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峰
爸爸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我是爸爸最寵愛的小女兒,現(xiàn)在,我真擔心有一天爸爸會突然拋下我獨自遠行,去往另外一個世界。我故作輕松地說,爸,去我家住些天吧。
爸爸慈愛地看著我,無力地點點頭,用極虛弱的聲音說,好吧。爸爸身體健康的時候,是很不情愿到我家的?,F(xiàn)在,爸爸竟然如此爽快地答應了,真出乎我的意料。
連著幾天早上,我看見馬桶里都有爸爸咳出的殷紅的血塊,再看看爸越來越孱弱無力的樣子,我非常心痛,趕緊咨詢了幾個做醫(yī)生的朋友。他們說,霧化吸入作為肺癌的輔助治療手段,效果還是不錯的。我趕緊去買了霧化機,又遵照醫(yī)生朋友開出的藥方買藥,準備給爸爸做霧化吸入。
吃過午飯后,我把爸爸攙到沙發(fā)上坐著,讓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fā)的后背上。我開始笨手笨腳地擺弄霧化機,又手忙腳亂地整理藥水。當一切準備就緒,回頭看到爸爸正茫然無措地看著我,目光里流露出膽怯不安和迷惑不解。我的心猛地像被針扎了一樣,疼得縮成一團。
爸爸,那個曾經(jīng)像高山一樣巍峨,像參天大樹一般偉岸的爸爸,在我成長的日子里,曾給過我多少堅強有力的依靠、多少溫暖安全的庇護??呻S著歲月的流逝,爸爸生命的大廈遭歲月的螻蟻無情地蛀噬,竟然如此衰弱無力,一陣疾風驟雨就能使它轟然坍塌,化為齏粉。想到這里,辛酸和悵惘像澎湃的潮水一樣,洶涌地漫上我的心扉,一波又一波。
此刻,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從前,那個身材高大精神強健的爸爸重新站在我的面前,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樣,為整個家族的興旺、為他的兒女們的幸福,南征北戰(zhàn),所向披靡。然而,光陰的流水奔騰不息,無情地裹挾著把一切美好都帶走了,帶到了不知名的遠方,那個生龍活虎、意氣風發(fā)的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強忍著心中的酸澀和惆悵,來到爸爸面前,左手扶住他的肩膀,右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大聲說,爸,不要怕,這只是普通的止咳化痰藥物,我已經(jīng)詳細地問過醫(yī)生了,經(jīng)常吃藥對您的胃不好,霧化吸入效果會好一些。
爸爸沒有開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然后放心地點點頭,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深深的信賴和依戀,像孩子信任和依賴母親一樣。我的心一酸,眼睛不由得濡濕了。我把臉貼在爸爸的臉頰上,另一只手輕輕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柔聲地安慰道,爸,您別擔心,一點都不會疼,就像平時那樣呼吸就可以了。
說完,我轉(zhuǎn)身打開電源,把那個中空的塑料片塞到爸爸的嘴里。像水蒸氣一樣,藥霧不斷地噴出來,我把那個小瓶讓爸爸握在手中。這時,看見爸爸的口水淅淅瀝瀝地滴落,流到了衣服上。我趕緊抽了幾張紙巾,放到了爸爸的下唇邊,左手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爸爸的后背。紙巾很快濕了,我又換上干凈的紙巾。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暖融融的,給屋里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光輝,每個角落都溫暖明亮。爸爸坐在沙發(fā)上,瞇著眼睛,表情寧靜安詳,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一上午高強度的工作令我很困倦,但藥霧還源源不斷地噴出來。我提醒自己,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這最后幾分鐘的吸入對爸爸的病最有效。
就這樣,我堅持到了最后,直到藥霧不再噴出來。我從爸爸的口中抽出那個中空的塑料片,然后關閉電源,攙扶著爸爸上了衛(wèi)生間,又把他送到臥室床上,看著爸爸躺下,我給他蓋好毛毯才回到臥室。聽到臥室里傳來爸爸均勻的呼吸聲,我才放心地閉上眼睛。
一連做了五天的霧化吸入,爸爸的咳嗽明顯減輕了,我非常高興,比喝了蜜還要甜。我無法阻止腫瘤這個惡魔在爸爸體內(nèi)肆虐蔓延,但如果能減輕爸爸的痛苦,花再多的錢,犧牲再多的時間都是值得的--錢沒有了可以再掙,爸爸不在了永無彌補的機會。至于時間,來日方長,我不想讓"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深刻悲劇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爸爸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我每天都精心地照顧他。從早晨一杯蜂蜜水開始,上午的水果和蛋白粉,下午的藥物,睡前的酸奶,更遑論一日三餐的營養(yǎng)搭配。在我的照料之下,爸爸的狀況良好,竟然長出了許多黑頭發(fā)。
一天清晨,爸爸起床后對我說,想回家了,給你哥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吧。頓時,不舍和悲傷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在我的心海里奔涌,泛濫。瞬間,眼淚洶涌,在我的臉頰上蜿蜒成兩條磅礴豐沛的小溪。我知道,以爸爸目前的情況,以后再無來我家的可能,這是爸爸有生之年最后一次來我這里了,而以后我也少有在爸爸床前盡孝的時間了。
這是多么令人無奈而絕望的事情??!我努力抑制心中的悲傷,故作輕松以開玩笑的語調(diào)說,爸,為什么要走?是我照顧得不好嗎?
爸爸搖搖頭,清澈的目光中汩汩流淌著慈愛。爸爸輕輕地說,你是個好孩子,你已經(jīng)盡力了。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仰起臉望著爸爸,大滴的眼淚,正從爸爸的腮邊無聲地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