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座空蕩蕩的土屋,一盤空蕩蕩的土炕。
有兩個光棍小伙子在那土屋里混日月。
每天夜里都睡不著覺。
鄉(xiāng)下的老習(xí)慣,睡覺脫光了身子。光身子躺在光席子上。一條不夠尺寸的舊被子,兩個人橫著拉開,蓋住腿蓋不住身子,各人再拉過自己的棉襖往身上一蒙。這樣的睡法,真夠省事的了。
就是睡不著。兩個光棍鉆一條被窩,可不像一男一女那樣有味兒。
入冬了,好冷的夜。被子像紙一樣薄,寒氣直往里鉆。好在炕是燒熱了。光身子躺在熱炕席上,下邊熱上邊冷,說不出的難受勁兒。
“老宋咋還不來?”
“早著呢。”
還有老宋也在這兒睡,常是到半夜才來。兩人夜夜等著老宋,也成了習(xí)慣,不見不睡。
炕沿上擺著一合“經(jīng)濟煙”,白紙盒,沒字,六分錢一盒的,俗稱“經(jīng)濟棍兒”。兩個人躺在被窩里一支接一支地比賽著煙癮,你一句我一句不著邊際地東拉西扯,瞎說著哪個老光棍半夜敲了弟媳婦的門,誰家的丫頭想女婿了……
不知不覺間,夜就漸漸深了。小油燈忽閃忽閃,想滅,燈里沒油了。煙盒也空了。
“老宋咋還不來?”
“快了吧?!?/p>
話音剛落,屋門“吱”地響了一下。
“來了!”兩人齊齊松了一口氣,好似被作業(yè)纏住的小學(xué)生終于做完了最后一道題,可以安心睡覺了。這一天到這兒算是結(jié)束了。
一只貓從門縫里閃進來,輕輕跳上炕,不聲不響鉆進了被窩。
那就是老宋。
2
四十多年前,我們一群知青到一個名叫沙窩子的小村插隊。到那地方的第一個夜晚,我就同村里兩個光棍小伙子睡在那樣一個土炕上。
沙窩子,聽聽這村名,就能想象出那是一個啥樣的地方。縣上在沙窩子設(shè)了知青點,可是村里卻沒有能力為知青們建起幾間房子,作為知青之家,只好把十幾名知青分散到幾戶社員家里居住。我就是在那情況下被分配到祁連生家里。
祁連生就是前邊提到的兩名光棍小伙子中的一個,另一個名叫根子,兩人常年合睡在一盤光溜溜的土炕上。
那土屋很舊了,還是老早老早以前,從祁連生爺爺手里傳下來的。屋頂早被煙熏得烏黑,粘乎乎的,墻上的泥皮剝落了多半,墻角里遍是老鼠打的洞。祁連生在這破舊的老屋里熬日子,冬冬夏夏寒來暑往,不知一年一年是怎么混過去的。
我認識祁連生,就從在他那土炕上睡的第一夜開始。
一覺醒來,天色早已大亮。
炕上就剩下祁連生一個人。不知道根子是啥時候走掉的。老宋也沒影了。
這時候,早起出工的社員們已經(jīng)在田地里勞動了一個早晨,帶著一身土回村來了。
祁連生還沒有睡過癮。他揉揉眼,連著伸了幾個懶腰,披上棉襖到外邊尿了一泡尿,回到屋里又鉆進了被窩。
村子里失去了早晨的寧靜,不斷有走動聲和說話聲。各家院里的風(fēng)箱聲此起彼伏,其間又有人在叮叮當當敲打什么東西。村巷里,一個老頭在跺著腳拼命地大聲咳嗽,誰家的女人扯長了嗓門喊她的娃子回家吃飯……
外邊的聲音時遠時近,聲聲入耳。土屋里更顯得空蕩蕩冷清清了。
從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祁連生每天早晨都不起床,一個早晨又一個早晨,全是這樣睡過去。有時候,他的睡勁兒上來,能一覺睡到后半晌。別的人都在一天到晚忙著掙工分,只有祁連生不當回事。一年下來,他還比不上一個寡婦老婆子掙的工分多。
