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

一位擁有成功事業(yè)和完美家庭的“人生贏家”，踏上了一趟始料未及的危險旅程。這是一場具有心理療愈作用的虛擬現(xiàn)實游戲，還是一次不可言說的神秘體驗？如果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你愿意進入這場贏家游戲嗎？

我們的未來走進了賭博模式。

——貝爾納·斯蒂格勒

吳先生已經(jīng)在車里坐了一個小時。這個時間段進出地庫的車很少，他感覺自己就是停車場的主人，可在倒入車位時，還要小心不要剮蹭到旁邊路虎的后視鏡。

一百米外就是電梯間，電梯上八樓就是溫暖的家，家里洋溢著橘黃色的光，兒子會爭搶著幫爸爸把衣服和包掛起來，女兒一如往常安守在桌旁，乖巧如陶瓷套娃，妻子已經(jīng)準備好可口的飯菜，香氣四溢，等待著一家人開始幸福的晚餐時間。

可是男人一步也不想離開自己的黑色仿皮座椅，他調(diào)暗了車廂燈光，這讓一切顯得蒼白而暗淡。他手里反復(fù)把玩著一張?zhí)亢谏ㄆ?，上面有著燙銀紋路和訂制字體。他在思考著什么，似乎這張卡片上承載著無法言說的重負，甚至超過了他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

剛?cè)胱〉臅r候他想過把旁邊的車位也買下來，畢竟自己的車大，停起來方便。可一打聽那車位早已售出，主人是某領(lǐng)導(dǎo)秘書的女兒。畢竟能住進這高檔小區(qū)的，非富即貴，可男人萬沒想到，經(jīng)過一番努力，早已成為金字塔尖上的人中龍鳳，可住進了這里，還是得跟人搶。

這簡直是他整個人生的縮影。

從小學到考博，他總是第一名，也許有那么幾次意外跌落王座，他會深深自責，并用加倍的努力來彌補。倒不是父母催逼，而是自打生下來之后的整個成長環(huán)境，都充斥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氛圍，人像是拉滿的弓，引勢待發(fā)，沒有一刻能夠放松下來，自由自在地玩耍，就好像倘若人一泄勁兒，天就會塌下來，世界就會末日。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這種病態(tài)的感覺叫作“過度競爭綜合征”。

與之伴生的還有“低風險偏好”，男人作出任何決定之前，都會經(jīng)過極其理性甚至是偏執(zhí)的計算與分析，他要確保自己的所有路徑，毫無差錯地落入社會預(yù)期的區(qū)間。他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所謂“落伍者”，更不要提“零余者”。因此他跟相戀多年的女友分手，只是因為她無法滿足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的必要條件，然后迅速地與一個條件相符的相親對象確定關(guān)系與婚期。

人生沒有NG。這是他的座右銘。

事實上他也做到了，博士畢業(yè)之后憑借著過硬的專業(yè)知識和不計回報的勤懇付出，他在公司內(nèi)迅速躥升，成為區(qū)域內(nèi)最年輕的投資策略總監(jiān)。相繼降臨的兩個孩子也沒有拖慢他前進的步伐，畢竟他選擇了一位愿意任勞任怨，承擔起大部分維護家庭及養(yǎng)育職責的妻子，哪怕為此不得不犧牲她自己大好的藝術(shù)前程。

兩人之間話越來越少，摩擦越來越多，甚至大部分時間都是分房而睡，但在外人面前卻仍然得表現(xiàn)出完美的中產(chǎn)階層家庭形象，就像從雜志廣告上走下來的那樣毫無裂隙。

可是，身邊的所有人不都是這樣的嗎？這有什么問題嗎？

吳先生也是這樣想的，當他坐穩(wěn)了某一個區(qū)域高管的位置之后，看到自己就像一列勻速駛向終點的火車般，堅定而心無旁騖地就這么開下去，開下去，直到引擎的轟鳴停頓，車轂?zāi)Σ林F軌緩緩靠站，車頭撞擊保險杠發(fā)出最后巨響的一天。

可是他錯了。

幻象并非一日建成，卻有可能在一瞬間崩塌。

吳先生清楚記得自己崩潰的那個瞬間。某一個周一，天飄起了細雨，午休后回辦公室的電梯間充滿了潮濕的氣息。他看著那些年輕的、斗志昂揚的面孔與肉體不停地進進出出，而自己仿佛被逼進了一個死角，只是看著樓層數(shù)字不停地往上跳動，一陣極度驚恐的感覺突然攫住他的胃部。他不得不提前擠下電梯，跑進衛(wèi)生間，大吐了一場。

面對著鏡中難掩衰老的蒼白面孔，他試圖用理性逐條批駁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慌情緒，讓自己覺得好受一些。也許是這個季度的業(yè)績考核不太理想，也許是新來的對手虎視眈眈，但他很快明白，這種絕望并非來自外界的威脅，那些進擊的年輕人，或者是日新月異的科技，而是來自內(nèi)心深處，一種身份的僵化，像是凍結(jié)在冰塊里的魚蝦，只能永遠保持同一個姿態(tài)，再也沒有其他的可能性，直到腐壞變質(zhì)。

他那貌似完美的家庭也是這巨大堅冰的一部分，最接近核心也是最寒冷的部分，完全沒有改變的余地。

這個季節(jié)地庫里已經(jīng)有點冷了，后視鏡上蒙了一層水霧，他并沒有發(fā)動引擎和空調(diào)，只是用手抹去那層霧氣，露出了一張愈加疲憊的臉。

吳先生清楚自己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讓自己感覺還活著，還有力氣可以蹦跶，去對抗這種腐壞的趨勢。每當他進入會議室，環(huán)顧四周，看身邊的那些衣著光鮮、談吐不凡的成功人士，他們各自有著自己的小小自留地，一塊不為人知的私密空間，也許是幾個情人，也許是假借出差名義的賭博，也許是極限運動，也許是藥物，也許是秘密宗教，不一而足。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念頭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就好像從石頭中蹦出了花朵。就像卡爾·榮格所說的，是中年人而不是年輕人，才需要用“神圣體驗”去幫助他們完成人生下半場的談判。

那張卡片在指尖變得硌手，像是燒紅的鋼板。

它來自一位吳先生這輩子最為信任的人，甚于父母。但恰恰因為如此，當導(dǎo)師老柳遞來這張卡片時，他猶豫了。

老柳接到久未聯(lián)系的學生吳謂打來的電話，聽著那邊欲言又止的客套話，知道這個當年被寄予厚望卻又辜負了自己的年輕人，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兒。

“你來看看我吧，正好我生日也快到了。”老柳這么說著，他明白沒幾個人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天。

老柳從來不是那種跟學生走得很近的人，當其他同行的師門，為導(dǎo)師張羅壽宴或者各種慶功聚會時，他往往只是笑笑走過。該拿的不該拿的獎也都拿得差不多了，學問從應(yīng)用數(shù)學轉(zhuǎn)到拓撲數(shù)論也有幾十年了，離現(xiàn)實生活越來越遠，也許在孫子輩的有生之年里都看不到轉(zhuǎn)化成實際工具，改變世界的那一天。哪怕只把現(xiàn)實的軌道撬動一點點，他都會心滿意足，可是沒有任何希望。搞這些歌舞升平又有什么意義呢？

想到孫子，就會想起兒子，就會想起早走的老伴兒，往事就像一串珍珠般一顆顆從回憶的縫隙里掉出來，滴溜溜地滾得滿地都是，拾撿不起來。老柳不敢去撿，更不敢細琢磨，每一顆都會讓他鉆心地痛，他寧可等著它們滾遠，消失在視野盡頭。他覺得這是最符合理性的做法。

快七十了，沒幾天清醒日子了，想到這兒，老柳總會覺得釋然。這輩子經(jīng)歷過的起起落落也夠?qū)懗鲆还褡訒?，得失寸心知，不到最后關(guān)頭真的不好說誰輸誰贏，話又說回來了，在死亡面前，誰敢說自己能贏？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柳一改以往的孤傲超然，竟然開始主動聯(lián)系起學生和朋友，甚至是那些有過齟齬的所謂“敵人”，不管是在學術(shù)上還是在政治立場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劇烈沖突并老死不相往來的舊人。可惜，他能找到的并不多，大多數(shù)都不在國內(nèi)，少部分已經(jīng)入了土或者無法維持正常交流狀態(tài)，剩下的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覺得和老柳之間情分也沒那么深，口頭表示表示，再逢年過節(jié)送點禮物，也就夠了。

吳謂就是其中的一個。

老柳想要的不是這些，他想知道，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究竟錯過了些什么。

這年頭，沒人愿意跟他掏心窩子。

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能坐在小樓的陽臺前，柳蔭輕拂，日光游走，看著自家養(yǎng)的橘貓“點點”嘩啦啦地踩過書桌上翻開的書頁，跳進他的懷里，用腦袋蹭著老柳的手祈求撫摸。這也許是他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

所以當吳謂再次來電時，他知道，也許時候到了。

那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拎著大袋小盒進屋后，一臉窘迫地在書堆中尋找落座的空隙，老柳從門后變戲法般抽出一張折疊凳，就像來客只是個孩子，而不是每天手頭上下幾個億的金融精英。吳謂坐下了，折疊凳發(fā)出咯吱怪響，像是隨時可能散架。

老柳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從吳謂臉上他才覺察出歲月是如此無情，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小伙子如今成了心事重重、滿腹焦慮的中年男子。他又一想，自己何嘗不是老得不能看了，人總是會看不見自己的衰老，就像是心理上的盲點，總覺得自己還活在最美好的時光中，這也許是億萬年進化出來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吧。

寒暄客套幾句之后，吳謂似乎想問什么，又看了看屋里雜亂不堪的跡象，把話咽了回去。

老柳明白了，主動挑起話題：“你師娘前幾年突發(fā)心梗去了，現(xiàn)在就只有我?！?/p>

“哦?！眳侵^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怎么樣？家里都挺好的吧。”

“還行，還行?！眳侵^把手機里的全家福照片給老師看，一張張翻著，像是從奢侈品雜志上截下來的那種完美家庭，絲毫看不出任何一點為金錢或現(xiàn)實犯難的痕跡。

“看來你當年的選擇是對的，我錯了。還好你沒聽我的?！崩狭€是樂呵呵的。

“也不能這么說，老師，都是選擇，各有各的活法，沒有對錯……”

