她: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要再改了,過去寫的東西那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了??伤褪遣宦牎T谒磥?,50年代正值新中國成立初期,搞研究工作沒有太多的資料可循,特別是關(guān)于戲曲音樂方面,它不像是搞歷史的還有史書可查,戲曲音樂包括中國音樂在內(nèi)能查到的文字資料并不是很多,而且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很少有機會去聽西洋歌劇,也沒有條件去接觸更多的西洋音樂,僅憑著有限的資料和以前在音樂學(xué)院學(xué)的那些知識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白手起家無疑在客觀上使他們受到了一定的限制,而且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時隔六七十年了,再回頭看過去所寫的文章就感到要補充的內(nèi)容還很多,況且時代是在不斷地向前發(fā)展的,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也會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事物、新的思想、新的問題,需要人們不斷地去認(rèn)識、更新、研究和解決,正因為如此,她認(rèn)定了要對自己負(fù)責(zé),要對事業(yè)負(fù)責(zé),要給社會留下更多有用的東西。因此她借著這次院里做“前海學(xué)派叢書”的東風(fēng),對自己過去所寫的文章作了一次全面的整理和修改。她為了搞清一個問題,不惜花大量時間去查閱書籍、記錄卡片,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悶頭工作。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就做筆記;眼睛不好,看不清楚字了,就停下來歇一歇;腳坐腫了,就站起來走動走動;身體不舒服了,休息兩天再接著干,似乎沒有什么困難能擋得住她。她對文章中所講述的一些人或事,哪怕是一條很不起眼的消息都力求準(zhǔn)確無誤,包括時間、地點、出處以及內(nèi)容等等,自己查不到的資料就讓我們幫她上網(wǎng)去查,或去網(wǎng)上買二手舊書回來查,想方設(shè)法地找各種史料來做佐證,她甚至發(fā)動外孫女去國家圖書館、北大圖書館幫助她查找民國時期的舊報紙,務(wù)使每一個問題都能落到實處,不留疑問,大有一副打破砂鍋追到底的架勢。她現(xiàn)在的文章都是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次的修改,光是筆芯都用了不下幾十支!她以百歲的高齡,仍在堅持不懈地努力,為的就是中國戲曲聲樂的蓬勃發(fā)展,從而建立起中國自己的戲曲聲樂學(xué)派。
母親的這種做事認(rèn)真的態(tài)度一直貫穿到她的生活中。特別是在她老年的時候,平時的日常起居都有著一定的規(guī)律,從起床、吃飯到睡覺、吃藥都是按部就班。她的東西從不隨手亂放,用完之后必收好放回原處。雖然她現(xiàn)在年事已高,卻依然保持著這種整潔的習(xí)慣,即便是睡覺也要把脫下來的衣服疊好放整齊,鋪不動床蓋了,就請護工幫著她疊好,起來之后再鋪平整。她洗的衣服都是晾時抻一抻,之后再平平展展地收回去,哪怕是一條小小的手巾也是如此。小時候母親常說,衣服破了一定要及時補上,“穿窮不穿破”,即便是穿再舊、補丁再多的衣服,也要把它洗得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的,這樣人看上去才顯得干凈、利索、有精神。記得以前住四合院的時候,母親還時常指著黃克保阿姨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對我說:“你看,黃克保阿姨的衣服就洗得特別干凈,她洗完的衣服紗子都是透亮的?!弊鍪裁词虑槎紤?yīng)該像這樣,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她的這些習(xí)慣在有的人看來似乎是有點強迫癥傾向,但其實這就是母親的一貫作風(fēng):踏實、認(rèn)真、一絲不茍。
與家人、朋友合影
