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琳
摘要:“重返八十年代”文學史課堂是一個敞開的空間,大家彼此坦誠地交流探討文章的長短處,為論文的打磨進步群策群力,也相互學習研究路徑與經(jīng)驗教訓。本文選取的四篇論文,其價值或在于走出預設(shè)觀念,重回復雜的歷史語境打開浩然研究;或長于邏輯思辨,在胡風與柳青間看見現(xiàn)代文學到當代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譜系內(nèi)在傳承;或去蔽式分析勾勒了新時期文學中“自我”的興起、變異和發(fā)展;或有一種可貴的意識,偶然性與非理性使歷史生發(fā)無數(shù)幽微而閃光的細節(jié),梳理這些細節(jié)會對歷史有更豐富的理解與感悟。也有不足,如對形式分析的倚重過了幾分,或行文些許繁復拖沓,會出現(xiàn)另一種表達方式重復前言。也許每篇研究都只能抵達片面的深刻,即文學史的一個投影。但當多個投影重疊時,最接近文學史原貌的輪廓就會愈發(fā)清晰,重返八十年代。
關(guān)鍵詞:文學史;八十年代;起源;閱讀史;現(xiàn)實主義
大學的文學史課堂為同學們安排了受教者角色,在一個稍微長遠的時間視野里,坐在臺下的學生們其實也是客觀冷靜的旁觀者。本筆記選擇旁觀者視角,觀察臺上老師和博士生們研究的路徑、方法與不足。
一
邵部寫過若干篇重新解讀浩然的論文。他比較會找材料,一是從浩然年譜、家信中直接汲取,二是繞行別處找材料,比如與浩然交往很深的胡世宗那里。如此順藤摸瓜需要本事,但處理不好也會被材料支配,失去研究者的主體性。
邵部提交的文章是《浩然如何被閱讀——兼及七十年代閱讀史研究》。作為一名90后博士生,邵部竟然對似乎被歷史遺忘、且爭議纏身的浩然感興趣,起初確實令我們詫異。他以前寫的幾篇,已表明決心重新把浩然“變成問題”的勇力。這次他嘗試用閱讀史方法重新打開浩然研究。
文章首先分析浩然在七十年代受歡迎的原因。材料顯示,為貫徹文學教育民眾的出版意圖,當時很熱的“農(nóng)村版”書籍深入到了中國城鄉(xiāng)的各個角落。邵部指出:浩然作品之所以會大流行,是因為采取的是中央供版,地方租型和協(xié)作印刷的出版?zhèn)鞑バ问?,通過中央出版社讓渡部分版權(quán)的方式,實現(xiàn)了國家行政權(quán)力對印刷生產(chǎn)的調(diào)度。當然,除了“農(nóng)村版”,浩然作品熱還得益于“小說連播”這種傳播形式。對此,邵部進行了不厭其煩的解釋和分析。例如,他認為在這種“作者”與“聽眾”的新型關(guān)系中,“連播”能還原生動的農(nóng)村生活場景。聽覺是被動的,人無法像關(guān)閉眼睛一樣關(guān)閉耳朵,“每當聳立的公共高音喇叭響起時,不論聽眾意愿如何,都在客觀上被納入浩然作品的讀者群中。這也使得浩然及其作品成為70年代家喻戶曉的事物”①。但如果苛刻一點,邵部對浩然作品的“閱讀接受”研究好像更依賴于形式分析,而缺乏對其背后歷史內(nèi)容的豐富呈現(xiàn)。尤其是,為什么七十年代讀者被捆綁在“農(nóng)村版”書籍和“小說連播”的傳播渠道中,而無法自主地做出閱讀選擇和判斷的原因,沒有進行深刻分析。
邵部文章圍繞著七十年代浩然作品熱,對如何組織閱讀行為的探析也很有意思。我對此的理解是,國家屏蔽了其它閱讀行為,而只留下有利于宣傳的傳播渠道,才是形成教材型“組織閱讀行為”的基本原因。比如,監(jiān)禁中老干部伍修權(quán)閱讀被嚴格審查,《資本論》都不能看,但獨獨放行了浩然作品,對應了組織對浩然作品的定位——政治教育,“黨在社會主義歷史階段基本路線教育的形象化教材”②“階級斗爭教育的生動教材”③。雖然讀者的差異性閱讀——個體閱讀,與研究浩然作品熱之間沒有太直接的關(guān)系,但邵部仍希望借此打開另一扇天窗。