“看看我現(xiàn)在這樣，你能說沒有對錯嗎？”

一句話把吳謂噎了回去，兩人默不作聲。

“老師……”吳謂終于下定決心，“……我能問您一個事兒嗎？”

“來都來了，有什么不好問的。”

“您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是說，您不會主動來聯(lián)系我們，更別說請我們到家里來……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老柳表情凝固了片刻，像是瞬間跌回時間的漩渦里，花了好些工夫才掙扎著浮回現(xiàn)實，又恢復(fù)了笑意。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先別急，咱們師徒一場，我先問問你，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兒吧？”

吳謂愣了一下，沒想到老師會這么單刀直入，他干笑了兩聲：“能有什么事兒啊，沒、沒什么大事?！?/p>

“是，對于一般人來說，不關(guān)系到生老病死、傾家蕩產(chǎn)就不算大事?？珊芏嗍聝海銢]處說，沒人能聊，只能憋在心里，小事也會變成大事。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今天還跟沒事兒人一樣吃飯唱歌開會，明天就能從樓頂跳下去，摔成爛泥?！?/p>

吳謂露出一副被看穿了的表情，他管老師要了一杯熱茶，打算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把那些常人無法理解的困擾一五一十說出來。

日頭西落，橘貓從陽臺上下來，進了屋，喚了兩聲想要吃食，又跳上老柳的膝蓋，露出自己的肚皮，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我明白了，你這是遇到了中年危機啊，呵呵?！?/p>

“不是的，老師，我這真不是……”

“先別急著反駁，也別管叫什么。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和世界的關(guān)系在發(fā)生變化，原本你以為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與天賦，達到中心、塔尖或者其他什么高高在上的位置，但現(xiàn)在你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或推或拉，朝著邊緣滑去。于是你開始焦慮，開始懷疑自己，想要去做一些事情來補救，可是卻徒勞無功，你開始覺得這一切也許都是一場陰謀，都是為了把你束縛在某個角色里，像一顆螺絲釘一樣永遠安分地運轉(zhuǎn)下去。你想要改變，卻害怕改變。因為你不知道改變帶來的會是什么，也許是一無所有。”

吳謂啞口無言。

“我是過來人啊，小吳。”

“那您是怎么……過去的？”

老柳擼著懷里的貓，含笑不語，半晌過后，才開了口。

“誰說我過去了。那時候年輕氣盛，以為什么事都可以強撐硬挺，誰知道歲月像烈酒，后勁大得很啊。你以為一切都好了，其實并沒有?！?/p>

“所以呢？”

“你不是問我為什么突然變了個人，開始念起舊來。其實是因為我去了一個地方，遇見了一個人……”

“嗯？”

“我這才覺得，也許那些過不去的，都過去了?！?/p>

吳謂聽著老師佛謁般云山霧罩的話，更是摸不著頭腦。

“那您告訴我那地方在哪兒，我也去試試？是哪座廟嗎？”

“那地方啊……不是誰都能隨便去的。不過……“

“不過？“

老柳站起身來，懷里的橘貓委屈地哇了一聲，蹦到地上去。他到處翻找著什么，最后還是在書柜門后的一本厚厚的《集異璧》里找到了，原來被他當成了書簽。

“收好了，這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崩蠋煶ＵＱ?，像一只飽經(jīng)滄桑的老貓，這種熟悉的神情曾經(jīng)伴隨吳謂走過人生的黃金歲月。

吳謂接過那張?zhí)亢谏ㄆ?，卡片在夕陽下閃著不安定的光，上面燙著四個專銀小字——“贏家圣地”。

吳謂躺在巨大蝌蚪狀的白色艙體內(nèi)，溫熱的彈性材料自動包裹住他的身體，空氣中有種令人平靜的甜味。他想了很久究竟在哪里聞到過，記憶只能回溯到兒子女兒出生時的產(chǎn)房前，據(jù)說醫(yī)院提取了羊水中的某種成分做成香薰，對產(chǎn)婦和家屬都有鎮(zhèn)靜安撫的功效。

艙門合上了，吳謂感覺自己腦殼被蓋上一條熱毛巾，四周亮起了藍綠色的光，有節(jié)奏地閃爍起來，越來越快，一種類似靜噪的嗡嗡聲籠住他整個意識。

面目姣好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整個擬合過程可能需要40到60分鐘不等，取決于每個人的身體狀況。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接受了基因測序、腦神經(jīng)組學掃描等數(shù)十項煩瑣流程，足足耗費了他一整個上午的時間。

吳謂告訴妻子公司有急事，需要加個班，午飯前就能回去。看來他不得不繼續(xù)用第二個謊來圓第一個謊。

他開始有點后悔，為什么要相信導(dǎo)師的話，為什么要下載那個加密軟件，掃描識別那張ID卡，又為什么要約定時間來到這座遠離市區(qū)的郊外園區(qū)，受這份莫名其妙的罪。

這該死的嗡嗡聲無休無止，似乎會永遠這么持續(xù)下去。有那么一瞬間，吳謂甚至覺得自己上當了，這只是某種高級的騙局，而老柳這種年近古稀的高級知識分子正是騙子最喜歡的目標人群，理性了一輩子，最后也沒落得什么歡喜下場，只能退而求助于漫天神佛。

就跟自己一樣。他突然想到這一點，有點惱怒又羞恥地嘆了口氣，開始用力敲打玻璃罩。他不想做了，他要出去，他快透不過氣了。

罩子哧一聲打開了，工作人員迷惘地看著他。

“抱歉家里有點急事，今天就到這里吧，下次另找個時間我再過來?！眳侵^又恢復(fù)了文明人的模樣。

“可是吳先生……”

沒等工作人員話音落地，吳謂便鉆進了更衣室。更衣室里水霧繚繞，客人需要把頭上身上涂抹的那些導(dǎo)電凝膠洗掉，因此配備了全套的淋浴裝置以及最高級的衛(wèi)浴用品。吳謂心想這家公司還真舍得花本錢，又覺察到無論是沐浴露還是洗發(fā)水，那淡淡的甜味與艙體里的香氛是完全一樣的。

一絲不掛的吳謂離開了淋浴間，正想打開自己的儲物柜取衣物，突然看到對面也站著一個赤條條的人，嚇了一大跳。

那并不是鏡子，而是一個大概七八歲左右的男孩，渾身濕漉漉地站著，像一頭被大雨淋濕的幼鹿，不知道在尋找什么。

“找什么呢你？”吳謂順手抽了條浴巾遞給男孩，問他，“你跟誰一塊兒來的？怎么丟下你不管了？”

“沒跟誰?！蹦泻㈩^一歪，不屑地回了句。

“可以啊小伙兒，膽兒夠大的?！眳侵^生了好奇心，蹲在男孩面前，問：“那你來這里干嗎呀？”

“……要你管?！?/p>

“嚯，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那你自個兒玩去吧啊，我先回家了?！?/p>

“……沒人陪我玩，我也沒有家?！蹦泻⒂眯〉脦缀趼牪灰姷穆曇羿?。

衣服穿了一半的吳謂聽到這話停住了，又看了一眼男孩，他白白凈凈的，眼神清澈，對人也沒什么敵意和戒心，不像是流浪兒，也不像被拐賣的，說不定是和家里鬧別扭，偷了父母的卡離家出走呢？他想找工作人員過來了解一下情況，不知怎么的，這個男孩身上某些東西觸碰到他遙遠的記憶深處，就像是漩渦里的一根樹枝冒了個尖。他改變了主意。

“那你就穿好衣服跟我走吧，我?guī)阃妗！?/p>

小男孩聽到這話，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伸出了彎彎的小拇指。

“說話算話？”

“算話?！眳侵^跟他使勁地拉了拉鉤。

小男孩一直不愿意告訴吳謂自己的名字，在副駕駛座上顯得特別安靜，安靜得有點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吳謂努力想找些話題打破尷尬，最后卻只能打開車載音響，隨意地聽些電臺節(jié)目。

“……中國航天局載人登陸火星計劃進入倒計時，預(yù)計將于……”

“我不想聽這個！”男孩突然抗議了起來。

“那你自己選臺?！眳侵^告訴他哪個旋鈕是用來換頻道。

“……第一批被選中登陸火星的……嗞嗞嗞嗞……引發(fā)全球關(guān)注，他們將會在火星的3號基地……嗞嗞……這次的科考任務(wù)包括有……嗞嗞……”

“煩死了，怎么都是這個……”

“你這個小孩有點奇怪哦，別人都是追著宇宙飛船的新聞，你居然會覺得煩……”吳謂覺得好笑。

“我的煩不是那個煩啦，哎呀說了你也不懂！”

“那你倒是說說看?！?/p>

“不說?！?/p>

“你說了，我就帶你去一個地方，那里能實現(xiàn)你任何一個愿望?！眳侵^對自己的耐心感到驚訝，平時妻子總埋怨他對孩子不夠有耐心，容易焦躁。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尤其是女兒，不知為何他有意地調(diào)轉(zhuǎn)注意力的方向，回到眼前這個男孩的身上。

“你騙人！”

“我們拉過鉤了。”

“那得再拉一次，雙重保險?！?/p>

“沒問題?！币荒ㄐσ饴狭藚侵^的嘴角，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與愉悅，這條路也似乎沒有了平日的擁堵，無比順暢，他有點希望能夠這樣一直開下去，開到世界的盡頭。

男孩開始磕磕巴巴地講了起來。

他是一個航天迷，收藏了許多飛船的模型和畫冊，家里到處貼滿了宇宙和星球的海報，甚至連他的電腦桌面都是模擬太陽系運行的軌跡，說起各種火箭的運載能力和空間站對接的全過程，他如數(shù)家珍。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成為宇航員，去感受神奇的失重狀態(tài)，用自己眼睛從太空中看一眼蔚藍色的地球。

可是當他在班上說出這個夢想時卻遭到了一致的嘲笑，有的說他太矮，有的說他額頭有一條疤痕，到了太空會炸開，里面的腦漿會跑出來，還有的說：“你爸爸是賣水果的、你媽媽是收租的，太空里沒有水果也沒有房子收租，你上去干嗎？”

