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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之光

        2020-05-13 14:12:07陶麗群
        關(guān)鍵詞:傻瓜孩子

        從部隊復(fù)員回家之后,他拒絕和心愛的女人結(jié)婚。他四十年如一日,爬上家鄉(xiāng)那座竹排山,眺望山那邊的異國村寨,他看到了什么?老兵的榮耀與男人的尊嚴(yán)幾乎“囚禁”他一生,到了晚年是否還會有“新生”?

        四十分鐘,不會有錯。

        老建爬上最后一級臺階(其實并無臺階,只是一些被他經(jīng)年累月攀爬踩踏出來,比較方便下腳的石頭窩子)。早些年他有過一塊黑色的劣質(zhì)電子表,每次在竹排山腳下開步,他便開始計時。有時四十五分鐘,有時五十分鐘,但從未超過五十分零十秒。后來他慢慢摸索,根據(jù)自己氣喘的程度和心跳的緩速來計時,穩(wěn)穩(wěn)地把時間控制在四十分鐘上。對于一個長年累月爬慣山的人,四十分鐘,可以想象得出竹排山的險峻和高度,是相當(dāng)考驗人的體力和耐力的。但,這又如何?老建攀爬這座山已四十來年了。這座山長滿了竹子,秋天滿山竹葉發(fā)黃,夏天則一片蒼翠,站在山頂上,你很難對眼下的景致無動于衷。但老建來山頂并非欣賞美景。

        左腳穩(wěn)妥地踏在山頂?shù)钠降厣蠒r,他緩緩出一口長氣。早得不能再早了,天邊的曙光才冒出淡淡的曙色,遠(yuǎn)處山頭的光景尚籠罩在朦朦朧朧的暗淡里,不過,過不了多久,那些朦朧的輪廓便會慢慢清晰起來。竹排山背面一邊山腳下的屯子,叫白牙屯。在竹排山頂俯視白牙屯,矮巴巴的石頭房子像雞籠一樣蹲在芭蕉樹下。那些住在石頭房子里的人,小個子,凸額頭,眼窩陷,眼睛小,他們的下巴短而尖,古怪的五官加上一個短下巴,總讓人忍不住想朝那上面揮拳頭……他們在夏天傍晚時會從石頭房里出來,到山腳下的莫納河(當(dāng)然,那些短下巴肯定不這么稱呼這條河)洗澡,男人穿短褲,尖聲叫喊的娃們渾身赤裸。老建很少看見女人們出來,也許她們天黑后才出來,而他不可能天黑還待在竹排山上,下山比上山更危險,況且他對女人洗澡并無興趣。他偶爾會看見那些穿花衣花褲的女人在地頭忙活,長久待在某一棵芭蕉下,揮動手里的鐮刀或短柄鋤頭。那種生活場景,其實與這邊并無二致。

        老建稍稍站了一會兒,他感覺今天心跳得有點快。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穩(wěn),額頭往頭頂這塊地方有些眩暈,不過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毛病,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體。山頂沒有風(fēng),但空氣新鮮而清涼,很快就把爬山出的一層毛茸茸的汗水吹干了。山頂很開闊,長著矮小的灌木和一種七色花,香甜的花香飄浮在清涼的空氣中,真是不錯的早上。老建深深吸了口氣,待體力恢復(fù)通透后,他朝那邊走去——能夠望見山腳下白牙屯的山背面。他開辟了三條通往山頂?shù)钠閸缟铰?,因此在山頂上有三個相當(dāng)明顯的豁口,這三個豁口最終在一株碩大的七色花旁交匯,共同通往竹排山能夠望見白牙屯的方向。真奇怪,難道山水也知道界限不成?竹排山朝中國的這邊坡勢也相當(dāng)險峻,但總體而言還是能攀爬的。而面對越南這邊,也就是能夠看見白牙屯的這邊,就像被刀削斧劈一般,這面山崖,別說人爬,恐怕連鳥都難以落腳,直直插入山腳那條并不算太寬的河里,好像這座山是從河里長出來的。

        這么多年,嗯,四十年來,老建每隔幾天就會爬一次竹排山,像在虔誠履行一種只有他內(nèi)心才明了的莊重儀式。他是個高個子的六十一歲老人,多年來爬山使得他的筋骨非常結(jié)實(當(dāng)然,他本來就生長在山里),瘦削的臉上棱角分明,看人的時候目光坦誠,鼻梁很挺直,這是老建臉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位,這個挺直的鼻梁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他性情中某種美好的品性。

        清晨的曙光漸漸亮起來,遠(yuǎn)處山上飄移著渺渺霧氣,它們會在越來越亮的曙光里慢慢消逝。老建剛才在山腳下時,感覺山腳下的天光比山頂要明亮得多,到了半山腰時,路過雙親二次葬的墳?zāi)梗旃馑坪醢档嗽S多,只模模糊糊看見落腳的地方。他只是在雙親的墳?zāi)惯吷晕⒕徚耸帜_,并不停留。從雙親的墳?zāi)惯呁衽派巾斎サ穆?,是老建開辟的三條路線中最難爬的一條,因此他并不常走這條路,一個月通常走一兩回。路過墳?zāi)箷r,老建瞥向二老的目光充滿歉疚。他知道他們是帶著對他的不解和牽掛離開人世的。

        插在一塊石頭邊的苦楝木棍直挺挺戳在那里。前幾天下了一場小雨,他上山時折來當(dāng)拐杖。老建把木棍拔出來,提著走向懸崖邊。白牙屯在山腳下漸漸亮起來,炊煙在芭蕉葉間裊裊升起。老建需要非??拷鼞已逻叢拍芸匆娚侥_那條河。流經(jīng)白牙屯的這段河流看起來很窄小,其實不然。竹排山面對白牙屯的這面山崖像月牙一樣中間往里凹陷,月牙的兩端一端在河里,另外一端,當(dāng)然在老建的腳下。山腳下的河面實際上被延伸出去的山體遮去了。白牙屯并不直對老建站著的高崖,以河水流向為參照,這個隱匿在芭蕉葉間的小屯子在老建的下方。

        老建的呼吸變得緊迫和沉重起來,天光越來越亮,他閉起雙眼,腦子里轟然作響,一些混亂的、血肉橫飛的場面不斷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這么多年來,這場面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像間歇性發(fā)作的頭痛折磨著他,促使他一次又一次攀爬這座山。其實戰(zhàn)場上最慘烈的聲音并非槍炮聲,而是人受傷后的慘叫和哭號聲,這種聲音直觀地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殘酷。

        老建開始感到小腹慢慢脹起來,眩暈在他的額頭一圈一圈擴散。他猛地睜開雙眼,白牙屯在越來越清亮的天光里清晰起來,他開解褲子前門扣子,掏出家伙,盡量靠近懸崖邊,開始方便起來。

        每次要爬竹排山,他盡量憋著,帶著隔夜積下來的體液爬山,然后貼在懸崖邊上,朝山腳下的河里撒尿。

        是不是能落到河里,其實他并沒把握。但他得這么做,這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在他的幻想中,白牙屯人早起來河邊挑水燒飯,會吃下他排出來的體液……

        過程緩慢持久,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就這樣永遠(yuǎn)下去。這當(dāng)然彌補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但人要活下去,就得有個像樣的理由。你道時光飛逝,往事如煙,而一些隱痛只會讓你越來越活得不堪。老建活著的理由很少,爬竹排山是他少之又少的理由之一。

        他凝固似的站在懸崖邊,褲門敞開,積蓄了一夜的體液早就排結(jié)束了。晨曦的風(fēng)帶著七月濕潤的露水氣息,在越來越亮的光色里醒來,穿過他的褲門,涼意便從那里朝全身彌漫。一個寒戰(zhàn)隨之而來,老建恍如夢中。這很危險,假如寒戰(zhàn)帶來一個驚嚇,很可能慌了神就一頭栽下去了。

        一頭栽下去!四十年來,這個念頭不斷模模糊糊閃過老建的意識,就在它一點點將要麻痹并吞噬掉他時,隨后突然而至的強烈自責(zé)將它猝不及防擊潰了。危險的、不斷重復(fù)的、又不斷被擊潰的意識。它們像兩個老建,幾十年來在他的身體里血肉橫飛地搏斗,都想將對方置于死地。

        栽下去?開玩笑!從那場慘烈的戰(zhàn)爭里撿一條命回來就是為了從這里栽下去?!憤恨和怒火總是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將他的求生意念一點點拉回他的軀體。

        老建從懸崖邊慢慢轉(zhuǎn)身,退回到安全地方。那塊坐了四十來年的偏平的褐色石頭接納他沉重的肉身。

        早些年,老建的憤恨會演變成委屈和干號,身體下那塊石頭承載著從這個漢子身體里流淌出來的憂憤和哀傷,它見證了這軀體經(jīng)歷四季所有的情感變化。在四十來年里,有三只名為開荒、開路、開山的狗追隨他來到山頂,在山頂上狗總是很安靜,一種高遠(yuǎn)的氣勢震懾了這幾只與他為伴的生靈。最近五年來,他形單影只,變成一個孤單的人……

        太陽破云而出,霞光萬丈,晨風(fēng)緩慢吹拂,灌木叢里開始活躍各種昆蟲,草綠色的“菩薩”跳到老建的腳背上,又一躍而起跳走了。蟲鳴開始在光亮的天色里喧鬧起來。

        老建從恍惚的世界里醒來,他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把殘存的雜念拍掉,然后站起來。白牙屯上的炊煙多了,他最后朝那個屯子瞥了一眼,轉(zhuǎn)身朝來路返回。在那株茂盛的七色花邊,他選擇了另外一條下山的路。這條路通常會有不少野物,主要是草蛇,無毒的,倏地從你面前經(jīng)過,迅速橫穿曲折的山路,消逝在就近的一株竹子根里。還有肥碩的老鼠,拖著一條粗尾巴,看起來笨重卻極為靈敏,一頭扎進竹叢里。這些山貨通常不會引起老建的興趣,前幾日下了雨,他覺得覆蓋了一層厚實竹葉的地面應(yīng)該會長出一些山蘑菇。這東西哪怕清湯寡水煮,湯水也能喝出雞湯的滋味。

        果然不少,就在近路的竹叢下,比腳拇指大,雪白而圓潤,頂在地面上,像一顆顆碩大的白珍珠。竹林深處應(yīng)該還有不少,這東西拿到莫納鎮(zhèn)去賣很搶手,能賣五到八塊一斤。目前是雨季,就這座山,竹排山,也會讓他有幾百塊錢的收入。這幾年,老建都能從這座和他一樣孤寂的山中收益不少。只是他花錢的地方極少,賣了蘑菇,正巧在集市上碰見弟弟,留下少許購買生活用品的錢,余下便全給了他。他極少去弟弟家,那是個平凡不過的家庭,稍微有些心計的老婆,已經(jīng)出嫁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的兩個孩子長年累月托付予父母照管。弟弟其實也是享有天倫之樂的,他的生活并不困窘。

        老建單單就有些恐懼那天倫之樂。每次去弟弟家回來,抽身離開熱氣騰騰的家庭氣息,他總會好幾天回不過神來。所以便少去了。

        “哥,你出來吧,家里不缺你這口飯!”額頭長著密集皺紋的老弟總是勸他,他比老建年輕五歲,早年養(yǎng)家糊口的艱辛使他看起來才像當(dāng)哥的。這個民間木匠有顆厚道心,肩膀上總吊著裝木匠活兒的工具,游走在莫納鎮(zhèn)周邊的村子里找活兒。他的五官酷似老建,都是有堂堂相貌之人,只是個子稍矮,是個對生活沒多大野心的人,不過他總是盡心盡力照顧家人。

        老建不喜歡弟弟這個話頭,他擺擺手,“一大家人,鬧得慌。”他裝出嫌棄的樣子。

        ……

        他折了根細(xì)竹條子,把摘下的圓白蘑菇串起來,串了兩大串子,掛在手臂上慢慢下山。明亮的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射下來,林子里到處都是從竹葉間漏下來的絲綢般的光線,新鮮濕潤的空氣里帶有竹葉的清香氣息。林子里并不寂靜,竹葉在微風(fēng)中沙沙響,鳥鳴蟲叫,和一些無法尋到出處的聲音,但你會從這些并不算嘈雜的聲音里聽出更大的安靜,像來自人內(nèi)心深處的安靜,你會被這種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靜突然感動了。

        往年,五年前的往年,每逢草木蔥蘢,這山上總會傳來某個村人粗獷的喊山,人在林子里忙活著什么,忽然直起腰來那么一嗓,很難說那不是一種源于這林子贈予的深刻的情感的爆發(fā)。

        老建不善于這種情感表達方式,他更喜歡和林子里的安靜融為一體,像暮年的生命一樣寂靜。

        他緩慢下到山腳,穿過長滿雜草的石板路。一條碎石路,石頭縫間也鉆出雜草了。他暗暗嘆息,再來兩場雨水,雜草就該把路淹沒了。這幾年七八月份這條從山腳進入村子的路總是雜草漫漫。他一個人的腳步,哪怕日夜不歇地走,也阻止不了雜草生長。

        沿著碎石路慢慢進入村子。

        這個叫百大的小村子四面環(huán)山,村人的田地都在半山腰上。往年這個時候,玉米該抽穗了;如今半山腰上的地里長滿了荒草,用石頭壘起來的田埂依稀可見。不過山腰上再也看不見通往地里的曲折石路了,全被雜草淹沒了。面對村子的那面山上,有幾株高大的黃皮果,那是黃善家的。綠得發(fā)黑的葉子間吊著一串串沉甸甸的黃皮果。早兩年黃善夫妻還會在這個月份背著背簍來摘出去賣,這兩三年就不再來了。黃皮果在樹上由青變黃,然后慢慢脫落。到第二年春天,樹底下的地上便鉆出好多黃皮樹嫩黃的苗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老長不大。略高于村子,也就是在黃善家黃皮果樹的后面,有一座頗為高大的四四方方的露天地頭水柜,那是國家搞西部大開發(fā)時鎮(zhèn)上給百大建的飲用水柜。原先那里有一個往下凹陷的石窩子,接住從山上往下流的一線泉水,到了雨季時,山上沖刷下來混著泥巴的雨水總是把石窩子溢滿,水便不能喝了,像濃湯一樣黃騰騰的。村里人只能冒雨順著山泉上山到泉眼處背飲用水。