至少,不能讓浩然研究總是停留在“受難/御用”這個分析框架里。閱讀史理論認為,“歷史環(huán)境變動不居,各色讀者都有不同的規(guī)范和套路引導他們閱讀,任何一個文本,沒有任何意義是固定不變的。讀者再造文本,從中抽繹出他們自己的意義,與作者、出版者的意圖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雹鼙热邕h離權(quán)力中心的普通少年,內(nèi)部發(fā)行的灰皮書、黃皮書遙不可及,可接觸的讀物中浩然作品是那個時代,那個年齡段最具文學性的讀本。也就是說,雖然管理方更愿意在思想教育渠道傳播文學作品,可老百姓也希望滿足自己的日常文化需求,“政治讀者或許矚意階級斗爭的風云變幻,鹿死誰手,更多的讀者,則依了自己的興趣,注目于家長里短,民情風習,尤以男女情事最為上心。”⑤楊聯(lián)芬也曾談道:“建構(gòu)(也即敘述)歷史的過程中,任何個人經(jīng)驗,都具有不可重復的及平等的地位;只有充分的個人化敘述,才能充分呈現(xiàn)歷史的真實與豐富性。在‘共時條件下,人們的個人經(jīng)驗往往是南轅北轍的……愈是個人的,才愈具有普遍性。文學藝術(shù)如此,歷史敘述亦復如此?!雹逓榇?,邵部舉出莫言、賈平凹、曹文軒、路遙等作家最初閱讀浩然作品的例子,說明當時差異性閱讀現(xiàn)象,不僅在普通讀者中,在這些后來成為作家的讀者中依然存在。但作為“五四”時期就已登上文壇的著名作家,葉圣陶如此激賞《金光大道》,著實令人費解,有同學建議文中對此進行詳細解釋。然而論文提到了另一種語言形式現(xiàn)象。籍貫江蘇的葉圣陶曾給浩然寫信反映:“有些是我南方人不習慣不了解您所用的北方話?!雹呦M玫剿幕卮鸬?。文章將差異性的個人閱讀作為七十年代的內(nèi)部視角,地下閱讀之外的歷史維度,以此重新縷析被政治判斷簡單化了的七十年代文學史。但行文中,個體閱讀未與之前的教材型閱讀有機結(jié)合起來,我們難以看到被預設(shè)的閱讀與實際閱讀兩種往往分離的視角如何一起發(fā)揮作用,文章也未對比分析“文本外部決定闡釋模式的個人因素和共同因素”⑧。如能加入讀者閱讀期待、傾向、識字情況、生活情況,也許能更細微深入地還原七十年代歷史環(huán)境,尤其補充一下農(nóng)村版書籍、組織閱讀受眾的接受情況,包括接受中是否存在阻礙。另外建議研究者謹慎使用個體差異性閱讀研究方法,避免讀者反應論中的極端推理,盡管讀者憑自己的認知對文本意義進行了獨一無二的闡釋,文本仍然給讀者植入了一種思維骨架,因此文本的意義并非完全取決于讀者,并非瞬息萬變。有同學感覺到作者心里一直有一個對話的對象,即新時期相關(guān)解讀的窄化,如果能將這個對象組織到材料的脈絡(luò)里,文章會更成熟一些。作者想勾勒浩然作品在整個七十年代的閱讀史,但七十年代是一個較長的時間跨度,可否劃分為不同的階段?在不同階段里受眾反映如何?差異性閱讀是否與讀者處于不同時間段相關(guān)?為文中已有的差異性閱讀分層加入歷時性維度?畸形荒涼的“文革”文壇也有一個變化的階段、過程。
二
王逸凡是剛?cè)胄iT的一年級博士生。因為課堂論文的撰寫過程太過緊張,經(jīng)常供不應求,因此老師讓他講自己在中山大學完成的一篇研究論文。這篇文章的出彩之處,是用了一個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題目《胡風與柳青》,走的是一步險棋。因為此前,沒有人會把這兩人放在一起來談。然而頗具挑戰(zhàn)性的是,這兩個看似不搭界的人,經(jīng)過作者細心的穿插組織,居然將“現(xiàn)實主義”如何走進當代這個問題深化了。