一夜過去,土炕已經(jīng)沒有一點熱氣了,被窩里冷冰冰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起來了。可祁連生還是不想動彈。身子縮成一團,木呆呆睜著兩眼,心里一片空虛。
他伸手去炕沿上摸煙盒子,盒里早空了。屋里再也找不到一支煙。他咬咬手指頭,只覺得渾身難受不自在。
有人推開了屋門。不用看也知道是根子。祁連生一下有了精神,趕快從被窩里探出身子說:“給我一根煙?!?/p>
根子懶洋洋走進屋來。他已經(jīng)干了一早晨活兒,渾身是土也不拍一拍,一頂皺巴巴的帽子歪扣在腦袋上,破棉襖上五個鈕扣掉了四個。只見他咧嘴一笑,一連從口袋里摸出來三個空煙盒子,隨手扔在炕上。
“球頭!”祁連生罵了一聲,抓過那些空煙盒子,一盒一盒地查看,碰巧,有一個空盒子里還殘留著一支空了半截的“經(jīng)濟棍兒”,他一下樂壞了,哈哈哈笑了起來。
“咦?我咋就沒找著?”根子也跟著笑。
“嘻,我就有這個命相?!逼钸B生好不得意,就像碰上了多大的好事。
兩人點著那支半截紙煙,輪換著一人吸兩口,遞過來遞過去,共同享受著那一點難得的小小樂趣。
3
祁連生住的那間屋子旁邊,還有一間更小的土屋,里邊堆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陳年雜物。我們知青來到的第二天,生產(chǎn)隊派人來胡亂清理打掃了一番,便把我和另一名知青安排在那小屋里住下了。
從那以后,我和祁連生就成了鄰居。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朝朝暮暮的生活,自然都看在眼里,無意間也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了他的一些事。
原來,祁連生十六歲時就失去了爹娘,破舊的土屋里只留下他一個人。爹娘在時,窮雖窮,可身邊有的是溫暖。雙親一去,家庭頃刻倒塌了,土屋里一下變得冷冷清清。十六歲,心還嫩,膽還小,身骨還很單薄,可命運驅(qū)趕著他不得不駕著自己的小船在風(fēng)浪里隨波逐流。他要自己做飯自己縫洗自己去掙工分。隊里看他還小,給了個輕活,派他跟著一個老頭去放羊。一放就是三年。跟他放羊的那老頭家里有個女兒,名叫潤月,比祁連生小一歲。潤月常替她爹放羊,一來二去,丫頭小伙在一起玩笑嬉鬧,不覺漸漸萌生了春情。村里人看在眼里,都說這還是一對兒呀!有了這層意思,小伙子身上有勁兒,春夏秋冬常幫潤月家干些力氣活兒,打墻起糞修補房子,見啥干啥。潤月家里的自留地里,每一寸土上都留有祁連生的腳印。潤月的爹也不把祁連生當外人,有活就叫他干,有飯就叫他吃。潤月和祁連生嬉嬉鬧鬧,老頭也不管。只是對年輕人的婚事,老頭卻閉口不提。祁連生嘴上也不說,急啥?還小著呢。一天到晚歡歡喜喜,全不管日子有多么窮苦。這樣一晃又過了兩年。小伙子咋也沒想到,正當他甜夢未醒的時候,忽然有一天,聽說潤月家里來了一個提著大提包的新疆人。平地一聲雷,那放羊老頭要把女兒嫁給新疆人了!短短的三個日子,祁連生還沒鬧明白是怎么回事,潤月已經(jīng)做了別人的媳婦,不管她自己情愿不情愿,新疆人沒費吹灰之力就領(lǐng)著她遠走高飛了。
一霎時,祁連生從云端里一跤栽了下來。這一跤摔得好重??!冤枉,屈辱,羞愧難當,又無話可說。這真是把牙齒打到肚子里說不出來。他有什么好說的呢?
