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瀛
01. 熔斷
他靠旋轉(zhuǎn)樓梯的中軸坐著,我逼近他,坐他身旁。在那種場景和氣氛下,如果我不上前摟住他,以后就與其他男生們不合群了。所以我輕輕地摟起他,胡亂拉扯著他的衣服。這時陽光轉(zhuǎn)過樓梯夾角的縫隙,刺向我們,他那半透明綢緞質(zhì)地、應該是裁縫定做的褲子里的身體,瞬間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的動作因為完全沒有男孩間打鬧游戲那種粗魯?shù)墓粜院驼鞣?,而顯得尷尬。于是我愣住,而他轉(zhuǎn)頭看向我,仿佛在問: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你的動作不再繼續(xù)?
陽光下,他皮膚真是白得不像話,身上浮動的膩香撲鼻而來。
這大概是小學三年級時的事情,總被班里一撥壞男孩集體欺負的他,每天穿著綢緞面料的衣服來學校,這讓他顯得和其他穿著運動服的男生們有些不同?,F(xiàn)在我想,他大概有個姐姐,衣服可能是姐姐穿小之后給他穿的。但在那時,他這樣的打扮,使他顯得像個有錢人家的小孩。
學校通向天臺有個鐵制旋轉(zhuǎn)樓梯,大概是學校的“紅番區(qū)”。壞男孩們,想來只比我女兒現(xiàn)在大3歲的孩子們,每到中午半小時自由活動時間,就會把這個男生擄到此處,做他們的“壓寨夫人”,狠狠地摟他的脖子,甚至解開他的衣服紐扣——我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創(chuàng)意是誰發(fā)明的,這樣的“霸凌”大概持續(xù)了半年。
那時我成績好,一直是全校第一名,是個標準意義上的好學生,但我和這些壞男生們是好朋友,和其他成績好的孩子反而玩不到一塊兒去?,F(xiàn)在,我猜想當時的男孩們是在這樣的粗魯?shù)膿Пе校w會到了某種男子氣概。但我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壞孩子,可能也沒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壞孩子,我心里一直隱隱覺得這樣欺負一個人不好。在那次只是為了“合群”的摟抱他之后,我就沒再去樓梯了。
2003年我讀高二,那時手機不普及,學校因SARS封校,一中和二中這兩所高中突然流行起寫信。一中學生比二中的學習好;而二中藝術(shù)生多,女生更會打扮,傳言早戀在那邊非常普遍。小學、初中后分離的老同學們,紛紛通過書信重新聯(lián)絡(luò)起來,現(xiàn)在想起來,鴻雁傳書真是斯文。我就在這時候,收到失聯(lián)很久的這個男生的來信。他后來讀了二中。想起往事,我心有慚愧,回信時文字寫得客套而尷尬。甚至,我會在信中告訴他,“如果你有不會的數(shù)學題,可以問我”。
隔離持續(xù)了很久,直到疫情結(jié)束,家鄉(xiāng)始終沒有出現(xiàn)病例,讓我感覺自己白白隔離了那么久。最后一封信收到時,剛好學校解封,報紙上都是戰(zhàn)勝疫情的報道,天氣已經(jīng)非常炎熱。在信里他說喜歡了我好多年,很感謝我小時候保護了他。他在準備高三藝考,想學播音主持,想得到我的加油。收到信,我就像小時候那次一樣愣住了,一千種情緒翻滾:很溫柔的欺負,就是保護嗎?我感到極度慚愧,不知用什么角度的文字回復他的這封信。后來我想,學校解封了,寫信這件事也不再流行了。
02.隔離
一開始沒注意到他們,自然不了解他們怪臉背后的苦命。他們身體毫無存在的體量感,就像弗朗西斯·培根筆下的形象,形狀支離破碎。
高二暑假,我跟美術(shù)補習班的幾位大哥,來到這里寫生風景。SARS已結(jié)束,但這里依舊人跡罕至。來這里寫生,在當時的我看來顯得叛逆——家人認為這里存有未被消滅的麻風病毒,禁止我去此地。其實這里作為麻風病院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病毒早就絕跡了。
這片由土黃、赭石、熟褐編織的廢墟,令我最興奮的不是拿榭德堂產(chǎn)廉價綠桿硬毛筆用瑣碎方形小筆觸鑲嵌工藝般地堆出畫面,而是腦補禁忌之地的探險情節(jié):這個病院,是解放前的外國傳教士所建。院內(nèi)有教堂,教堂門前當?shù)厥考澚⒌摹鞍]感救恩”紀念碑上,頁巖般的油漆層層剝落出“東亞共榮”、毛語錄、“八榮八恥”;翻窗入閣樓,厚厚塵土覆蓋的古董雨鞋和醫(yī)療玻璃器皿,被窗縫一縷斜陽變成古典油畫——這些都令我感到非常美。
