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月光下的路,似乎都是平的。
我看看天頂?shù)脑铝?,看看腳下的路,覺得我和母親走在霜地上,也像走在月亮上。
月亮上,也是初冬吧?上面桂樹已凋,葉子被風吹落,全落到我們?nèi)碎g的田疇阡陌、房頂院落。
不出十分鐘,我們就上了大江堤。江堤上的風,似乎腰身寬大到獵獵撞人,卻也不見樹頭搖動,想來是我們行走中錯把迎面的寒氣當成了風。月光倒更是亮堂,無遮無攔,仿佛有鋪不完的銀粉,到處播撒。
蜿蜒長堤,除了我們,無有人影。四野闃寂,人間不像人間。只有我的臉,冰涼柔軟,這是落了月色也落了晨霜的臉。我和母親走在月照之下,走在無邊的霜氣里,像兩粒小小的紐扣,又小又結實又透明。
也沒有蛙鳴,沒有蟲唱,連喜歡夜飛的烏鴉,影子也不見。這江村的聲音都被月光舔干凈了,或者是被晨霜給密密縫緊了出不來。
只有我的足音,連著母親的足音。我們的足音把連天連地的月光,踩出了許多窟窿。我心里感到抱歉,可是一回頭,身后月光圓融清透如初。
我們并不顯得那么多余。我們也被月光融化著。
江堤兩邊,田野和房舍都沉在一片淡墨似的幽暗里,那幽暗薄得像一小塊墨漬。堤腳下,我嚴厲的音樂老師住的房子,化成了墨漬;我的大眼睛的同桌家和她家門前的蓮塘、蓮塘邊的柳樹也化成了墨漬。他們都睡在夢里,連同村莊一塊兒被月光捏成了宣紙似的薄片。
月照之下,萬物似乎都被抽去了重量。林木、村舍、長堤……它們立在大地上,像立在宣紙上。而無人的江堤上,母親的影子小小,我的影子小小,我們也在宣紙上。
月光把世界變輕了。
母親終于歇了肩,我們母女倆站在微冷的江堤上,站在月光里,不知說什么好。這樣清澈空明的水晶世界里,似乎說任何一個關于尋常生活的世俗話題,跟眼前的月色與繁霜,跟眼前的空曠和岑寂,都遠隔千山萬水。
阿晴冷不冷?母親問。
剛出家門時,我是覺得到處涼浸浸的??墒锹飞弦慌?,身上已經(jīng)熱起來,緊緊扎在脖頸處的圍巾已覺累贅,只有臉頰摸著依然像冰棒。想著弟弟此刻還在溫暖柔和的被窩里,我的心上掠過一絲委屈,可是內(nèi)心又為自己親眼見到冬日凌晨月色霜天的奇景而驚喜——我從來不知江堤兩邊的田野村莊如此瑩潔迷蒙,如此廣大沉靜。
我們且走且停,月亮且走且停。偶一抬頭看,它依然又高又遠,像用繁霜在不斷鍛鑄敲打,潔白清冷。我忽想起媽媽教過的童謠,此間吟來真應景。“月亮粑粑跟我走,我到南京討笆斗,季季刀子割韭菜,蘿卜干子喝燒酒?!蹦暇┰谖覀兘瓕Π兜南掠危藭r江水拍打古城,月光籠罩古城,像一首古詩,是那般遙遠而悠揚的存在。笆斗是一種柳條編的圓底容器,可盛放谷物等糧食。那時不懂為什么要到南京去討笆斗,我家的雜物間就有笆斗啊。笆斗不盛糧食時,我和弟弟常常爬進去,坐在里面像不倒翁似的搖晃。我想,發(fā)大水時,我可以坐著它漂浮,像遠古洪水神話里的葫蘆。
童謠里,去南京,就像我們此刻去荻港,也許討笆斗不過是個由頭,真真是想趕一個人頭攢動、熱鬧喧嘩的早市。那時,南京在我們這些沿江而居的人的心中口中,確乎是一個神往的高地。而童謠里的南京之行,也像此刻,是一趟月下趕路。到了南京呢,少不掉一頓美食,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