從那以后,祁連生就仿佛換了一個人,干啥也沒心思了。
我到沙窩子插隊的時候,祁連生已成了生產(chǎn)隊里出了名的懶鬼。
祁連生懶到什么樣子?我們先到他的廚房里去看看吧??茨莻€簡陋的案板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塵,鄰家的雞在上面留下一片片雞屎,至少是幾個月也沒掃過一次了。這也不奇怪,因為祁連生做飯時就沒用過案板,他從來不切菜也不搟面,一年四季吃的都是一樣飯:拌糊湯。他那鍋也從來不洗,鍋臺上飯鍋巴糊了一層。每次吃過了飯,添上半鍋水泡著,下次做飯時,把那些泡鍋水燒開,挖上一碗面往鍋里一撒,拿勺子攪上一陣,再撒上一撮鹽,一頓飯就算做好了。多省事,誰家也比不上祁連生做飯快,別人家的風(fēng)箱還呱嗒呱嗒響著,他的三碗拌糊湯早已呼嚕呼嚕喝下肚,丟過飯碗就出去串門了。
一個人吃飯的家伙都這個樣,他懶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我們在沙窩子插隊那幾年,雖然和祁連生住在一個院子里,但也沒深入接觸過,因為我們吃飯有集體灶,勞動和社員們一起下田,每天不過是晚上才回到住處睡覺,跟祁連生打交道并不多。我們眼里所見,祁連生每天的生活都是一個樣,很少有什么變化。
那年夏天,隊里派祁連生和幾個社員出外修水利,一去半年。他走掉三個月后,有一天我去他的小廚房里找東西,無意間看到他的鍋灶,心想,祁連生平時吃過飯不洗鍋,這次他出外要等幾個月才能回來,走時總該把鍋洗干凈吧?便揭開鍋蓋看了一眼,怎么也沒想到,那鍋里照舊泡著半鍋水,鍋蓋上早已長出了一層綠毛,足有一寸多長。我不禁大為驚訝,太不可思議了,這個祁連生啊,可真絕了!
鄉(xiāng)下人的說法,祁連生是“爛了心”。一個人爛了心,也就不存什么希望了。他再也打不起精神去掙工分,也沒有心思去弄吃穿。他天天睡懶覺,胡游蕩,一年掙不到半年的工分,一片自留地里也長滿了荒草。就這么混日月,混到哪天算哪天。
不過,我們在沙窩子插隊的第二年,圍繞著祁連生,倒是出了一件轟動全隊的大事,是我多少年后都久久難以忘懷的。啥事?。渴谴謇镉腥私o祁連生說了個媳婦。
4
祁連生現(xiàn)在是一個大小伙子了,到了娶親成家的年齡,他該有一個媳婦了。
聽說在早些年里,也曾有人為祁連生說過媒。祁連生二十六歲了,他也想找個媳婦。一起放羊的女孩潤月說走就走了,祁連生還要過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的破舊土屋里一貧如洗,拿啥去娶媳婦?。糠帕藥啄暄?,每年掙的工分還不夠吃飯穿衣,一分錢也不曾落下。誰家的姑娘愿意到這土屋里來受苦寒?斷斷續(xù)續(xù)說過幾個姑娘之后,連個邊也沾不上,便也沒人再提這個話了。祁連生自己更是心灰意冷,再也不去想那辦不到的事了。
這回也是碰巧了,一個天賜的好機會從天上掉了下來,恰巧被沙窩子的一個愛管閑事的老頭碰上了。城南有個死了男人的年輕寡婦,結(jié)婚不到一年,還沒生過娃娃,她的丈夫下到黑河里撈木頭,被激流打翻,淹死在河里了。鄉(xiāng)下的習(xí)俗,新婚的媳婦死了男人,那是最犯忌的,說是這女人命兇,是掃帚星,沒人敢再娶她。城南這個小寡婦又多加了一層,她的男人還是暴死,這就更嚇人了。還有一條說不出口的,聽說這小寡婦還有個不好的毛病,她還尿炕。
沙窩子那個愛管閑事的老頭聽到城南出了這樣一個小寡婦,立馬就想到了祁連生。對呀,把這個小寡婦配給咱們的祁連生,不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嗎?