        如今偌大的水柜蓄滿一池清涼的泉水。老建從鎮(zhèn)上買來一條腳拇指粗的白色塑料軟管,在軟管的一頭捆綁當(dāng)作沉底用的石塊,甩進水柜里,軟管一頭垂掛在水柜外他夠得著的地方。每次需要用水,他便用力吸那管子,把水從水柜里吸上來,沖澡,洗衣服,天旱時灌溉種在水柜下方的玉米地和菜地,極為方便。他在水柜下邊侍弄了三塊頗大的玉米地和兩分左右的菜地,地里的收獲夠他一個人全年的口糧了。他偏愛辣椒,兩分菜地靠近水柜的那一角固定種席子大的一片指天椒,余下的種包心菜和香菜。玉米地里套種花生,炒花生米下酒,他的生活實在也沒什么指望了。

        清晨真正來臨了,明亮的陽光灑在靜謐的村子里,他的家在村子中央,地勢稍高,一棟以石頭為基腳的干欄樓,村里全是這樣的干欄樓房。以前屋頂蓋茅草,國家實施西部大開發(fā)后,對農(nóng)村進行茅改瓦工程,茅草屋頂變成了黑瓦屋頂。五年前實施異地安置,鎮(zhèn)子里來了龐大的搬遷隊伍,幫著村民們搬遷到生活條件更便利的新村去了。為了防備村民回遷,搬遷隊伍要把村里的老房子全扒掉。村民們不干了,揚言扒掉房子就不走。破敗的干欄樓因此得以幸存。

        老建黃昏時坐在屋門口,山風(fēng)帶著草木的氣息從山間吹過,大大小小的干欄樓靜默在群山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富有的國王,當(dāng)然,國王很孤單。他和弟弟一家搬到新村后,在新房里吃了一頓開火飯就回來了。一晃五年。悄無聲息地在這個遺落的村子里生活,五天外出一次趕莫納鎮(zhèn)集子,在一些特別的時候爬竹排山登頂。老建沒感到任何不適,他不覺得孤獨,他早就習(xí)慣它了——孤獨——那是他的另一個自己。

        路過萬壽家門時,老建被他家門口一片妖艷的紫紅嚇了一跳。萬壽家有三個女兒,姑娘們總喜歡侍弄花草。她們在屋角和院邊上種了不少招蜂引蝶的指甲花。這東西生長極泛濫,院子幾年無人照管,它們便蔓延整個院子,花枝招展,快要長到閉攏的兩扇陳舊木門前了,從院門外的路邊已經(jīng)無從下腳通到那兩扇門前。

        那兩扇門沒掛鎖,只是閉攏。老建記得萬壽家有一口好火灶,省柴。萬壽當(dāng)初很舍不得家里這口灶,說是他爺爺那一輩筑下的,他和他父親,以及三個女兒全仰仗這口灶燒出來的一湯一飯養(yǎng)大,五年前他臨走時魂不守舍地請求老建,久不久過去燒燒他家的老灶,暖暖灶肚。老建覺得這老東西真是老糊涂了。十八戶人家,每戶人家的堂屋里都擺過神堂,上面曾肅穆地羅列祖宗牌位?;钪娜俗吡耍懒说娜四??也許他們還盤坐在荒寂的神堂上也未可知,誰敢突兀進去燒人家的火灶?

        從他們家的屋頂上懸掛下來兩條長長的絲瓜藤,藤子上已經(jīng)掛有幾個鐮刀一樣的絲瓜。也不知道絲瓜種子是怎么上到屋頂?shù)摹?/p>

        唉,一個萬物蓬勃的七月,天空已經(jīng)從晨時的灰白漸漸轉(zhuǎn)變成淡藍(lán)色了,又將是一個碧空如洗的好天。早上就這樣來臨,有如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毫無懸念的早上。四周的群山如此巨大而寧靜,老建的移動在群山中顯得勢單力薄,如同大地上的一只螞蟻。

        走上四級由大塊石頭墊成的臺階時,老建一眼就看見家門口的石墩上坐著一個人。他馬上便認(rèn)出著淡藍(lán)色斜襟褂子的人影,內(nèi)心深處柔軟了一下,好像被一束溫暖的陽光忽然照拂了。他伸手摸了一把下巴。其實他多慮了,他的胡須一向都是連根拔掉的,它們不會像刀片刮過那樣一夜之間又長出來。他的腳步不由得加快起來。唉,四十幾年,不,怎么才四十幾年,已經(jīng)六十一年了。很奇怪,她連孫子都有了,她曾經(jīng)光潔的額頭也不可避免地爬上愈來愈深的皺紋,可她某些言行依然如做姑娘時一般,帶有點兒順從的羞澀,好似時光不曾向她展現(xiàn)過猙獰的一面,可這怎么可能呢。老建總是在她順從的羞澀里,變得像年輕時那樣有些拘謹(jǐn)。這真是太奇怪了。

        她應(yīng)該很早就出來了,這里離鎮(zhèn)子上有三公里,中途要路過一個一般的女人都得小心翼翼的山坳。其實那山坳并沒什么特別。某年一個外地要飯的人不知怎么回事來到了那兒,結(jié)果死在那里了,老建和村里幾個男人把乞丐埋在那山坳間。人們忌諱這樣客死異鄉(xiāng)的人。老建不怕,那樣的靈魂還少嗎?其實,從百大搬遷出去的人們并不住在鎮(zhèn)子上,不過也差不多了。五年前,這個村子的十八戶人家,不,應(yīng)該說十七戶人家全搬到新村去了,那里有通過管道流出來的干凈自來水,有相對平展的稻田,娃娃們上學(xué)方便,抬抬腳就能到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了。

        “洛!”遠(yuǎn)遠(yuǎn)地,他朝來人送出熱切的招呼。

        洛從石墩上站起來,手里捧著一包用芭蕉葉當(dāng)包皮的東西——山里人一向這么包東西,這地方長了太多的芭蕉。洛寶貝似的捂著,臉上帶著隱隱的溫順的笑,在晨光里恬靜地看著朝她走來的男人,他呼喚她的聲音里永遠(yuǎn)帶著只有她才覺察到的柔軟。這光景很多時候讓她恍惚,四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依然沒有變。老建瞧著洛手里拿的芭蕉包皮,知道肯定又是吃的,應(yīng)該是老柴房今早剛出的豆腐。那是鎮(zhèn)子上的一家老字號豆腐。做豆腐的老板不姓柴,早先他們的豆腐是在一間柴火房里熬的,所以叫柴房豆腐。每次她總是給他帶來吃的,十天半月的,她總是順著那條越來越荒蕪的山路,回到這個安靜的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你又爬山去?!甭逵行┴?zé)怪,不過她松弛的嘴角依然掛著笑。每次來總是叮囑他不要再爬山,山里沒人了,萬一有個閃失,沒有哪一雙眼睛能夠看得見。

        老建照例瞧著她的左手腕,那上面戴著一只散發(fā)醇厚光澤的、鏤刻著精致花紋的老銀手鐲。那是三年前老建給她打的。洛一輩子沒戴過什么首飾。山里人的日子其實不好過,稍微有點兒家底的人家會給兒媳一只細(xì)弱的銀手鐲。洛由于是招婿上門,她的老父母因此厚著老臉省了這筆其實并不大的開銷。

        “怎么不進屋,門沒鎖!”老建說。他從來不鎖門,去鎮(zhèn)子上也不鎖,山風(fēng)和西斜的陽光很輕易就能像個老朋友進入他的屋子里。他喜愛這寧靜但并不僵硬的一切。有些時候,聽著清風(fēng)里送來清脆的鳥鳴聲,他甚至快要忘記內(nèi)心深處的嶙峋了。

        “屋口涼爽,還是山里空氣好?!彼f,很快她意識到有些失口,新村四周其實也全是山,只不過地勢比百大開闊了些。

        老建覺得好笑,她也學(xué)會鎮(zhèn)上人的排場了,動不動就“山里”,她讓他覺得有點兒新鮮,不過并沒半點兒責(zé)怪她的意思。

        “今天是六月初六!”她接過他掛在手臂上的蘑菇串,把那包芭蕉包皮遞給他。老建看見她前額灰白的發(fā)際汗津津的,顯然她也剛到不久,趕早把節(jié)日的食物送來給他了——這三年來洛一直這樣做——阿彌陀佛——洛的上門丈夫三年前去世了,那個心眼挺實在的外村人,非常佩服老建矯健的身手。他的個子矮小,但力氣極大,在這片山腰上,最干凈的玉米地和花生地總是他們家的,而洛極少下地。兒女們稍大,他領(lǐng)著他們下地,也不讓洛下地。極少有的疼老婆的男人。洛到老了,臉上仍能保持著柔順而羞澀的笑容,很難說不是個子矮小的夫婿貼心疼出來的。

        然而洛心里有另外一個夢,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他看著她結(jié)婚生子,一年更替兩季玉米和一季花生,竹排山上的竹子綠了又黃,這是生活決定的,包括人生命中的有無。他只能看著她,在和歲月的長久對峙中,他對她,漸漸變得豁達起來。她就在村子里,喝著同一條泉水,走著同一條石板路,每天她在他的視線里忙碌,生活決定他只能擁有這么多。他對她強烈的想象和向往,在一次又一次煎熬般的磨礪中漸漸柔軟下來,變成一種純樸卻也越發(fā)醇厚的情感。她只要平安地在他看得見的歲月里活著便好。

        他們在石板路上相逢,相視一笑,那是對命運的妥協(xié)的笑。

        ……

        “餡是碎花生和白糖,我想包點黑芝麻的,”她望著他,目光中滿含信賴,“去年的芝麻種不成,收成太少了,還不夠一碗。那東西好像不適合在那邊種,上肥也不見長,葉子倒是能長?!彼偸前研麓宸Q為那邊。

        “花生和白糖也好吃!”老建說,熱切地瞧著她。其實十天前她剛來過,帶著一包芭蕉葉包的還溫?zé)岬睦喜穹慷垢?,還有半塊胳膊般粗,也是用芭蕉葉包的越南火腿腸。

        他坐在她剛才坐的石墩上,那墩子還帶著她暖洋洋的體溫。老建仔細(xì)瞧那包東西,芭蕉葉的筋絡(luò)結(jié)結(jié)實實扎住芭蕉葉,在上面打了個活結(jié),他輕輕一拉,芭蕉葉便濕漉漉展開了,立刻就聞到了芭蕉葉和糯米的清香氣息,這接近生命的氣息。他確實有些餓了。那是六月初六的糍粑團,把糯米蒸熟后放在石臼里搗成黏糊糊的糯米糕,擰下一團團鴨蛋大小的糯米糕攤煎餅般攤開,包上餡料再封口。以前還在山里時,他們的糯米不是大米的糯,而是玉米的糯。新村有稻田,村里人便開始種植水稻,結(jié)束了世代以玉米為主食的生活。老建覺得糯大米和糯玉米一樣美味。

        洛提著那兩串鮮蘑菇推門進屋,很快便端出來一把椅子,坐在老建的對面,快活地瞧著他吃糍粑團。

        “今天要出去吃飯嗎?”洛問他,她知道他生命里的一切隱痛,但她從未見他流露出半點沮喪,他像這山里的每一塊石頭般質(zhì)地堅硬——當(dāng)然是指他的剛毅,他的心腸一點兒都不硬,這一點她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

        “假如要出去,一塊兒走?!甭逭f,有些向往,她指的是老建去他弟弟家吃節(jié)日晚飯。他有時會去,但多半不去。假如還沒搬出去,他是會去的,他不能讓村里人覺得他們兩兄弟生分。他其實挺喜歡一個人喝兩口,一碟晶亮的臘肉和炒花生米足夠了。他不適應(yīng)大團圓的家庭氛圍,他更愿意一個人小酌兩口到微微醺醉,然后熄滅了燈火,靠在門板上坐著,等待村子漸漸沉入夜的安靜中。

        某些時刻,比如半夜里他被突然而至的雨水吵醒,那些急促敲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像極了戰(zhàn)場上凌亂而恐懼的腳步聲。那樣的夜晚往往會把他既往堅如磐石的外殼剝離殆盡,他變得軟弱起來,恐懼讓他把棉被當(dāng)成唯一的盔甲。假如有一雙眼睛能在黑暗中看見,它會看見一個戰(zhàn)栗不止的靈魂,巨大的淚水在黑暗中凝聚成唯一的光亮,根深蒂固的劇痛牢牢捕獲這個不幸的靈魂。

        “有這個就夠了!”老建說,他整整吃了四個糯米粑。洛給他帶來十個,里面的白砂糖餡已經(jīng)融化成糖漿了,糖漿暖融融的,這是最好吃的時候。然而不能再吃了,糯米不易消化,剩下的明早可以煎著吃。

        洛輕輕嘆息。老建知道她的想法,她希望他到新村去住,“早早晚晚的總也能見著人”。

        “你總要做點吃的,節(jié)日總該吃一頓好的。”洛輕聲說,她想象得出一雙筷子和一只飯碗的孤單,她其實知道他多半不會出去。“我?guī)硪恢回i耳朵,給他們烤過了?!彼哪抗獬瘡N房里微微望了一下,美好的羞澀又在她的表情里閃現(xiàn)。

        老建高興起來——不是因為她帶來的豬耳朵,而是因為她的身上有點兒錢。洛今年六十二了,過了六十歲,就能領(lǐng)取到每月一百二十塊錢的養(yǎng)老金。這點微不足道的養(yǎng)老金,讓農(nóng)村失去體力的年邁老人活得有點兒尊嚴(yán)。老建常常擔(dān)心她把這點兒養(yǎng)老金全補貼家用了,她隨兒子生活,兒媳婦有點兒刻薄。而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老建給予的任何關(guān)于錢的幫助的。他知道她身上有點兒錢,他就放心了。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喪偶女人,口袋里的錢終歸才是最貼心的。

        “瞧,你都幫我打點好了,晚飯不用愁了?!崩辖ㄕf,他重新把那包糍粑包好,擱在膝蓋上。他的高興放大了洛心里的難受,一個孤單的人的快樂,似乎讓人更揪心,她瞧著他,說:“我?guī)湍惆淹盹堊龊冒伞!?/p>