月光走完了,南京就到了。
下了大江堤,要穿過一片遼闊沙地,才能到達貼著渡口的那道小江堤。
這塊沙地,百年之前,還是一塊江洲,泥沙不斷淤積,終于讓它和大江堤抱緊。于是我的祖輩們,在江洲臨水的那一側,再壘土筑堤,成就了一段一段的小江堤。沙洲上種菜、壘屋,荒蕪之地,漸漸成為村莊。
冬夜的沙地,空曠幽靜,緩緩起伏的沙坡上,能看見冬小麥一畦畦的黛色影子在淡淡的月色里,像流水走過的腳印。低處有窄窄的水渠。清瘦單薄的水渠,幽幽地泛著波光。開闊的沙地之上,只有我們的腳步聲。我們的腳步聲,像一粒一粒的豆子,走一步,種一粒。我心里歡快,這熟悉的白沙之下,累累裝滿了我們的足音。
有時,遠遠看見一坨黑影一動不動,蹲在沙地邊,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捆沒有被農(nóng)人收走的棉花或玉米的秸稈。這么好的月色,這樣光明寧靜的世界,大約不會有人舍得出來為賊為盜,來半路駭人的。月色把白日那些冷硬的黑瓦屋頂、灰色石橋、赭色柴火和樹木,都一一安撫得馴良寡語,照耀得溫柔靜謐。月色籠罩的江村原野,完整透明,落不進一粒邪心歹念。
遠遠的一片疏林里,有一座座隆起的黑影,那是墳塋。我和母親都看見了,也都知道。平時白日里去江邊的外婆家,我們也會穿越這一片遼闊的沒有人家的沙地,那時墳塋是神秘陰森的??墒?,月光下的一座座墳塋,卻也充滿光明和寧靜。先人和莊稼一樣,都不會說話,都睡在月照之下的沙里,只是春天到時莊稼會發(fā)芽,而先人不會發(fā)芽。
過了這一片沙地,就到了一座村莊。村頭有個土地廟,好矮小的廟宇,簡直跟我家的灶臺差不多大小和高矮。每次去外婆家,都會經(jīng)過這個土地廟,我常常會停一停,看看土地菩薩的模樣。有時路過,就著人家燃過還未熄滅的幾根香,也會去拜一拜,求土地菩薩保佑我考試能得高分,最好還拿個獎狀。期末考試,果然拿了獎狀,不回家,從學校出發(fā)徑直去外婆家,路過土地廟,覺得土地菩薩像語文老師一樣慈愛,真的會賞我獎狀。
這個冬天,母親滿身月光挑著貨物,我在前面引路,像觀音腳下的童子。我們路過土地廟,我好奇看一眼,月光下的土地廟依舊矮小,薄得如一面屏風,土地菩薩朝南而坐,此刻他的面容隱沒模糊在背光的陰暗里。我想,土地菩薩此刻一定沒起床工作,不工作的他也一定尋常如我的父親和叔伯。原來,菩薩也和我們一樣,都是平頭百姓,不過是各司其職。我覺得,我和菩薩是平等的了。
我們匆匆走過土地廟,像走過一個鄰居家的門口。
輪船的汽笛聲,嗚嗚自江面?zhèn)鱽恚h遠嗅聞到江水的味道,我和母親便加緊了步子。穿過沙地,走過土地廟,轉彎上了緊貼江水的那道小江堤。堤腳沙灘的一端,長江是醒著的。淡淡月光下,水聲嘩嘩,長江像我們一樣,在趕著長路。泠泠水氣穿過月色,將我們周身濡得更涼。
風更大了,月光跟著江水鋪,波光顫動,無邊無際。我站在江邊,仿佛置身浩茫的宇宙,竟有自失之感。長江在這里已經(jīng)拐彎,不再自西向東而流,而是自南往北而上。我看見江對岸的依江丘陵上方,東方已有一角天空在晨星寥寥中泛出魚肚白,山下人家的房屋還氤氳在月色水汽里。
