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靜

天氣熱得發(fā)燙，天空在燃燒。有人往柏油路上放了幾個雞蛋，一會兒就冒煙烤熟了。

度假村里涼爽而舒適，我在這里休息時，想到了師姐羅開鳳，不知她雙休日在干什么。于是我電她，邀她來此放松。師姐在電話里告訴我，她正在市圖書館查找有關犯罪心理學的資料。唉，干我們這行的難得有休息日，師姐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休息日竟在圖書館查資料，真令我這個師弟汗顏。但她還是難拒我的邀請，不一會兒就騎著單車來了。

趙安，你真是活得瀟灑，就不怕自己腦滿腸肥？師姐見了我就譏諷起來。

我急忙說，知道師姐喜歡騎單車，度假村有一條長長的林蔭路，我今天想陪師姐騎單車過把癮。

羅開風笑道，你這張嘴能把死人說活，當初沒去當相聲演員，真是虧大了。

我只笑不語，度假村有成排的單車，就是供游人騎行的，我選了一輛藍色的，與師姐紅色的單車色調相配。當我們騎進林蔭路的時候，剛剛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由遠及近的滾滾悶雷，讓我猶豫是前進還是后退。

師姐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她抬頭望著遠處說，雷電快到了，空氣中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讓胸部發(fā)悶。你知道嗎？每道閃電有10億伏電壓、10萬安培的電流和5萬華氏度的高溫，我們還是躲一躲吧，不要跟大自然抗爭了。

師姐，你的知識面真是太寬廣了，怎么什么都懂呀？我忍不住說。

羅開鳳不以為然地一笑說，不要總夸別人，總夸別人就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懂嗎？

這時，天空一道閃電劃過，我渾身激靈了一下，忽發(fā)現(xiàn)前邊不遠處有一座小木屋，于是拉著師姐闖了進去。木屋里有兩排長椅子，大概就是供游人休息用的，我和師姐坐下，窗外視野所及之處，暴雨云翻卷而來。師姐說，看到兇猛的暴雨云，就會讓人感到自己很渺小。我還未及接話，雨就伴著閃電雷鳴從天而降。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大半個時辰仍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和師姐就這樣直愣愣地望窗外，盼著雨停。我忽然想聽她說點什么，關于偵案，我直覺她是很有天賦的，便恭維道，師姐，你不覺得自己的偵案能力是一種天賦嗎？

羅開鳳轉身打量了我一眼，又在恭維我嗎？

不是，真的不是恭維，我的確感覺師姐有天賦。

羅開風淡然一笑說，其實，天賦是一種很詭異的東西，一旦時機成熟，它就會不動聲色地發(fā)揮出來，就像某些讓人上癮的毒品，剛接觸時仿佛好友，久了才知是個暴君。

這話怎么解釋？我真有點聽不懂。我坦率地說。

文學語言，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你要多看書?。×_開風用中指彈了我的腦門兒一下，想不到一個女人的手勁這么重，我的前額立刻呈現(xiàn)了一個紅印。

我摸著額頭說，好痛呀！

羅開鳳朗聲笑道，我是學校的拳擊冠軍，你難道忘了嗎？

我恍然大悟，將從前的記憶一下子鏈接起來了。不由問，師姐，你說兩性之間的根本區(qū)別是什么呢？

羅開鳳毫不猶豫回答，男人喜歡假定事情，女人往往不會。

能舉個例子嗎？我想讓師姐打開話匣子，繼續(xù)問。

羅開風望著窗外說，看這雨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停的意思，那我就給你講一個在基層派出所時經(jīng)歷的案子吧，其實，人們總希望給人生中的破事兒找到理由，有時候就是沒有理由。

我催促說，師姐，你快講吧，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羅開鳳望著窗外的雨，陷入一種沉思之中，當她開口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如下的故事。

21世紀初的某一年，關先生主演的一部電影轟動大江南北，片中他扮演一個警察。

第二年，關先生主演的一部電影在國外榮獲金熊大獎，片中他扮演一位醫(yī)生。

第三年，關先生主演的一部電影在國內外創(chuàng)票房最高紀錄，片中他扮演一位資本家。

就在關先生攜著他的光輝業(yè)績在群星閃爍的影壇熠熠放光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他暈倒在攝影棚里。醫(yī)生診斷的結果是他必須換一顆心臟，否則他的生命將難以維系。

接下來的若干歲月，關先生便陷入了對生命的拯救階段。

關先生是個有錢的人，數(shù)十年的影業(yè)生涯使他的經(jīng)濟有了可觀的積累，他的片酬所得足可以讓他消費三輩子。他精力旺盛的時候，從未對自己的生存前景產(chǎn)生過憂慮，一切都不在他的眼中，除了電影。即便是電影，他也要挑挑揀揀，他在藝術圈中是一位杰出的表演藝術家，一般的角色很難打動他。他選中的角色必須是能在觀眾中引起波瀾的，抑或是拿大獎的，否則他絕不肯在平庸的角色中浪費自己的才華。他從藝的座右銘就是：流芳百世。

眼下，關先生什么都顧不上了，他需要的是一顆心臟，這顆心臟會使他的生命恢復到從前的健康狀態(tài)，會使他在任何角色面前保持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的清高，會使他在演藝界如星星一樣光輝閃爍。然而，就是這顆心臟，卻跟他搗蛋起來，它左右著他的一切，使清高不凡的他再也無法驕傲地在閃爍的群星中放光了。

現(xiàn)代科學已經(jīng)發(fā)達到用人體細胞克隆人，現(xiàn)代醫(yī)學也已經(jīng)發(fā)達到能將人壞死的器官移植置換，應該說關先生趕上了好時代，這個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時代使他的生命可以用錢來維系，使他壞死的心臟能夠再植再造。