王逸凡的《胡風與柳青:“當代文學”的追求與線索》指出:胡風在1979年信中點了四位作家的名,聲稱要為曹雪芹、魯迅、路翎與柳青冤案用去生命。依照胡風的理論性格,曹雪芹、魯迅和路翎都還好說,可柳青也在此列中,就不好理解了。王逸凡文章材料敘及,胡風《懷念柳青兼評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認為柳青逝世是文學史的遺憾,但未談自己與柳青的交往與印象。胡風對《創(chuàng)業(yè)史》評價很高,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典范。論文認為《創(chuàng)業(yè)史》的現(xiàn)實主義特質(zhì)是打動胡風的主要原因,但同學們有爭議,十七年其它現(xiàn)實主義作品為何沒有獲得胡風如此高的贊許?《創(chuàng)業(yè)史》的現(xiàn)實主義特質(zhì)具體在什么層面,何理由成為溝通二者的橋梁,希望文章進一步探討。有意思的是,論文注意到《創(chuàng)業(yè)史》出版時,胡風還在獄中。他讀到作品,卻不了解產(chǎn)生這部長篇的時代環(huán)境,造成胡風對柳青的誤讀。但頗為神秘的是,因現(xiàn)實主義文學理論遭難的胡風,為什么把他從路翎小說里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斗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移植到了柳青的身上?也即是說,他的現(xiàn)實主義,與柳青的現(xiàn)實主義,不僅存在著一個四十年代與五六十年代的時間隔閡,而且它們產(chǎn)生的語境也明顯不同,為什么胡風就這么認同《創(chuàng)業(yè)史》的歷史敘述?為避免這種討論的尷尬,也為證明二者之間的心有靈犀,王逸凡仔細整理了胡風日記。他發(fā)現(xiàn)柳青的出場,是在1949年。日記⑨第一次寫到柳青是1949年2月13日“看《種谷記》(柳青)到一百六十多頁”;2月24日提到“《種谷記》太瑣碎了”;3月4日“阿英從大連帶來書一包”,有《種谷記》;3月23日“看完柳青的《地雷》”。
王逸凡進一步發(fā)現(xiàn),與胡風的平淡印象形成反差的是,胡風很早就是柳青所心儀的重要評論家。通過給《七月》投稿,胡風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及精神,也傳遞到了這位年輕作家成長當中??箲?zhàn)期間,柳青曾給雜志投稿,《七月》把他的《一個題材》刊載了出來。雖然無論對于《七月》還是柳青自己,《一個題材》都不算重要作品。然而有趣在于,《一個題材》收入短篇小說集時,它被柳青列于第一篇,并改名為《誤會》。從文體形式來看,這部作品本來是一篇報告文學,卻被作者收入小說集中。是因為他覺得在戰(zhàn)爭年代,報告文學也可以當作戰(zhàn)斗的小說來看待??梢牢铱矗虑椴⒎沁@么簡單。關(guān)鍵還是它的題目《一個題材》。我們知道,胡風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理論的核心是,主張文學為革命斗爭服務(wù)。因此,胡風如此看重路翎小說,與其說是因為別具一格的藝術(shù)風格,不如說是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戰(zhàn)斗的題材”。撇去別的因素不論,單看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它關(guān)注、服務(wù)和投身的革命斗爭的“題材”,應該是胡風最認可的地方,而并非作品寫了什么。在材料不足的情況下,王逸凡文章以邏輯思辨能力出眾,柳青在文學理念上實際與胡風多有互通,同時又在實踐層面開拓出自身的獨特性,當柳青最終走出一條胡風曾經(jīng)期待而今欣賞的路時,不期然間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學到當代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譜系內(nèi)在傳承。