在哄堂大笑中，男孩跑出了教室，他再也不想回去，也不想回家。父母一天到晚忙著工作賺錢，閑下來就是打牌玩游戲，一開口就是要他好好寫作業(yè)，根本不會聽自己說這些不著邊際的夢想。

在操場的秋千上，他覺得自己變得好小好小，影子投在沙地上，在夕陽下被拉得長長的、薄薄的，所有人都看不見他，從他身上踩過去，卻留不下腳印。這時，一個老爺爺出現(xiàn)在他面前，擋住了落日的余暉。

“一個老爺爺？”吳謂警覺起來，“他長什么樣？”

“他的臉被籠罩在太陽里，看不清楚，只能聽聲音和看走路的姿態(tài)。”

“他給了你一張黑色的卡片？就像這樣的？”吳謂掏了掏自己口袋，卻沒有找到，難道丟在更衣室里了？

男孩點了點頭，說：“老爺爺要我去一個地方，說那里會有一個人，幫我實現(xiàn)心愿?！?/p>

吳謂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個老柳，居然玩起這套把戲，莫非他才是這一切的幕后策劃人？可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所以叔叔，你就是那個幫我實現(xiàn)心愿的人嗎？”

“我嗎，呵呵，是呀……”

吳謂嘴上含糊答應(yīng)著，突然發(fā)現(xiàn)車子的自動駕駛系統(tǒng)把他們帶到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像是一座巨大的廢棄游樂場，孤零零地立在馬路旁邊，有摩天輪、旋轉(zhuǎn)木馬、過山車……簡直應(yīng)有盡有。一艘銀白色的火箭立在日光下閃閃發(fā)亮，似乎隨時可能升空發(fā)射。

“哇，火箭！你果然沒有騙我！”男孩興奮地大叫著，吳謂卻滿心狐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里還有一家游樂場。

車子剛剛停穩(wěn)，男孩便跑了出去，吳謂來不及阻止他，只能跟了上去。

沒有工作人員也沒有游客，一切都像是塵封已久的狀態(tài)，靜靜等待著有人來開啟。男孩跑到一個懸掛在半空的紅色按鈕前，下面寫著“START”字樣，就像是電子游戲里的那種重啟鍵，他踮著腳尖夠了半天，也沒夠到，只好求助于吳謂。

“叔叔，你幫我一下好不好？”他無助地望向吳謂。

吳謂走到那個按鈕旁邊，那兒立著一塊落滿了灰塵的牌子，上面似乎密密麻麻寫著一些說明文字，他四處探望，想找塊東西擦干凈看一看，最后只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眼鏡布。

“溫馨提示：進入贏家圣地的每一位玩家，都必須遵守游戲規(guī)則。這里的規(guī)則有且只有一條——玩家必須打破外界施加于自身之上的凝固狀態(tài)，主動迎接改變，無論是身體的、身份的還是時空上的改變，都是人類通往下一階段的必經(jīng)之路。只有改變，才是永恒不變的真理，這是贏家圣地所秉承的至上信念……”

這參禪般含混不清的行文讓吳謂陷入沉思，小男孩斜著腦袋說：“要不你抱著我，我來按？”

吳謂想了想，拍下了按鈕。

像是隱形的蜂群從大地升起，一陣嗡嗡的電流聲如波浪般涌出，在巨大的快樂機器間竄動，帶來生氣。似乎這個巨人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從睡夢中蘇醒，一切都開始為這兩人忙碌地運轉(zhuǎn)起來。

“謝謝叔叔?！毙∧泻⒄０土艘幌卵劬?，乖巧地對吳謂說。

這表情似乎勾起了吳謂某段回憶，卻又瞬間被眼前這宏大而喧嘩的熱鬧慶典打亂了思緒。

吳謂和小男孩玩了過山車、旋轉(zhuǎn)木馬、摩天輪……還有各種贏取獎品的復(fù)古射擊小游戲，奇怪的是那些獎品居然還在，還能自動送到他們面前。小男孩幾乎都抱不動了，吳謂找了個儲物柜才把那些獎品都塞了進去，換回一把帶著金色號碼牌的鑰匙。

他們心照不宣地把火箭留到了最后。小男孩沿著長長的舷梯爬上平臺，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朝地面上等著的吳謂使勁揮手，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大陸。

“這上面說需要兩個人——”

“什么——”吳謂大聲喊著，聲音在風里四散。

“正副駕駛員——不然沒法開動！”

“好吧……”吳謂一邊咕囔著一邊不情愿地往上爬。上次他玩這種娛樂項目還是三年前，被兩個孩子纏得不行，他才勉為其難地陪著在海盜船里大呼小叫了一通。但打心眼兒里，他對這種追逐感官刺激的游戲并無興趣，并且認為那些熱衷于此的人有著某種對高風險生活方式的病態(tài)偏好，總有一天會害死自己。

他不敢看向腳下的地面，高處的風搖撼著舷梯，舷梯微微震顫，他的腿有點發(fā)軟。

吳謂終于雙手雙腳著地趴在艙門口，小男孩卻已經(jīng)坐在正駕駛的位子上，全副武裝，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快點兒，你怎么那么慢，真的是老人家哦。”

吳謂好氣又好笑地進了駕駛艙，艙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齒輪咬合，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艙里的裝飾和儀表盤還真像那么回事。小男孩摸摸這里又碰碰那里，興奮得停不下來。

“別亂碰，碰壞了我們就完蛋了。”

“你先把安全帶系好，我們要出發(fā)了！”

“出發(fā)？去哪里？”

“坐好了！”小男孩似乎沒有聽見吳謂的問話，只是重重拍下儀表盤上如卡通片般醒目的紅色按鈕，一陣奇怪的轟鳴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吳謂以為只是老式電子游戲機的8位模擬音效，但緊接著座椅連帶著整個人，甚至整個船艙都開始劇烈而持續(xù)地震動起來，一點也沒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他開始恐慌起來，忙亂地扯著身上的安全帶，以為這臺老舊機器哪里發(fā)生了故障，就快要爆炸的樣子，安全帶卻死死卡住，紋絲不動。

身邊的小男孩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吳謂以為他是因為害怕，正想安撫一下，扭頭卻看見小男孩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

“喔嗬！！我們要飛了——”

還沒等吳謂回應(yīng)小男孩荒謬的說法，一股巨大的加速度將他重重壓在座椅上，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五臟六腑被震得翻騰不止，腎上腺素的快速分泌讓他心跳加快，血壓升高。在萬分驚恐中，他以為自己就要掛掉了，許多往事如電影殘片般高速回放，掠過眼前。

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化，光線由橘紅變成暗紫，火箭真的升空了。一個藍色發(fā)光物體出現(xiàn)在視野中，如此巨大澄澈，他花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那就是地球。

這怎么可能呢？在那一瞬間閃過吳謂腦中的，竟然是該如何向妻子解釋這一切。但隨即一陣更猛烈的加速度襲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冰冷的流水讓吳謂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倒懸著，頭發(fā)泡在水里，身體仍牢牢地被綁在座椅上，動彈不得。小男孩被困在離水面更近的一側(cè)，咿哇亂叫，努力將半個腦袋探出水面。水正不斷從破損的艙門處涌進來，使得傾斜的水位不斷上升，很快將會把兩人都淹沒。

“快！快救我啊——”小男孩發(fā)出小動物般的咕囔，不時被水嗆到。

“這玩意兒怎么解開啊……有沒有什么按鈕……”吳謂手忙腳亂地摸索著，可越是掙扎，那安全帶就收得越緊，像蛛絲般層層包裹，讓人無比絕望。

“……我快不行了……”小男孩的聲音消失在水中，只剩下一串氣泡凌亂破碎。

“……堅持??！”

吳謂深吸一口氣，將頭探入水面，瞪大雙眼，試圖尋找到解開安全帶的機關(guān)，可原本應(yīng)該是按扣的地方，如今卻沒有任何可以拆解分開的結(jié)構(gòu)，這簡直讓他精神崩潰。他努力拽了拽系帶連接座椅的部位，堅不可摧。他無計可施，只能再把頭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留給他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吳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生死面前，人的潛能能得到無限的激發(fā)，所有日常的瑣碎煩惱，全都變得如微塵般不值一提，被注意力拋之腦后。而所有的認知資源全都被放到求生上來，一個又一個的方案如氣泡般浮現(xiàn)，隨即破滅，他逐漸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任何常規(guī)的邏輯與理性都無法拯救他，更遑論那個小男孩。

拍下START按鈕前的那段說明文字突然無端蹦出，吳謂被其中的幾個字眼所激發(fā)，改變，凝固，身體。莫非這正是游戲的一部分？可是我要怎么改變自己的狀態(tài)？

水已經(jīng)沒到他的下巴，馬上就要阻斷氧氣。吳謂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思考，他放棄了抵抗，全身放松，沉入水中，任由冰冷的液體充斥自己的五官腔體。如果這是個游戲，那所有的角色技能必須有觸發(fā)機制，就像《超級馬里奧兄弟》里的蘑菇。

他別無選擇，只能放手一試。

吳謂與自己身體中的本能搏斗著，億萬年來形成的恐懼反應(yīng)模式，讓他下意識地封鎖呼吸道，阻止水進入自己的肺部，但當他完全放松身體之后，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窒息，相反卻呼吸得更加順暢。

這也許就是規(guī)則里所說的改變？

他嘗試著將身體從安全帶里掙脫出來，一切都像是在瞬間發(fā)生的，他的四肢變得柔軟無骨，身體變得扁平，似一條海鰻般滑溜地從被緊縛的軀殼中游出。他感受到了自由，但同時又想起了小男孩，那個等待著被自己拯救的生命。

可是另一個座椅已然空空如也。

吳謂奮力在幽暗水面下尋找著小男孩的蹤影，卻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只好順著水流的方向游出船艙。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海面，暮色微露，在海天相接之處有紫色薄霧如輕紗浮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地球上。

“就知道你沒問題的?！?/p>

吳謂猛地扭頭，看到同樣渾身赤裸的小男孩坐在逐漸下沉的船艙頂上，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

“你……這究竟是在哪里，這是怎么一回事？”