于是,這老頭便自告奮勇走馬上任,給祁連生當起媒人來了。
說到這里還有必要交代一句,這位媒人是祁連生的隔墻鄰居,姓宋。這老頭才是真正的老宋。每天晚上來祁連生炕上睡覺的那一只貓正是他家的,不知為什么老是跑到祁連生炕上過夜,祁連生和根子鬧著玩,給那只貓起了個名,也叫成了老宋。
村子里為這事轟動了好多天。村里人都說這一回祁連生碰上了好機會。什么掃帚星?管她呢!她越是掃帚星越好,別人都不敢要,咱們更好下手,只要娶過來就是個媳婦,就能養(yǎng)娃娃過日子。人們都勸說祁連生打起精神,把這個媳婦“拿”過來。
祁連生也動心了。這原是他不敢想的事。別人都能娶上媳婦,他不能。在他的生活中,媳婦只有在夢里才出現(xiàn),一睜眼就無影無蹤了。
誰也沒想到,偏偏在這時候,城南忽然出了個尿炕的小寡婦。真可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祁連生來到了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只看他走上哪一條路了。
5
說話間就到了那個早晨。
祁連生照例像往常一樣在炕上睡著,根子已經(jīng)掙上一早晨的工分從地里回來了。這天兩人誰身上也摸不出一根煙來,只能忍著了。
“嘿,咋還在被窩里躺著?”
忽聽一聲喊,一個矮老頭兩腿一拐一拐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媒人老宋。
兩個小伙子都咧著嘴笑。 “大媒人,你給祁連生說的媳婦子呢?”根子打趣說。
“嘿,懶蟲蟲呀!”老頭又搖手又跺腳,一瘸一拐走進屋來,忿忿地說,“這個懶法,咋要媳婦子?誰家的丫頭能給你呀?”
老宋把祁連生數(shù)落了一頓,祁連生就沒往耳朵里聽,還嬉皮笑臉打岔說:“老宋,你家的貓成了精啦,一到半夜里就變成個小媳婦,來鉆我的被窩?!?/p>
“嘿,你個胡日鬼!”老宋上前擰住了祁連生的耳朵,“還不快起來把屋子收拾收拾,我把那個小媳婦給你說來了?!?/p>
“?。俊逼钸B聲心口猛地一跳。
“真的嗎?”根子的嘴也張大了。
“這還能有假的?”老宋一瞪眼,胡子一撅一撅,“那小媳婦模樣兒還真俊氣,就是有那點小毛病,那又怕啥?她尿炕就讓她尿吧!嘿嘿,你小子,快起來收拾屋子。那邊說好了,明天一早就來驗家?!?/p>
“明天就來?”
“就是明天?!?/p>
老天,簡直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么快,這么突然!
兩個小伙子一陣手忙腳亂。
河西走廊農(nóng)村的鄉(xiāng)俗,說媒過程中,“驗家”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所謂“驗家”,是經(jīng)過媒人牽線搭橋之后,雙方都有了意思,女方就要登男家的門,驗看男方的家境。只要看上了家,婚事就八九不離十了。
一聽說明天要來驗家,祁連生頓時慌腳了。他的土屋里有啥可驗的呀?土炕上就那一條爛被子,墻角里立著一個破木柜,地上扔著一堆破爛東西,雜七亂八。別的啥也沒有了。不看家還好說,一看準崩。
“不怕不怕,這有啥難的?”根子咧嘴笑著,連拍幾下胸膛,“包在我身上了?!?/p>
根子和祁連生是一對焦孟不離的朋友。根子跟他哥嫂一起過活,他下邊還有個傻弟弟,弟弟下邊又有個拖著鼻涕的妹妹。家里邊人多房少擠不下,傻弟弟睡在飼養(yǎng)院的大炕上,根子就和祁連生鉆一條被窩。他那嫂子不是個好貨,又精又刁野,老把幾個弟妹看成累贅,整天沒個好臉,摔盆打碗指雞罵狗。根子一看見嫂子就像見了敵人一樣,除了吃飯不進家門,一年四季和祁連生混在一起。
現(xiàn)在祁連生碰上了難事,根子拍胸脯挺身而出,真正顯出是靠得住的朋友。
根子果然說到做到,提著兩條細腿一陣風(fēng)似的走東家串西家,不出半天,各樣?xùn)|西一齊借到。屋里擺上了桌椅板凳,炕上鋪上了毛氈床單,還擺了兩床半新不舊的花被子。屋里屋外也打掃了一番??瓷先サ挂膊畈欢嘞駛€樣了。
“咋樣?能驗上吧?”根子笑咧咧望著老宋,一派得意勁兒。
“嘿嘿,好,這還差不多。”老宋點著頭不住地笑著,“嘿,霉鬼呀,要是真有這樣一個家,媳婦子不是早就摟到懷里了!”