王逸凡文章的重心,表面看是胡風與柳青的聯(lián)系,不如說是在分析當代文學如何傳承了現(xiàn)代文學的某種精神。余論名為“隱而不彰的背后”,認為革命文化的不斷提純與剝離異己導致胡柳關(guān)系被忽視,并提出從這種幽微而閃光的細節(jié)中理解當代文學。王逸凡坦言,材料不足是撰文過程中遇到的明顯困難,有同學以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為例,建議材料不足可用部分合理推斷彌補。這篇論文以思辨見長,經(jīng)過一系列精心組織與討論,材料的分量似乎變輕了,一種清晰有力的邏輯思辨顯現(xiàn),使它并不遜色。
三
好論文的產(chǎn)出,是一個艱難也是較為漫長的過程。大家需要在撰寫論文中歷練,需要相互切磋,從相對成熟的論文中汲取所長。這是課堂拿出黃平和楊曉帆兩位老師已發(fā)表論文宣讀的原因。
首先宣讀的是黃平“新時期文學起源”系列研究文章之一《“自我”的誕生——再論新時期文學的起源》。在人大讀博時,黃平擅長批評性的文章,在華東師大任教多年后,轉(zhuǎn)到以論帶史方式。通過大量梳理新時期文學材料,包括過去人們很少用到的社會史材料,采取文史互證的方法,對新時期文學發(fā)生時的一些點,進行了深入開闊的研究。
論文通過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下文簡稱《愛》)、高曉聲《李順大造屋》、蔣子龍《赤橙黃綠青藍紫》三篇作品的細讀,對新時期文學中“自我”的興起、變異和發(fā)展,進行了去蔽式分析勾勒。文章第一部分借《愛》分析“自我”的特性,“自我”內(nèi)在于心理結(jié)構(gòu),社會歷史的書寫無法直觀呈現(xiàn),反而文學可以同步描摹當時人們的理智與情感。文章以興起為名,開篇卻強調(diào)駱賓基之于張潔的重要意義,還有張潔文體與冰心的相似,都表明新時期的“自我”并非無源之水,有其潛在的社會文化背景。文章提到的一個細節(jié)很有趣,《愛》1978年獲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名次居于盧新華《傷痕》之后,張承志《歌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之前,把同時空的當代文學史連了起來。張潔作品呈現(xiàn)出矛盾的兩面性,一面是社會史料,一面是社會精神自傳,張潔自己將《愛》看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讀后感,但李陀分析道,“在《愛,是不能忘記的》這篇小說里,作家把對人物內(nèi)心生活的表現(xiàn)上升為首位的、主導的東西,小說的其它藝術(shù)要素,都降為從屬的東西。因此,小說表現(xiàn)和描繪的一切,都帶有敘述者兼主人公之一的‘我的主觀感情色彩;小說中出現(xiàn)的種種畫面、回憶、議論都不再是傳統(tǒng)小說寫法中的客觀描寫和敘述,而是‘我的內(nèi)心生活的一部分。”⑩如果說《愛》用抽象的愛建構(gòu)了自我的內(nèi)在性,始終帶有幾分空洞、夢幻的抒情色彩,那么在《李順大造屋》里具體的物質(zhì)欲望填充了“自我”的內(nèi)在空間,日常生活邏輯賦予新的“自我”以歷史內(nèi)容。在新時期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與李順大形象,第一次在文學上呈現(xiàn)了這種將生活意義回置到日常生活的轉(zhuǎn)變。《愛》厭棄身體,但《李順大造屋》里主人公身體,即肉身的自我被贊美性地描寫,如“李順大二十八歲,粗黑的短發(fā),黑紅的臉膛,中長身體,背闊胸寬,儼然一座鐵塔?!?1健康身體成為個人奮斗的物質(zhì)起點。在“自我”興起過程中,愛成為關(guān)鍵性先導與拯救虛無的方式,但作者最后也覺察到最后的愛有一種凄愴感與虛無感。