“這里就是贏家圣地啊，不是你自己選擇要來的嗎？”

“我……這是虛擬現(xiàn)實？還是什么人造幻覺？”吳謂看著自己的雙手，與記憶中并無二致。

“這些很重要嗎？難道你應(yīng)該問的不是怎么離開這里嗎？”

吳謂環(huán)顧四周，他赤裸的身體輕盈地漂浮在水中，不冷也不熱，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一種純?nèi)惶斐?、回歸赤子的自由感，毫無拘束與負累，仿佛下一秒鐘便可以突破重力，翱翔天際。所有令人窒息的灰暗現(xiàn)實都可以被拋到腦后，眼前只有純粹的自我探索。如果這是一個夢，那不妨做得久一點。

“所有這一切都是柳老師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不完全是，他提供了部分核心理論依據(jù)?！?/p>

“所以你是誰？或者說，你是什么？”

小男孩笑了笑，縱身一躍，在水面撲起浪花，倏忽間像魚兒般快速向前游去，清脆的回答飄蕩在空氣里。

“我就是你的領(lǐng)路人呀——”

吳謂跟隨著小男孩，像魚兒一般劃開海面，高高躍起又落下，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才抵達岸邊。他并沒有感到疲憊，如果這并非系統(tǒng)預(yù)先設(shè)定的效果，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這跟現(xiàn)實完全不一樣。

他想起自己有時在辦公室里枯坐上一天，就算什么也不干，到下班時也會感覺精疲力竭，像被榨干的橘子。

也許這也是另一種系統(tǒng)設(shè)置吧。

兩人從夜晚的海里走來，身形逐漸變高，踏上細膩的沙灘，海風拂過，竟有涼意。吳謂抱起雙臂，扭頭看小男孩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便裝，十分清爽。

“連身體都能變，為什么不添件衣服?！毙∧泻⑿φf。

吳謂若有所思，他皮膚上出現(xiàn)了一層霧氣般流動不定的物質(zhì)，顏色與樣式經(jīng)過幾輪轉(zhuǎn)換后，終于凝固下來，還是他所習慣的商務(wù)休閑裝。人往往習慣了一樣東西之后就很難改變，哪怕外部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吳謂望向島嶼深處，在叢林背后，有星星點點的光亮，似乎隱藏著一座城鎮(zhèn)。

“你滿足了我的愿望，現(xiàn)在該輪到我滿足你的愿望了?！毙∧泻⒄ＵＱ?，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到底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微微2.0好了?！?/p>

“微微……2.0？”吳謂搜索著記憶，這個名字并沒有掀起什么波瀾，或者只是隨機取名的AI角色。

“話說回來，你覺得名字還重要嗎？”

小男孩兀自走去，消失在一片茂密的灌木叢間，不知何處傳來無名鳥獸的嘯叫，吳謂趕緊跟上。

叢林中的一切都如此精細真實，蛛網(wǎng)的微弱反光，藤蔓植物上滴落的露珠，從腳邊滑過蟲豸的細碎腳步聲。吳謂驚嘆于這一切被虛擬得如此真實，他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孩子，吳用用和謝天天，以及他們那代人所熟悉的另一個世界。

作為2030年后出生的一代人，他們被媒體稱為“V一代”或“虛擬一代”（V-Gen），是虛擬世界的原住民。對于前面幾代人來說十分糾結(jié)的“真實”與“虛擬”的界限，對于他們來說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又都是虛擬的，只有有趣和無聊之分。適應(yīng)視野中出現(xiàn)的疊加信息、奇怪物體，以及頻繁切換的虛擬界面，就像吃飯、睡覺、走路一樣平常。

兒子吳用用大部分時間都在虛擬游戲中，就像在經(jīng)典科幻小說《頭號玩家》所描寫的、大型虛擬現(xiàn)實游戲《綠洲》那樣，只不過換了個名字。傳統(tǒng)大型多人在線游戲，可以讓成千上萬名玩家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互相連接，共存于同一個虛擬世界中，但總體來說只是一個世界或者幾個小星球。玩家也只能通過二維的視角——也就是電腦顯示屏，來接觸這個小小的在線世界——能實現(xiàn)互動的工具也僅僅只有鍵盤和鼠標而已。

而在《綠洲》中，系統(tǒng)提供了數(shù)千個高擬真度的三維世界供人探索，它是一個“開放式的現(xiàn)實”，每一個玩家都可以創(chuàng)建自己的世界，設(shè)計自己全新的身體。

“在《綠洲》里，肥佬可以變瘦，丑人可以變美，生性羞澀的人可以變得活潑，甚至成為為所欲為的歹徒。你也可以改寫你的名字、年齡、性別、種族、身高、體重、聲音、發(fā)色，乃至骨骼結(jié)構(gòu)。你甚至可以放棄人類的身份，當個精靈、食人魔、外星人，或者其他電影、小說、神話里才有的生物……”

吳用用把這段話背得滾瓜爛熟，甚至設(shè)置為自己進入游戲時需要反復(fù)聆聽的教誨，就像是某種受洗儀式。

想起兒子，吳謂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新的一代人完全不像自己少年時，需要遵循由老師或者學校，換句話說，成人世界所指定的一整套規(guī)則，越適應(yīng)規(guī)則的孩子能得到的獎賞越多。所以我們的整個教育系統(tǒng)其實不是在培養(yǎng)孩子，而是在制造成人。

而在吳用用的游戲里，每個世界都可以擁有自己的規(guī)則，無論是物理規(guī)則還是社會規(guī)則?？梢允橇阒亓Νh(huán)境或者土星光環(huán)上，可以是黑魔法時代或者憑仗蠻力的羅馬斗獸場，穿越于星門之間的太空歌劇，可以是硅基生物之間獨特的脈沖交流，也可以是將感官完全錯置的通感世界……在這里，只有想象力才是現(xiàn)實的邊界。

微微2.0不時回頭看吳謂一眼，這讓吳謂回想起在船艙里的驚險一幕，他也開始理解兒子所沉迷的世界，那種可以隨意改變自己感官信號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借助穿著的體感服可以同步體驗他人所有身體感受，但這種感受又是通過另一個人的體感服傳遞而來，看似真實的感官體驗，其實卻經(jīng)歷了兩層中介的作用，倘若我們再加上經(jīng)由操控虛擬化身、進而遙距傳感來自真實世界的傳感器數(shù)據(jù)，則是三重中介。我們已經(jīng)無法分辨每一層之間的區(qū)別，從感官角度看，真實與虛擬其實就是一回事。

為了防止沉迷，每隔一段時間系統(tǒng)會自動切換到真實場景模式，以維持“現(xiàn)實感”，但玩家可以通過虛擬貨幣換取更長的間隔時間。事實上，整個虛擬世界的經(jīng)濟體系都建立在“體驗”基礎(chǔ)上，你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虛擬物體、提供虛擬服務(wù)或售賣虛擬體驗，來換取虛擬貨幣，體驗的想象力、獨特性，及對人類生理心理機制的洞察力將決定其價值。

吳用用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名體驗創(chuàng)造者，他擅長在游戲世界里尋找最為危險最為人跡罕至的邊疆，并選擇適當?shù)奶摂M化身，創(chuàng)造出獨一無二的體驗。他憑借著這種特殊的天賦和技能，已經(jīng)賺取了不少虛擬貨幣，并贏得了一定的聲譽。他希望能夠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而不是像傳統(tǒng)的父親所希望的那樣，進入高等學府，和另外數(shù)萬名來自全世界的學生一起競爭，最后取得某個天知道有什么用的學位。

畢竟后者是吳謂所熟悉的贏家模式，他希望在自己兒子身上復(fù)制這種成功。這也是他和妻子謝爽之間諸多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之一。

妻子希望讓兒子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哪怕以世俗標準衡量不那么成功，但至少能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人，她永遠不會說出口的下半句潛臺詞是“而不是像他爸一樣”。

吳謂心知肚明，為此他經(jīng)常報復(fù)性地威脅兒子說，如果他不去上學，就會申請封禁他的游戲賬號。在這件事情上，無論哪個時代，似乎都是一樣的。

而在女兒謝天天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到了?！蔽⑽?.0打斷吳謂的沉思。吳謂抬頭，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毫無疑問這座小鎮(zhèn)是為他吳謂量身打造的。每一處場景都是他所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公寓到停車場，到寫字樓的電梯、辦公室，甚至每天午后小憩的咖啡館，都絲毫不差地被復(fù)制出來。

不單單只是復(fù)制一次，而是加倍奉送，所有的場景都乘以七，然后以空間疊加的方式組合起來，形成一座迷你小鎮(zhèn)的形態(tài)。

“這是什么？”吳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盡管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系統(tǒng)虛擬出來的，但當一個人有機會以如此具體而微的方式，窺探自己生活的全貌時，還是不免被這局促而瑣屑不堪的匱乏感所震撼。

“你的愿望?！蔽⑽?.0輕巧地回答，“你不是希望看到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嗎？”

“可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像是同樣的電影片段拷貝七遍同時播放，卻如復(fù)制DNA產(chǎn)生了變異，每個片段的細節(jié)都有些許差別。

吳謂看到七層一模一樣的公寓樓里，妻子與兒女以同樣的步調(diào)行動著，準備晚餐，沉浸游戲，或是呆滯地望著虛空。七輛車子先后進入地庫，七個吳謂在駕駛座上沉默許久，離開車廂，進入電梯，肩并著肩，卻如同面對陌生人般視而不見。他們進入不同的樓層，敲開每一扇門，面對同樣的謝爽、吳用用和謝天天。每一個吳謂說出的話，做出的舉動，雖有不同，但大差不差，引發(fā)家人作出反應(yīng)，導(dǎo)向不同的劇情發(fā)展。

無論如何，這七條故事線都同樣的乏味。

“這是游戲嗎？”吳謂問微微2.0。

“這是你的生活?！蔽⑽?.0回答。

“可為什么是7？這個數(shù)字代表著什么？”

“可以是任何一個更大或更小的數(shù)字，只不過是經(jīng)過反復(fù)迭代之后收斂到7，這是對你的感官系統(tǒng)友好的數(shù)字。”