這是關先生的福氣。

在等待移植心臟的過程中，關先生始終處于陰陽兩界，他清醒的時候便回到了陽界，昏迷的時候就到了陰界。也許他的時間真是不多了，因此在他清醒的時候，他就極力回憶從前，試圖在回憶中找到生命的奇跡。

醫(yī)生說，在所有器官的移植中，心臟的成活率是最低的，花費的代價也是最高的。

關先生記住了醫(yī)生的話，他示意醫(yī)生，他是不怕花錢的，他要的是生命的健康，對他來說，眼下錢只是購買健康的工具。

關先生是個沒有家室的男人，他的錢大多是自己消費，偶爾送給同胞兄妹一點，數(shù)額少得可憐。因此，關先生便有了很可觀的經(jīng)濟積累，這筆積累現(xiàn)在真正是派上了用場。

在心臟移植的前夕，關先生要經(jīng)過血樣化驗等一系列的身體檢測，購來的心臟稍有一點不適應，成活的概率就幾近于零。這是一項縝密又細膩的工作，醫(yī)生的半點疏忽和患者身體上的稍微不配合，都會使前邊所做的努力功虧一簣。

關先生只要清醒的時候，他的行動就要受他的意識支配了。這個時候他會看見有個白衣天使始終陪伴在他的身邊，這讓他的情緒出現(xiàn)了亢奮。關先生是個離不開女人的藝術家，在他的演藝生涯中，每一部影片的拍攝過程都是他情感的放縱過程，他會和影片中的女主人公成為最親的密友，這方面連導演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技高一籌。一般而言，導演與女主角談情說愛非常正常，導演用權力收買女主角的姿色，女主角心甘情愿當他的性奴。男主人公跟導演相比顯然分量不夠?？申P先生偏是個喧賓奪主的男人，他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會有令人垂涎的花邊新聞。常常是一部影片結束了，他和導演的關系也惡化起來，這樣的惡化要等到下一部影片到來的機會，他才能重新構筑一個人際關系網(wǎng)。

關先生憑著他的表演才華從來都是不服輸?shù)?，不服輸?shù)年P先生終于輸給了醫(yī)院，輸給了病房?，F(xiàn)在他被病房俘虜著，醫(yī)生和護士的醫(yī)療器械就像槍一樣抵在他的脖頸上，他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懦弱，如此馴服，如此心與愿違？他的一生從來都是風卷殘云，無往不勝。

關先生有點悲涼，真正的悲涼。這種悲涼是發(fā)自心底的，從里到外的，于是有一滴淚蜿蜒著從他的眼睛里爬出來，秋蟲一樣噬咬著他的面頰。關先生忽然之間就被莫名其妙的往事包圍了。

關先生出演的第一部電影是一名警察，警察足智多謀，在追捕一名歹徒的過程中又英雄救美，美人懷著感恩的情結愛上了警察，當警察也愛上美人時，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令警察手足無措。原來美人白天是某公司的職員，夜里竟是酒吧的三陪……翻云覆雨的現(xiàn)實，無奈的人生，被關先生表演得淋漓盡致。電影上映以后，關先生一度成為女人心中的偶像，也成為男人效仿的英雄。不管關先生在哪里出現(xiàn)，都會被影迷們窮追不舍，一位崇拜他的發(fā)燒友女孩兒，竟一路跪拜在他的面前，拽住他脖頸上的圍巾不放手，差點要了他的命。男人的確喜歡女人崇拜自己，但這種崇拜一旦達到不顧后果的癲狂，就令男人生畏了。關先生悄悄躲到了鄉(xiāng)下，租了一間農(nóng)民的房子輕松自在地休息了一段時間。鄉(xiāng)下四野的清風，澄澈的泉水，傍晚房頂?shù)拇稛煟S乳肥臀的女人……在關先生的眼里就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畫，使他忘情和激動。他真就操起了畫筆，畫一幅水墨的鄉(xiāng)村，山、水、樹、鳥、牛、羊，還有女人的肥臀，在他的筆下都變成了美好的意境。關先生至今記得他完成那幅畫面以后的奇遇，那是清晨的山村，他拎著水桶去井邊提水，有位姑娘迎面走來，素花小襖，兩條發(fā)辮，一雙盤帶布鞋，這樣純樸大方的美只在山清水秀的鄉(xiāng)下尋覓，都市里是永遠都不可能找到的。關先生感到眼前的姑娘就像仙女從天而降，他驚訝地站在路旁，看那姑娘從自己的身邊悄然而過，他發(fā)現(xiàn)姑娘盡管沒有抬頭看他，臉卻紅了，緋紅的臉頰就像早霞的反光，媚而不妖。關先生再也無心打水了，他扔下水桶，一路追逐姑娘。后來，他們就有了關在房間里的故事。再后來，關先生返回城里，又出演了一部電影，這段故事很快成為陳年舊話。若干年后，歌壇上有了一首歌《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關先生初聽這歌的時候，渾身一驚，繼而淚流滿面。他發(fā)現(xiàn)，小芳就是他在那個鄉(xiāng)村的早晨路遇的女孩兒，她給了他最純真的情懷，這樣的情懷，他以后再也沒有遇到過。

關先生把視線從窗子上收回來時，心里忽然產(chǎn)生一種孤獨感。他需要小芳的撫慰，小芳的溫愛，小芳的悄聲細語……可是小芳又在哪里呢？直到如今，關先生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真正孤獨的人，他需要溫情的時候，他的身邊連一絲溫情的風也沒有。