        老建笑起來。清晨的太陽還沒爬到山頂,這個時候說晚飯?zhí)缌恕?/p>

        洛也笑了起來,兩個人不再說話,安靜在他們中間一寸一寸蔓延,群山靜默,看著人類一個充滿悲憫而高貴的約會。

        她一直在等待他說一句話,她要那句話。她覺得那將是歲月恩賜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雖然來得遲了些,但她充滿期待。如今他們都老了,肉體的激情已然不再重要,他們只需要相互陪伴,將彼此余下的歲月獻給對方。

        洛有時候會迷茫:她不知道她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自私。她在蔥蘢年華時結(jié)婚生子,她知道男女由五谷雜糧滋養(yǎng)出來的來自肉身的古老情欲,她并不為此感到羞愧,這不僅是孕育生命的古老方式,也是人類生命之本能。她在她的婚姻里遵循這古老情欲的召喚,并迎合它的到來。對于丈夫,她的肉身是忠誠而順從的——將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一直向他毫無保留地打開她的肉身,給予,同時也是索取。她的生命,是完整的。

        而他一直孤單,漫長的或暖或冷的夜晚,許許多多的夜晚,他一定飽嘗了那蝕骨的孤單和悲傷。她內(nèi)心一直覺得對他有隱隱的虧欠和愧疚。所以她不能主動開口,她只能等待。

        時光寂靜。

        “我給你摘點兒黃皮果帶回去吧?!崩辖ńK于打破了沉靜,他摩挲那包芭蕉皮,充滿笑意地望著洛。

        她扭頭朝不遠(yuǎn)處山坡下的水柜望去,目光悠遠(yuǎn)地落在那棵茂盛的黃皮果樹上。

        “我不愛吃這東西,酸丟丟的,倒牙齒?!彼p輕搖頭。

        “給娃娃們吃。”老建站起來,朝廚房走去。

        幾只毛色光滑的公雞在廚房另一側(cè)領(lǐng)著幾只母雞尋食,其他的不知鉆到哪里去了。老建從未正經(jīng)喂養(yǎng)過它們,茂密的草叢間到處是活蹦亂跳的草蟲,這是它們最好的食物了。他養(yǎng)了差不多三十只雞,每年臨近春節(jié)除了給弟弟留下兩只,全挑到鎮(zhèn)子上去賣,總是很快被搶購一空。老建沒給這些雞搭窩棚,隨便它們在哪里過夜。這些家伙很有趣,你難得見它們集全地待在家里,但每到刮風(fēng)下雨,它們便像得到某種神秘召喚似的,從各自搭建的野窩里齊齊跑回主人家,像尋求庇護似的擠滿老建的堂屋, 趕都趕不走。

        村人還沒搬走時,他還養(yǎng)狗,狗成為他另一個自己。村里人搬走后,他再也沒養(yǎng)過狗,人害怕孤單,狗其實也怕,狗忠實于人類,但并不代表它不需要來自同類的陪伴和慰藉。只有真正品嘗過孤單滋味的人,才能體恤到世間萬物的孤寂,以及孤寂里的酸楚。

        老建很快提滿滿一籃黃皮果回來,洛坐在石墩上縫補他一件腋窩裂開的褂子。他把籃子放在洛的腳邊。洛低下頭,咬斷線頭。

        “還有嗎?”她說,指的是需要縫補的衣物。

        “沒有了,就這件?!崩辖ú恋纛~頭上的汗水,在她剛才坐的椅子上坐下,摘掉黃皮果串上的葉子。洛把那件褂子掛到屋檐下的晾衣竹竿上了,抓起屋檐下的竹條掃把打掃院子。

        “中午要祭拜土地廟!”她說。老建點點頭,這是風(fēng)俗,他當(dāng)然明白。也就是說洛得準(zhǔn)備好中午祭拜的各類食品 ,這些節(jié)日的祭拜食品和祭拜活動,一般是家里年長婦人做的。她的意思是不能待太久。

        老建很快把黃皮果收拾好。

        他目送她順著那條長滿雜草的出山的曲折小徑走出去,臂彎里沉實的籃子拽著她,她的身子有些傾斜。

        “洛!”老建朝身影喊了一聲,回蕩在山間的回音帶著幾分悲愴。身影轉(zhuǎn)過來,立在原地。洛知道他并未有任何交代,他只需要她轉(zhuǎn)過身看看他。老建的身影在她的目光中漸漸模糊起來,明亮的陽光在她凝聚的淚光里變得五光十色。洛朝他揮揮手,她知道一轉(zhuǎn)身,這塊并不大的山窩里便聚滿了空曠,讓她揪心的空曠,空落的房屋,沉寂的草木,堅硬的石頭,山上祖先們低矮的墳冢,還有一個人。但她還是轉(zhuǎn)身了。她的身影轉(zhuǎn)過一棟日漸破敗的屋墻,順著出山的路走著,很快,一座矮小的山便融化了她的身影。

        早上終于蓬蓬勃勃走到一天中最亮的光景,這個月份的每一天都在走向季節(jié)的深處。

        一連下了幾場讓人心悸的雨水,從屋后的山上沖刷下來的雨水混著泥土,污濁不堪。水柜里的水簡直成了黃湯,洗衣裳都嫌臟,更無法飲用了。老建把廚房里的水缸搬出來放到屋檐下,接了滿滿一缸雨水,可以燒水煮飯。這個村子里的人,在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里,山泉被污染時常常靠雨水生存?!疤焐蟻淼娜保麄儾⒉患芍M。山里惡劣的生存條件教會了他們怎么頑強地生存。

        老建和一屋子的雞安然迎接雨季的到來,每年的雨季都一樣。雨一陣一陣的,前腳瓢潑大雨,后腳一陣風(fēng)吹來,雨水越來越傾斜,最后被風(fēng)吹走了,太陽便亮晃晃出來,滿含水汽的陽光熱辣辣暴曬濕漉漉的村莊,陽光吸收著大地上的水汽,墨黑的山上裊裊升起煙霧一樣的水蒸氣。老建領(lǐng)著一屋子的雞從堂屋里出來,人和雞都感到沉甸甸的,那是豐沛的水汽充盈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必須要曬一曬。他站在熱烈的陽光下,環(huán)顧四周的天空,被群山剪出來的一方天空澄凈透亮,看來今天是不太可能有雨了,即使有也不會是大雨。他轉(zhuǎn)身凝望村莊后的竹排山,山上的竹子已經(jīng)快瘋了,綠得發(fā)黑的竹葉全部覆蓋了山體,山已經(jīng)被竹子淹沒掉了。

        即使下雨山路也不會打滑,路滑是因為走的人多了,腳步打磨路面才會濕滑。而這座山上的每一條路都只屬于老建一個人,老建的腳步是山路唯一的造訪者。他打算上去了。斗笠戴上,柴刀落進刀鞘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綁在腰間。這是一個進山人的裝扮。他敞著屋門,天再下雨,方便這些陪伴他的家伙進屋躲避。

        繞到屋后,他選了三條上山路最便捷的一條,人便閃進竹林里。從竹葉上滴落下來的雨水響亮地敲打在他的斗笠上。草蛇多了起來,蜿蜒在上山的路上。老建砍下一條拇指粗的竹條子,一路橫掃,把這些沒骨頭的東西趕進竹叢里。白嫩的蘑菇珍珠般鋪滿地面,散發(fā)出腥甜的氣味。林子里的空氣清新得使人身上的每個毛孔都張開了。老建解下斗笠,隨手掛在路邊的竹枝上。抬頭看不見天,林子越來越亮,他覺得今天應(yīng)該不會有雨了。上山的腳步有些輕飄,這幾個夜晚的睡眠,常常被半夜突然而至的急雨所困擾。他靠在床欄上,胸口像有萬馬奔騰,起伏在夜的深邃里,小腹部下襲來一陣陣令人干嘔的劇痛。悠遠(yuǎn)深長的痛。其實他身上沒有一處傷口,劇痛完全是從他的意念深處生發(fā)出來的,他無法阻止和控制,只能忍受它鋒利的獠牙啃噬。

        他在夜的深黑處痛苦得難以自拔,像個命懸一線的人。

        ……

        一陣微風(fēng)拂過,掛在竹葉上的雨水密集落下。路邊一棵山雞果掛滿了半青不黃的果實,那些早熟而遺落在樹下的,被老鼠啃咬出一個個齒印清晰的豁口。去年老建摘了半蛇皮袋子給弟弟送去,家里的幾個孩子貪吃,這東西又難消化,三五天都不拉一次,孩子們捧著鼓突突的肚子哭壞了。

        也許今年可以摘去賣掉。老建從山雞果樹下路過時想。潮濕而悶熱的空氣讓他出了一身汗水,身上薄薄的灰色圓領(lǐng)T恤貼著他的前胸后背,他一腳踩在一塊凸出路面的石塊上,停下來朝上望去,沒幾步路了,竹叢已經(jīng)開始疏少,越靠近山頂竹叢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矮小的七色花和長滿青刺的野駱駝,地勢也開始慢慢平緩起來。老建靜靜站著,身體因為出了一通汗而變得舒暢通透。沒有任何急意。沒關(guān)系,可以等。老建想。

        終于登上最后一塊石頭,視線豁然開闊,風(fēng)也變得更柔和了。山頂上的巖石干凈得如同水洗,透出一層濕潤的黝黑光澤,老建常年踩踏出來的小路幾乎被濫生的七色花淹沒了。他的腳步碰落了掛在花瓣上的雨水,很快便到了那塊突出山體的懸崖,一并進入他雙眼的,是懸崖下的白牙屯。

        “千刀萬剮的!”

        詛咒千千萬萬次了。站在懸崖上俯視這個越南小屯子,憤恨總是一下子抓住了他,他唯有詛咒。四十年來這個屯子似乎沒有變化,他在懸崖上碰見過這個屯子幾場喜事和白事,人像螞蟻一樣在山腳下忙碌,隱約的喜樂或哀樂飄上懸崖,人們忙著往生和向死,和百大一樣。往年百大都有喜事和喪失,喜事屬于年輕的生命,而喪事則是暮年人在人間最后的儀式。老建在五十歲之前是百大的八爺,抬棺的八位司儀爺之一。他和另外七個八爺抬過百大無數(shù)位故去的人的靈棺,送他們回歸土地。

        人總是要死的。但人總是要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老建并沒經(jīng)歷過,兩情相悅洞房花燭生兒育女,一個盤山而活的莊稼人,把這些從生命里剝離掉,日子還剩下什么?只不過一個看得見的生和死罷了。

        老建站在懸崖邊,瞧著山崖下的越南小屯子,深深的恨意落地生根。他緊著身子,卻憋不出任何急意。懸崖下的河水濁黃不堪,它只要流經(jīng)懸崖下的白牙屯,拐過竹排山,就進入莫納鎮(zhèn),進入中國了。老建在懸崖上的每一次排泄,流經(jīng)短短的一段異國河流后,最終也會回到祖國的河床里。

        但再短,它也流經(jīng)那個異國。

        他徒勞地退回到那塊常坐的石頭,他要等。如今百大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的時間像古老的村莊一樣空曠寂寥,沒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等著他,還有什么等不及的。

        等。

        洛是一個多么好的女人,無數(shù)個夜晚影影綽綽地?fù)u碎他的夢。他記得她懷第一個娃時,看見她日漸豐盈起來的腰身,年輕的老建只想從這懸崖上跳下去。他也想過離開百大,也是這個影影綽綽的身影,讓他無數(shù)次鋼鐵般的意念變成了繞指柔。他看她盛裝出嫁,看她初為人母,看她青絲變白,看她容顏變老,如今她又一次孤身走到他面前。

        三十七年前她也這樣靠近過他。那時候老建還那么年輕,然后他卻已經(jīng)見識過太多的生死,不,應(yīng)該說是死。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那場戰(zhàn)爭?你只要在每五天一次的莫納鎮(zhèn)集市上走走,看看滿大街從口岸進入莫納鎮(zhèn)市場上做生意,穿拖鞋戴尖頂斗笠穿花衣裳的越南女人,以及她們那口地道的本地話,就知道已經(jīng)沒多少人記得1979年那場戰(zhàn)爭了。1979年,二十一歲的老建作為中方擔(dān)架隊救護員之一,跟那些和他一樣年輕得來不及長胡須、也是第一次扛槍上戰(zhàn)場的年輕人,從莫納鎮(zhèn)口岸出去,進入越南北部前往高平戰(zhàn)場。

        1979年的2月中旬,按照莫納鎮(zhèn)的習(xí)俗,日子依然沉浸在年的節(jié)氣里,年尚未過圓滿。但邊境線上的槍炮聲打破了年的平和,年已經(jīng)無法再過下去了。坐落在邊境線上的村莊,村里人早在年前就被動員撤離村莊。但春節(jié)期間,他們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回到自己的村莊。百大屯也一樣,在大年三十那天回到家燒暖自家的柴灶,點燃香火敬神堂。這是必需的,大不了一死,村民們想。年三十的午夜沒有爆竹聲,任何和爆竹聲類似的聲音都極有可能造成恐慌。村里一片沉寂,清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無言的緊張,午夜的深處隱匿著看不見的危險。他們小心翼翼挨到天亮,大年初一的早上和往常一樣清冷、靜謐。早起的村人面面相覷,貼不貼門神呢?上不上對聯(lián)呢?最后大家心照不宣地回到自家門里,半掩門戶,不能關(guān)緊,要迎春。

        1979年的正月初一是1月28日,到了2月17日,邊境線已經(jīng)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悶雷一樣的槍炮聲滾滾而來。老建所在的擔(dān)架救護隊跟隨部隊出了莫納鎮(zhèn)口岸進入越南,他們并不是第一批前往戰(zhàn)事前線的部隊,一路上不斷與一輛輛運送前線傷亡士兵回國的卡車相遇。沒多久,老建他們便在靠近越南高平的一個村莊與戰(zhàn)爭劈面相逢。

        二月的天空灰蒙蒙的,寒冷的空氣里彌漫著火藥刺鼻的氣息。這是一處山坳,村莊就坐落在山坳里,一個典型的山區(qū)農(nóng)村。目之所及,除了緩坡就是芭蕉樹,矮巴巴的泥墻屋子掩映在芭蕉葉間。山腰間掛著鐮刀似的玉米地,棒子早就掰了,只剩下干枯的玉米稈立在地里。該燒地翻耕了,過了正月,就是點播玉米的節(jié)氣。這和中國邊境線上的任何一個村莊一樣。邊境線上的兩國村莊,甚至熟悉彼此的語言。