老頭的瘸腿一拐一拐,又走到那個破木柜跟前,問:“這里邊呢?”
木柜是盛糧食用的,鄉(xiāng)下人叫糧柜。姑娘驗家的時候,糧柜最要緊不過,因為如今都是靠工分吃飯,家里別的東西多少還是次要的,只要糧柜里滿當,那是最叫人放心的了。
老宋揭開柜子一看,里邊扔了半柜子空煙盒子。
“嘿呀!這是咋說?”老頭氣得連連跺腳,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兩個光棍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難道……他們還能揭開柜子看嗎?”根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那是不會。”老宋說,“可人家是來干啥的?能不操這個心?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用手指頭一敲就知道了。你聽聽,空柜子是啥聲兒?柜里是空是實,聲音可大不一樣。傻小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祁連生呆怔怔望著木柜,頓覺從頭頂涼到了腳跟兒。
“敲柜子聽聲?”根子咕噥著,前走三步又后退三步,忽地又咧開嘴笑了,伸手拉著祁連生說:“怕個球哩,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走,找個車子,拉一車沙子填進去。”
兩個人嘻嘻哈哈笑著抬腳就走。弄得老宋真是哭笑不得,跺著腳連聲嘆氣:“嘿,胡日鬼呀,哄人上當哩,小寡婦能把我罵死!”
6
太陽落下又升起來,不同尋常的日子來到了。
這一天對祁連生來說,簡直如同節(jié)日一般。前幾年雖然也曾有人給他說過媒,可從未驗過家,皆是雙方未曾照面就偃旗息鼓各自收兵。這一回可要動真格的了!天還未亮,祁連生就醒過來,橫豎睡不著了,心口怦怦跳著,那味道就好似在等待一場特別的審判。窗口一透亮,他就一骨碌翻起,打破了睡懶覺的慣例。惹得根子大笑了一通,擠眉弄眼地說:“還是有個女人好??!”
祁連生的婚事牽動了全村的神經(jīng)。這一回,隊長也格外痛快,一大早就來到祁連生屋里給他打氣:“好好弄,只要能弄成,隊里借給你二百斤儲備糧娶媳婦?!蹦俏魂犻L又給祁連生派來了兩個手腳麻利能說會道的大嫂,幫他燒茶做飯招待客人。
兩位大嫂春風(fēng)滿面進了門,先說:“恭喜恭喜!”圍住祁連生打趣了一番,接著就以女人的眼光滿屋審視了一遍,又按她們的心意重新作了一番布置。收拾停當之后,兩位大嫂又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聽見她倆在那邊驚叫起來:“哎呀呀,這是咋弄的?祁連生,你這混小子,你過來!”
祁連生忙跑過去。
“喂,懶家伙,你這是咋的個話?這是做飯吃的地方嗎?你看你看,比豬圈里還臟呢!你看這案板上,雀娃子屎能掃半簸箕。瞧瞧你這鍋臺,飯鍋巴糊了一層。你就不會死人動個活手?誰像你這個樣子呀????……哎喲哎喲,這鍋里還泡著水呀!你咋弄的這是?頭天吃過飯的鍋,到這會兒還沒洗呀?看這鍋蓋上,粘糊糊一層都快長毛了!我的個小先人,你就懶成這個樣子啦?你過的這算什么日子呀?”
兩個大嫂一陣連珠炮,祁連生站在一旁還嬉皮笑臉,他那臉上也沒發(fā)一下燒。
多虧今天來了兩個手腳麻利的勤快大嫂,嘴不停手也不停,忙活了一早晨,總算把廚房里清掃洗刷得有眉有眼了。
“喂,新女婿!”兩個大嫂喘了一口氣,又給祁連生出了新題目,問:“等會兒新娘子來了,做啥好吃的招待人家呀?”