記憶是階段性的片段，這些片段足以溫暖凄冷而雪白的病房。關先生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不敢動，也不敢讓自己產(chǎn)生激情。護士小姐通過他的面部表情和監(jiān)測數(shù)據(jù)判斷他的身體狀況，等待關先生的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手術，成功與否都將是醫(yī)學史上空前的大事情。

關先生清醒一段時間，很快又進入了睡眠，那漫長的睡眠，好像是無底的洞穴，吸引他的靈魂游移。

關先生的靈魂游進一家古老的醫(yī)院里，醫(yī)院是哥特式建筑，直抵蒼穹的尖頂上，一群燕子在傍晚的黃昏弄出一些動靜。

這是關先生主演并獲得金熊大獎影片的外景地，他在這古老的醫(yī)院里扮演一位外科醫(yī)生，與他搭檔的女主角是一位護士，年輕漂亮充滿活力的護士使他的表演涌動著一種質的張力，當他在國外的領獎臺上捧起獎杯時，他特意對觀眾說：特別感謝安小姐在這部影片中給予我的熱情。

而此時，安小姐正在國內的外景地拍攝另一部影片，她跟關先生早就不來往了，關先生在國外媒體發(fā)表的任何輿論都與她無關。影視圈內傳聞說，安小姐本來是愛關先生的，她與關先生，不是感情上的瞎玩?？墒莾扇讼嗵幰院螅l(fā)現(xiàn)關先生的主體意識十分強烈，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要依著他的意志去做，就連床上的動作都必須按照他的規(guī)范。有一次，安小姐跟關先生說，你真讓人受不了。關先生忽然翻臉說，受不了別受啊，我也沒讓你受??！他的變臉，就像川劇的紅黃藍白，是瞬間的，捕捉不定的，令人猝不及防的。

安小姐流下淚說，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一副嘴臉。

關先生越發(fā)揚揚得意說，是啊，就是這樣的嘴臉，偏有一些賤女人沒命地愛我！

安小姐厭惡地看看他，再也不想跟這個狂妄的男人廢話。

電影封鏡的時候，安小姐離開劇組跟每個人都打了招呼，特別是導演，安小姐覺得自己感覺最好的人應該是導演，但關先生對她的迷惑竟使她跟導演失之交臂。安小姐對關先生是怨恨的，不打招呼也很自然。

關先生心里十分在乎安小姐，他的狂傲又使他無法表達留戀她的心情。他就在安小姐走后的當晚，請劇組的幾位同仁喝酒，借著酒的醉勁，說了安小姐一大堆壞話。后來，這些壞話讓安小姐知道了，竟沒做出任何反應。關先生深知，最大的輕蔑就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安小姐在心里是蔑視他的，關先生便在金熊大獎的領獎臺上說了那番帶有致歉性質的話。他以為安小姐會在媒體上有所表示，誰知她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依然沉默在外景地。這一招，對關先生來說是最狠的，他不怕別人跟他暴跳如雷，就怕別人對他沉默不語。他輸了，像個賭徒似的輸了。那段時間，他心里始終不忘安小姐，安小姐就像一個暗影在他的心里揮之不去。關先生本來是個十分忘情的男人，偏偏安小姐讓他動心了，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莫非這就是愛？

關先生的大腦突然出現(xiàn)了空白，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護士在監(jiān)測器上發(fā)現(xiàn)了異常，迅速跑了過來。關先生聽到護士的腳步聲，意識又蘇醒了，他喊了一聲“安小姐”，目光就在病房里游移開了。護士自然不明白他喊安小姐的意思，便微笑著示意他別動。關先生還想對護士說話，可他的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醫(yī)院準備給關先生動手術的前夕，接到了有關購買心臟的信息，一位死囚臨刑前提出捐獻自己的全部器官，這就使關先生的手術有可能提前。醫(yī)院上下為此而忙碌起來。

關先生正式動手術之前，身體的一切都是平穩(wěn)的，但誰也無法預料他進手術室以后是否仍如目前的狀況，這連關先生自己也沒底。按他自己的想象，他的胸前要劃開一道接近一尺長的口子，塹壕一樣，然后他的心臟被人從塹壕里挖出來，再把別人的心臟安裝進去……關先生弄不清楚，這樣的折騰過后，他的生命即使延續(xù)，還屬不屬于自己呢？想到丟失生命，關先生陷入了一種恐怖之中。他的情緒出現(xiàn)了對生的留戀狀態(tài)，他極力挖掘著自己的記憶，讓生命的存在具有非凡的價值。

他想起他主演的第三部影片，在那部影片里，他扮演一位大資本家。接這個角色之前，關先生充滿了表演的信心。他的父親在30年代曾是家具公司的老板，盡管本質上屬于暴發(fā)戶，但“文革”中接受批判的時候仍然定性為資本家。就出身而論，關先生屬于資本家的后代，他飾演資本家，應該是輕車熟路的。導演找到關先生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就接受了這一角色，一周之內便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他甚至跟劇組的后勤人員提出了一些應該注意的細節(jié)：諸如西裝的袖子要比內衣短一寸半啊……這些細節(jié)，原是被劇組忽略的。而懂得內情的人都知道，細節(jié)的真實往往是藝術的水準，高水準的藝術品從不忽略細節(jié)。