        可戰(zhàn)爭打破了所有的秩序,它讓古老的村莊失去了以往的寧靜,土地上了無人影,戰(zhàn)火把春天所有的生機燃燒殆盡。

        午后,忽然下起了雨,村莊里有越南兵在把守,我方官兵匍匐在距離村莊不遠(yuǎn)的一條溝壑里,等待合適的突擊時機來臨。傍晚時分,嘹亮的沖鋒號吹響了。那是怎樣凌亂的場面。老建覺得像一場游戲,但這場游戲是真槍實炮殺人見血的。年輕的軀體中彈后像截木樁一樣栽倒。老建和擔(dān)架隊救護員們朝那些栽倒的士兵撲過去,企圖讓那些栽倒的士兵在他們的救護下?lián)旎匾粭l生命。

        十七天后,老建從戰(zhàn)場歸來,一腳跨過簡陋的國門,他覺得像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的噩夢。

        百大又恢復(fù)以往的生活秩序,村民們在早春三月的山間開始點播玉米種子,比往年晚了些,但總算能讓種子落到地里,地里有了種子,人的日子便有了希望。

        洛一直在等。老建從越南戰(zhàn)場回來后,她就一直在等。她作了各種準(zhǔn)備,新婚的被面和繡花的枕巾,貼身的精致衣物和緞面的大紅色洞房門簾。她心里每天帶著光和向往,想和他在這片山里生兒育女,讓他們的日子在石頭上流淌而過。她對人生沒有太大的向往,老建就是她全部的向往。洛等了三年,卻在他的祝福下成為他人婦。

        這是生活所決定的,正如毀了他一切的那場戰(zhàn)爭。

        微風(fēng)夾帶豐沛的雨水氣息吹過來,隱隱地從懸崖下傳來因雨水暴漲,而變得湍急的河流聲。在冬季枯水期,河床下落期間,莫納河其實并不深,有時候河中心會隱約露出河底的石頭。竹排山坐落在百大屯和莫納河之間。水量豐沛的一條河就這樣和百大屯擦肩而過,致使百大屯因缺水而只能種植耐旱的玉米。而比百大屯更往山里去的百樓屯卻因傍河而居,在五年前的異地安置中免于搬遷,因為莫納河賜予了他們一片平坦的良田和便于灌溉的有利條件。

        老建一籌莫展地坐著,似乎爬山時出的一通汗水把身體里的水分全帶走了,紛繁的往事和眼前的難堪讓老建淚水充盈。這難堪,糾纏了他一生,折磨了他一生。

        “操!”他一拳捶在身邊裸露的石頭上,疼痛早就麻木了,一種四分五裂的感覺穿透他的胸腔。

        他站起來,“啊——”振臂一揮,聲嘶力竭的吼叫破胸而出,把堵在胸口的一口悶氣吼了出來,重重疊疊的群山送給他顫顫巍巍的回應(yīng)。

        “啊——”遙遠(yuǎn)的群山傳來一聲嫩生生的回應(yīng)。老建怔了一下,他再吼一聲,他的聲音跌落群山之后,那嫩生生的回應(yīng)聲立即回響起來,連接著傳來好幾聲回應(yīng)。老建笑了,這難纏的娃娃!他又吼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然后無奈地回望了一眼懸崖下的白牙屯,開始下山。

        陽光很好,似乎不會再有雨了,也該停了。老建選了水柜下幾塊稍微平坦的旱地種玉米和花生,那地好,從水柜引水灌溉也容易,但接續(xù)幾場大雨便害澇了,無處排水。七月的玉米正在結(jié)棒子,是需要曬的時候,再不能澇水了。

        老建下到掛斗笠的地方,開始邊下山邊摘路邊鮮嫩的蘑菇,他把斗笠翻過來,蘑菇裝在斗笠里。靠山吃山,老話是有道理的。在這片山里,不耕不種,養(yǎng)活個把人沒問題。那淡黃色爆炸頭的女娃娃喜歡喝蘑菇湯,他可以打散兩個雞蛋煮一鍋蘑菇湯,再擱把蔥花末,味道就更美了。英吉利!那名字真逗,有一陣子這孩子沒來了,該有個把月了,老建還真有點兒掛念她,每次她到來,這個不安分的孩子總會給沉寂的村莊帶來不少鮮活氣息。他想到她身上那些古怪的行徑,每邊耳朵上打四個洞眼,戴不同顏色的耳釘子,胸前還吊一只模樣嚇人的銅骷髏頭,身上的衣褲到處是破洞,說那叫時尚。老建覺得那身衣物和要飯的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模樣長得挺喜人的,眼睛大鼻梁挺,額頭有點兒突。英吉利來自縣里,是個畫畫的,不知她是怎么找到莫納鎮(zhèn)來,又鉆進了比百大屯還往山里去的百樓屯,說那里頭風(fēng)景好。去年深秋,她從百樓屯出來,順著快被雜草淹沒的岔路進到荒蕪的百大屯,頓時被滿山的黃竹嚇住了,擺開畫板就畫起來。彼時老建正好從竹排山上下來,脫了褂子赤身冒汗,冷不丁出現(xiàn)在山腳下,英吉利和老建同時大叫一聲,都被對方嚇住了。英吉利認(rèn)為老建是山上的野人,而老建從沒見過這樣一個黃發(fā)爆炸般蓬亂、渾身破爛、雌雄不分的怪物。英吉利倒是膽子大,驚嚇過后自報家門,老建才確定這黃顏色的爆炸頭是個人,還是個女娃娃。當(dāng)天老建殺雞燉湯,安撫這位外星人般的不速之客。老建獨身居住空村讓英吉利佩服得不得了,在英吉利眼里,這空曠破爛而又景色別致的空村簡直太魔幻了,特別有魅力,而老建獨住空村簡直就是“偉大的行為藝術(shù)”。這讓老建哭笑不得,他盯住英吉利身上到處是破洞的爛衣裳,囑咐她買幾件像樣的衣裳穿。她說那叫個性,也叫藝術(shù)。說著拿起掛在屋墻壁上的小柴刀,在已經(jīng)破洞百出的褲子上又割出一個破洞來。老建目瞪口呆。英吉利來得挺勤快,每月總能進山一兩次,背著比身板還大的畫板和顏料袋子,渾身丁零當(dāng)啷響一路進山。她每次從百樓屯出來,必定會拐到老建這里瞎聊上一陣,有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她給老建帶來的永遠(yuǎn)是各種桶裝方便面和各類讓老建哭笑不得的零食,動物餅干、牛肉干、腌制的袋裝鳳爪、口香糖、袋裝炒花生。有一次抱來一大捧野花,說是沒帶零食孝敬老建,獻野花一束,不成敬意。英吉利二十一歲,小巧玲瓏的個子。老建嚇唬她,進山的路上曾有過死人,路上有游魂吶。英吉利甩著爆炸頭說,我不怕鬼,人也不怕,狗也不怕……

        “你吃!”老建只顧忙著琢磨,口氣冷不丁軟了下來。他突地被自己溫和的口氣嚇住了。

        “爸爸——”孩子滿嘴的吃食,含糊叫他。

        老建只好站起來,出了廚房。

        這傻瓜到來后,老天就開始放晴了,天空明凈如洗,云白天藍(lán),再也不壓在山頂上,天地之間變得高深幽遠(yuǎn)起來,天是天,地也是地了。山里的氣溫就算到了三伏天也不會熱得撩人,總會從什么地方吹拂來隱隱約約的山風(fēng)。風(fēng)是涼的,這種時候若待在竹林里,會更涼爽舒適。老建站在高高的院子上,那條出村的小路無比寂靜,山也很安靜。陽光無聲地照耀著,太安靜了。只有每年的三月初三,壯族人祭拜祖墳的日子,那條寂靜的山路才會迎來它曾經(jīng)熟悉的腳步。人全回來了,只要能動的全都回來了。村里人搬去了新村,但他們故去的先人仍然埋在山上。一年一次和逝者相會的日子,他們攜帶老小和祭拜食品,陸陸續(xù)續(xù)進山。每家人都會給老建帶來一包用芭蕉葉包好,還溫軟的五色糯米飯。在村人眼里,是老建在替他們守護舊時家園和祖先的墳?zāi)?。老建等弟弟一家人回來。其實也沒誰,就弟弟夫婦兩人。弟弟夫婦兩人和幾個族親一起回來,老建會殺好雞等。香火紙錢他是不碰的,這些都是女人們做的事情。他那份香火錢,在祭拜日前就給了弟弟,讓他給弟媳婦幫忙采購。祭拜那天,山里熱鬧起來,半山腰上的祖墳被拔掉雜草,土也重新培上,一座座墳塋在雜草里新鮮露出來,墳頂上也插上白色的招魂幡。

        老建一般只祭拜父母的墳?zāi)?,祖爺爺祖奶奶們就給弟弟夫婦和族里的年輕人去祭拜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建在雙親的墳前有深重的愧疚,然而這能怪他嗎?又該怪誰?

        爆竹聲在山里不斷炸響,幽遠(yuǎn)的回聲在山間回蕩,驚醒沉寂的古老村莊,山間歡聲笑語。接近午時,祭拜結(jié)束了,村人們回到自己的空屋,在雜草叢生的院里架鍋做飯,這頓飯一定要在老屋吃,一定要在祖宗跟前吃。弟弟夫婦就在老建家里吃,這是一年當(dāng)中老建家唯一有人氣的時候??諘缫丫玫拇迩f上空升起裊裊炊煙。家里的飯交給弟媳婦忙活,老建悄悄上了村后的竹排山。半山腰,村莊上空的炊煙和院子里忙活的人盡收眼底。似乎又回到五年前的村莊,簡陋而充滿生機,貧窮而安靜祥和,村里從沒發(fā)生過違法犯罪的事情,法律似乎離山里很遙遠(yuǎn),他們恪守從遙遠(yuǎn)先輩那里流傳下來的倫理與宗法,這比任何法律更能約束人們的內(nèi)心和行為。

        如今這一切都遠(yuǎn)去了,陽光照在空曠的村莊里,時間似乎也靜止了。再也沒有新生命的到來提醒村莊時間向前的腳步,只有當(dāng)山上的雜草一歲一枯榮,才能使村莊感覺到時間的流淌。

        山里當(dāng)然有山里的好,山外當(dāng)然也有山外的好,至少出去的人沒有再回來的想法。而對于老建來說,他還是覺得山里更適合他,空曠寂寥,更像他的一生。

        “爸爸——”

        老建打了個激靈,嚇了一大跳。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從廚房里出來,靜悄悄站在他身后,兩只手捏著兩塊嫩綠的南瓜塊,嘴巴還在吞咽著。

        “回飯桌去吃!吃飯應(yīng)該在飯桌上,只有要飯的才走著吃。”老建抓住他的后衣領(lǐng),孩子立刻兩腳懸空,被他拎回飯桌邊。

        玉米粥孩子一口沒吃,那碟嫩南瓜塊空了。

        這樣的天氣,能上山頂就好了!老建想著,他瞧在院子里攆雞的孩子,嘆了口氣。他為什么老叫爸爸?媽媽不會叫嗎?沒有爺爺奶奶?他和誰來莫納鎮(zhèn)?真是個頂討厭的傻瓜。英吉利更討厭,孩子又不是貓狗,哪能順手撿來,太不像話了。

        老建戴上斗笠,打算到玉米地去瞧瞧地里的雨水排干沒有。得想辦法排掉澇在地里的積水。小傻瓜趔趔趄趄跟著,腦袋頂著白花花的陽光。老建要把他留在家里,并在院里撒了很多玉米,把散落的雞全都召集回來。孩子興奮得直尖叫。但看見老建朝院子下走去,他立刻撇下聒噪的雞群,追隨老建。

        “別老朝水洼踩!”老建呵斥他,傻瓜嚇了一跳,一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坐在水洼里。老建很絕望地捶自己的頭。

        “站起來!”他幾乎咆哮。

        孩子艱難地掙扎著,抬起半身,又結(jié)結(jié)實實坐回去。老建無奈,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從水洼里拉出來。

        “你到底是個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不是你的祖國,你來這里干什么?”老建罵罵咧咧,拉住小傻瓜的手走,避免他再次摔到水洼里。孩子的褲子又濕又臟,突出來的小額頭上冒出細(xì)密的汗水。路過一叢茂密的旱荷花,老建順手?jǐn)Q下一片闊大的葉子,把稈子塞進孩子手里。

        “拿著!”他說,絕望得像面對一團他無法解決的大麻煩。其實他對孩子并不陌生,弟弟那兩個女娃娃,五歲之前多半時候都在老建家里度過,他知道怎么哄孩子,討孩子們的歡心。但這個長一雙斗雞眼的傻瓜,還是個越南崽子,哄他?還是讓他見鬼去吧。

        小傻瓜快活起來,舉著這把闊大的綠油油的雨傘,兩只斗雞眼充滿笑意,他倒是自在了。

        到了水柜邊,老建把孩子的衣褲扒下來,孩子赤條條站在陽光下,他瞧著孩子兩腿之間的小家伙,盯著,盯著,心里一陣悲愴,拉住吊在水柜上的塑料軟管,用力一吸,一股清涼的水柱傾瀉而出。他把水淋到孩子身上,沖洗他小小的身子。

        孩子并不懼怕水,舒適的清涼讓他大聲尖叫起來。

        “爸爸——”他興奮地表達他的快活。

        “你這猴崽子,老子還得伺候你了!保不準(zhǔn)我火氣一上來就把你扔進水柜里。”老建火氣又上來了,一下子把水柱兜到孩子的頭上,孩子哇地大叫起來,急忙閉上斗雞眼,兩條濕淋淋的手臂緊緊抱住老建的大腿。

        “站好!”老建把那兩條小胳膊掰開,拎著他的胳膊推離自己。

        孩子立刻直挺挺站著,兩只小手掌捂住雙眼,水從他的頭上傾瀉下來。老建用一條木棍支好水管,讓水一直淋在孩子身上。然后轉(zhuǎn)身下了田埂,鉆進茂密的玉米地里。在玉米地深處,他透過濃密的葉子瞧那孩子。

