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事實上,我們很難聽清她在說什么。
她聲音那樣小,大概是普通人音量的十分之一。每當她被老師點起來發(fā)言,定然是全場安靜。大家都屏氣凝神,集中注意力想聽清楚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因為通常點她起來答題的老師都會緊接著做一件事情:請另一位同學“復述一下孫妮同學的回答”。
這樣的音量注定了她無法融入集體的喧囂—集體要么是喧囂的,要么就是沉默的。一旦有人開口說話,全班就像一壺坐在火上馬上要燒開的水,在頃刻間沸騰起來。當然,“集體”的概念只存在于下課之后,一旦上課鈴響起,我們便各自為政。
初二下學期,某個陽光普照的午后,她踩著午休結束的鈴聲走上講臺?!稗D校生”,多么偶像劇式的詞,我幻想著,一個桀驁不馴的帥小子,一個我行我素的冰美人,抑或一個不通人情的天才少年,都會是一塊巨石砸破冰面,一滴顏料暈染一碗清水。我強撐起困意,抬起眼皮望她一眼:平平無奇。遂又趴回桌面睡覺去。
我們睡眼蒙眬地等著她發(fā)言,然后例行公事地鼓掌。忽然間,有什么不可捉摸的東西鉆進耳朵里,一個激靈,所有人都清醒了,比最大聲的鬧鈴還要有用。大家都將身子前傾,像是黑板上寫著一道升學必考的高分大題。
時至今日,我依舊找不到一個詞去形容她的聲音,“清風拂柳”這個詞太美,“蚊聲嗡嗡”又頗為怪異,“細語呢喃”則顯得曖昧。但正因此,之后很長時間里我時常會想起她,會斟酌那個還未有定論的、恰如其分的形容詞。也許當某天靈光一現(xiàn)找到了,掛念也就到了盡頭。所幸還可慢慢再尋,慢慢再想。
起初我與她并不怎么說得上話。初中女生有自己的小團體,經過前兩年無數(shù)次的分拆重組,已基本定型。下了課和誰聊八卦,和誰同去洗手間,陪誰去小賣部,都是固定的。和某位從如膠似漆到爭吵決裂到和好如初又到形同陌路的有過,與某位自始至終未言語一句的也有過。這些有緣無緣大部分是隨著老師調配座位而產生的,只不過我與她從不曾坐得近過。
某一日放學,臨出校門時,她忽然推著自行車從后面追上來。
“我有事要告訴你。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告訴你。”她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有人說你壞話,我在廁所聽到的。”
她從來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性情,說出這些話時,她的表情像是比自己嚼人舌根更覺羞愧。
“誰?”
“我不認識?!?/p>
“講我什么?”
她不出聲。
“講??!”
“侮辱誹謗,何堪一聽?!彼f,“反正我不信。”
我決定把她們找出來。她記住了她們的聲音。下課后,我們常一起去洗手間守株待兔,或在走廊上巡回,辨認我疑心之人。
“如果找到了呢?”她問我。
“是誤會,就解釋清楚;是惡意中傷,就追究到底?!蔽一卮稹?/p>
但一個又一個星期過去,我們沒有任何線索。我的那口氣漸漸消了,不再執(zhí)著于為自己平反。而坦率地講,她實在算不得一個有趣的朋友。她謹小慎微,唯唯諾諾,又沒有自己的主見,膽子還很小,從不與人辯駁。而我習慣與人聊天形同辯論,與她著實話不投機。故而在臨時組建的“戰(zhàn)時同盟”瓦解之后,我們又回到平淡如水的同學關系。
往后學業(yè)漸繁,言談更少,直到初中畢業(yè)。我們各奔東西,有了新的旅程和伙伴,慢慢與過去斷了聯(lián)系。
再次得知她的消息,是在7年之后,臨近春節(jié)的某一天。
她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一條眾籌平臺的募捐鏈接里。她已經切除了子宮,但癌癥再次復發(fā),手術及后續(xù)治療費用需要幾十萬元,家中還有殘疾的父親和幼妹。她還不到20歲!大學沒念完,為貼補家用打了好幾份零工,每一天都忙到昏天黑地,最后在路邊疼痛昏倒,醒來時已被病魔判處極刑。
那些描述苦難的字眼從募捐介紹里爬出來,在我腳邊集合,一個疊一個爬高,上升到我的膝蓋,我的腰,我的脖子,最終與我的雙眼齊平,壓迫著我。我知道—又或許我根本無法知道,同情、悲傷,旁觀者所有的情緒,根本比不上親歷者的千萬分之一。我隔著屏幕遙望已覺得胸口沉悶,那么她呢?