關先生飾演一位虛偽的資本家，就像茅盾小說《子夜》里的人物，這個資本家表面上不在乎錢財，而內心里對錢財?shù)呢澙烦^了任何人。關先生把他的慳吝貪婪表演得惟妙惟肖。這個資本家晚年的時候，雇了一個小保姆，小保姆來自鄉(xiāng)下，年方十八，生得水靈，也會做家務。關先生不知不覺喜歡上了她，當然，他喜歡的只是她的青春。而她的出身是被他大大地看不起的。關先生將小保姆和諧以后，既不想在她的身上多花錢，又怕她跑掉，于是就每天想計策折磨她。有回小保姆去買雞蛋，上樓時不慎跌碎了一個，資本家說，那你就把那個碎雞蛋吃掉吧。小保姆只好趴在樓梯上將四濺的雞蛋吸吮干凈。女演員在做這個動作時，淚流滿面，蛋黃蛋清將屈辱涂滿了她的臉。電影上映后，許多觀眾都被打動了，觀眾和演員一起共鳴，一起流淚。那個女主角，雖然剛出道，藝術感覺出奇的好。關先生在整個拍戲的過程中幾乎與她形影不離，把導演嫉妒得直罵娘。

關先生本來是準備跟這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兒過完一生的，在與她相處的那段時間里，他沒想過其他的女人?？刹恢獮槭裁?，女主角在拍完戲后還是離開了他，這讓關先生很難堪，也很沮喪。在愛情上，他是個從不打敗仗的男人，可他的身邊卻沒留下一個女兵。

直到今天，關先生躺在病房里，對身邊的一切都無奈時，他才真正從內心里感到自己是一個敗將。他的心靈又不平靜起來，便有一滴淚緩慢地從他的眼角爬了出來，蜿蜒曲折，河流一樣彌漫在他的臉上。

護士從監(jiān)測器上又發(fā)現(xiàn)了不正常的情況，便匆匆走了過來。年輕的護士永遠是一張溫情的笑臉，這讓關先生感到安慰，好像有一束陽光從窗口伸出來了一樣，他的哀傷立刻不見了。他就在這平靜的時光中，欣賞著舒伯特的小夜曲，當然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旋律，他的房間不能出現(xiàn)任何使情緒波動的音響。然后，他睡著了，靜靜地。

關先生終于熬到上手術臺這一天了，他身體里的所有精神和元氣都要應付胸前的刀口，醫(yī)生就要在他的胸前切開一道深谷樣的孔道。

上手術臺之前，關先生顯得異常平靜。但他的腦海始終處在回憶的沸騰狀態(tài)，他飾演的每一個角色都讓他回味無窮。就說那個警察吧，他怎么也沒想到風流倜儻的他穿上警服以后逼真得跟現(xiàn)實中的警察一模一樣，以致在拍片的整個過程中，始終感覺自己就是真警察，追捕歹徒的時候，他是那么穩(wěn)準狠地與之周旋和搏斗，差點把飾演歹徒的演員胳膊扭折了。事后，飾演歹徒的演員說，哥們兒，你可真夠狠的，把我往死里整。

關先生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千萬別怪我狠，你要怪警察狠，是警察要把歹徒置于死地。沒看見那個時候的我嘛，別說裝束是警察的，就連心思都是警察的，我只想把警察的使命完成好。

關先生的使命感使他成功地塑造了警察這一角色，為此他奪得了電影界的最高榮譽。許多年里，只要他在公眾中一出現(xiàn)，老百姓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驚呼：警察，人民警察！

關先生享受著這一特殊的榮譽，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警察還是關先生了。

還有，那個資本家老板，關先生飾演這個角色的時候，本來是不以為然的，誰知給觀眾的視覺竟是他成功地扮演了一個資本家。觀眾對這個資本家的怨恨全部集結在他身上，有段時間，只要他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有觀眾用白眼挖他，甚至往他的身上吐唾沫，特別是女性，好像要為那個被他玩弄的小保姆討回公道一樣。關先生為此苦悶了許久，有一年多的時間不敢在公共場所露面。熟悉他的人一提到資本家，關先生就反感，他甚至對那個國際大獎也不感興趣起來，直至他又接了一部新的片子，飾演了一個新的角色，他才漸漸忘記那個資本家角色帶給他的尷尬。有一天，他在浴室里洗澡，光裸的他面對墻壁的鏡子，忽然認清了自己的全部，鼻子、眼睛、嘴巴、手臂、大腿直至五臟六腑，他只屬于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盡管他把那些角色演得惟妙惟肖，他個人的真實是無法取代的。

現(xiàn)在，關先生身體里最重要的真實器官心臟卻要被別人的心臟代替了，也就是說他的身體已不完全屬于他自己，他可以憑借別人的心臟想人非非，構想一個再也不屬于關先生的生活空間。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現(xiàn)代科技，將一切不可能的東西都變成了可能，連機器人都可以代替情人的角色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也可以在網(wǎng)上戀愛了……關先生想到這些似有點亢奮，還是活著好啊，哪怕要付出艱辛和代價，但畢竟是人間的沸騰。想到人間的美好，他對死亡之約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那一定是一條十分寂寞而黑暗無邊的路，在那條路上，沒有歡呼的人流，也沒有美麗的鮮花，更沒有動聽的音樂。那是一條被死神和惡鬼牽住的紐帶，他的生命就拴在這條紐帶上，往前走一步，就是嚇人的地獄……關先生渾身抖動了一下，似有了非凡的精神，他睜開眼睛對周圍的白衣天使說，不管花多大的代價，你們都要保住我的生命。