        傻瓜一直捂住雙眼站在水柱下。真是個呆子!老建嘟噥,朝地的另一頭走過去。他在玉米根下套種了十窩南瓜。吃瓜苗的月份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正是吃南瓜的時候,南瓜結(jié)了不少比拳頭大的嫩瓜仔,在玉米根下到處滾。老建摘掉不少南瓜葉子,以便南瓜仔得到更多的養(yǎng)分。他打算集日時背去賣。一簍子,二十斤該有的。一年四季他的地里總是有些東西可以賣掉,換一些油鹽錢。老建的母親還健在時,在家務(wù)活和農(nóng)活上不厭其煩地教他,他甚至連縫補都會。老建的父親是個手藝相當(dāng)好的木匠,想把一手絕活教給兩個兒子,但老建對木工活兒不感興趣,這讓老父親很傷心。老建和弟弟,一個擅長種地,一個只會木工活兒,弟弟甚至連套牛耕地都不會,他家的地總是由老建幫忙耕犁。

        母親在地里忙活,告訴老建春播秋收,人不欺地地不欺人。她在一年四季的耕種中日漸衰老,跟著種地的兒子也不年輕了,她是有疑慮的。她坐在田埂上休息時,對地里忙活的兒子發(fā)愣。她喜歡洛,那姑娘性子好,面相和善,她早就看出兒子對洛的情愫了。洛討夫婿后,老母親又托人陸陸續(xù)續(xù)給他介紹過幾個外村的品性和相貌都不錯的人,兒子連面都不肯見。她早早打下一對銀手鐲,兩個兒媳婦每人一個。老建的那一個,母親臨終前遺憾地留給了他。洛的上門夫婿三年前去世后,他把手鐲送去重新鍛打,給了洛……

        “爸爸——”

        叫喊聲從茂密的玉米地傳來,老建正在摘玉米地后面菜地里的青瓜。青瓜長得不錯,他只種了三窩,竹條子搭的瓜架子,青瓜差不多把架子都壓趴了。這東西生吃也能管飽,蘸一點蜂蜜更好吃。今年春天時,他在竹林里尋得一窩蜜蜂,給弟弟帶去一瓶,給洛一瓶,洛不要,他留下了。

        “爸爸——”

        傻瓜又在叫了。老建忽然心酸起來,他本該也有娃娃這么叫他的,他本該和洛有一堆兒女的,他本該也有男耕女織的生活的,他和洛本該在柴米油鹽的時光里一起衰老掉的。這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東西,然而他什么都沒有。

        “爸爸——”叫聲里夾雜哭聲,然后哭聲傳來。老建聽那哭聲一點一點移動,哭聲離開水柜,很快,他就看見孩子赤條條地出現(xiàn)在往家里去的碎石路上,他邊走邊哭,在陽光下挪動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臂拖著那把巨大的荷葉傘。

        “爸——爸——”哭聲回蕩在空曠的村莊里,孩子趔趔趄趄走在熾熱的陽光下。

        “嗨!”老建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激烈地撞了一下,忽地站起來,振臂朝孩子喊一聲??蘼暳⒖剃┤欢梗∩倒享樦奥曓D(zhuǎn)過身,當(dāng)他看見老建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玉米地后面時,他呆呆站了片刻,似乎正在吃力辨認(rèn),然后哭聲又一點點響起來。孩子一下子跳下小路,撲進長滿雜草的荒地里,雜草淹沒了他半個身子,他跌跌撞撞朝老建尋過去。

        “爸爸——啊——”傻瓜打著哭嗝,上氣不接下氣。

        老建跨進雜草地里,雙手掐住孩子的腋窩,“真是個磨人的東西?!彼⒆余絿?,把孩子從雜草里提起來。孩子張大嘴巴,聲嘶力竭地哭,窄窄的臉漲得通紅,兩只斗雞眼糊滿淚水,哭得一抽一抽的。

        “好了,好了,我在這里?!崩辖ò阉旁谟衩紫碌年帥鎏?,塞給他一條青瓜。孩子拿著青瓜,眼巴巴盯住老建,小臉蛋繃得緊緊的,眼珠不錯地盯住老建。

        “好了,我們?nèi)ネ嫠?!”老建勸孩子,他用一根瓜藤綁住幾條青瓜,把孩子一把夾在胳膊下,穿過茂密的玉米地。

        水柜上的水管還在流水,老建放下孩子,抓著水管往他身上淋水,孩子漸漸停止了哭,捏著一條青瓜站在水管下。

        “爸爸——”他叫起來。

        “拿著?!崩辖ò阉苋胶⒆邮掷?,讓他拿著自己淋水,孩子立刻扔下水管和青瓜,一把抱住老建的大腿,又凄慘地哭起來。

        “好了,好了,我在這里,我得幫你把這身衣服洗洗,你聽明白嗎?洗洗。”他指指地上的衣服。孩子的哭聲立刻弱下去,蹲下小小的身子,邊哭邊開始手忙腳亂地搓洗他那幾件小衣服。

        老建瞠目結(jié)舌。

        “我來洗!”老建說,他料定這孩子在成長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這讓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難受滋味。小傻瓜敏感、懂事,充滿被人遺棄的驚恐,像只可憐的小狗。

        老建再次把青瓜和水管塞到孩子手里,就著從孩子腳邊流下來的水搓洗他的兩件衣服。孩子瞪大一雙斗雞眼,把老建整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看住了,小心翼翼咬著青瓜。

        “好吃吧,小崽子?”老建問他。孩子只是瞪著他。呃,真是個傻瓜。老建很快把衣服洗好,從水柜邊的一叢旱荷花下摸出一塊香皂。

        “閉上眼睛!”他打算給孩子好好洗洗。這句孩子沒聽懂,一雙斗雞眼瞪得圓溜溜的。老建只好作罷,往孩子身上打香皂,用他的衣服擦洗他的小腦袋。

        半夜的雷聲又把老建驚醒了,接著雨便在黑夜里急促而來,響亮地敲打在屋頂?shù)耐咂稀@辖ㄔ诤诎抵衅鹕?,靠在床欄桿上,孩子在他的腳邊睡著了。他不允許孩子和他并頭睡。夜里他伸一伸腳,碰到孩子溫軟的小身體。孩子睡得很安靜,偶爾在夢中發(fā)出一聲稚嫩的嘆息。

        雨又來了,他總是在有雨的夜里深陷無邊的痛楚。那場雨水,澆冷了老建漫長的大半生。

        沖鋒號在傍晚的雨中嘹亮吹響,戰(zhàn)爭的災(zāi)難之火燒向那個寧靜的村莊。

        從中午開始,他們一直匍匐在村外的一座緩坡上。滿坡的芭蕉,是種植的芭蕉,而不是野生的,周圍那片連綿的土坡上有規(guī)整的田埂,應(yīng)該是屬于緩坡下那個村莊的。雖然才是早春二月,但芭蕉葉碧綠,老掉的黃葉子被砍掉了,堆在芭蕉根下。已經(jīng)有芭蕉開始結(jié)碩大的紫色墜子了,像個巨型玉米棒子似的從芭蕉樹的頂端冒出來。六七月份,五六十斤重的芭蕉墜子會把芭蕉樹壓得彎了腰。越南北部盛產(chǎn)芭蕉,在邊境線上,好些中國的村莊也種植芭蕉,它們像糧食一樣能養(yǎng)活人。

        寧靜的村莊也傳出槍聲, 可以看見穿土黃色軍裝的越南兵,在簡陋的村莊里上躥下跳, 邊打邊往村莊另外一側(cè)的山坡坳口退去。

        交鋒的時間并不長,越方的槍聲被迫撤出村莊,村莊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拿下。

        天空慢慢變暗下來,槍聲變得稀少了,雨卻漸漸大起來。隊伍得到消息,要在這個村莊里休整。整整一天,饑寒使得整個隊伍疲憊不堪。一場戰(zhàn)火后,村莊變得破敗且凌亂。老建鉆進一間木板搭起來的破棚子里,緊張和寒冷使他像害了寒熱病般不斷哆嗦。

        雨越下越大。

        棚子不大,在一個角落堆著一大堆長短不一的木板,另一個角落堆放農(nóng)具,三把鋤頭,兩個竹篾筐子,一根扁擔(dān)豎放在筐里,一頭靠在木板棚墻壁上。木板墻縫里插著三把鐮刀。一把斷了柄、刃口生銹的斧頭散落在筐子邊的地上。老建匆匆掃了一眼棚子,脫下身上的衣服。他想擰一擰,衣服全濕透了。他光著膀子朝那堆木板走去,衣服得晾一下。木板堆和棚子墻壁之間有一個豁口,老建靠近那個夾縫,一陣母雞驚慌的叫聲從夾縫里傳出來,接著飛奔出來一只褐色的母雞,老建嚇了一跳,手上的濕衣服落到地上,他光著膀子站著。

        幽暗的夾縫里有一個人,一個穿淡藍(lán)色花衣花褲的年輕女人,一條辮子搭在胸前,瑟縮成一團驚恐地望著老建。老建立刻判斷出她是村民,但她為什么不跟村民轉(zhuǎn)移?為一只母雞?

        老建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眼前的事情,報告是必須的,可有什么東西在心里阻攔他。

        村民,她是村民,不是嗎?村民和戰(zhàn)爭有什么關(guān)系?他想著,朝那幽暗的夾縫靠近一步。他可以輕聲對她說點兒什么,她可以不必那么緊張,只要她不出聲,也許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他什么也沒看見。不料年輕女人忽然迅速從角落里撲出來,伸手猛地攥住他的下身。一陣劇痛從大腿根處強烈襲來,強烈的疼痛使得老建渾身剎那間繃緊,兩個膝蓋一軟,跪到潮濕的地上。

        “放開!”老建齜牙咧嘴,兩片嘴唇艱難地挪動,他甚至聽不到自己發(fā)出的聲音。下身劇烈的疼痛在加強,饑寒和疼痛終于使他慢慢軟了下來,眼前漸漸發(fā)黑。

        老建醒來時,幾個人圍在他身邊,是自己人。

        “怎么回事?不中彈不流血的?”大家有些疑惑。

        老建依然感到鉆心的疼痛盤踞在體內(nèi),他掙扎著動了一下身體,劇痛從兩腿間彌漫上來,疼痛使他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沒事,只是有點兒,累。”老建說,每句話都被疼痛牽扯。女人早已無影無蹤。

        老建一連尿了幾天血,每走一步路都痛出一身冷汗。十五天后,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從莫納鎮(zhèn)口岸回到祖國,他感嘆撿回一條命,然而另外一種不幸悄無聲息地降臨了。這位歷經(jīng)生死有著旺盛生命力的戰(zhàn)士,站在戀人面前,再也無法擁有甜蜜而又痛苦的堅硬了。

        有時候他回想,也許他不應(yīng)該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而光著膀子走向那個幽暗的夾縫,那個傍晚老天爺不該下雨打濕了他們,最可恨的是,為什么要發(fā)生戰(zhàn)爭?

        歲月靜靜流淌,沒有戰(zhàn)爭的漫長歲月,老建再也不是原來的老建了,原來的老建永遠(yuǎn)留在那場戰(zhàn)爭里,留在那個下雨的濕漉漉的異國傍晚里。

        老建在半夜的雨中陷入無邊的痛苦,他不再是白天的他,這個老建是脆弱的、無助的、破碎的,他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需要一只溫暖的手,安撫他孤寂的無處安放的悲傷靈魂。他靠著床欄桿,垂著頭坐在黑暗中。黑暗帶來的無助是更深的無助,黑暗帶來的悲傷是更厚重的悲傷。老建無法自拔,強烈的疼痛烙印在他的記憶里。

        一只溫軟的小手輕輕碰觸到他的腳踝。

        “爸爸——”黑暗中傳來孩子小心翼翼的呢喃。

        孩子移動小小的身子靠近老建,他聞到孩子身上散發(fā)的溫暖氣息。他靠著老建,小身體隨著呼吸輕輕顫動。老建伸出一只手臂,手掌蓋在孩子小小的額頭上。

        “爸爸——”孩子又叫了一聲。老建模模糊糊地答應(yīng),孩子很快就靠著他睡過去了,小小的呼吸聲平穩(wěn)傳來。老建在黑暗中挨著孩子躺下了。溫暖的小身軀很快讓老建從無法自持的傷痛記憶里走出來,睡眠在黑暗中漸漸來臨。

        莫納鎮(zhèn)的集日很擁擠,靠近口岸右手邊是莫納鎮(zhèn)舊中學(xué),因為離邊境線實在太近,幾年前搬遷了,中學(xué)的操場便成為越南人集中交易的市場。來莫納鎮(zhèn)做生意的全是穿長衣長褲的越南女人,尖頂斗笠壓得很低,蓋住她們的眉眼。她們大多會操持溫軟的普通話,不很流利,但不妨礙交流。這主要是針對從中國內(nèi)地去做口岸生意的各種生意人。她們會辨別,碰到本鎮(zhèn)人以及邊境線上的中國邊民,她們便轉(zhuǎn)換成土話,彼此都聽得懂。越南人帶著芳香的黑咖啡、甜膩的煉奶、碩大的火腿腸、棕色的椰子糖、木拖鞋等越南特產(chǎn)來趕集,大宗的交易則是越南藥材和木料,一噸一噸進入中國口岸,來到中國市場。這些大宗生意主要是國內(nèi)各地老板經(jīng)營的,而中國諸如牙膏、肥皂等日用品則是越南人喜歡的。

        陽光很好,明亮柔和,晨風(fēng)中夾帶著越南咖啡略帶點兒煳味的醇香,這是莫納鎮(zhèn)集市上的特殊氣息,整個莫納鎮(zhèn)幾乎被做小本生意的越南女人占領(lǐng)了。集市很早就開始熱鬧起來,午后就差不多結(jié)束了。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成得早,散得也早。

        老建背著竹篾背簍,讓孩子坐在背簍里。小傻瓜擎著一個煮熟的玉米棒子,斗雞眼圓瞪著那些來往的過路人。

        “爸爸——”他拍打老建的肩膀,很興奮。對于即將要做的事情,老建覺得有點兒不靠譜,可這孩子實在跟他沒半點兒關(guān)系,尤其還是個越南崽子。

        “不要叫我爸爸!”他呵斥孩子,他已經(jīng)多次這樣呵斥孩子了,然而傻瓜只認(rèn)得吃的,什么都聽不進去。

        老建穿過擁擠的集市,盡量貼著街邊走,他擔(dān)心在集市上碰見熟人。他的背簍里裝著一個越南孩子,這讓老建無法解釋。

        進入中學(xué)的舊大門,老建開始有點兒緊張。偌大的操場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小攤子,一張防水布鋪在地上,擺上商品,就是一個攤子。年輕的越南女人盤腿坐在塑料布上,熱切地瞧著來往的行人。本鎮(zhèn)子的人很少進入這里,他們對于越南人和越南商品早已熟視無睹。進入舊操場這個交易市場的,大都是來自附近鄉(xiāng)鎮(zhèn)和從縣城里來的人。他們從這里盤越南貨,帶到自己的鄉(xiāng)鎮(zhèn)或縣城去賣,賺取中間差價。