照片里是她日常生活中的樣子,她和家人,她和朋友,她穿著軍訓服裝,她在階梯教室與朋友談笑。和我的生活又有什么兩樣呢?從前覺得,致人死亡的疾病離年輕的我們無限遙遠,如今警醒,并非他人恰巧不走運,而是幸運暫時地關照著我們。
我找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再三思量,打了過去。我報出自己的名字,聽見她在電話那頭溫和地笑出聲。
我小心翼翼地同她聊天,斟酌詞句,內心煎熬。她忽然說:“我那時很喜歡你,很希望可以和你成為朋友?!?/p>
她開始自顧自地說起來,聲音輕柔,說那些我并不怎么記得的事。說我在課堂上與老師據(jù)理力爭永不服氣;說我面對班上恃強凌弱的男生面無懼色豪氣沖天;說我們一起路過操場時,籃球砸到她而肇事者不道歉,我發(fā)狠訓人又將籃球丟遠;說我膽子大,說我底氣足,說我說了她不敢說的話,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我一時哽咽,無言以對。幾次張嘴,也想說一說對她的記憶,說我也很喜歡她,說她也曾叫人印象深刻。
我說不出。我未曾將她如同朋友一般存入心底。
初中的同學們因她而久違地集結在一起,為她發(fā)動捐款,也躲在屏幕后回憶往昔,追憶青春。聊著聊著,不知誰說起她轉學到我們班那天的情景。
那天下課后,教室里正此起彼伏地熱鬧著。呼喊、追逐、嬉鬧、喧囂,像是為了彰顯存在感,一個人的聲音總試圖蓋過另一個的。她插不上話,就靜靜地在座位上坐著。忽然,她身邊的人好像問了她一句什么話。
接著,她驟然成為世界的中心。從她所在的那個角落開始,一種神奇的默契蔓延開來,靜默如水波般層疊有致地擴散。不知不覺我們都安靜下來,像發(fā)覺老師悄然立于門后那般。直到有人意識到這場面太過奇異,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回想起曾聽過的一個故事:無論貼多少“請大家腳下留情”的標語都會被人踢壞的鐵門,換成脆弱的玻璃門之后,反倒可以安然長存。那些年少時扯破了嗓子想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如今大家根本無從記起;但那個用小小的氣聲講話的人,卻如同一道抓痕落在心里。
后來我偶爾在微信上和她聊天,聽說她手術還算順利,也約定好等她痊愈就去看她,一起回我們的初中去。我們沒有再聊起當初的“戰(zhàn)時同盟”。我想那個“背地里說我壞話的人”,或許只是如同調配座位一樣,是我和她產生交集的一個契機。
再后來,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家人回我消息。她有時已經睡著了,有時去做某種檢查了,之后又有一場手術。那年春節(jié)結束之后,我又忙碌起來。兩個月后的某一天凌晨,我躺在床上玩手機,刷到她的微信“朋友圈”,一個激靈坐起身。
是她妹妹發(fā)的,說她已于昨日去世,多謝大家關心。
晴天霹靂。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切實嗅到死神的氣息,惶惶然不知所措。
我還沒來得及去見她,沒來得及回憶起她最閃耀的時刻,沒來得及親口對她說“我覺得你也很厲害啊”。
初中同學在群里為她哀悼。因為她,七零八落的我們又重新有了交集。一位曾有幾分交情但已許久不聯(lián)系的同學突然私聊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關于你的。我曾在廁所里聽到有人說你壞話?!?/p>
我心里一緊:“什么時候的事?”
“不止一次。但最后那次是初三上學期?!?/p>
原來確有其事。那時我與她的“戰(zhàn)時同盟”早已瓦解。
“講我什么?”
“講你性格乖張,講你目中無人,講你兩面三刀,講你勾三搭四……你還要聽?我翻翻成語詞典再給你尋?!?/p>
我氣笑了。
“看見是誰了嗎?”
“我當時在隔間里,沒看見是誰。我總是等到她們離開了才敢出來,怕對方是我認識的,且知道我與你交好……我沒膽子出來幫你消災擋難。”
對話框提示“對方正在輸入”,于是我靜默地等。
“但最后那次,她們講著講著,隔壁忽然插進來一個聲音,平地驚雷一般,吼道:‘她才不是那樣的人!你不知道那個瞬間她有多威武,整個世界都清靜了,真叫人忍不住拍手稱快。”
我頓住。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那樣的聲音。明知是扯破了嗓子在喊,但發(fā)出的聲音還是很??;雖然聲音那么小,但就是把其他所有聲音都鎮(zhèn)住了……是她吧?”
還能是誰呢?還有誰竭盡全力也只能發(fā)出那樣微弱的聲音;而即便聲音微弱,她也還是用盡力氣在說。那個謹小慎微、唯唯諾諾、沒有主見、不敢同人辯駁的不起眼的女孩子,曾經鼓足了勇氣維護我。
她暗淡地中途出現(xiàn),又先于我們悄然離場??伤⒎菑牟辉l(fā)光芒。
眼下又是一個冬春之交,我被困在家中,近兩個月足不出戶。起初我惶恐、憤怒,情緒反復,后來渾渾噩噩。直到今天我又想念起那個我無法形容的、能讓喧鬧平靜下來的聲音;想起那個下午,當她開始說話時,教室里默契地安靜;想象自己躲在廁所的隔間里,默不作聲忍受著旁人的竊竊私語時,那個聲音突然跳出來,發(fā)出渺小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