吳謂不確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微微2.0話里的含義。

“你不想進去看看嗎？”微微2.0微笑著問道。

“我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同之處，只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變量?！?/p>

“不同之處在于，你可以把腳伸進別人的鞋里?！蔽⑽?.0又眨眨眼。

“什么意思？”

“我?guī)阍囋嚒！?/p>

他們走近那棟公寓，還沒等吳謂試圖制止，微微2.0就按響了門鈴。是吳用用開的門，吳謂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正在琢磨應(yīng)該開口說點什么，可微微2.0卻把他的手一攥，兩人如孫悟空般“躍入”了吳用用的身體里。之所以說“躍入”，是因為所有視線角度的轉(zhuǎn)變都是瞬間完成的，沒有更好的詞語能夠形容這種古怪的感覺。

吳謂用兒子的眼睛去看，用兒子的耳朵去聽，甚至所有的心理活動，他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誰?。俊彼牭搅俗约旱穆曇魪目蛷d傳來，一陣混雜著厭煩與恐懼的感受升起。

“外面沒人。不知道誰惡作劇?！眱鹤忧忧拥鼗卮?。

“該不會是你幻聽了吧，讓你少玩點游戲。”父親或另一個吳謂冷硬回道。

“哦……”他明顯感覺到兒子內(nèi)心的抵觸情緒，似乎所有的錯誤都歸咎到吳用用的身上，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父子交流的定勢，而兒子所能做的只有逃避。

“別玩了，幫你媽收拾一下桌子吃飯了?！?/p>

“哦……”

兒子懷著滿心的不情愿坐到桌邊，對食物興趣缺乏，對父親更是如同隔著一扇透明的屏障。兩人近在咫尺，卻無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交流。吳謂從未想過自己在兒子心目中是這樣的形象，他總以為自己每天為家人辛勞，回到家中理應(yīng)得到尊重和善待。他試圖改變兒子的想法，主動擺出友好的溝通姿態(tài)，以兒子的身份主動挑起話題。

“爸，今天在公司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嗎？”

另一個吳謂抬了抬眼睛，滿臉的不耐煩：“上班能有什么意思，還不都是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p>

“那你還每天在公司待那么久。”

“還不是為了你們兩臺‘碎鈔機，學費誰掏？游戲誰買？吃喝拉撒睡不都是錢?！?/p>

躲在兒子身體里的吳謂幾乎想沖上去抽自己一巴掌，可他沒有，畢竟自己只是客人，而且兒子打老子似乎有點違背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他只能沉默地埋頭吃飯。來自兒子的情緒和自己生發(fā)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如牛奶和咖啡，漩渦中分不清界限。這種感覺過于奇妙了。

“要不要換個人試試？”微微2.0的聲音在吳謂耳邊響起，“試試你妻子？”

還沒等吳謂回應(yīng)，他們又是一躍，已經(jīng)從飯桌的這頭“躍入”正端著菜上桌的謝爽身上。

一陣強烈的疲憊如浸水棉被般包裹住吳謂的身心，讓他一下子喘不過氣來，可還有那么多活兒要干，衣服要洗要晾，孩子功課要輔導(dǎo)，家里要打掃，明天還得去看望生病的親戚。可這一切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己的丈夫都不聞不問，似乎與他毫無干系。謝爽放下菜，看了一眼吳謂，想從他身上找到一絲半點慰藉，可是沒有，他只是自顧刷著工作郵件，對眼前這個忙亂了一整天的愛人視而不見。

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多久了，好幾年了吧？吳謂分明感到自己心里一涼一沉，那是妻子的心慢慢枯死的信號。甚至，他感受到了悔恨，與追求新生的渴望，可隨即又化為絕望。他從來沒有想過妻子竟然如此厭倦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厭倦自己的另一半。

真的一點愛都沒有了嗎？吳謂不甘心地發(fā)起嘗試。

“聽說最近剛上的沉浸式戲劇《劇本人生》很不錯，不如找時間去看看？咱們也好久沒一起看戲了?！敝x爽假裝突然想起來，手搭在吳謂肩上。

“哦，好，找個時間?！眳侵^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屏幕，肩膀不自在地聳了聳，像是下意識地要甩開這額外的負擔。

“最后一場是周五晚上?！?/p>

“周五晚上……我看看，好像有會唉?！眳侵^聲音里露出一絲制式化的為難。

“能不能推了？就這一次?！?/p>

“親愛的，這關(guān)系到我下半年的業(yè)績能不能達標，說好了，下次一定陪你?！?/p>

謝爽內(nèi)心竟然一點波瀾都沒有，她早就預(yù)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不知道重復(fù)過多少次，說好了永遠說不好，下一次總有再下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會作這種愚蠢的嘗試，甚至帶有一種自取其辱的羞恥感。她只想趕緊吃完這頓飯，干完所有家務(wù)，躲回自己的床上，躲進那些愚蠢而無害的搞笑視頻節(jié)目里。

附在妻子身上的吳謂產(chǎn)生了一種生理性的不適，他惡心、頭痛、想吐，甚至不知道這究竟由何而來，是眼前的自己，還是漫無止境的折磨，他只想趕緊離開。

“還想看看謝天天嗎？”微微2.0問道。

吳謂猶豫了，他和女兒的交流更少，天天完全活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妻子嘴里所謂的“時空旅人”，根本無法預(yù)測自己在她眼中會是怎樣一種形象。

盡管吳謂不是那種鐵板一塊的古怪宅男，也會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以如此直接而沉浸的方式代入第三方的視角，甚至還能“讀心”般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這還是第一次。信息沖擊是如此巨大，他久久沒能緩過神來。

罷了罷了，不知道也好。吳謂，或者妻子謝爽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街道、寫字樓和咖啡館，還有下屬、老板、競爭對手、服務(wù)員、路人……在他們的眼中，我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的存在對于他們意味著什么？

甚至生活還出現(xiàn)了不同的平行劇本，劇情無限分岔，這么想下去似乎無休無止，讓人精疲力竭。但他又無法停止想象，一旦經(jīng)歷過身份認知的流動，大腦中的某塊區(qū)域就被激活，就像一個無法抹去的烙印，將深深影響他今后看待自己與他人的方式。

“我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在哪兒？”

兩人回復(fù)到正常的狀態(tài)，坐在山坡上，看著屬于吳謂一個人的小鎮(zhèn)，七重人生如同一曲結(jié)構(gòu)精巧復(fù)雜的賦格，不斷交叉重復(fù)變奏，卻永遠無法抵達高潮。

“作為一個贏家，你在單一的價值觀坐標里生活得太久太久，”微微2.0現(xiàn)在說話聽起來根本不像一個七歲男孩，相反，更像一個比吳謂要年長智慧得多的老人?！岸鴨我粌r值觀總是很脆弱，就像一座沙子堆成的金字塔，一旦受到來自外部的挑戰(zhàn)便可能引發(fā)系統(tǒng)性雪崩。那些自以為是人生贏家的，往往會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走上絕路。而一旦你看到了更大的圖景，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吳謂看著小鎮(zhèn)，若有所悟。

在他眼中，虛擬化身們的生活軌跡逐漸虛化加速，像高速粒子在夜色中繪出光的形狀。那些形狀雖然表面各異，可倘若抽象成數(shù)學模型，它們卻高度一致。

正如絕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

“所以老柳把你制造出來，就是為了給我們這種人傳道授業(yè)解惑的？”

微微2.0眨眨眼：“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柳微微出生時，得到了父親老柳給他準備的一件禮物，當然他當時對此一無所知。

禮物是一套高清全身掃描儀，外形像是魔術(shù)師手中的圓環(huán)，只要將它套過身體，所有的身體拓撲數(shù)據(jù)，便會被傳送到云端平臺進行渲染加工，建成等比例的3D模型供用戶下載綁定使用。

微微長得很快，掃描儀的尺寸也得不斷加大。這些不斷更新的數(shù)字模型形成一個時空連續(xù)體，親戚朋友們可以在百日禮上，看著微微由呱呱墜地的嬰兒快速長大的全過程。由于孩子太小，還無法用自主意識去驅(qū)動虛擬化身，因此父親記錄下他的一些動作數(shù)據(jù)和聲音模式，并托管給AI程序，即便這樣，也足夠逼真了。當出差在外的時候，父母也可以隨時與孩子（他的虛擬化身）進行實時的沉浸式互動，毫無疑問，這種虛擬交互所維系的情感紐帶，卻是真真切切的。

老柳的妻子，微微的母親，卻對這種虛擬化身深感困擾不安。她是屬于舊世界的人，總覺得用這種方式來傳遞愛意有違自然法則。她甚至暗中認為，老柳對虛擬化身傾注了更多的愛，超過了對他真正的兒子。

微微第一次接入鏡像世界是在他十八個月的時候，經(jīng)檢測他的視覺系統(tǒng)已經(jīng)足夠成熟，一切發(fā)生得自然而然，他接入，看到自己的虛擬雙手和身體，一面拉康式的鏡子幫助他，在真實自我與虛擬化身之間建立認知上的聯(lián)系。他動了動手指，咧嘴微笑，虛擬化身絲毫不差的反應(yīng)，甚至可以帶動虛擬環(huán)境的效果變化。比如揮手拉出彩色光帶，或者所有的虛擬物體會根據(jù)化身的面部表情，進行相應(yīng)的反饋，這種看似廉價的小把戲卻獲得了大眾的歡迎。

在很早之前人們就發(fā)現(xiàn)，決定虛擬現(xiàn)實真實感程度的并非美學風格，而是是否像真實世界一樣，營造出一種連續(xù)、低延時的感官反饋機制。因此哪怕是低多邊形風格的場景，也能帶來超過電影級現(xiàn)實主義的沉浸體驗，只要設(shè)計得足夠巧妙。而帶入真實玩家的互動便是最為有效的撒手锏，每個個體之間不同的反應(yīng)模式和千變?nèi)f化的組合，會帶來超過任何AI算法所能模擬出的趣味性，這些由真實人類大腦驅(qū)動的虛擬化身充滿了不確定，一舉一動間折射出背后的性格與認知差異，夾帶著溫度與情感，如同平行相對的鏡面，能夠反射出無窮無盡的人性深淵。