        操場的西北角有一棵碩大的小葉榕,那里的攤子比較少,老建打算在那里撇下傻瓜。他沿著舊中學(xué)的圍墻走,繞開人多的操場。

        聽著,我可沒欠你什么,什么都不欠你,這幾天老子沒虧待你,盡你吃盡你喝,老子對你夠客氣了,你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吧,這不是你的國家,回去讓你的國家撫養(yǎng)你!老建低聲自言自語。沒什么人注意他,今天運氣真不錯,甚至在集市上也沒碰見一個熟人,以往總會碰見搬到新村的村里人,他們就住在鎮(zhèn)子邊上,隔著一個山口,在那里可以聽見集市上的喧鬧聲。

        爸爸!這個傻瓜怎么能這樣稱呼他,兩片嘴唇一碰就把這個神圣的稱呼給了他。這是一個夢,對于絕大部分男人來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也容易實現(xiàn)的夢,然而對于老建來說,只能永遠(yuǎn)是個不可觸及的空夢。

        老建難過起來。

        來到小葉榕下,他背著傻瓜站在樹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很好,操場上的人們只顧眼前的生意,沒什么人注意到這邊。他放下背簍,把傻瓜從背簍里拎起來。他的玉米棒子啃得差不多了,胃口挺好,傻吃傻喝的。站到地上,眼前熱鬧紛亂的人群讓傻瓜發(fā)慌了,一下子抓住老建的褲腿。

        “放開!”老建呵斥他,從布袋里掏出一串黃澄澄的黃皮果。

        傻瓜果然放開了,斗雞眼瞪著老建手里的吃貨。

        一大串黃皮果,用草藤子扎著。老建把黃皮果塞到孩子手里。英吉利給的那包零食也放在孩子的腳邊了。孩子立刻扔掉玉米棒子,扯著黃皮果吃起來。

        “真是個小混蛋!”老建把玉米棒子撿起來,扔進背簍里。孩子只顧埋頭吃。老建環(huán)顧四周,沒什么人注意他們。他飛快拎起背簍,瞧了一眼傻瓜,他的目光落在孩子細(xì)瘦的脖頸上,這小脖頸讓老建心里有些難受,很快,他便將那縷難受的滋味甩掉了。難受?他有資格為誰難受?他大半輩子的難受又有誰體諒?洛體諒他,洛是知道的,她知道一切,但她還不是撇下他結(jié)婚生兒育女去了。他的難受只有漫長的歲月懂,只有一個個孤寂的黑夜懂,只有他自己那顆孤獨的心懂。

        老建碰了碰傻瓜的腦袋,那腦袋并不圓,后腦勺突出,前額也突出,唉,怎么長這副樣子?!傻瓜不斷揪黃皮果吃,他居然也能吐出不能吃的果核,而且專門揪大顆的吃。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老建嘆了口氣。

        傻瓜抬頭飛快看他一眼。

        “爸爸——”他含糊地叫一聲。

        “吃吧!”老建輕聲說,心里有什么東西撞了他一下。傻瓜又埋著腦袋吃起來,小嘴里不斷吐出綠色的果核。老建慢慢挪到傻瓜身后,一閃身轉(zhuǎn)到榕樹背后,急匆匆朝學(xué)校的后門走去,很快融入人群里。

        好了,我們就此告別吧,誤打誤撞相識幾天,就此結(jié)束吧,沒什么可說的了。

        老建背著背簍,心里默念著,朝集市中心走去。他打算買幾斤煤油,點燈的煤油快用完了。新村有電,米再也不用磨盤磨了,當(dāng)然也不需要再點煤油燈。弟弟家還買了電視機,老建一去,他便打開電視機,指著電視新聞告訴他這是黨的總書記,那是國家總理。他在弟弟臉上看到神氣和滿足,也察覺到弟弟的優(yōu)越感。不過他一點兒也不責(zé)怪他,他希望弟弟能過得好。打火機也需要買幾個。如今的打火機弄得越來越假了,以前他的父親有個白色的鋁殼打火機,裝的是白色的如芝麻粒大小的火石,可不是如今的氣體打火機。老打火機耐用,裝一顆火石能用很久。父親并不抽煙,但他習(xí)慣在身上帶一只打火機,從外村趕木工活兒回來晚時,在山路上點燃一把火把。在山里人心中,火不僅能燒飯,火代表吉祥,火能辟邪,能驅(qū)散黑暗中看得見和看不見的不祥之物,火到之處,萬物安詳,人心安寧。

        打火機、煤油、鹽巴,或許還需要一雙防水長筒膠鞋,眼下正是雨水季節(jié),進出兩腿泥水,很不方便。老郭是不是已經(jīng)替他從縣城買回虎骨油了?那是一種抹關(guān)節(jié)的祛濕消炎藥液,云南產(chǎn)的。眼下雨水多,濕氣大,洛的膝蓋關(guān)節(jié)炎又該犯了,那油對她的關(guān)節(jié)炎管用,就是味兒大。她的身板還好,除了關(guān)節(jié)炎,其他沒什么毛病。她今年六十一了,他比她大四個月,但她看起來還顯得很年輕。她常年用艾草燒水洗頭,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讓她的頭發(fā)至今還烏黑,她的身上總是有一股淡淡的艾草的清香,這個女人吶……

        老建走在集市上,竭力想一些事情,但一直到了街尾,該買的東西都沒買,那些想做的事情只是在他的腦海里一飄而過,他的心神并不在上面。

        也許那傻孩子……他心神不寧地琢磨,活了大半輩子,做下這么一件擰巴的事情??蛇@孩子實在是跟他沒關(guān)系呀。

        他又從街尾折回來。趕集的人越來越多,做邊貿(mào)生意的外地貨車緩慢穿梭在街道上,像個巨無霸。早先的莫納鎮(zhèn)街道很窄小,房子也是古老的木板房子。雙邊關(guān)系緩和后,邊貿(mào)市場也開放了,進出口生意開始紅火起來,為了樹立良好的國門形象,政府給鎮(zhèn)上的居民部分補貼,居民自籌部分,按照政府規(guī)劃統(tǒng)一建起樓房,街道也拓寬了。莫納鎮(zhèn)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有潮流氣息的邊防小鎮(zhèn),街上穿梭著戴尖頂斗笠和穿花衣衫木拖鞋的越南女人,異國情調(diào)也出來了。雖然只是個鄉(xiāng)鎮(zhèn),但鎮(zhèn)上的商店卻有一個個響亮闊氣的招牌:國際美發(fā)店,跨國五金店,中國早餐店,雙邊糧油店……

        老建在街上一路買打火機、煤油、鹽巴、防水膠鞋,虎骨油沒買到,老郭說縣里的藥店也缺貨了。他只好買了兩瓶去濕氣的藥酒。一想到酒,老建忍不住笑起來,洛還是有點兒酒量的,山里的女人大多能喝兩口。山里日子過得艱苦,田地全掛在山腰上,出門盡是爬山,晚上喝上兩口玉米釀的農(nóng)家酒,能解乏。夫妻對飲也是種樂趣,像石頭一樣嶙峋的山里人的日子,就只剩下這點兒樂趣了。

        洛每次進山來看他,時間不緊,她會下廚房弄兩個菜,和老建喝上兩杯。玉米酒度數(shù)低,半斤八兩對洛來說不是問題。兩人把飯桌支在寬敞的堂屋里,屋門打開,涼爽的山風(fēng)穿堂而過,洛給老建夾菜,碰杯,小口飲酒,臉上是駁雜的漫長歲月賦予的寧靜微笑,一低頭一抬頭的端莊,老建喝著喝著就喝出了帝王心。當(dāng)?shù)弁跻膊贿^如此,有菜有酒有知心的女人,還有這片只屬于他的闊大天地,夫復(fù)何求?只是到了洛要出山的時候,醇冽的玉米酒就澆出了滿腹愁緒。她等他,等他說。他也知道她在等他一句話,然而他什么都沒說。人生快要到盡頭了,蔥蘢的年輕歲月都過去了,那一句話歷盡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洛在夕陽下出山,身影漸漸模糊在小路那一頭,他有一種安詳,也有一種欲哭無淚感……

        是不是就此回去?老建站在回山里去的岔路,沒怎么躊躇,他便越過了岔路口。他必須去瞧一瞧,瞧一眼會讓他更踏實,唉。

        天空忽地暗下來,說變就變,陽光也退去了。這些短命的光!老建嘟噥起來,今天早上出來得急,也因為要做這么一件事,遮身的雨披也忘記帶了。

        一進入舊中學(xué)大門,果然,學(xué)校操場西北角落的小葉榕下圍滿了人,隱隱的哭聲從嘈雜中傳來。就看看,就看一眼。老建說服自己,越過操場上那些越南地攤,很快站在人群外。

        傻瓜在哭,一雙斗雞眼糊滿淚水,小臉哭得通紅。黃皮果還在他的手里,腳邊那袋零食卻不見了。

        “爸爸——啊——”他抽抽搭搭叫著。

        “越南崽子!”人群里有人說。

        “瞧那雙斗雞眼,八成是個傻子?!?/p>

        “嚯,這不是上集那娃娃嗎?那天他也在這里哭,那雙眼睛,沒錯,是他?!?/p>

        “穿得還干凈,八成是和父母走失了?!?/p>

        “能兩集都走失?我看多半是被扔掉了,這幫猴子!”

        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蹲在孩子面前,“說,你是跟誰來的?”他問,食指彈了一下孩子的腦袋。

        “爸爸——”孩子沖他叫了一聲,人群哄笑起來。

        小青年尷尬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誰是你爸爸?老子連老婆都沒討?!庇?jǐn)Q了一下孩子的腮幫,顯然是下了勁的,孩子的哭聲變得又高又尖。

        兩個鎮(zhèn)上的孩子上前奪他的黃皮果,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把抓著黃皮果的那只手藏到背后。鎮(zhèn)上的孩子推了他一把,傻瓜跌坐到地上,黃皮果也落地了,他睜著一雙斗雞眼干巴巴地看著黃皮果被奪走,淚水還掛在他的臉上。

        “喏,真是個傻子,東西被奪走了也不哭?!?/p>

        那兩個奪走黃皮果的孩子也不吃,一顆顆扯下來朝傻瓜扔去。黃皮果打到他的臉上、額頭上。

        “爸爸——呀——”孩子又哭起來。

        老建站在人群外,狠狠心,轉(zhuǎn)了身。

        “那邊有個娃娃,是你們那邊的人,可能走丟了。”他走進擺滿攤子的操場,在一個賣咖啡和煉奶的越南女人跟前蹲下來,擺弄塑料布上的煉奶罐。那上面全是越南語,他一句也不認(rèn)得。

        “表哥,我自己的孩子也沒人看呢,我哪里管得了別人?!痹侥吓苏f。

        “是你們那邊的人。”老建說。

        “我管不了,管不過來呀?!痹侥吓酥貜?fù)。

        “不知孩子的父母哪里去了?”老建覺得應(yīng)該讓她明白,這樣扔下孩子是不對的。

        “這種事情多了,管不了呀?!彼f,黑紅的臉上滲著汗水。

        “孩子很可憐的?!崩辖闷鹨还拊侥蠠捘?。

        “拿罐煉奶吧,表哥,很甜的,兌咖啡喝,真的很好?!痹侥吓艘呀?jīng)把注意力完全轉(zhuǎn)移到生意上了。她盤腿坐在塑料布上,腳上那雙淡藍(lán)色尼龍襪破了幾個洞,有一根腳趾從破洞里鉆出來。老建欲言又止,罷了。他把煉奶罐放回攤子,站起來。

        又回到人群后,傻瓜還坐在地上哭,腳上的鞋子脫了一只,他捉住那只脫落的鞋子,哭得小臉蛋紅通通的,額頭上全是汗水。

        “那爹媽真不像話,娃又不是只貓狗,說扔就扔?!?/p>

        “越南崽子,你操哪門子心?”

        “瞧你這話說的,哪里的崽子不是崽子?!?/p>

        “呵,你好心眼,去,帶回家去養(yǎng)?!?/p>

        “我好心眼就該幫別人養(yǎng)娃娃了?我養(yǎng)得過來嗎?”

        “那你是光嘴皮子上同情嘛?!?/p>

        “抬杠是不是?抬杠也不是這么抬吧?——喂,你倆干什么?”

        那兩個鎮(zhèn)上的娃娃又去奪傻瓜那只鞋,傻瓜坐在地上踢蹬兩只腳,另外一只鞋也脫落了,兩個娃娃撿起那只鞋就鉆出人群,傻瓜哭著慌忙站起來,面對圍觀的人群卻不敢跑出去追,只上氣不接下氣地站著哭,“爸爸——呀!”他叫起來。

        老建再也站不住了,一手一個捉住那兩個搶了鞋子的娃娃。

        “把鞋子給老子拿回去!”他呵斥兩個娃娃,推著他們倆鉆進人群,站到傻瓜跟前。

        “爸爸——呀!”傻瓜尖聲叫起來。

        兩個娃娃把手里的鞋子朝傻瓜身上扔,趁著老建松手,他們慌忙鉆出人群跑掉了。

        “喏,娃娃的爹來了?!?/p>

        “瞎說,那是百大村的老建,他一輩子都沒結(jié)婚,哪里來的娃娃?”

        “不結(jié)婚就沒有娃娃了?”

        “閉上你的臭嘴吧!人家可是上過戰(zhàn)場打過越南的,那時你還不知道你爸在哪里呢。亂說話小心閃了舌頭?!?/p>

        “打過越南?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這老家伙知道這是越南崽嗎?”