白衣天使們微笑地看著他。

關先生就這樣被微笑送上了手術臺，而后他就進入了無知的麻醉狀態(tài)。

手術進行了數(shù)小時，關先生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精神和氣色都證明了手術的成功。兩天以后，關先生突然出現(xiàn)了心力衰竭的現(xiàn)象，他的呼吸急促，面色青黃，關先生感到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到了，那些屬于他的輝煌以及帶給他的財富和榮耀都將隨風而逝。他絕望地看著白衣天使，費力地張開嘴，喃喃了一句話，聲音微弱，在場的白衣天使大都沒聽清楚，但從口型分析，大概是這樣一句話：生命最需要的僅僅是自己的一顆心。

羅開鳳將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問我，趙安，你猜這個男明星關先生到底死沒死？

我說，他都交代遺囑了，那肯定是死了唄。

錯，你又錯了，他沒死，經(jīng)過搶救，他奇跡般復活了，但他變成了與從前完全不同的人，雖長著一張明星臉，可那顆心臟卻是死囚的心臟了，他的藝術氣質漸漸退化，再也無角色可演，欲望讓他淪為賭場的狂徒，他因此迷上了一位女老板，這位女老板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都有她開發(fā)的樓盤。

他與女老板是怎樣相識的呢？結局又如何？我急著問師姐。

羅開鳳瞟了我一眼說，你別那么心急好不好？聽我慢慢說嘛。

我只好禁口，聽師姐細細道來。

女老板是關先生的鐵粉，她在香港開發(fā)了一個高品質樓盤，開盤那天，她準備請關先生當形象大使。關先生當時正在手術臺上，而且生命危機，狗仔隊突然放出風說關先生已經(jīng)死了，女老板得知消息后，關在屋里哭了大半天，還為關先生設了小靈堂，并讓公司里的員工都到靈堂里去哭，有位女員工哭得最厲害，女老板差點為此吃醋，后來得知女員工的父親剛去世，她想起自己的父親來了，女老板這才善罷甘休。不久，關先生身體痊愈出院，媒體曬出了他的美照，女老板驚訝之余又暗自歡喜，她在第一時間就設法跟他聯(lián)系上了，想不到關先生竟一口答應了她的要求。

當然，女老板給的出場費也不菲。

女老板見到關先生的時候，感覺他不完全像電影上的那個男明星，又說不出哪里不像。曾經(jīng)，他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就將她徹底征服，那時她只有十六歲，正是青春的欲望蓬勃初綻之時，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看他主演的電影，搜集他的碟片和在電視新聞上尋找他生活的足跡。一天，本市新聞報道說關先生來了，下榻在靠近湖邊的五星級酒店，她是晚上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夜她就帶著自己的書包跑到酒店去了，雖被保安攔在了門外，但必須見到關先生的欲望已使她難以把握自己了，盡管第二天就是一場重要的考試，然而她下定決心，寧愿放棄考試，也要見到關先生。她跪了下來，從白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她，一直跪到晚上又跪到第二天上午，她成了本城的頭號新聞，鏡頭里的她暴曬在太陽地里，她的父母在電視里看到這一場景，喚了家里的親戚朋友來拉她回家，她就是一動不動，直至暈倒在五星級賓館的大太陽地里。誰知，這頭號的大新聞竟改變了她人生的軌跡，她因學校的處罰和老師同學的譏諷而放棄了高考，在不夠十八歲的年齡就跑到本城一家新開發(fā)的樓盤當了售樓小姐，她能說會道又姿色誘人，不久就被開發(fā)商誘上了床，又不久被開發(fā)商以姿抵債送給了另一位開發(fā)商，在與男人的交往中她長了許多見識，懂得如何逗他們開心與他們周旋，然后把錢裝進自己的口袋，她深知，只有經(jīng)濟獨立的女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在大開發(fā)商的幫助下，她獨立開發(fā)了一個樓盤，賺得盆滿缽滿，這時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內心渴望的愛情從未有過，不渴望的做愛倒是經(jīng)常有，她特別厭惡這種生活，于是她重拾自己的靈魂之愛，她想起了男明星關先生。

關先生就在她的想念中大駕光臨，并成為她樓盤的形象代言人。

開盤儀式那天，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女明星，與關先生站在一起，真是毫不遜色的靚麗。當晚，她就把對關先生的崇拜和迷戀之情絲毫不保留地悉數(shù)告訴了他。關先生最初很驚訝，后來就理解了，再后來兩人就滾了床單。

她的內心深處第一次體味了從未有過的愛情，這個曾讓她想人非非、深扎在她心田里的男明星，少女時代就曾令她迷狂，直至如今這種迷狂仍揮之不去，這就是愛嗎？

她與關先生過了幾天黑白顛倒的日子，她問了他許多拍電影的問題，諸如電影里男女在床上是真做還是假做？拍完電影以后，那樣的感情還會不會存在？你回家以后，老婆會跟你吵架嗎？

關先生回答：我沒老婆。

她呵呵笑起來，我也沒老公呀！

他們之間越發(fā)肆無忌憚起來，她把關先生真當成了老公，而換了心臟的關先生也把她當成了眼下最適合自己的女人。

一天晚上，她開車帶他出去兜風，她把他帶到了澳門葡京大賭場。

關先生進了賭場就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了，各種膚色的人來自各大洲，在紅黃藍綠紫五色的燈光下，涂著紅的指甲和腕上戴金鏈子的手混在一起，他們在摸一種運氣，試圖把全世界的金子都摸到自己的手中，這是一場賭，賭自己的財運……關先生起初還不敢妄動，女老板將他的手舉起又拋下，他手心擲下的寶主宰了財運的風水，他成了當晚的大贏家。