在閣樓上,我遠遠地看到了他們的家,他們聚居的平房在病院30米外的土坡邊,宛如一座孤島。他們坐在門前曬太陽,他們怪異的形象奪目扎心撲面而來。這是一種無法用當時我熱愛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式的瑣碎方形小筆觸所兼容的形象:怪異、蒼老、古怪、貧困。大哥們告訴我,這群人是因麻風病無法返回社會生活的愈后病患?,F(xiàn)在我回憶起他們那個群落,可以感受到:那里是社會文明、政治更新、律法之光無法抵達之地,他們被遺棄在此處,被親人認為早已逝去。他們之間只擁有彼此。
2005年我到北京讀書前,麻風院遭遇了一場大火,我在大火之后鉆進欲塌的病院里拍照,當時家人已經(jīng)習慣了我“青春期”的怪,媽媽甚至幫我引開這片火災封鎖地的保安,讓我在里面安心拍照。2009年,此地被市政改造為市民公園。大火毀掉的病院依照原樣重建,大概因為這是個典型的歐式建筑吧,還曾是個教堂,便成了婚紗照的取景地,似乎已經(jīng)沒有新婚眷侶在意這里曾經(jīng)是個“麻風病院”。
上次回老家,傍晚我?guī)畠喝ゴ说厣⒉?,身邊一陣陣跑過裝備齊全的夜跑青年。走在這里,就像走在所有城市的所有公園一樣。迷惑了我整個少年時代的廢墟美感和危險誘惑不在了,后來我迷戀的怪物美感也沒了。涼風習習,女兒爬上一棟翻新了“文革”時代標語的影壁基座,我坐在長椅上突然想起那些僅僅擁有彼此、薄命如斯的麻風病人。他們?nèi)チ四睦??他們與世隔離的孤島之家,在這個花樣翻新的榮華風光里,絕跡了。
03.虛構(gòu)
新冠肺炎疫情持續(xù)3個月,我像貪生怕死之輩一樣每日居家。全是為了女兒。
本來疫情打開了一類古代小說里的局面:因為戰(zhàn)亂瘟疫天譴滅世等種種意外,而僥幸獲得一次避世良機的主人公,在額外被啟動的這段遠距離、局外人、花果山、魯濱遜漂流般的時間線里,在自我孤獨的人間負壓隔離艙中,思考、工作、破解謎題,最終留下傳世之作或練成絕世武功……
但這漫長一個月的封閉時光帶給我的結(jié)果是:長了不少肉,學會了不少兒童歌曲,頭發(fā)長了更適合被女兒練習扎辮子,顯得老了20歲,成了一個好爸爸。糧食蔬菜和精神生活混合在一起:看《萌雞小隊》那就吃個煎雞蛋吧,看《小羊肖恩》那就涮羊肉,燉完排骨那再看一集《小豬佩奇》。《蝙蝠俠》是不會看的。
其實想起來,從2005年開始,就沒有這樣持續(xù)的在家時光了。每天在女兒入睡之后,我才有一些時間喝喝酒、看看書、午夜翻翻分崩離析的朋友圈、做點自己拖延很久的工作……過去習以為常的生活像被擲進了巨大的秘密的時間里,顯得珍貴加倍,所以這一段時間我都沒怎么睡好。但被疫情困在安靜的深夜,總比被愛困在家里好多了。
這段時間,無論春節(jié)、元宵、情人節(jié)都被抹去了過去節(jié)日帶有的那種消費主義意味,這些日子因此顯得陌生和讓人不知所措,這成為我非常重要的一次體驗,得以檢視那些慣例的生活和人際關(guān)系。朋友圈里的語文倒沒什么特別,那些悲憫、歌頌、恐慌,那些謠傳末日帶來的狂歡,那些理所當然的便宜思考,那些“夢里不知身是客”,那些“我們原本可以……”,和過去完全一樣。這挺好的,全部變了才可怕。其實,我們每一天都面對上一天的末日,所以我們事實上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次末日了。大面積的疫情終會結(jié)束,人們在下一輪的太平和安穩(wěn)的生活里,還是會各自被一些別的事情困住的。
對我而言更重要的問題是,在結(jié)束封閉和我陪伴的那天,女兒會不會傷心;也相當擔憂當她意識到那些可愛有趣的動畫角色和每日美食的對應關(guān)系后,會有怎樣的感受。我也想了想這事兒:當下一場瘟疫、災難來臨,如果封閉隔絕如同今日,如果我已經(jīng)年邁,她會不會陪著我玩呢?或許那時我才可以放心去山洞里修煉絕世武功,誰都不見,包括她。
對于災難,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如果你毀掉生活,我就毀掉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