        “無知的,1979年打的越南,你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p>

        “你這人,問問都不行,我又不是神,什么都懂。”

        “我問你,你是不是莫納鎮(zhèn)的人?是莫納鎮(zhèn)的人就該知道1979年打越南的事?!?/p>

        ……

        “爸爸——”傻瓜看見老建,一把抱住老建的腿,淚痕斑斑的小臉蛋扎進老建的褲腿里。

        “好了,好了。”老建撿起那兩只鞋子,蹲下來幫孩子穿上。

        “有誰知道這娃娃的來歷嗎?”老建沖著圍觀的人群問。

        “上集他就在這里哭了,后來不知去了哪里。這娃有點兒傻,沖誰都叫爸爸?!比巳豪镉腥舜鸬馈?/p>

        “明顯的,這傻瓜是被扔在這里了。前兩年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不過那是個女娃娃,右腳萎了,小兒麻痹癥,上梁村的一對夫妻撿去養(yǎng)了。”

        “這幫猴子,只曉得張開大腿生,不好了就扔到我們這邊來,良心滅了,天殺的?!?/p>

        “好了,別哭了?!崩辖◣秃⒆硬恋裟X門上的汗水,孩子一抽一抽地打著哭嗝,兩只小手捉住他的褲腿。

        “把他送到口岸,口岸會聯(lián)系那邊人的,他們應(yīng)該管這些。這算不算國際事件?算吧,那他們應(yīng)該管?!?/p>

        “對,送去口岸?!?/p>

        “嘖,瞧你們說的,口岸又不是慈善機構(gòu),還管這個。”

        ……

        老建低頭看傻瓜,他已經(jīng)不哭了,依偎在他的腿上。他發(fā)現(xiàn)給孩子穿錯了鞋,右腳的穿在左腳上了,又蹲下來幫孩子正好鞋。一時沒了主意,在小葉榕下坐下,孩子靠著他也坐下了。

        天空更陰暗了,烏云黑沉沉地壓在頭頂上。

        “都散去吧,都散去吧,一個孩子,沒什么好瞧的,這事我來解決,各位都走吧!”老建朝圍觀的人群揮揮手。

        雨開始落下來,人們漸漸散了。操場上擺攤子的越南女人們手忙腳亂收拾攤子。無風(fēng),只是下雨,這種雨往往不會下太久,一陣一陣的,冷不丁就下了,一天能下好幾場。

        雨不大,小葉榕下倒是干爽,炒豆子似的雨穿不透層層疊疊的樹葉。老建站起來。

        “爸爸!”孩子驚恐地叫一聲。

        他只好又坐下。

        “坐下吧,坐下?!彼呐纳磉?,對孩子說。

        孩子挨著他坐下了,干后的淚水在他的小臉上留下一條條痕跡。

        “你叫什么?嗯?你知道你叫什么嗎?”老建問孩子,爆炸頭英吉利叫他呆呆,他不可能叫呆呆。英吉利肯定瞧著他是個傻子,順口就渾叫了。

        孩子的斗雞眼盯著老建,一只小手牽住他右手的拇指。小手柔軟、涼爽,一股細(xì)小而又無法抗拒的力量,從那幾根小手指傳遞到老建身上。

        “哎,連個名都不知道,怎么弄的?!崩辖ǔ钇饋?。雨越下越大,雨滴透過小葉榕響亮地滴落到地上 。一老一小在榕樹下坐著,榕樹粗大,身上滿是疙瘩,樹下的落葉黑乎乎地在地上鋪了一層。雨一直在下,一老一小的,在昏暗的榕樹下生生坐出相依為命的模樣。一直到臨近中午,這場不大不小的雨才算過去,天空并不透亮,一片灰白。

        “走吧!”老建站起來。孩子似乎在打瞌睡,忽然驚醒似的睜圓斗雞眼,踉踉蹌蹌跟隨老建走出小葉榕下。

        操場滿是一攤攤積水,越南的女商販們帶著她們的貨物躲在舊教室的廊檐下,看來是擺不成攤了。傻瓜又興奮地往積水里蹚,鞋子很快就濕了。老建不再呵斥他。站在教室廊檐下的越南女人們靜靜瞧著一老一小走過操場,那孩子蹚在水里興奮尖叫著,她們都知道他在叫些什么。

        街上濕漉漉的,濕潤的空氣里彌漫一股當(dāng)歸味道,這是從口岸邊的中越藥材交易市場飄散過來的。從越南進口的藥材,不僅有當(dāng)歸,還有田七、天麻、葛根、金銀花等,小山似的堆在交易市場的鐵皮棚子里。來往于莫納鎮(zhèn)的外地貨車大都是做藥材生意的,一車車運往內(nèi)地的城市。

        老建花五塊錢給傻瓜買了一個拳頭大的糯米團,從街道拐上岔路,走上回山里的路。路是碎石路,濕漉漉的,并不滑,老建讓孩子自己走。孩子小,背著走三里山路還是相當(dāng)費勁的。

        英吉利可真有本事,吊兒郎當(dāng)?shù)娜司尤灰材馨堰@傻瓜弄到他那里。

        “怎么辦,你說你?”老建邊走邊和孩子說話。

        “爸爸!”孩子口里含著吃食,兩條小短腿踉踉蹌蹌地跟上老建。

        除了爸爸,屙,吃,和莫名其妙的尖叫,這傻瓜再也不會別的話了。但他能領(lǐng)會別人的話,你指一指凳子,他會把躺倒的凳子扶起來,或把凳子搬來給你。孩子不是全犯傻,腦袋還是有一點兒清醒的,可能只是在說話方面有障礙,用心教一教或許能成半個正常人。

        可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建悶聲不響,只顧走著,一回頭,傻瓜遠(yuǎn)遠(yuǎn)落在他后面,正在奮力追著他的背影奔跑,噗地摔倒在路邊滿是雨水的雜草上,又迅速爬起來。老建只好停下來等他,這回他讓孩子走在前面。但傻瓜無論如何也不肯,推他走,也不肯,一雙斗雞眼恐懼地瞪著他。老建忽然明白,傻瓜走在前面,就看不見他了,他擔(dān)心老建又消失了,他得讓老建在他的斗雞眼視線之內(nèi)。

        “你哪里是個傻子?你分明精著呢?!崩辖扌Σ坏谩?/p>

        天空又一暗,雨猝不及防就來了。山上有樹,可離路邊太遠(yuǎn)了,碎石路兩邊全是矮小的雜草和裸露的巨大石頭,沒有可避雨的地方。雨一下,傻瓜就興奮地尖叫起來,在雨中快活得像只鴨子。老建的兩個侄女也這樣,小時候跟老建,侄女們一哭,他就端一盆水放在院子里給她們玩,這招比什么玩具都管用,孩子們似乎天生喜歡戲水。

        實在沒什么避雨的地方。老建從背簍里翻出裝鹽巴的塑料袋套到孩子頭上。也不頂用。一老一小濕淋淋地在雨中走著,孩子又摔倒了,這回他沒爬起來,直挺挺地?fù)湓诘厣峡蘖恕?/p>

        “爸爸——呀!”他叫起來。三公里地,走了大半了,也許傻瓜累了。

        老建只好把背簍里的東西整理好,把他放進背簍里。他舉目瞧著四周,半山坡上一塊地里長著一叢旱荷花,立刻奔過去。

        “爸爸——呀!”孩子在背簍里跺腳,哭得撕心裂肺的,突然哭聲一頓,沒了聲音,老建回頭一看,背簍被他跺得倒在地上了,孩子也撲倒在背簍里,兩只小手落在碎石路面上,肯定是摔疼了。

        真是個猴崽子!老建嘟噥著,往半坡上爬,傻瓜越發(fā)哭得嘹亮了。摘了幾張碩大的旱荷花葉子,老建舉到腦袋上,雨立刻遮去了,不大不小,正好能遮上半身,雨再大就不頂用了。

        老建舉著旱荷花葉轉(zhuǎn)下來,孩子立刻不哭了,嗚嗚咽咽地在背簍里要爬起來。

        接著上路,兩朵碧綠的大荷葉,在雨中的山路上慢慢朝山里挪動。

        淋雨,傻瓜打了兩天噴嚏,清亮的鼻涕直流。老建覺得不要緊,山里的孩子,頭疼腦熱感冒拉肚子,哪里就用上醫(yī)院,山里人要這么嬌嫩,早就活不成了。小毛病太陽曬一曬,出一身汗,又活蹦亂跳的,山里的孩子都是這么長大的。他到地頭挖了一掛鮮嫩的生姜,拍碎了煮水給孩子喝,孩子喝了一口,小臉扭曲起來,哭了,姜湯水從嘴里淌出來。

        “喝,喝了才不感冒!喝!”老建把姜湯碗端到他嘴邊,傻瓜扭過頭去,手推開姜湯碗。老建喝了一口,辣是自然的,肯定辣了,不然哪里能發(fā)汗。良藥苦口,畢竟還是個孩子,即便不傻也不會喝。老建放了一把紅糖,紅彤彤的姜湯水,他先喝了一口,甜蜜地咂吧嘴巴,傻瓜也不喝,辣味已經(jīng)先入為主,他固執(zhí)地扭著脖子。

        老建只好作罷。到了午后,孩子居然發(fā)燒了,小貓一樣蜷縮在床上,呼出來的氣都是熱乎乎的。老建著急起來,娃不是自己的娃,出了事?lián)黄?。他出門瞧瞧天空,無風(fēng),沒有陽光,天空是灰白色的,不像有雨,也不像出太陽。他回了屋里,打算帶傻瓜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瞧瞧。若是自己的娃,非捏著鼻子灌不可。他找來背簍,在里面鋪了塑料布,一張鋪的一張蓋的,傻瓜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待在里面,雨再大也不怕了。也不會有太大的雨,山里其實大雨很少有,老建從來沒碰到過一場像樣的大雨,山里的雨像山里的風(fēng)一樣,一陣陣地來,外邊可能是大風(fēng)大雨,穿越重重疊疊的山來到這里,勢頭也減弱幾分了。往年的雨水可沒今年這么多,七月份還沒到頭呢,還沒到下旬呢,把往年一整月的雨都下完了,去年整個七月份就下了五場雨水,玉米長得很好,地也沒有澇。就是九月份時又多了幾場,去年整個八月份才下兩場雨水……

        老建把背簍收拾好了,從堂屋下的祠堂柜子里摸出一個腌制酸菜用的罐子,里面有一小扎用橡皮筋扎的散錢,足夠給傻瓜瞧感冒了。老建在鎮(zhèn)上的信用社還存有些錢,都是長年累月賣山貨和雞鴨積攢下來的,用于瞧病以及以后的身后事備用。他盤算好了,小病小痛可以忍,大一點兒的病可以花錢瞧,大得起不了床吃喝不下的,就交給老天爺了。這和錢沒關(guān)系,這是山里人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關(guān)于生命的觀念。人還活著,在山上刨食;人死了往山上一埋,橫豎都在這山上了,生死都不可怕。除去這筆備用錢,他一生沒什么別的花銷,當(dāng)然他也沒多少錢,山里人,怎么勤奮,石頭也不會變成鈔票,能管飽穿暖就很不錯了。余下的閑錢,大都補貼了弟弟。早年兩個侄女還讀書,需要錢,現(xiàn)在都成家了,弟弟一家沒什么負(fù)擔(dān)了。

        老建把傻瓜放進背簍里,他的小手熱乎乎的,人燒著呢。又覺得該帶點吃的去,傻瓜今天沒怎么吃飯。于是又把孩子抱出來放回床上,進廚房燒火煮幾個雞蛋。

        嗨,折磨人的。他操心起來。這種操心在他的生活里是少有的,平時全是為自己操心,當(dāng)然,他自己沒什么可操心的,糧食就在他看得見的地里,山里人除了糧食,還有什么可操心的?弟弟的兩個娃娃,其實也輪不到他操心,操心也只不過是瞎操心。這來歷不明的小東西,這操心,讓他覺得生活里有了點兒熱鬧,有了點兒心里牽掛的東西。

        他居然叫他爸爸。當(dāng)然,這個傻瓜可能對任何男人都叫爸爸,在傻瓜的心里,“爸爸”沒有意義,那是他毫無理性可言的混亂思維里唯一被記住的符號,僅僅只是一個符號,他并不知道“爸爸”為何物。可那又怎樣,老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有人叫他爸爸,別人也許不在意,但他在意。

        他以為橫在心里的坎會像一堵厚實的墻壁一樣難以逾越,他以為時間不曾改變一切,他以為傷口一直血肉模糊。他活得太孤單了,這種孤單放大了往事在他心里投下的陰影,他的生活幾乎被這種陰影全部覆蓋了……

        老建把煮好的雞蛋放進冷水里浸泡,冷卻后裝進塑料袋里。五個,夠了。他看著這幾個白皮而圓潤的雞蛋,心里暖了一下。等孩子胃口好起來,可以殺只雞給他熬雞湯喝。他站在廚房門口,面對村莊出山去的山路,一個人影從小路的拐彎處移出來。爆炸頭?很快就否定了。洛!他終于確認(rèn),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她一定會有辦法的,山里每個當(dāng)過母親的女人,都會無師自通地治療娃娃們的一些小毛病,這是母親的天性,也是生活使然。

        他快步朝院子靠近小路的那端走去,“洛!”他對人影喊了一聲,聲音在群山里回蕩,送到人影的耳邊,人影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走。洛淡藍(lán)色的圓領(lǐng)短袖衫漸漸清晰起來,她飽滿、結(jié)實,像山里長的玉米。她走得不急不緩,很快就進了村子。

        等天晴了,路上的雜草得除一除,他看見洛為了繞過路上帶刺的野駱駝而輕輕跳著腳。她很快走到院子的石頭堤壩下,手里提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

        “要出去?”洛看見他手里那幾個雞蛋。

        “你來我就不出去了?!彼?。有一縷頭發(fā)掉落在她的耳邊,這使她看起來有些頑皮。她當(dāng)姑娘的時候,多么美,這樣的一縷頭發(fā)會讓年輕的洛充滿慵懶的風(fēng)情。當(dāng)母親的洛也很美,當(dāng)了母親后,她長胖了一點兒,飽滿結(jié)實,像極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后成熟的玉米棒子。但這和他無關(guān),她當(dāng)了母親了,然而不是他讓她當(dāng)上母親的,她當(dāng)母親的美不是他給予的,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最懷念的還是當(dāng)姑娘時的洛,如今她臉上也爬上了淡淡的皺紋,臉龐也有些松垮了,老建又覺得她本該也就是這樣子。不管是什么樣子的洛,出現(xiàn)在他面前,都是讓他欣喜的洛。