賭癮就這樣粘上了他，他的心臟為賭而跳動。

關先生忽然發(fā)現(xiàn)世上最好玩的地方就是賭場，手中一個小小的賭注就可以命令金錢，讓它全部跑到你手里，這就是運氣，誰運氣好誰就是老大。這可比當演員好玩多了，當演員要吃多少苦頭啊，導演怎么擺弄你都得聽著，你是導演手中的玩偶，而賭場里的金錢是你的玩偶，就看你有沒有運氣擺弄它了。

關先生的第一場賭就贏了上百萬，當然，誘餌是女老板拋下的。他們回到住地，關先生大笑了一天，對女老板來說，百萬金錢不足掛齒，只能買高檔樓盤的一個廁所，出乎意料的是居然讓關先生如此開心，只要他開心，那就繼續(xù)去賭場，哪怕是賭輸了。

女老板帶關先生繼續(xù)去賭場，連續(xù)三個晚上，關先生都贏了，賭注不大，贏的也不多，但心情大好，如霧霾過后的麗日藍天。

關先生渾身的激情也被誘發(fā)出來了，他為女老板朗誦詩詞，無論精神和肉體都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他們索性在賭場的酒店住了下來，女老板不斷為賭資增加籌碼，直至千萬。

關先生揣著一千萬的賭資懷著賺一萬萬的興致又進了賭場，似不曉得風水輪著轉的他，在這個夜晚在同一個地方，卻將一千萬輸個精光。但他不相信自己的財運跑了，他要求女老板再下一千萬的賭注，風水仍在他的手上，他要把輸?shù)舻内A回來。

女老板為了關先生的興致，又下了一千萬的賭注。

轉眼之間，一千萬又煙消云散了。

關先生仍不服輸，此刻他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他乞求女老板再下一千萬的賭注。女老板猶豫了再三，最終還是稱了關先生的意。

此時，關先生似不敢大意了，他雙手合十乞求菩薩保佑，然后開始下賭注……他半天不敢睜眼睛，當一聲尖叫響起的時候，他看到女老板臉上驚恐的表情。

五色的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彼此的眼睛都紅了。

三千萬的瞬間消失，讓女老板的心開始發(fā)抖，她看著關先生，兩只發(fā)紅的眼睛幾乎要瞪出血來。

關先生最初的害羞之心變成了恐怖之心，他的心開始跌人地獄，也可以說這地獄是他給自己制造的。

關先生與女老板走出賭場，賭場的金碧輝煌漸漸被抱怨和消極的情緒取代，他們一路無話，但內心卻在爭吵，他們都看見了彼此的內心。

回到賓館，女老板難耐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了，她沖著關先生怒吼，你怎么可以輸?shù)羧f，那是我的心血??！

關先生說，我本來是不好賭的，是你把我?guī)нM了賭場，賭資也是你提供的，自然贏也是你，輸也是你嘍。

可我根本沒想到你會輸，我只想讓你贏贏贏！女老板吼著。

人生有永遠的贏家嗎？別說是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就連我這個大明星都不敢說自己永遠贏，我是想贏啊，永遠！當我明白這是自己的幻想時，我的心臟停了，它停在永不轉動的位置上……

難怪狗仔們放風說你死了，原來是你的心臟死了，那你換了別人的心臟是嗎？女老板歇斯底里，她簡直要瘋了。

你換上了誰的心臟？能告訴我嗎？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一半是從前的那個男明星關先生，而另一半是那個把他的心臟裝進你身體里的人。他是誰？到底是誰？……女老板窮追不舍。

我怎么知道他是誰？我當時已經(jīng)死在手術床上了，直到這個人的心臟在我的體內跳動，我才重新活了過來。我只知道讓這個人的心臟在我的體內跳動，幾乎用光了我的所有積蓄。關先生反復解釋。

好，那我就要查一查是誰的心臟裝進了你的身體。女老板信誓旦旦。

第二天，我們的派出所里出現(xiàn)了一個打扮時尚又光鮮靚麗的女人，一身名牌，細長的手指染了梅花甲，也就是這個女老板，她曾經(jīng)開發(fā)的一個樓盤正好屬于我們派出所轄區(qū)。羅開風將話題引到現(xiàn)實中來。

我饒有興趣地繼續(xù)聽師姐講下去。

女老板進門就問我前些日子有沒有槍斃犯人？有沒有死囚捐獻心臟？……我感到這個女人好奇怪，所問的問題就像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我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一定不能性急，要聽對方把話說清楚。我熱情地給她讓座，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坐下后顯然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于是我說，你剛才問的問題我們派出所解釋不了，你要去法院咨詢。

她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接著她自己的話問，你說一個人如果換上了別人的心臟，還會是這個人嗎？要知道心是主宰人的靈魂的，有句話說命由心造。

我一下子笑了說，你問的這個問題只有醫(yī)院能夠解釋，我們這里仍然解釋不了。

她慍怒地瞟了我一眼，忽然站起身說，這也解釋不了，那也解釋不了，要你們這些警察干什么呀？話未完全落地她就轉身出屋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喊，你還未喝水呢！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了。

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我將值班筆記拿出來，把這個女人進來時的穿衣打扮和說話的內容一一記錄下來。后來，我的值班筆記被老所長看到了，老所長有一天跟我說，其實，人知道得越多越有麻煩，你如果知道前些日子有一個死囚捐了心臟，那天你很可能會說出去，也就惹麻煩上身了。

事實證明，老所長說的話都是對的，那個女老板并未放棄對此事的追究，在后來的日子里她不停地往法院和醫(yī)院跑，最終打聽到關先生的心臟是一個死囚捐獻的，這個死囚生前因賭而吸毒販毒，最終被法律剝奪了生命。

