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這年,院子里一道玩的小伙伴都到了上學年齡,母親覺得最簡單的辦法是把這個傻丫頭也送到學校。小學階段,我懵懵懂懂,從未名列前茅,卻是個聽話、老師喜歡的乖學生。十一歲進入昆明第十中學,突然之間,天性發(fā)作,成為一名調皮女生。
開學典禮這天,我不舒服,好像發(fā)燒了,但這么重大的日子,不敢請假。九月高原驕陽下,全校同學立正站在大操場上聽校長講話,操場對著通向學校本部的長長石階。我越來越覺得難受,于是暈倒,醒來躺在體育老師的臂彎之中。他抱著我順石階往上走,后面是全校師生的睽睽眾目。我仍然閉著眼睛,裝作沒有蘇醒,無視此生從未有過的尷尬。
體育老師姓楊,干干瘦瘦黑黑。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我上體育課很專心,體育成了我最喜歡的科目。除此還有音樂和地理。一次,音樂課上老師教唱抗戰(zhàn)歌曲“游擊隊歌”,我一聽就會。它的旋律早就聽熟了,媽媽曾經哼著它哄弟弟睡覺。對地理課感興趣只因這位陸老師,他與眾不同,衣著洋氣,喜歡攝影。他將腳架支在水池邊,站在那里等啊等,等候云彩飄過來,拍水中的倒影。
學校地處五華山左側山腳下,原來叫求實中學。早年這里曾流過兩條小河,大綠水河、小綠水河。到1950年代,只有小綠水河剩下涓涓細流。學校山坡上雜木、雜草叢生,它讓我有了對車家壁鄉(xiāng)下祖父家的聯想,自然想到曾經跟哥哥一道在山上玩的游戲,例如搭建“帳篷”。我約了幾個同學,在一棵小樹下,用樹枝搭了個小窩棚。晚自習時偷偷跑出來,躲進這充滿神秘感的小家。那時夜晚室外一片漆黑,得用手電筒照路??鞓房偸嵌虝旱?,幾天后的晚上,聽到外面老師大聲吼道:“什么人? 出來!”有人看到山坡上忽明忽暗的亮光,認為是鬼火(鬼火的說法當時很普遍),報告給教導主任。事件令我在教導主任那里掛了號。他姓角,高個子,臉上棱角分明,罵人很兇。我們從此以他為敵,背地里叫他小腳板。
大部分科目都很悶,我不明白為什么一看就懂的數學公式,老師要講45分鐘。上課常常如坐針氈,想方設法消磨時間而不引起老師的注意。當年大人都沒有多余的紙張,遑論小孩。我便在教科書空白處涂抹,將課本上的科學家、名人裝飾一番,曾替幾個洋人科學家畫上辮子,他們的頭發(fā)本來就長。記得后來老師讓我們將用過的教科書捐出來,我興沖沖回家翻出幾本,看到我畫在書上拙劣的“插圖”,只好作罷。
我學會織毛線,成功地織了一條褲帶之后,嘗試給我唯一的公仔織件披風。這時已經練出眼睛不看織針的本領,正好用來打發(fā)上課無聊的時間。有位明察秋毫的老師看到此人兩只手一動一動地,走過來看個究竟。不知道哪來的急智,我將手中活計扔到地上,雙膝并攏,正襟危坐。“你在做什么?”老師問。本人沉默不語。她看看課桌下,又翻看我的書包,一無所獲地走開了。有驚無險。
和小腳板緣分不斷。學校規(guī)定,晚自習后要立刻離校,否則會被警告。按校規(guī),三次口頭警告算一次小過,三次小過記一大過,三次大過開除學籍。雖然警告到開除之間頗為遙遠,我十分害怕被警告,但仍然管束不了自己的玩性。我們幾個女生悄悄等大家離開,占據整個操場。蕩秋千最好玩。中學校園里本無秋千,將兩根爬繩用的粗繩子打個結就成了。一人負責放哨,看到巡邏的老師來,眾人迅速逃之夭夭。一天晚上,逃跑未能及時,被老師看到。我們奪門而出,拐進旁邊的小巷,幾個人擠在一起,藏在一家屋外門道里,屏住呼吸,好像等待被捉拿的小偷。突然,嘰嘎一聲,將人家的大門擠開一道縫,連忙開跑。有人嚇得濕了褲子。
那是我們每晚的快樂時光,驚險刺激和興奮快樂總是連在一起的,從游戲到革命都如此。一次成功逃出校門之后,周光月說:“完了,我的書包忘記在秋千下?!币肋@一線索,一群人被叫去教導處接受訓話。小腳板看著我說:“熊景明,又是你帶的頭吧?”