引申出的虛無問題,課堂上討論較多。時代的虛無籠罩著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時時陷落虛無,時時反抗著虛無,有同學建議深入分析形成虛無感的歷史原因。亦有同學擔心,文章雖頗精彩,論述清晰到位,不過這種以論帶史的研究路徑,是否稍顯強勢,影響了敘述過程的周密圓潤。
四
對聽課研究生來說,楊曉帆老師的《歷史重釋與“新時期”起點的文學想象——重讀〈哥德巴赫猜想〉》是另一篇比較成熟的學術(shù)論文。文章揭開了歷史表象下真實而復雜的向度,文本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通過徐遲面臨的兩個難題呈現(xiàn):如何處理報告對象陳景潤白專負面形象,如何在中央未明確表態(tài)前政治正確地書寫“文革”。楊曉帆發(fā)現(xiàn),徐遲改造陳景潤形象最重要的工具是病,并繼承了十七年文學的疾病修辭。徐遲將病貫穿《哥德巴赫猜想》主人公生命各個時段,追究病因是過早覺察舊社會人吃人,徐遲顯然重復了十七年革命文學中,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敘事模式,不無延安整風時期醫(yī)學借喻的互文影響。解放前的病是為了鋪陳舊社會的黑暗,十七年的身體疾病則是陳景潤犧牲自我,勇攀科學高峰的佐證,這樣的情節(jié)在十七年文學中比比皆是。
楊曉帆特別指出,徐遲雖然希望書寫陳景潤時有所突破,但仍需小心抑制歌頌新知識分子政策時,可能出現(xiàn)的對十七年、“文革”政策的否定,寫到“文革”卡住了,寫不下去時,徐遲向《馬恩選集》中的《路易·巴拿馬的霧月十八日》尋求指引,“對文化大革命的態(tài)度,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我是從馬克思的這部著作里領(lǐng)會來的。”13與官方話語一致,這一點直接影響了寫作的取材與敘述。徐遲因此有意略去陳景潤在反右中被打成小白旗,調(diào)到大連化學所洗瓶子,把陳景潤的冤屈完全后置到“文革”階段,把患病的罪魁禍首明確指為“四人幫”。但據(jù)新史料記載與江青秘書楊銀祿回憶,最早提出搶救陳景潤的其實是江青?,F(xiàn)無法確認徐遲寫作《哥德巴赫猜想》時是否知道此事,是否為了批判“四人幫”刻意修改歷史,但徐遲對“文革”陳景潤的敘述確實是一個被規(guī)劃的傷痕故事。
作者指出,如今的文學史普遍認為《哥德巴赫猜想》的意義在于科學春天實現(xiàn)了知識分子解放,卻忽視了解放的限度。正是因為《哥德巴赫猜想》存在后一種闡釋空間,才使它在當時獲得官方話語的認可。在《人民日報》所代表的官方解讀中,《哥德巴赫猜想》主角并非陳景潤,而是解放知識分子的黨。在歷史將斷而未斷的特殊時期,徐遲的權(quán)衡提供了另一種體認歷史的方式,另一種有關(guān)新時期起源的文學想象:新時期在“文革”十年中已然發(fā)生。人道主義思潮、知識青年人生規(guī)劃、文藝界自律沖動,使《哥德巴赫猜想》在不同文化空間發(fā)生了讀法偏移。每一個個體都可以調(diào)動不同資源解讀《哥德巴赫猜想》,并悄然置換徐遲試圖彌合的具有革命意志的主體。陳景潤成為那個時代的偶像,八十年代出現(xiàn)大批民間科學愛好者,特別是讀《哥德巴赫猜想》成為“哥迷”的人。當然陳景潤事跡有其局限,只能代表部分人的命運,隱伏后來的矛盾,由此接到當下的悖論與困境,可見論點的觀照視野不可局限于過去的某段歷史。從陳景潤被塑造為時代偶像,會引出一個很有趣的話題——時代偶像的變遷,從中看出時代的精神流轉(zhuǎn)與寄托。對照《哥德巴赫猜想》發(fā)表前后主流批評對陳景潤價值的強調(diào),會發(fā)現(xiàn)描述的側(cè)重點變了,1978年評價陳景潤技術(shù)革命還附著了十七年社會主義階級政治要求,在新一輪學習陳景潤組織活動中,科技的現(xiàn)代價值已無需革命話語檢驗。