女老板對關先生的態(tài)度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翻轉，她每天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個犯人，但她又不好聲張出去，她怕自己在眾人面前盡失顏面，當初她與關先生上位時，令公司所有員工羨慕不已，現(xiàn)在她如果下位了，她在員工面前還有尊嚴嗎？因此，人前她仍與關先生秀恩愛，人后卻把關先生當賊提防著。

關先生也絕不是笨鳥，盡管在賭場上一敗涂地，但他的賭癮不僅未消，反而越來越看漲了，就像股市的瘋牛，撒著歡地跑啊。

關先生所有的要求都在女老板的辦公室提出來，尤其是有人的時候，當著公司員工的面，關先生向女老板要賭資顯然很順手，女老板不好拒絕他，當她答應了他的要求，他面帶微笑離開的時候，女老板會對公司的員工說，關先生在試自己的手氣，他的手氣不太好，但運氣還不錯。

員工們自然不曉得關先生已為女老板輸?shù)袅巳f，只不過他的輸，別人都是不知道的，只有女老板知道，并且心痛不已。

關先生每次進賭場前都興沖沖的，好像滿盤的金子都等著他搶呢。不一會兒又蔫頭耷腦出來了，他不知道回去該怎樣面對女老板，那種暴風驟雨般的嘶吼，他似已經(jīng)習慣了。

現(xiàn)在，關先生已經(jīng)離不開女老板的錢了，他只要過賭癮，那就聽憑她的嘶吼吧。

關先生的死纏爛打，讓女老板不得不走為上策，她去了西班牙，跟公司的人說是去考察房地產(chǎn)項目，實際上是為了躲避關先生的糾纏，眼下她已經(jīng)明白關先生糾纏她的目的了，不是親，不是愛，更不是色，他糾纏的是她的錢，三千萬的煙消云散已讓她醒悟，她哪里還有三千萬的氣量繼續(xù)供他揮霍呢？

女老板想以走的方式冷落關先生，走之前她自然沒跟他打招呼，他也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這期間，關先生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來找女老板，他要她的賭資，他想，這回他一定是能贏的，不就三千萬嘛，沒啥了不起的，在他眼里不過是區(qū)區(qū)小菜一碟，如果是從前，他未換別人的心臟之前，這點錢根本人不了他的法眼，現(xiàn)在他竟要求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為他下賭資，還是個女的……他什么女人沒見過呀？你算老幾？

關先生在多次未見到女老板的失望之余，路遇了他從前的一位同事，他們曾經(jīng)一起在錄音棚錄過音，后來他生病住院彼此就失去聯(lián)系了。

這位同事見到他時十分驚訝，說了一句讓關先生很不愿意聽的話，他說，怎么感覺你的氣質變了呢，從前你身上的藝術感好像都沒有了，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

關先生說，我在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如果走運的話，這事可是一本萬利呀！

同事急忙問，什么大事？有好處讓我也分一份，如今流行分享經(jīng)濟，好處不能一個人獨吞。

關先生就把同事帶到了賭場。

同事從未見過葡京大賭場，剛進去就跑了出來，關先生只好跟著他跑，到了人煙僻靜處，同事急赤白臉地嚷了起來，你怎么把我往這鬼地方領啊？你不知道上邊有規(guī)定嘛，涉黃涉賭涉毒的演員不能上鏡啊，你這不是毀我前程嗎？

關先生忽然笑起來，你都棄四奔五的人了，還有什么前程可言?。垦輪T就是吃青春飯的，沒了青春也就沒前程了。賭場可不一樣，賭場靠的是運氣，只要你運氣好，不問多大年齡，賭上個億萬富翁都是可能的。

我可不想當這樣的億萬富翁，那是要家敗人亡的，你以為真的能賭上個億萬富翁？賭是會上癮的。同事轉身欲走。

關先生一把拉住了他，能不能幫我下個注，我現(xiàn)在手里沒賭資，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同事仍不肯。

關先生有點心急了，說，就算我求你好不好？幫個忙又如何呢？

同事雖然沒有關先生的名氣大，但聰明還是有的，他見關先生如此懇求自己，便靈機一動說，多年的朋友也不好不給面子，這樣吧，我身上只帶了一千元現(xiàn)金，咱就下個小注，贏了算我的，輸了算你的，但你要寫個條子給我，算是證據(jù)。

關先生毫不猶豫說，寫就寫，不就是個證據(jù)嘛。

關先生到附近的店里找了紙筆，瞬間就寫好了借條，同事所要求的條件也都寫清楚了，同事最后又讓他按了手印，并強調說，我是為你下賭注，并不是我賭，這事可要分清楚嘍。關先生嘴上連聲說，清楚清楚，親兄弟明算賬嘛。

兩人隨后進了賭場，關先生看準了下注的機會，就讓同事動手，同事仍膽怯不敢，關先生就按住他的手下注，想不到這一賭居然贏了，同事歡喜地舉著手中的條子說，贏了算我的啊，這上面寫得清楚呢。

關先生笑笑說，明白。又說，你今天手氣這么好，不如再賭一把，反正本金沒有輸出去，同事被贏的喜悅簇擁著，架不住關先生的慫恿，手又動起來了，這回關先生沒有按他的手，是他自己動作的，結果剛贏的一千元又輸了出去。

同事急得跳了起來，本來我不想再賭了，你總是催我，這下好，剛贏了點小錢又輸回去了。

關先生不屑地說，沒出息，你就是看中小錢小利，所以一輩子跑龍?zhí)讻]演過主角。

同事一聽關先生這話，立刻氣得跳了起來，你有出息，你當過主演，那你干嗎要拉我來這里呀？有本事把女老板的樓盤都押上，那才算你能耐大呢！

關先生見同事暴跳如雷，氣焰囂張，感到自己特別沒面子，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押就押，你當我不敢咋的，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更何況我還有運氣呢，剛才你贏那一千元錢，沒有我的手按著，早就輸?shù)袅恕?/p>