我們小時候,沒聽過什么叫寵物。城里人不許養(yǎng)狗,養(yǎng)貓的人家也極少。想來內心有類似向往,我突然很想養(yǎng)麻雀。圖畫上看過捉拿麻雀的辦法,覺得很簡單。周六下午是全校的周會時間,誰耐煩聽師長一本正經地啰嗦呢? 我準備了全套工具,一張大簸箕,一把米,一條棍子,還有一團線。這團彩色粗絲線是我的珍藏,找不到更適合的,只能忍痛。約了我的死黨王磊,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在學校山坡上布下天羅地網。用棍子撐住簸箕,兩人坐在大約三米外的樹下,捏著線的一端。等麻雀來吃簸箕下的米,一拉線,簸箕倒下,麻雀就會被扣在里面了。等了不知道多久,麻雀的影子也沒看見。令我想不通的是,第二個周六下午,我們居然又去了,耐心依然沒有得到回報。
寵物計劃落空就種花。住在單位集體宿舍,沒人養(yǎng)花,何況我這樣口袋里沒有半分錢的小孩。我早就瞄準了花源,現在很多人養(yǎng)的多肉植物是也。它們長在瓦房屋頂上,靠瓦片縫隙中的泥土生長。我家窗外可看到鄰居屋頂上有好幾叢。我終于鼓足勇氣,爬出窗戶,爬上他家屋頂,偷來一叢,種在一個小破碗里。一日看三回,每天澆水,后果不必說了。
1950年代初,大陸興起跳“蘇聯集體舞”,又叫集體農莊舞,從小學5年級跳到中學。舞步和音樂至今記得,例如龍頭舞:5513 51652255 2261,嗨,嗨,嗨嗨。十中舉辦過一次集體舞晚會,我別出新裁背頂草帽,打扮成集體農莊莊員。跳舞是我的專長,不知疲倦地跳了整個晚上,草帽的彩帶在胸前飄揚,感覺得到周圍投來的目光。后來讀莫泊桑的《項鏈》,那次整晚跳舞的陶醉給了我代入感。
初中二年級,一種新的游戲“跳皮筋”風靡全國。道具簡單,大約兩米長的一條橡皮筋,用小橡皮圈穿起來也行。以四人跳為例,分兩組。一組拉著皮筋,另一組跳。念口訣:小皮球,像膠玲,膠玲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隨著口訣,左腳原地點跳,右腳跨越皮筋,在將皮筋繞在腳上,再繞出來。皮筋的高度一次次升高,升到腳夠不著,可以用手拉下皮筋,再用腳背勾住,節(jié)奏不變,需要手腳配合得很好。
我很快成為跳皮筋的高手,誰都希望跟我在一組,讓我充滿成就感。每堂課,都巴望著下課,趕快沖出教室:小皮球,像膠玲……那時兩人一張課桌,男生和女生同坐,男左女右,女生都坐在一條直線上。我于是來了靈感:用橡皮筋拴在第一排桌腳下橫檔上,一直穿到最后一排拴牢。一溜女生看我的手勢,開始坐著“跳皮筋”,心中默念口訣。那堂是物理課,這位從不露笑容的老師站講臺上,看到一行女生像中了邪,身體按同樣的節(jié)奏左右搖晃??梢韵胂筮@一時弄不明白的“物理現象”給她的困惑與氣惱。她很快便揭穿了把戲,氣得面孔通紅,問誰是主謀。我心驚膽戰(zhàn)地站起來,她大聲道:你給我滾出去,永遠不要進我的課堂。