母親為人正直坦蕩、光明磊落。記得70年代末期,朋友曾介紹我認(rèn)識了一個住在東四的裁縫,那時因為常到她家里去做衣服,有一次我就送了她兩張內(nèi)觀的電影票,一方面是為了表示感謝,另一方面也是想拉近關(guān)系。母親知道這事以后非常生氣,把我好一頓批評,她告訴我做人要本分、正直、坦坦蕩蕩,不做拉拉扯扯的事,叫我不要去學(xué)社會上的那些不良風(fēng)氣,不搞歪門邪道。其實這件事在現(xiàn)在看來可能根本就算不上是個什么事,甚至還有點小題大做之嫌,但母親從來就不喜歡搞這些,我也自覺這種做法非君子所為,從此吸取教訓(xùn),做人做事還是要光明磊落,行得正、走得直。
母親在經(jīng)濟上特別是在接觸到錢的問題上特別敏感,講求公私分明,公是公、私是私,絕不混淆,這是她的原則。她一直以來也有著記賬的習(xí)慣,一方面可能是年輕時為了管家過日子,年紀(jì)大了為了防止老年癡呆(當(dāng)然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不記賬了)吧,而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要有意識地養(yǎng)成公私分明的意識和習(xí)慣。母親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也是這樣教育我的。記得有一回大概是八幾年的時候,我在上海的一個表妹給我寄來40 元錢,托我在北京給她買一件衣服,于是我買好衣服給她寄了回去,過了一段時間,表妹來信問我是不是買衣服還有剩余的錢?我這才想起還有零錢沒有還給人家,為了這件事母親把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她告訴我說,人要活得清清白白,過手的錢財、賬目一定要記清楚,不能馬馬虎虎,更不能稀里糊涂,占人家的小便宜就更不可取,這件事看上去雖小,錢也不多,但“小洞不補,大洞一尺五”,現(xiàn)在不注意小節(jié)將來會犯大錯誤。她還跟我說,馬遠(yuǎn)叔叔在干校的時候管理那么多人的大食堂,但他所有的賬目每一筆都記得很清楚,有條有理,從來不亂,不論什么時候誰來查他的賬,都一分一厘不會錯,她要我向馬遠(yuǎn)叔叔那樣清清白白地做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事。母親的這些話像烙印似的一直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從那時起我便把公私分明作為自己的一條不可逾越的戒律。這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吧,人就是要在不斷的修正和完善自己中才能逐漸成長起來。
母親非常關(guān)心時事政治,關(guān)心國家大事。每晚除了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外,《焦點訪談》《海峽兩岸》《今日關(guān)注》《國際時訊》等都是她的最愛,她還時常把她看到的、聽到的那些有關(guān)國內(nèi)、國際時事講給我們聽,教育我們不要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定要關(guān)心國家和國際上的大事情。有一回,我們用手機讓她跟在美國留學(xué)的外孫女說說話,結(jié)果她卻掏出一張事先準(zhǔn)備好的寫滿字的紙,對著大洋那頭的外孫女逐字逐條地傳達(dá)起了江澤民同志的講話精神,時刻都不忘做好黨的宣傳工作。母親還會時常光顧戲曲和音樂頻道的節(jié)目,關(guān)心和了解戲曲和音樂的發(fā)展及現(xiàn)狀,年紀(jì)再大也要與時俱進,跟上時代的步伐不掉隊。她還對體育頻道情有獨鐘,特別喜歡看球賽,但她只看那種打得贏的球,她能說出兵乓球和女排很多隊員的名字,她有時甚至于為了看一場比賽竟然連飯都忘了吃,說她是乒乓球和女排的忠實粉絲還真是一點都不為過?,F(xiàn)在,即便是到了百歲的高齡,每日除了改寫她的文稿外,母親休息時還會翻翻雜志、養(yǎng)養(yǎng)花,有時也會和老友們聊聊天,照樣是忙得不亦樂乎。
母親常常教育我:做事要有原則,違反原則的事不能做,不能牽就。要嚴(yán)以律己、寬以待人,不要斤斤計較,要學(xué)會容人,等等。母親所給予我的還有很多很多,是我一輩子都受用不完的。
前段時間母親曾對我說,等把手頭上的工作做完了,還想再寫兩篇關(guān)于戲曲音樂方面的文章。我驚住了!不能不為她的這種精神所折服,我只有默默地為她祈禱,祝愿她身體永遠(yuǎn)康健,祝愿她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