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店堂里仍然空空蕩蕩。廚師無聊地對老板說,耍兩把?老板說,好吧。
可是牌局需要四個人,于是廚師喚來兩位女子。
玩的是一種“推棋”的賭局。賭具是普通的象棋,一人做莊,三人押錢。廚師掏一把銅錢,分給兩位女子。他說你們先去洗洗手,洗出好手氣,讓我多贏掌柜點兒。
兩女子說好。垂了眉,去廚房洗罷手,回來,再垂眉坐下。
當(dāng)然是老板做莊。他開始分棋,每人四顆。廚師把分給自己的四顆棋子反復(fù)地看,配成兩對,往桌上一拍,說,杠子頭,對子尾!然后再幫兩位女子把棋配好,也拍到桌上。她是五四頭,象對尾。廚師說,她是兵對頭,炮對尾,應(yīng)該有兩門吃掉你吧?廚師沖老板嘿嘿地樂,胡子上的米粒隨著他的表情歡快地跳躍。
老板煩躁地將手里的棋子推開。他說全贏,三門全贏。他開始數(shù)錢。銅錢在他手里發(fā)出極不情愿的脆響。
老板數(shù)完錢,洗了牌,重新分棋。他說這饑荒還得鬧到什么時候?都三天了,竟沒來一個顧客。
廚師沒有搭話。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里的棋子上。他笑著說掌柜的這次你還得輸。他攤開棋子,怪叫一聲,紅仕頭,皇帝尾!
老板苦笑著搖頭。
接著廚師幫一位女子看牌。這次她的手氣很差,點數(shù)很小。廚師說你這什么爛牌?……可惜了你這手。你這手怎么長這么好看?
的確。那是雙非常好看的手。手指修長,皮膚白皙,很薄,很嫩,近似透明。廚師說我還真不相信你以前是干農(nóng)活的。干農(nóng)活的能有這般好手?
女子怯怯地說,是干農(nóng)活的。
廚師就又看另一位女子的手。那手同樣纖細修長,晶瑩剔透。廚師說你也是干農(nóng)活的?
那女子說,我以前是魯老爺?shù)难诀摺?/p>
廚師說你是誰的丫鬟都沒有用。饑荒年,都這樣。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冤?
兩位女子一起說,不,不冤。
廚師就笑了。他沖老板說,開牌。
仍然一賠三。老板的手氣很差。他再一次數(shù)著面前的銅錢,一枚一枚,數(shù)得仔細。忽然他停下來,因為店里來了客人。
是一位身穿長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提著長袍一角,搖搖晃晃跨進店門。賭局被打斷。廚師帶兩位女子退回廚房。老板微笑著迎上前去。
來了您哪!老板說,客官從哪里來?
男人沒有回答老板的話。他顯得非常疲憊,也許是因為勞累,也許是因為饑餓。一襲長衫掛在他的身上,空空蕩蕩,像一個難看的蟬蛻。有牛羊肉嗎?男人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板。
有有有,當(dāng)然有。老板接過銀子,轉(zhuǎn)身朝廚房喊,聽到了嗎?……別讓客官久等……可以先上一只蹄來!
廚師歡快地喊,好咧!
中年男人坐在那里,突然感覺不大對勁。他想起那女子哀怨的眼神。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竟鉆心地痛。他蹦起來,沖進廚房。他大吼一聲,住手!
晚了。廚師的菜刀已經(jīng)剁下。血花燦爛。
一只玲瓏剔透的美手,跌落地上。那手用了五根纖纖玉指,靈巧優(yōu)雅地爬行。那手爬到男人面前,停下,然后攀上他的鞋子。那手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袍角……
配合手的動作,那女子淺笑著說,客官……
(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崇禎末,河南山東大旱蝗,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割羊豕。
周氏之祖,自東昌販歸。至肆,午后。屠者曰:“肉盡,請少待。”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來”。急出止之,聞長號一聲,則一女已生斷右臂,宛轉(zhuǎn)地上……)
選自“周海亮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