這也是老柳的用意所在。其時他正與另一個神經(jīng)生物學家展開某項重量級的聯(lián)合研究，希望從數(shù)學層面上建構(gòu)一個個體從出生之日起，對于身體及自我認知的發(fā)展全過程。

而當時妻子并不知道這個秘密項目的存在。

盡管微微正處于一個全方位迅猛發(fā)育的初始階段，但某種對于他者的好奇心已初見端倪，無論是在真實世界或是虛擬空間。甚至，他對于虛擬化身的興趣超過了育兒房里的活人，這也并不是很難理解的事情，畢竟他們能將煩人的哭鬧轉(zhuǎn)化為愉悅的視聽效果。漸漸地，孩子們不再滿足于依樣畫葫蘆的復(fù)刻版虛擬化身，年紀稍大一點的換上了流行文化的符碼形象，將自己投射到卡通偶像的軀殼上，同時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其某方面的精神特質(zhì)。

但這種投射還僅僅局限于拓撲形狀對位的變身，人形對人形，四肢對四肢，所有的功能與感知都是因襲舊有的模式。而早在杰羅·拉尼爾的時代，他一直幻想能利用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將自己變成一只能夠行走的龍蝦，手臂變成鉗子，耳朵變成觸須，雙腳變成尾巴，這些轉(zhuǎn)變不僅僅是視覺形象上的，也包括相應(yīng)的運動機能。而到了斯坦福大學的杰里米·貝倫森時期，他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人們通常只需要4分鐘便可以將大腦中手腳操控的神經(jīng)回路進行重置，就好比你用踢腿去操控虛擬化身的手，而用揮手去控制虛擬世界中的腳。這種神經(jīng)可塑性和認知流動性，對正處于成型階段的嬰幼兒來說，簡直像打開了一扇無限可能的大門。

這正是老柳所希望達到的效果，通過改變可無限復(fù)制的虛擬化身，來驗證人類神經(jīng)系統(tǒng)對于身體的感知與控制是否可以突破認知上的局限，甚至，拓撲學上的界限，達到一種真正的自由。

五歲，微微開始學會用耳后肌肉群去操控他的虛擬觸角，其靈巧程度堪比雙手，用后背肌肉去控制雙翼，用復(fù)雜的關(guān)節(jié)運動去使喚附肢。所有這一切在他幼小的心靈中都是正常合理的，他對于身體的認知已經(jīng)超越了固定的性別、種族甚至物種的概念，對于他來說，功能即結(jié)構(gòu)是最為樸素的道理。當然，他也將像其他屬于這一時代的孩子一樣，面對同樣的問題，當他們回到現(xiàn)實物理世界之后，會對自己單一、局限、沉悶的身體功能感到失望。

一個夏日的午后，老柳的妻子突然發(fā)現(xiàn)七歲的微微不知去向。在濕氣蒸騰的教工大院里，她遍尋不著兒子，只能一家家地敲開鄰居的房門，試圖從小玩伴的嘴里得到線索。

那些孩子都說微微最近有點怪，老想變成一條魚，在水里游，還說自己能夠在水里呼吸，別人要是不信他還著急，說要游給人看。

妻子一聽就急了，趕緊給老柳打了電話，院子里各家大人也都紛紛出動，到附近的水體找人。

尸體是當天晚上在學校后山的水庫里撈出來的，微微渾身赤裸，纏滿了墨綠色的水草，活像一條被放生又難逃劫難的魚。

妻子號啕大哭，而老柳只是呆呆地站著，渾身濕透，幾綹頭發(fā)貼在前額，七魂丟了三魄的樣子。從那之后這個家就垮了。老柳沉浸在鏡像世界里，和微微的虛擬化身不分晝夜地待在一起，就像那是兒子的一個數(shù)字鬼魂。而妻子卻完全見不得那個玩具，她會歇斯底里地大叫，情緒崩潰，并把所有的錯歸咎在老柳身上。那還是遠在她知道名為“德爾塔”的秘密項目存在之前。

微微永遠停留在了七歲，無論在現(xiàn)實中還是虛擬空間里。老柳與妻子的關(guān)系也凝固在了那個破碎的瞬間，任憑怎樣努力都難以修復(fù)回原初的狀態(tài)。

那已經(jīng)是20年前的事情了。

聽罷微微2.0的故事，吳謂陷入了沉思。按照時間推算，發(fā)生這樁慘案時應(yīng)該正好是自己離開學校前后，他竟然毫不知情?；蛟S是老柳將心事包藏得過分謹慎，也可能是自己全副身心投入名利場，想要出人頭地，根本無暇顧及旁人。

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他竟然有幾分心疼，為自己的導(dǎo)師，為師娘，也為了那個過早夭折的生命。

“所以老柳就靠你聊以慰藉……或者，你就是他另一段生命的延續(xù)?！眳侵^開始明白為什么小男孩身上，有那么多令人熟悉的氣息，甚至連他童年的經(jīng)歷都混雜了老柳的真實家庭背景，一個寒門出身的天才兒童。

“老柳試過很多不同的方式，甚至給自己也建了一個虛擬化身，陪伴我隨著時間長大，畢竟在程序世界里這并不花費什么力氣?？勺詈笏€是決定讓我停留在這個模樣，也許在他心目中，這就是最接近真實的?！?/p>

吳謂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一種柔軟而溫暖的情緒突然充盈起來，他有點想要回去，回到真實的世界里去了。

“老柳肯定想永遠陪著你?！?/p>

“對于虛擬化身來說，這也不是不可能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父母知道他們有一天不會死并留下自己的孩子時，父母和孩子之間會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

“你的意思是？”

“當你30歲的時候，你有了吳用用，如果你能活到200歲，他就已經(jīng)170歲了。但那是170年前發(fā)生的事情，親子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170年間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歷史上許多王朝更替都比這個時間要短。外部世界的變化對人的影響遠遠超出你的預(yù)期，你和你兒子都已經(jīng)不是170年前的那個人了，你們需要不斷地重塑自我，包括職場上、科技上、社會關(guān)系上，甚至需要適應(yīng)新的星球環(huán)境。可你們還是父子，還期待彼此像原先父子一樣對待彼此，你懂我的意思嗎？這是極其荒謬的一件事?！?/p>

“我現(xiàn)在有點懂了，所以他寧可保持現(xiàn)在這樣?！?/p>

“這是模擬計算出來的結(jié)果，就跟你的七重人生一樣。”

“那接下來我們做什么？是不是該結(jié)束這一趟游戲了？”吳謂一直在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進入虛擬世界的，是從艙體里出來時？在更衣室里，還是在車里？他說不清楚，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太玄虛了。

“作為一名贏家，你還沒有克服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全感?！?/p>

“這話聽起來很矛盾呢，小伙子。”

“不矛盾。真正幸福開心的人很少是贏家，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成為人生贏家。驅(qū)使像你們這樣的人不斷自我苛求、挑戰(zhàn)極限的動力，就來源于你們?nèi)烁裰懈畹俟痰牟话踩?。?/p>

“我竟然無法反駁?！?/p>

“所以，想想你自己最大的不安全感是什么，你又將如何面對它?！?/p>

“我……不知道?！眳侵^仔細想了想，坦誠道。

“所有贏家最害怕的就是失敗，對于你來說，最大的失敗是什么？”

吳謂沉默了，一系列念頭閃過他的腦海。是職場失勢？投資失??？家庭崩潰？還是別的什么不可預(yù)知的風險？對于中年男人來說，成功也許只有一種，但失敗卻可能有千千萬萬種，每一種都將是致命的。

“你愿意代入妻子與兒子的視角，卻拒絕代入女兒的，為什么？”

“我……”吳謂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也許對于你來說，女兒是你完美生活中的一道裂縫，這道裂縫會越變越大，變成引發(fā)大廈坍塌的一場事故。潛意識里你將女兒視為人生失敗的潛在誘因，你想要逃避這個現(xiàn)實，刻意忽視她的存在，甚至否認你們倆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p>

“我沒有！”吳謂突然失去了力氣般，語氣疲軟下來，“我沒有……”

“那我們回去？”

微微2.0指向不遠處的那棟樓，所有重復(fù)的場景開始交疊融合放大，最后變形為一個單獨的房間，在那個巨大而空曠的暖色房間里，地板上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女孩，她空洞的雙眼似乎在望向兩人，又仿佛什么也沒有看見。

吳謂看著那張臉，開始憎恨自己作出的選擇。

一開始，吳謂和謝爽以為自己特別幸運，生下如此懂事乖巧的女孩，當別的嬰孩使勁哭鬧時，天天總是安靜地躺在嬰兒床上，望著粉色的天花板，一聲不吭。

直到18個月后，他們才開始意識到，這也許與性格無關(guān)，而是某種隱性疾病的征兆。

基因檢測結(jié)果表明，天天染色體上位置為chrY：16807351-19304967（hg19）的基因組出現(xiàn)2498kb的雜合缺失，這非常罕見。該段缺失和智力低下、癲癇、語言障礙、視網(wǎng)膜發(fā)育不良、心臟病等高度相關(guān)。帶有這類基因缺失的孩子出生后異常安靜、喂食困難、啼哭乏力遲滯、面無表情、對周圍人及環(huán)境缺乏興趣。

抉擇是艱難的。對于吳謂來說，這意味著經(jīng)年累月的額外照顧與不菲花費，或者一輩子也無法等到女兒好轉(zhuǎn)的那天。

抉擇是簡單的。對于謝爽來說，這是屬于她的孩子，一條生命，她不會把謝天天丟到專業(yè)醫(yī)護機構(gòu)里，任憑她成為諸多被“遺棄”的病兒之一。甚至，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有問題，在她看來，女兒只是換了一種與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進行溝通交流，但在本質(zhì)上，與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謝天天仍然是那個最美麗聰慧的孩子。

吳謂選擇了妥協(xié)，或者說，逃避。他努力賺錢，保證經(jīng)濟上的強力支撐，但從情感上，他總是淺嘗輒止。他怕自己對女兒的付出得不到任何回報，哪怕在遙不可及的未來，這與他的成功哲學背道而馳。他不敢去愛。

于是，擔子就落在了謝爽的肩上。

謝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吳謂的妻子、在讀藝術(shù)史博士生，以及，一個虛擬現(xiàn)實藝術(shù)家、教育家、自學成才的認知治療師。