我們要乘坐的渡船還靜悄悄泊在岸邊,隨著江水微微顛簸起伏。江邊的沙灘,月色之下,猶如母親的梳妝臺,平坦?jié)崈?。浪花將沙灘舔一口,吐回來,又舔一口……嘩嘩的浪花聲中,我聽到鐵板哐哐的響聲,開船的人已經(jīng)上船,江堤頂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影移動,他們或肩挑,或車拉,披著晨曉月色和霜氣,帶著雞鴨蔬菜和日用貨物,和我們一樣,來趕早班船。
渡船上的燈黃得像個大南瓜,雞鴨被縛的腳從籮筐邊沿戳出來,它們圓而亮的眼睛張皇四顧。船上的人影貨物漸漸密了,雞蛋、蘿卜在船客們的籮筐里,也像月亮一樣凈白。江堤內(nèi)遠遠傳來的村狗的吠聲,吠聲后面接著邈遠的雞啼,渡船上的籮筐里立刻也有了呼應,喔喔的叫聲后面有翅膀撲動的聲音,大約手腳被縛令它不得盡興高歌。雞鴨的咯咯嘎嘎叫聲,船客用江北方言絮絮而談的說話聲,船板被扁擔、板車碰撞的哐當聲……這些人間的各樣聲音,像一個個活潑靈巧的喙,把一個琉璃般的月夜給啄破,讓晨光漏進來。鴨子的脖子從竹筐的孔里伸出來,探頭探腦,我伸手撫摸,它們即將也要過江,不再隨主人回來。這些活到冬天的鴨子,若放了它們被縛的雙腿,讓它們站起來,應是一只只堂堂威武的中年的鴨子。此刻它們黑色的羽毛間偶爾能看見幽微迅疾的閃光,仿佛懷揣勛章。而鴨子旁邊的竹筐里,大白菜攔腰系著草繩,又白又胖,像小豬酣睡。
燈光鋪蓋渡船,我們忘記耳畔的月亮。再抬頭,湛藍的星空不知幾時起已遭遇了一場白水淺淺的匯入,星子被沖刷得七零八落,藍色漸漸稀薄,向著月白漸進。
晨風裹挾著水汽,從遼闊江面刮來,好似萬馬奔騰一樣,也踏過我們的冰涼的臉和手。母親將貨擔歇在背風的一角,她伸手撣撣我的劉海,有細密的霜落下來,我伸舌舔了舔。月亮不知幾時已經(jīng)被風吹落,落在我們身后的柳樹林上。
轟轟轟——船兒滿載貨物和鄉(xiāng)民,開始離岸,緩緩掉頭,往江對岸而去。身后的柳樹林,隨著船兒的遠離,似乎被越扯越長,它們像籬笆一樣,圍著江水。月色幾近消退,晨光水汽里,煙水平沙上,柳樹林有了人間草木的黝黑和真實。
偌大的江面上,響著輪船開動的轟轟聲,我們在天和水之間,身子隨著渡船,渡船隨著波浪,歪斜晃動。我看著月色晃著晃著,消融于江水,消融于柳樹林,消融于大江兩岸的村落和雞啼犬吠里。
其實,水路不平。
我們的船在搖晃中,迎著新一日的曙光,緩緩靠岸。
月色雕琢的清冷、瑩潔、透明的世界,被朝暾一一抹去、重建——懸浮,升高,變成立體,添加聲音、色彩和層次,世界變得豐富,萬物有了差別。
回程的渡船上,浩蕩江水里,陽光輝煌如火焰,我看見柳林邊的蘆花搖曳,一片白茫茫——那全不是我來時所見的江岸。
多年之后,讀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那樣纖塵不生的空靈世界,我分明經(jīng)過,我分明在其中啊。月色,繁霜,江水,柳林,江岸,沙灘,水聲,船聲……我在張若虛之前見到月照江村,見到月照樹林,見到月照流水。
我見到的是,冬天,月照大地。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