我本來就沒有多想后果,這下可嚇壞了。班長是一名很懂事的女生,她陪我去找班主任,求她向物理老師說情。班主任教語文課,叫包效(孝?)蘭,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女老師(她聽到這個故事,要忍住笑大概不容易)。
初二開學不久,父親工作調動,我們家搬到離學校很遠的城東,金汁河邊的唐家營。學期中途不能轉校,只好住校。那個冬天像噩夢。夜晚,風從木板墻的縫隙里吹進來,冷得無法入睡。我用草繩將被子一端捆起來,自制被袋。起床的哨音響起時,總覺得才剛剛睡著。監(jiān)管我們的劉老師負責而無情,我曾經躲到床底下,還被他揪出來。手腳長滿凍瘡,疼痛難熬。凍瘡會復發(fā),離開十中后,好幾年,它還讓我記起那個可怕的冬天。此刻,我才想到母親看到我腫脹流膿的雙手,不知道多么心疼。
在我常常玩得瘋瘋癲癲的十一二歲,母親心臟病發(fā)作了幾次。不可以告訴母親和任何人的懼怕一直藏在我心中。記得一次夜晚在操場上玩得興高采烈時,突然有異樣的感覺從指尖升起,我想一定是媽媽發(fā)病了,立刻跑回家。原來她沒事,而擔憂母親的恐慌,不時來襲,在她去世多年后,還會在我夢中出現。清晨,如果我在她之前醒來,看她一動不動,也會緊張。站在床邊看著她,看到一滴晨淚從她的眼角流下,我才心安了。
1955年,初二下學期,我轉到昆明第十二中學,原來的五華中學,插入初中第17班。生物老師班主任金韻華曾經和我姨媽是中學同學,我母親的姐姐妹妹全是昆華女中的學霸,金老師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一位優(yōu)秀學生。我到校的第一堂課,她說,我們班來了一位新同學某某某,是十中的拔尖學生。我無法站起來辯駁,只能從此裝作一個好學生,預習復習功課,認真聽講,以應付下課后來問我功課的同學。
十中的好友王磊一天來看我,給我?guī)戆蠋煹男拧?5年后,我還記得兩個小女孩坐在金汁河邊看信的情景。包老師在信里說,我是她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之一,如果能發(fā)揮自己的潛力,將來前途無量,并解釋了潛力的意思。寫信去鼓勵一名已經轉學離開的學生,并非出自責任,是因為愛。包老師的話給這個頑皮的女孩前所未有的自信,令她去做真的好學生。從那個學期直到大學畢業(yè),我都是班上第一名。
不久,母親病重住院,一住兩年,回家后臥床16年,1973年去世。母親病倒時,父親工作繁重,哥哥在外地,兩個弟弟分別九歲、五歲。父親每月的工資交給我80元做家用。這個十二歲的女孩開始持家,擔起做飯、洗衣等家務。我很快學會生火、做飯,只是不敢劃火柴,不敢打雞蛋,需要弟弟幫忙。我也學會從井里打水,用搓板洗衣服。記得曾在井邊搓呀洗呀一下午,衣服晾在繩子上,一只襪子也算一件,數數,共洗了十八件,十分自豪。
在這篇回憶兒時游戲的文章里提及這些,想說的是我當時并不覺得自己的處境凄涼。許多時候,也像做游戲一樣,全情投入,為得到的“成就”開心。當然,瘋跑瘋鬧的童年也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