        洛上了院子的堤壩,往院子四周瞧了瞧。院子里有雞,老建兩年前就不養(yǎng)鴨子了,這貨貪吃,太費糧食,不像雞,能在草叢里找食喂飽自己。

        他接過洛沉甸甸的袋子。

        “老張頭的玉米酒,三斤!”她說,眼睛卻往別處瞧。院子是干凈的,雨水洗過的干凈。

        “這老東西又能動了?”老建歡喜起來。老張頭是瓦村人,說到釀酒,在莫納鎮(zhèn)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他舍得選好玉米,釀的酒口感醇厚,氣味芬芳。半斤下去,渾身的血就鮮活了。他喝了他的酒幾十年了。年前聽說他得了一場病,老建以為他的壽到時候了。山里的老人吃了幾十年的玉米,爬了幾十年的山,身體一向硬朗,要么不病,要么就該抬上山了。沒料到老東西居然又能動了。這半年來,老建一向喝鎮(zhèn)上的酒,那酒是從縣里販來的,喝進嘴里,那哪里是酒,咽下去割了喉嚨似的,燒是燒夠了,但沒什么回味,沒有酒的味道,像一個人沒有了性情,終歸無趣。

        好了,現(xiàn)在又能喝上了。他目光軟軟地瞧著眼前的女人,她是真懂他,體貼他。

        洛的目光飄飄忽忽的,掃了一遍院子,然后才落在老建的臉上,陽光照在她軟軟的笑容上。

        “今天不是集?!崩辖◤牟即锶〕鼍破?,擰開蓋子,對著瓶口深深吸氣,一股糧食發(fā)酵的芬芳撲鼻而入。他不禁贊嘆起來。

        “我特意去村里買的,他不再挑到鎮(zhèn)上了,挑不動了。釀得不多,就買到三斤?!甭逭f。她朝廚房走去,他跟在她后面,進了廚房,從碗柜里取出碗,倒了小半碗,酒水像霧一樣濃白,抿一口,爽滑的口感,他含著,慢慢體會酒味在舌頭上一寸寸蔓延,然后才下咽,簡直是要人醉了。他望著洛,說不出的滿意。

        “他們說的可是真的?”洛問他。

        “什么?”他問,其實他心里明白,笑起來。

        “別跟我裝!”她的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神情里有些嗔怪。他心里涌動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激情,轉(zhuǎn)而又悲切起來。洛的神情,完全是一個女人對自己男人的神情。

        他出了廚房,她跟在他后面,進了堂屋。房間里很透亮,光線從門口和窗子里透進來,一眼就看見躺在床上的孩子。洛站在屋門口,靜靜地瞧著床上的孩子。

        “感冒了,發(fā)熱呢,我正想帶到鎮(zhèn)上瞧瞧,你就來了?!崩辖ㄗ诖惭厣?,伸手摸摸孩子的額頭。洛依然站在門口。

        “進來呀,你總是有辦法的?!崩辖ㄕ泻羲逡琅f沒動。

        “他們說是個越南娃娃?”沉默片刻,洛問。

        老建盯住她,目光里帶有愧疚。他朝她點點頭。

        “送到鎮(zhèn)政府去,這不關(guān)我們的事?!彼f,固執(zhí)地站在門口。她不愿靠近那孩子。

        “爸爸——”孩子軟耷耷地叫一聲。

        洛吃了一驚。

        “他腦子不太清醒,管誰都叫爸爸?!崩辖ㄕf,握住孩子熱乎乎的小手。

        “我們夠苦的了。”洛說,聲音顫顫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都不再說話了。傻瓜似乎感覺到不祥氣息,挪近老建,發(fā)燙的小身子熱烘烘的。老建要站起來,孩子卻抓住他的衣角,斗雞眼直直瞪著門口的洛。

        洛轉(zhuǎn)身出屋子。老建把剝了殼的雞蛋給傻瓜,出來了。

        “孩子發(fā)熱了,你給瞧瞧,有什么辦法?”洛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屋檐下的陰影和委屈掛在她的臉上。老建蹲在她身邊。

        “你給瞧瞧,是個娃娃嘛?!崩辖ㄅ雠鏊母觳?。

        洛擰了一下身子,一串淚水落下來。她傷心了。老建慌起來,他從未見過她這模樣。他聽見她哭過。在夜晚的竹林里,月光灑在她年輕圓潤的身體上,她靠著他哭,發(fā)燙的身體一顫一顫的。白天里的洛總是笑,但老建知道她的淚水留在夜晚里了。

        他拉過她的手。她的手厚實,手掌有常年操勞結(jié)的繭子,硬硬的一層,結(jié)在每根手指根下。

        “洛!你給看看吧,那還是個娃娃?!崩辖ㄝp聲說,他瞧她的眼淚。

        “這么多年,太苦了,你還沒吃夠苦頭?嗯?”洛說,“你若不覺得苦,那就枉費我一片心了,我一直苦……”她的聲音像被突然掐斷了。

        “你知道我的,”老建說,“可那畢竟還是孩子,孩子什么也不知道?!?/p>

        “我不管,反正都是那邊人?!甭寰髲姷卣f。

        他輕輕撫摸她的手。洛拍掉他的手,站起來。

        “我走,我這就走?!彼f。

        “洛!洛!”老建慌忙拉住她,“我們先把他弄好,弄好再想辦法,成不?這個樣子,我們怎么弄?你想想,對不對?”

        洛瞧了他一眼,顯然也在猶豫。

        “先把他弄好了!”老建熱切地瞧她。

        洛低下頭,淚水又落下來,老建伸出拇指,快速抹去那淚珠。他見不得她的淚水。

        “你盡給自己找苦頭吃。”洛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進了屋。

        “是寒感的,淋雨了吧?”洛坐在床邊,摸摸孩子的額頭,孩子清涼的鼻涕直流。

        “是淋雨了,我煮了姜湯,他不喝。”老建說。

        “娃娃哪里能樂意喝這個,盡瞎弄,你去挖點姜來?!甭逭f。

        “姜有。”老建說,“今早剛挖的,嫩姜?!?/p>

        “老姜有嗎?”

        “沒有了。”

        “拍碎了,越碎越好,要拍,不能切,火烤熱了拿來?!?/p>

        老建端來一碗熱乎乎的碎姜,洛找來紗布,把姜裹上,叫老建脫下孩子的衣服,露出后背。孩子趴在老建的大腿上,露出半個身子。洛將裹著碎姜的紗布在孩子背上使勁擦,直擦到孩子后背發(fā)紅。又擦了孩子的兩個手掌心和腳心。反反復(fù)復(fù)地擦,姜汁辛辣的味道在空氣里彌漫,孩子倒是很安靜。

        “姜辛辣,能發(fā)汗,汗水發(fā)出來了,娃身上的寒氣也跟著出來了?!彼贿吤钜贿呎f。那縷頭發(fā)又掉下來了,在她的耳邊一蕩一漾的,他瞧著,忍不住伸出手幫她把那縷頭發(fā)別到耳后,她抬頭看他一眼,軟軟地笑,醇香的米酒似的笑,恍恍惚惚的,老建醉了一般。

        “爸爸——”孩子哼哼起來。

        老建飛快地看洛一眼,有些難為情。

        洛哼地笑起來,不再繃著臉。

        “我知道你為什么上心,都是這爸爸叫的?!彼阉o看穿了。

        兩個人頓時又有些傷心起來。

        “今天你陪我喝兩口,這么好的酒,得喝兩口,我弄只雞,也煮些湯給娃娃喝?!崩辖ㄕf,聲音盡是對孩子說話時的憐愛,這個女人始終在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一輩子了。

        “我是托傻瓜的福了?!甭逭f,埋怨似的。

        “你還吃上醋了!”老建笑起來。

        “我吃他的醋?!”她朝孩子的屁股拍了一巴掌。

        擦得舒坦了,孩子又模模糊糊睡過去。

        酒菜弄好時,已接近傍晚,太陽這時才朦朦朧朧地出來了,像熟透的柿子一樣紅。整片山坳寧靜柔和,草木蔥蘢,蟲在草叢里鳴叫,一陣風(fēng)來,草窸窸窣窣響,襯得這個古老的村莊越發(fā)寧靜肅穆。人是離開了,可時光并不忘記這個村莊,它在暗中蓬勃著。兩個人在廚房里忙活,飯桌上擺上了燉雞,雞湯晶亮芳香,洛放了點兒百部。她在竹排山下挖來的,一種草藥的根,白嫩嫩的,像人參一樣長著根須。百部是清涼補,適合在潮濕而悶熱的夏季進食。青菜是炒瓜苗,還有一碟青瓜炒西紅柿。飯菜上桌了,三個碗,一只碗里盛半碗雞湯,還有一只肥嫩的雞腿。

        孩子出了一身汗水,衣服濕透了,燒退了不少,鼻涕也止住了。洛換下他的衣服,又用熱碎姜擦了一遍身子,她用一張薄被單包住孩子,把孩子抱到飯桌前。

        老建正在往碗里倒酒,飯桌邊的女人和孩子讓他恍惚起來,酒就溢出碗外。

        “得縫兩身衣服?!甭逭f,孩子安靜地趴在她懷里,眼皮耷拉著。

        “你給縫。”老建說。

        他自斟自飲起來,洛給孩子喂雞湯。孩子讓她變了一個樣子,老建從沒見過的樣子。孩子這時候只是孩子了,在她的眼里只是孩子,不再分那邊這邊的孩子。她輕輕吹飯勺里的雞湯,軟聲軟語哄孩子。

        “喏,張嘴,乖,喝了能好?!?/p>

        “你吃呀!”她對老建說,手里忙活孩子。自從孫子長大后,她再也沒弄過這么小的孩子,懷里的娃讓她重新變成了母親。

        老建喝著,忽然地抹了雙眼。

        “你瞧你,眼睛淺的?!彼凉炙⒆邮掷锶粋€大雞腿,孩子扭頭,把臉埋進她的懷里。她放下雞腿,收攏胸口,把孩子抱緊了,手掌輕輕拍孩子的后背,嘴里軟軟地招呼孩子。

        娃和女人。老建瞧著,瞧著,心里軟軟的,一股如火般炙熱的激情油然而生,激情在他體內(nèi)催生出奇異的力量,溫暖而堅硬的力量。力量慢慢在他身上游走,朝一個地方游去。一縷細(xì)小而尖銳的疼痛在小腹下隱隱彌漫而來。疼痛過后,他感覺那力量在小腹下凝聚了,力量慢慢催生出了結(jié)實的堅硬,那堅硬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老建感覺全身的血液在身體里咆哮著奔跑,蓬勃的力氣在他的體內(nèi)膨脹,他紅頭漲臉的,望著洛的雙眼放出奇異的光芒。

        “洛!洛!”他輕聲叫起來,拉住她的手,按在蓬勃堅挺起來的地方。

        “洛!洛!”他哭了起來。

        創(chuàng)作談

        唯有愛

        陶麗群

        1999年到2000年,我在廣西百色市那坡縣平孟鎮(zhèn)中學(xué)任教。平孟鎮(zhèn)是個邊防小鎮(zhèn),距離那坡縣城78公里,與越南北部高平省山水相連,有一個國家二級口岸。我所任教的平孟鎮(zhèn)中學(xué)幾乎坐落在邊境線上,學(xué)生在操場圍墻上晾曬衣物,刮來一陣風(fēng),衣物被刮過國境線,就沒法再要回來了。而在1979年那場酷烈的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平孟鎮(zhèn)是我方解放軍前往越方戰(zhàn)場的出境線之一,非常迫近戰(zhàn)場。平孟鎮(zhèn)中學(xué)的墻壁上,至今殘留著觸目驚心的斑駁彈痕:那是那場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痕跡。而鎮(zhèn)子上的人們,至今也依然固守著一個規(guī)矩:不打更不吃河里的魚。鎮(zhèn)子有一條跨國河流,從越南蜿蜒而來,穿鎮(zhèn)而過。河流很溫順,即便在雨水繁多的季節(jié)也極少泛濫,靜水深流,澄明透徹。然而經(jīng)歷那場戰(zhàn)爭的鎮(zhèn)上人,仍然記得當(dāng)年這條河的模樣:河流失去了往日的清明,不時有戰(zhàn)死的士兵尸首順流而來,不分國籍,河里的水變得污濁難辨,腥味彌漫,河里的魚,只怕已經(jīng)不是只食水草的魚了。河流當(dāng)然是無辜的,多少年來灌溉著沿河兩岸兩國人民種植的五谷雜糧,河岸的居民們才得以生生繁衍,代代相傳。

        時間到了兩千年,那場戰(zhàn)事已然過去二十年,時間不長不短,經(jīng)歷那場戰(zhàn)爭的人們也依然還在生活著。鎮(zhèn)子每五天一次集市,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當(dāng)然沒有什么繁華可言,更談不上有時尚氣息,然而平孟鎮(zhèn)的集市卻獨具風(fēng)情。每逢集市,靠近平孟鎮(zhèn)的越南北部鄉(xiāng)村的女人們,便肩挑手提越南特產(chǎn)來趕中國的集市。她們避開口岸,從一條條深山老林里的小路進入中國市場。這些越南女人身穿花布長衫長褲,尖頂斗笠扣在腦袋上,露出半截曬得黑紅的短小下巴,赤腳穿拖鞋,肩膀上的擔(dān)子再重,她們也能趿著拖鞋步履如飛。進入中國規(guī)定擺攤的區(qū)域內(nèi)后,搶占一小塊可以攤開一張塑料布的地方,在塑料布上擺上越南甜得發(fā)膩的煉奶,美味的椰子糖,苦澀卻醇香無比的越南純黑咖啡,結(jié)實美觀的越南拖鞋,還散發(fā)著竹木清香氣息的尖頂斗笠,這就是她們的攤位和全部的交易商品,簡陋,簡單。脫掉拖鞋,盤腿安靜地坐在塑料布的一角,臉上是謙卑而誠實的表情。這些域外女人和她們的買賣,成為鎮(zhèn)子上一道頗具特色的異國風(fēng)情。

        時光在不斷流逝,跨國的河流從未間斷。從戰(zhàn)火紛飛里血的仇恨到如今的和平相處,并不是時間淡化了曾經(jīng)的傷痛,并不是遺忘了犧牲在戰(zhàn)火里的生命,而是彼此捂住自己內(nèi)心曾經(jīng)血肉模糊的傷口,帶著人類永恒的愛朝對方邁出了靠近的第一步。

        但愿人間永遠(yuǎn)和平,并珍惜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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