同事越發(fā)趾高氣揚說，那你馬上去賭，別當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關先生頭一揚轉身走了，他走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深淵，這深淵要了他的命，不，是兩條命。

羅開鳳又把話停下來了，她大舒了一口氣，好像把內心的不快全部吐了出來。

我能感覺到師姐內心的不安。其實，干我們這個行當?shù)娜耍幌Ｍ吹缴畹谋瘎?，但生活中卻經(jīng)常有悲劇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讓我們內心糾結而不安。

師姐，怎么會是兩條命呢？莫非關先生臨死還拉個墊背的？把他的同事……我不解地問。

羅開風將頭仰起來，似在打量天上的那團黑云，答非所問地說，云彩往西，牛倌羊倌披蓑衣，這邊雨小了，西邊會有大雨下。

我笑道，師姐真是了得，還能看云識天氣判斷雨量大小，我要早幾年來局里工作，能跟你學到不少知識啊！

你別讓我喘啊，我可不是人家一說胖就喘的人。羅開鳳瞟了我一眼，她眼神中那種自信，我從未在別人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過。

我有點不自在地說，雨雖然小了，但還在下著，師姐干脆就把這故事講完吧，免得我惦記。

那你猜猜，是關先生與同事一道死了呢，還是關先生與女老板一道死了呢？羅開鳳讓我猜謎了。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都有可能。

什么叫都有可能?。苛_開鳳顯然不滿意我的回答。

我的思維在師姐面前，一點都不能偷懶，只能接著繼續(xù)分析，于是我接著說，關先生最后的一賭可能輸?shù)煤軕K，他遷怒于他的同事，兩人動了手，打得不可開交，最后兩敗俱傷。還有一種可能是，關先生把女老板的樓盤押賭后，女老板豈能饒過他，于是兩人廝打，最后雙雙死亡。

嗯，你的后一種假設還是挺靠譜的，但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原來也以為是兩人在廝打過程中墜樓了，但最后驗尸發(fā)現(xiàn)，關先生是死后墜樓的，他的后腦有明顯的被重器擊中的痕跡，一個大洞，血已經(jīng)凝結了，也就是說，女老板先把關先生打死了，又推下樓去，十層的高樓，關先生前身著地，渾身的骨頭都碎了。

羅開鳳講述的速度慢下來。

那個女老板后來也跳樓了嗎？我問。

對，她是把關先生推下樓后，自己才跳樓的，她在桌子上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既是關先生的粉絲，那就與他共赴黃泉吧。這叫孽緣孽還。

兩人死之前，肯定有一番爭斗吧，難道現(xiàn)場就沒有目擊者？我問。

羅開鳳嘆了一口氣說，真沒有，那天是雙休日，女老板在她公司的辦公室見了關先生，她辦公室的門便被反鎖上了，看樣子她就沒想著讓別人參與或解救他們。經(jīng)過對現(xiàn)場的勘察，發(fā)現(xiàn)兩人的手機都處在關機狀態(tài)，也就是說女老板就是來找死的，她以死的懲罰結束了兩個人的生命。

聽著挺可怕的……我說。

羅開鳳看看我，無奈地說，沒能阻止這個悲劇的發(fā)生我心里是不安的，但女老板又是個行蹤不定的人，國內國際到處跑，一會兒香港，一會兒新加坡，一會兒馬來西亞，她的第一桶金是在我們這座城市賺的，她因此在這里留了住所，每年不管多忙都回來住一段時間，她的辦公室與住宅相連，裝修豪華氣派，她就在這里與關先生同歸于盡了……哎，人對于發(fā)生的事沒有心理準備，永遠想不到它會發(fā)生。其實，如果當時我能事先知道這一切，做一做這個女老板的思想工作，讓她情緒穩(wěn)定，也許事情就不會發(fā)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了。要知道，每個人內心的創(chuàng)痛都不會永遠持續(xù)，時間才是真正的安慰和治療劑，只要給時間機會……

啊，我又長知識了，師姐這番話帶著很深的哲理呀！

羅開鳳似未在意我的話，接著說，這個案子始終讓我疑惑，難道別人的心臟真的屬于別人，縱使裝進你的軀體內跳動，成為你的心臟，你的所有欲望也都會被別人操控？

師姐，這么深刻的問題我可解釋不了。我坦言。所以，要學習呀，我經(jīng)常感到自己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心理學、犯罪學、科技知識、生活常識，甚至風水八卦……真的，當一個情感偵探真不是容易的事情，比如這個案子吧，如果女老板不愛慕虛榮的話，她就不會攀上男明星關先生，自然也就不會落得人財兩空，甚至把命搭上。有時候，人會鉆進一個思維的死角，怎么也鉆不出來，按佛教說法，就是陷入了無明啊。

師姐，你怎么連佛教也懂?。课也挥少潎@起來。

可我懂得很不夠，趙安，以后要多學著點啊。

是，向師姐學習！我向師姐敬了一個禮。

羅開鳳哈哈笑起來，笑聲沖破木屋，沖向天際，驅散了積雨云，天一下子晴了，陽光漸漸露出云層。

我和師姐走出木屋，嗅著雨后清新的空氣，騎著紅藍兩輛單車向林蔭路的深處奔去，前方路正長，雖然未知一切，卻想一鼓作氣走完它的全程。

責任編輯：崔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