筆者認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逐漸成為一門相對成熟和高水平的學科,根本原因在于它的古典文學化。但還是因為古典化太遲,留下太多遺憾。比如唐文標研究張愛玲時,張愛玲的編輯朋友蘇青還活著,1982年才過世,如果有蘇青的材料,我們可以知道張愛玲與上海文藝界究竟什么關(guān)系。陳子善研究的時候,張愛玲作品里常提起的姑姑張茂淵還在世。如有姑姑的回憶,我們就能知道張愛玲生平更重要的那一部分,特別是1949年至1952年,因為姑姑最清楚張愛玲怎么捱過這段特殊時期。張愛玲1995年去世,炎櫻1997年去世,炎櫻生前未留下任何深度訪談,張愛玲港大的求學生涯、去日本的浮花浪蕊都成了一團迷霧。這些重要人物在世時,研究者未能好好收集活材料致使生平研究出現(xiàn)大片空白,也就生生錯過了,這是作品批評難以彌補的遺憾?,F(xiàn)代文學史有過的遺憾,希望當代文學史不要再犯。
閻步克老師曾言,如果把歷史比作物體,每位學者的研究都只能達到片面的深刻,即物體的一個投影。只有將多個投影重疊,才能得到最接近物體原貌的輪廓。希望我們這一代能懷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理想,留下還原文學史必不可少的一道投影,并讓學術(shù)研究與生命體驗產(chǎn)生連帶感,承載我們自身的困境與曲折,思索人生的啟示。
注釋:
①邵部:《浩然如何被閱讀——兼及七十年代閱讀史研究》,未刊文。
②任犢:《必由之路——評長篇小說〈金光大道〉第二部》,《人民日報》1974年12月26日。
③辛文彤:《階級斗爭教育的生動教材——〈金光大道〉從小說到銀幕》,《人民日報》1976年2月28日。
④戴聯(lián)斌:《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閱讀史研究理論與方法》,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90頁。
⑤易光:《浩然:記憶與遺忘》,《長江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
⑥楊聯(lián)芬:《不一樣的鄉(xiāng)土情懷——兼論高曉聲小說的“國民性”問題》,《文學評論》2019年第1期。
⑦浩然:《懷念葉圣陶》,載《泥土巢寫作散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24頁。
⑧[法]羅杰·夏爾提埃:《文本、印刷、閱讀》,載[美]林·亨特編,姜進譯:《新文化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頁。
⑨胡風:《胡風全集》第十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⑩李陀:《論“各式各樣的小說”》,《十月》1982年第6期。
11高曉聲:《李順大造屋》,《新華月報》1979年第8期。
12吳俊,郭戰(zhàn)濤:《國家文學的想象和實踐:以〈人民文學〉為中心的考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頁。
13徐遲:《關(guān)于報告文學問題的講話》,《武漢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3期。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