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搬進上海新家的第一天,我夢見了北京地鐵。
夢中,我還是20多歲,穿一件白色羽絨服,把雙肩包放在胸前,在上下班洶涌的人潮中抓緊肩帶,艱難挪移腳步。
醒來,我哭了。
我先后在三個城市長居過。
我是安徽合肥人,在安慶上大學,回合肥工作兩年,又去北京讀研究生,此后,一待就是15年。
幾乎我所經(jīng)歷的全部離別,都要花很長時間平復心情。
大學才畢業(yè)時,我只要看見一片水,就會想起安慶的菱湖、蓮湖;剛到北京,在公交車上,但凡聽見有人說一句家鄉(xiāng)話,我就會湊過去套近乎;每一次蒸香腸、炒咸肉,聞見、嘗到合肥的味道,我總會一千遍地問自己,為什么要北上。
沒想到,如今人到中年,還要舉家遷到上海;沒想到,我對北京也生出了鄉(xiāng)愁。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除非必要,幾乎足不出戶,對新環(huán)境、新城市,我沒有想去接觸、熟悉的沖動。
我也不想結交新朋友,而夢不斷重復。夢里,我總在北京的地鐵里趕路。一日,夢中,我終于從地鐵口走出來,撥開人群,我清晰地看見,面前的路牌上寫著“光華路”。
電光火石間,光華路的商場、寫字樓、飯店、小區(qū)、超市、每一盞紅綠燈、每一個拐彎處,劈面而來……
我醒了,被它們砸得很痛。
那天,冷靜下來,我認真地思考,何謂鄉(xiāng)愁。
念舊不是一件壞事,但念舊已經(jīng)耽誤了我的正事。
何為正事呢?是要用平靜的心去開展的每一天,是開開心心、清清爽爽的日子。
是啊,十多年前的我,角色單一,閑暇大把,經(jīng)驗有限,能力不足,從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不適應、發(fā)愁,把時間浪費在負面情緒上,情有可原。但今天不行,我要自救。
我找了一張白紙畫圖,就畫夢中的光華路。我對著一條路列清單,列我究竟在思念什么,思念的那些能否在另一個城市復刻。
光華路是一條直路。
我住在光華路時,經(jīng)這條直路去上班,家和單位都在一條路上。沿途,我會經(jīng)過日壇公園,午休時,我也會去那兒散步。
光華路附近還有朝陽公園、團結湖公園,周末,我家小朋友最喜歡的戶外運動就是去劃船。
我們小區(qū)有一所大型健身會館。對面大學的操場每天傍晚5點到8點對外開放。塑膠跑道上,孩子們嬉鬧,學生們歡笑,老人們打太極,中青年人健步如飛,我也在其中。
大學旁有一間茶館,北歐情調(diào),暗香浮動。全職寫作后,我一周總有幾天在那里寫稿、會客,平均一天能寫2000字。最常會的客,是最親密的4個朋友,兩位是發(fā)小,兩位是前同事。除此之外,就是有業(yè)務往來的各項目負責人,同時開展的項目通常是3個。
光華路上,符合我口味的餐廳有5家:一家湘菜,一家日料,一家自助,一家老北京涮肉,一家意大利餐廳,以賣比薩為主。
一周,我總有一兩天在它們中的一兩家就餐,有家庭小聚,有朋友相會,有業(yè)務往來的便餐。對了,5人以上、半夜才散的飯局一個季度總有那么一回,這樣的飯局不在光華路,而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我從光華路出發(fā)總要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它們大多是我與我的文字交的聚會,不醉不歸。
從光華路出發(fā),如果看病,距離三四公里內(nèi)的醫(yī)院有3家;如果購物,我常去的商場也有3處,兩處就在對面馬路,另一處,要坐4站地鐵,地鐵就連著商場,我在這些商場的電影院看過不下百部電影;孩子的學校、各類興趣班、一去再去的3個游樂園,步行或車程均在20分鐘內(nèi)。
如果外地來客,我會帶他們走固定線路:故宮、中國國家博物館、首都博物館、后海的胡同。
如果時間充裕,往遠,去爬一爬香山,看一看植物園花展;往近,查一查798藝術區(qū)有什么新展覽,人藝或先鋒劇場又演出了什么新劇目。
所以,所謂生活秩序,還原一下,不過就是一張清單、一些數(shù)字。
我在我畫的光華路旁,列著:
1個大學操場、1個健身房、1間茶館。
2個劇院。
3家商場、3家醫(yī)院、3個公園、3個游樂園、3個同時進行的項目。
4個知根知底的朋友。
5家符合口味的餐廳。
7個爛熟于心的景點。
1個季度1次酒局。
每天2000字……
是它們構成了我的安全感、歸屬感,構成了我悠然自得的舊生活。
從下決心那天起,我開始打開“大眾點評”,搜索離我最近的湘菜、日料、自助、涮肉、比薩,決定一周起碼試吃一家。
然后再搜公園,一個公園一個公園,用腳丈量。
原來,離我500米處的A公園,小而精致;離我1500米處的B公園花木扶疏;離我3000米處的C公園,可以劃船;我還發(fā)現(xiàn)了D公園,有海洋世界,海洋世界的白海豚塑像沖著一家商場微笑,而那家商場和我在北京常去的那家是連鎖。
再翻一翻所有衣服鞋帽的商標,搜索我最忠誠的品牌們都在哪些商場。去光顧,去看電影,去體驗兒童游樂園。
在小區(qū)門口的健身房辦卡。
把上海排名前20名的咖啡廳、茶館、書店都體驗一遍,鎖定個人感覺最佳的5扇窗戶、5張桌子,在每一張桌子上試試能寫多少字。有一天寫了8000字,一抬頭,艷陽變成落日。
找到3家各有所長的醫(yī)院,找到向社會開放的大學操場,意外發(fā)現(xiàn)那里沒有時間限制。
借親戚來訪,制定3日游計劃,把景點們一個個踩遍、熟識,爭取下一次像導游一樣脫口而出解說詞。
掌握最新的演出、展覽消息,爭取把文藝地標們像段譽對茶花似的如數(shù)家珍。
和最親密的4個朋友每天在網(wǎng)上交換笑話;把正在做的工作控制在3項左右;加入各種校友群,組織各種聚會,將散落在這個城市不同階段的所有故人、同好、同行召集在一起,分門別類來往。
每周出去見一次客,無論為了工作,還是吐槽。
一個季度去城市的一個角落和文字交喝一次酒,說一說從業(yè)心得。
還是:
1個大學操場、健身房、茶館。
2個劇院。
3家商場、醫(yī)院、公園、游樂園,3個項目。
4個知根知底的朋友。
5家符合口味的餐廳。
7個爛熟于心的景點。
1個季度1次酒局。
每天2000字……
當我按照清單,在新環(huán)境、新城市復刻舊生活,在兩公里內(nèi),可以完成大部分事時,我發(fā)現(xiàn),我過上了和過去沒什么差別的日子。
我把微信簽名改成“四海為家,隨遇而安”。我想,在移動頻繁的年代,隨遇而安是一種最實惠的能力。
人要多了解自己,才能滿足自己;人要多思考自己的生活秩序具體是什么,才能時刻重建生活秩序。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既然選擇了終生都是異鄉(xiāng)人,“安”這件事,就只能自給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