她接受了中央美院本科和英國皇家藝術(shù)學院的碩士教育，又繼續(xù)攻讀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藝術(shù)史博士學位。她所在的學院將視覺藝術(shù)史作為一種理解研究手段，進而理解人類智力和文化發(fā)展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宮殿、安藤廣重印刷品、現(xiàn)代清真寺、伊特魯里亞人的墳?zāi)埂⒚桌つ螤柕碾娪?，等等，都被帶到這里作為學生們研究的對象。

謝爽研究的領(lǐng)域是人類藝術(shù)史上的時空感錯亂問題，從喬伊斯的《尤利西斯》、John Cage的《4分33秒》《記憶的永恒》或《清明上河圖》、巴厘島的桑揚舞、亨利·摩爾的大型紡錘件、薩拉·凱恩的《4：48精神崩潰》，到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人類最為杰出的創(chuàng)作者們通過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挑戰(zhàn)日常生活中的線性時空觀，試圖誘導(dǎo)出大腦對于時空感知的另類可能性。

而現(xiàn)在，謝爽正在嘗試分析虛擬現(xiàn)實，究竟是如何改變我們對于時空的感知的，這或許能夠幫助女兒與正常的世界搭建起溝通的橋梁。

事實上，早在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剛剛興起之時，人們就觀察到身處虛擬空間的體驗者們，會因為感官的放大效應(yīng)和豐富的細節(jié)，而錯誤判斷自己的浸入時間。通常來說，體驗者們的主觀時間會是客觀時間的兩倍，也就是說，現(xiàn)實中只過了5分鐘，而體驗者們會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虛擬世界里待了10分鐘。

這種時間感的倍數(shù)關(guān)系能夠被操控且利用。

虛擬現(xiàn)實體驗開發(fā)者們利用人類大腦對于時間感知的小小后門，制作出許多奇妙的應(yīng)用，包括在具體場景中的時間凍結(jié)、減緩、加速、倒放，等等。由于強烈的沉浸感和臨場感，每個體驗者都獲得了在正常物理時空中所無法想象的超凡感受，甚至可以在同一個劇情場景中，允許不同時空流動速率的并存，仿佛是一條均勻平整的河流中出現(xiàn)了湍流、漩渦和泡沫，由此也大大豐富了各種游戲的玩法。

不只是游戲，同樣的邏輯也被應(yīng)用到許多商業(yè)虛擬現(xiàn)實場景中。

商家會在希望消費者充分體驗、提高購買決策概率的場景減緩時空速率，而在一些無聊的、冗長的垃圾時間盡量提速。AI也被引入這一機制，它能通過監(jiān)測消費者的一些生理數(shù)據(jù)，來判斷用戶究竟是興奮、欣喜還是厭煩、不適，從而自動反饋到時空速率上。

統(tǒng)一的時空觀已經(jīng)被打破了，每一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河流里。

而一旦退出鏡像世界，回到均勻單一的物理時空，許多人明顯感到不適，這種不適是生理性的，也是心理性的。嚴重者甚至會產(chǎn)生官能障礙，仿佛自己成了被囚禁于時空繭中的提線傀儡，逐步喪失自主行動及溝通能力。

這些人被稱為“時空旅人”，一種帶有粉飾意味及政治正確的榮譽稱號。

謝爽的課題便是通過跨學科的研究，希望以逆向工程的方式，開發(fā)出能夠逐步矯正、恢復(fù)“時空旅人”對于正常世界時間流速適應(yīng)能力的藝術(shù)形式與體驗。但正如伊凡·薩瑟蘭為世界上第一臺頭戴式顯示器所起的名字“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任何技術(shù)都是一把雙刃劍。對于“時空旅人”來說是解藥，而對于另一批玩家來說，卻恰恰可能成為誘發(fā)新病癥的潛在魔鬼。

謝爽并非對此毫無知覺，但了解得越深入，她仿佛像浮士德博士般，無法自控地想要更多。因為在她眼中，女兒謝天天就是另一個版本的“時空旅人”，被囚禁在了另一個平行宇宙中，無法跟“現(xiàn)實”世界里的家人建立聯(lián)系。

或許她所研究的技術(shù)便是能打破這一屏障、解放女兒的武器。

為了追趕進度，她經(jīng)常把自己囚禁在近乎靜止的虛擬時空中，以爭取到更多學習與思考的時間。這讓她與吳謂在情感上的距離也日漸疏遠，某種程度上，謝爽成了她自己想要拯救的那一種人。

微微2.0將吳謂帶到了女兒的房間前。

“準備好了嗎？”微微2.0男孩問。

吳謂搖了搖頭，他永遠不會有準備好的一天。在他的世界里，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計算得出確定的答案，沒有模棱兩可，或者無法界定的灰色地帶。但在情感上，尤其在女兒面前，他感覺自己就像面對一個深不可測的黑盒子，無法用理性和邏輯去推演，你永遠不知道你的輸入會得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

對于吳謂而言，這就是失敗。

微微2.0牽起他的手，縱身一躍。

活了這么多年，吳謂第一次感覺自己瀕臨失控邊緣。人類語言已無法表述他所處的狀態(tài)。

最初的狂亂之后，恐慌逐漸消退，吳謂醒悟過來，這便是女兒所感受到的時空。

他無法看見，卻不是黑暗;無法聽見，卻不是寂靜。似乎所有感官都被悉數(shù)剝奪，無法遏制的恐懼如潮水般沖擊著理智，他開始明白為何天天會如此安靜，一切都在混沌之中，感受陌生而強烈，甚至比五官健全時還要豐富敏感。但是你卻無從把握其含義，所有與信息對應(yīng)的意義都斷裂了，留下的只是刺激本身。

他像個附身的幽靈，飄蕩在這無解的世界，更絕望的是，作為人類的自我意識在漸漸模糊、沖淡。

某種知覺在迅速膨脹，其他感官蜷縮到次要的位置，像是整個軀體被包裹于一枚無比巨大的蛋黃，你能感到四面八方傳來有節(jié)律的震顫，一種均勻的壓力遲滯而堅定地迫近，仿佛有一只巨手捏著這枚雞蛋，而它將無可避免地走向破碎。

世界便是這枚雞蛋。

這就是謝天天的不安全感，比吳謂所體驗過的所有脆弱與驚恐加起來還要強烈。

他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抱抱女兒，抱抱這個宇宙間最孤獨的孩子。

一些感覺的殘片開始浮現(xiàn)，游蕩在意識中，來自另一個人類的體溫、皮膚的觸感、擁抱與親吻的混合物、毛發(fā)拂過臉龐的瘙癢、濕潤的氣息、手臂上最后的一線疼痛。

吳謂猜測這是來自謝爽的記憶片段，畢竟她是那個花了最多時間在女兒身上的人，盡管隨著時間流逝，這些信息都將無法挽回地逐一消逝，甚至連這個人、這個名字也會像水面的皺褶，平復(fù)如不曾存在過。

但他猜錯了。

那發(fā)根堅硬、氣息中帶著煙味兒、手指上觸感粗糙，那不可能來自妻子，而只可能來自——他自己。

從女兒意識深處傳出持續(xù)的震顫，變幻著頻率和模式，帶著繁復(fù)的節(jié)奏和配合，然后便有一種寧靜的愉悅彌漫全身。吳謂嘗試著去體會那種共鳴腔的感覺，類似于坐在按摩浴缸中，讓水流慢慢沒頂，引發(fā)共振。

那是一種愛的感覺。

這是吳謂此生最為深刻的體驗，令人瘋狂而眩暈。仿佛共有一顆大腦的連體嬰，又像是一個置于音箱前的麥克風，回輸信號被無限循環(huán)放大，推向神經(jīng)沖動的極限。

在那共振中，他觸摸到更為遙遠、古老而宏大的存在，像是穿越了幽暗的巖層和數(shù)萬米的海洋，穿透了大氣與遼闊無際的星空，穿行于時間與空間交織而成的軀體，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恢復(fù)了正常，但只有電光火石般的一瞬。

世界瘋狂旋轉(zhuǎn)，開始只是水平旋轉(zhuǎn)，然后垂直，最后是不定向的變軸旋轉(zhuǎn)，仿佛蘇非教派的旋轉(zhuǎn)舞儀式，舞者右手朝天通神，左手指地通人，不停旋轉(zhuǎn)至意識不清之時，便是與神最近之處。

吳謂被囚禁在蛋殼中、在海中、在鉛與火的洗禮中，即將破碎。他膨脹，溢出了蛋殼，溢出了海洋、天空以及萬物的間隙，他便是萬物。

蛋殼碎了，旋轉(zhuǎn)減緩了，膨脹停止了，然后是猛烈、急速、無盡地收縮，如恒星坍塌，如地鐵穿越隧道，如精子游入子宮，如浴缸拔掉塞子，像是要把萬物都塞回某個渺小、脆弱、安靜的容器中，這個過程如此漫長，以至于連時間都失去了彈性。

父親離開了，愛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巨大的空虛和失落遠超過人類所能想象的極限。他們曾為一體，如今各自分離?；腥畿|殼懸于真空，割斷了所有與外界的能量聯(lián)系，一個感官的黑洞，無所依托，無法觸及，沒有意義，只是宇宙間一個孤獨的物體。

吳謂看不見、聽不著，身體漂浮在知覺之海上，緩慢地穿越時間的盡頭，而一生的記憶卻凝縮在須臾之間，從搖籃到墳?zāi)?，只隔一朵浪花?/p>

他終于理解了女兒的世界，理解了女兒的愛。

如果命運把我們拋擲到無法理解的境地，而我們所能做出的回應(yīng)，無非一個姿態(tài)、一種儀式，體面地接受失敗，鞠躬離場下臺。再漫長的歷史，再強大的國家，再深刻的思想，都會在時間洪流中煙消云散，何況兩段人生短暫的交疊。

在時間面前，沒有贏家，沒有勝利可言。只有愛，能夠讓我們茍延殘喘。

“我受不了了，我要離開這里……”吳謂從意識深處發(fā)出求救信號。

“出口就在那里，只要你……”

吳謂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便被猛然抽離女兒的意識，然后，他看見了光。

那是一具尸體，飄浮在無垠的星空中，沒有因為真空失壓而爆裂，也沒有因為極低溫而粉碎，只是像日常生活中葬禮上能看到的那種死者，穿著得體，表情冷淡，妝容精致，只不過換了個炫目得過分的背景。

那是吳謂的尸體。

“微微？這是怎么回事？”吳謂看著自己的尸體，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實體，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只是隨機飄浮在太空里，像個孤魂野鬼。他開始驚慌起來。

“冷靜點，贏家先生，這是最后一道儀式?！?/p>

耳邊響起的，竟然是疊加在一起的兩把聲音，一把是小男孩微微2.0的，另一把來自他的導(dǎo)師老柳。二重唱式的音響效果，讓這眼前的一切顯得更加莊嚴詭異。

“什么鬼儀式？快讓我回去，我要回家！”

“你這就在回家的路上，死亡是每個人的終點。”

“不！不應(yīng)該是這樣，這只是一場虛擬游戲，一場廉價幻覺，快讓我走！”

“人類文明又何嘗不是一場游戲一場夢。”這是吳謂所熟悉的那個導(dǎo)師老柳，洞若燭火又帶著虛無喟嘆，“在我人生最后十年的研究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終極規(guī)律，它是拓撲數(shù)論中一個非常邊緣化的分支，但卻能解釋從大腦神經(jīng)元連接到集體無意識行為，從量子效應(yīng)到宇宙天體湮滅，這橫跨微觀到宏觀數(shù)個量級之間的各種現(xiàn)象，它回答了一個困擾人類多年的不解之謎——費米悖論?！?/p>

“費米悖論？”

“從數(shù)學上看，銀河系大約有2500億顆恒星，就算按照最嚴苛的德雷克方程，智慧文明也應(yīng)該是多如牛毛。可為什么，我們一個都找不到。是否存在著某種大過濾器機制，當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會被過濾毀滅掉，就像濾掉殘渣的咖啡濾紙，特定網(wǎng)眼尺寸的漁網(wǎng)，或者靶向攻擊的基因病毒？”

吳謂感到一陣瘆人的寒意，即便他現(xiàn)在沒有能夠感受寒意的肉體。他已經(jīng)遠離這樣的終極思考太久了，回想起學生時代，他最喜歡跟同學爭論的，就是這樣沒有答案的問題?？赡菢拥娜兆右呀?jīng)像星光一般遙遠暗淡了。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回應(yīng)。

“呵呵。吳謂，這可不是以前的你。以前的你肯定會站起來打破砂鍋問到底。這和你有莫大的關(guān)系，你覺得自己遇到了危機，對吧？”

“算是吧……”

“你不是唯一一個?！?/p>

“什么？”

“事實上，全人類都在面臨同樣的危機，我把它稱之為‘贏家綜合征。具體產(chǎn)生的機制尚未清楚，但是就像是打開了大腦中某個隱藏的開關(guān)，神經(jīng)元連接的拓撲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人類開始變得盲目、短視、過度競爭、自私自利，甚至帶有強烈的自毀傾向。而個體組成了社會，社會組成了文明，我們就在懸崖的邊上搖搖欲墜?！?/p>

“我一直以為您是一個樂觀主義者?！?/p>

“曾經(jīng)是，直到我發(fā)現(xiàn)盲目樂觀也是癥狀之一。一個盲目樂觀的社會，與一個盲目悲觀的社會相比更為可怕，因為每一個個體都將竭力用自己的樂觀，扼殺他人悲觀的權(quán)利?！?/p>

“所以，您打算用游戲來拯救世界？”盡管頗為不敬，吳謂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諷刺語氣。

那聲音沉默了許久。

“不……我只想拯救我自己。我也是患者，我犧牲了我的兒子、妻子，還有我整個的人生，只為了能贏?！?/p>

吳謂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幻覺中的身體，某個地方隱隱作痛，也許是心，一個曾經(jīng)被認為與思考和感受無關(guān)的器官。老柳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才會如此坦誠而殘忍地揭開瘡疤，讓學生看清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老師……”

“還是叫我老柳吧，我只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你是我最看重的學生，我不想看到你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

“可是我……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我不能放棄現(xiàn)在的這些東西……”

“難道你還看不清嗎？你犧牲掉的，遠比你得到的要多得多?！?/p>

游戲中的場景迅速閃過吳謂眼前，他明白老柳是對的。為了毫無負累地前進，他犧牲了自己的妻子;為了不斷擊敗競爭對手，他犧牲了自己與孩子相處的時間;為了莫須有的勝利，他犧牲了自己最鐘愛的研究。他才是那個被囚禁在果殼里自以為是的孤獨國王。

“你們被告知，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贏得人生中的每一場戰(zhàn)爭?？墒撬麄儧]有告訴你的是，你就是那個代價?！?/p>

“可是……這個世界本來不就是這樣的嗎？”

“從來如此，便對嗎？”

吳謂語塞。

“建造這個贏家圣地，便是為了改變每一個困境中的人。也許我們終究不能突破大過濾器，無法抵抗文明的孤獨癥，但至少，我們可以改變每一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重新建立起與他人的情感連接，扭轉(zhuǎn)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luò)的拓撲結(jié)構(gòu)?！?/p>

吳謂看到自己的尸體慢慢地腐爛、枯萎，如同壇城沙畫，再怎么繁華錦繡，都抵擋不住時間，終將化為齏粉，和光同塵。他回憶起這一路上經(jīng)歷的種種，心頭若有所動，像有束光打在了久不見天日的幽暗石壁上，照亮了一線青苔與藤蔓。

“老柳，我想家了?！?/p>

玻璃罩哧一聲打開，吳謂花了一些時間從甜美的香氛中蘇醒過來，回憶起自己身處何處。工作人員攙扶著他離開艙體，進入更衣室。

洗去身上的導(dǎo)電凝膠之后，吳謂走出水霧繚繞的淋浴間，去儲物柜拿自己的衣物。他突然被眼前一個朦朧身影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面等身高的穿衣鏡。

他端詳著自己日漸隆起的小腹和略顯松弛的肌肉，嘆了口氣，一切似乎都沒有什么改變。

坐進車里，吳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艙體里的時間最多不超過1小時，可感覺卻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他想起所有經(jīng)歷過的虛擬場景和老柳的話，恍如隔世。

車窗外的城市依舊繁華如故，贏家與輸家們不舍晝夜，戰(zhàn)爭不會為誰真正停歇。

車緩緩駛?cè)氲貛?，吳謂小心地挨著旁邊的路虎停好。按照習慣，他會在車里再坐一會兒，像是做好某種心理建設(shè)，再離開座駕，上樓回家。

可是今天吳謂卻一刻也不想在車里多待，他迫不及待地熄火，解開安全帶，溜出車廂，走向電梯間。

在掏車鑰匙時，他的手指碰到了一樣觸感陌生的物體。摸出來一看，是一把金色的鑰匙，孤零零的，連著圓形的號碼牌，上面寫著“42”。

吳謂凝視著那把鑰匙，似乎喚醒了他某些回憶。

一聲清脆的響鈴，他回過神來，走進電梯，門緩緩合上。想起馬上可以見到自己的妻子兒女，吳謂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反射在所有的鏡面上，盡管這不過是地球上無比平常的又一天。

直到另一個吳謂打開門，迎接他回家。

創(chuàng)作談

誰是那個代價？

陳楸帆

中國這幾年流行一個詞語叫“人生贏家”，非常值得尋味?？梢赃@么說，幸福是沒有標準的，輸贏是有標準的，而且是一場零和游戲，有贏就有輸，贏家拿走桌上的籌碼，輸家賠上身家、臉面甚至性命。一個詞語的流行，能夠窺見一個時代的癥候，無論你愿意與否，在說出、聽到、思索這個詞語之時，便或多或少地落入其背后更宏大的價值框架當中。

我身邊就有很多這樣的“人生贏家”朋友，從世俗角度看，無一例外都是人中龍鳳，社會精英，國家棟梁。他們肩負企業(yè)、股東、員工、家人層層疊加的期望與責任，身上毫無疑問都有一些共性：勤勉、進取、自律、理性、追求效能最大化……當然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累。這種累不光是身體上的疲勞消耗，更是精神上的長期高壓。

于是，我見證了一些“人生贏家”的“史詩級失敗”，這個詞語一般用于游戲中，眾人寄予厚望的某件事物、某場戰(zhàn)役最終轟然倒地，一地雞毛。這里面，有鋃鐺入獄的億萬富翁，有抑郁崩潰的創(chuàng)業(yè)新貴，有妻離子散的科技英才。我并沒有任何道德立場或預(yù)設(shè)去評判他人的人生，他們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在這條通往“成功”道路上倒下的人。跟隨者大多時候是健忘的，就像股市里的散戶，或是賭桌上的新手，他們只會選擇性地記住對自己有利的部分，也就是贏家的故事，而刻意忽視那些代價。

對于寫作者來說，更值得關(guān)注的往往是成為代價的那一部分人。我們經(jīng)常會被告知，在一個結(jié)構(gòu)性轉(zhuǎn)型的社會里，代價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如同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中的產(chǎn)業(yè)工人，信息化進程中的邊緣人群，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中的環(huán)境污染，等等。心理學上有一個詞語叫“Tunnel Vision”，大致可以翻譯成“隧道視覺”，但我覺得更合適的說法是“一孔之見”。說的是車輛高速行駛時，司機越注視遠方，視野越窄，注意力集中于中心而置兩側(cè)于不顧，越容易發(fā)生意外。不可否認，“隧道視覺”對于提升效率、強化目標感是有幫助的，但也造成視野之外的邊緣地帶，便堂而皇之地被納入盲區(qū)，成為可犧牲的代價。

一段高速公路上的旅途如此，對于人生、企業(yè)、國家、民族又何嘗不是如此？

借助這篇貌似荒誕抽離的科幻小說，其實是希望告訴每一個人，在既定的通往“勝利”“成功”“偉大”的高速路上蒙眼狂奔之際，或許在你能夠選擇的范圍之內(nèi)，換換擋、踩踩剎車，停下來看看周圍的風景，想一想你究竟要去哪里，想一想究竟誰是那個代價。

或許你會有不一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