祁連生又傻眼了。做啥吃的?屋里啥東西也沒有。
“有菜嗎?”
沒有。
“醬油醋呢?還有調(diào)味的啥啥啥……”
沒有,都沒有。
祁連生成了呆鵝,不覺失口罵了聲:“球頭!這么多麻煩事呀?”
“咋?你還想吹口氣就把媳婦子抱到炕上呀?捉一只雀娃子還得撒一把秕谷子哩?!?/p>
兩位能干的大嫂這才真正著了急,拍著大腿團團轉(zhuǎn)圈子:“這可咋辦?啥也沒有,叫我們做啥呀?巧媳婦難做無米的飯,廚子沒肉還能割自己的屁股呀?”
正在這時候,忽聽一陣腳步響,根子急匆匆趕來了。只見他一手提著個瓶子,一手提著個大包,滿頭是汗?jié)M臉是笑,兩腿生風(fēng)來到了跟前。兩位大嫂一眼就看見,瓶子里是醋,大包里是菜,還有一包五香粉。大嫂頓時轉(zhuǎn)憂為喜,一巴掌拍在根子屁股蛋上,像兩只母喜鵲一樣嘎嘎叫起來:“哎呀,小神神,你可救了急啦!”
祁連生倒愣神了,拉住根子問:“哪里弄上的?”
“我跑了一趟火車站?!备诱A苏Q?,又從口袋里掏出四盒寶成煙,遞到祁連生手里。寶成煙的牌子因西北有一條寶成鐵路而得名,兩毛錢一盒,在當時也是很普通的低檔煙,不過對祁連生來說,就遠遠超過六分錢一盒的“經(jīng)濟棍兒”了。
怪不得一早晨沒看見根子。祁連生心里一陣發(fā)熱,緊緊拉住根子的手,小聲問他:“哪來的錢?”
根子又擠擠眼睛,他從家里偷偷捉了他嫂子的兩只老母雞。
到了半晌午時分,祁連生那一向冷落的土屋里開始熱鬧起來,村里人懷著好奇心,紛紛前來觀看。人來人往,出出進進,不大一陣兒就把一盒寶成煙散光了。有些性急的年輕人,不時地跑到村頭上張望,打探路上的動靜。
可惜的是那小寡婦遲遲不肯露面。
“急啥呀?從城南來到這兒,遠著呢?!?/p>
隊長卻不急不躁,穩(wěn)坐釣魚臺,把兩支煙接在一起,有滋有味地抽著。過一會兒又對根子下令:“根子,敲鐘去,上工。”
鐘聲一響,社員們便都轉(zhuǎn)移了目標,三五成群拉拉溜溜出村下田去了。隊長的屁股沒動彈,仍盤腿坐在炕上,留下來等著陪客。這位隊長就是根子的哥,在那一天的熱鬧事中,哥倆分別扮演著兩個不同的重要角色。
這時刻最不得安寧的當然還是祁連生。他坐不住站不穩(wěn),出來進去不知道干什么好,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其實這會兒也沒有什么要干的事了,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客人到來。隊長閑著沒事,就找那兩個大嫂逗笑,嘴里出來的盡是上不得桌面的粗話,招惹著兩個女人拿更粗的話回擊他,于是弄起滿屋笑聲。若在平時,碰上這樣的場合,祁連生絕不會放過一展才華的機會,他的俏皮話在全村是首屈一指的,順口溜兒一說一大串,誰也不是對手。然而今天,他的俏皮話一句也沒有了,聽著隊長和兩個女人的笑聲,他心慌意亂走來走去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個上午就在不安的等待中過去。直到干活的人們收工回村了,還不見一絲消息。這一下隊長也有點沉不住氣了,看著老宋問:“咋回事?再遠也該來到了?!崩纤胃保蛇€是賠著笑臉說:“再等等,再等等?!?/p>
接下去等待的滋味就沒有那么好了。隊長的開心話不再出口。兩個女人輪番往外邊跑著查看動靜。老宋的臉上越來越掛不住了。
一直等到太陽偏西。
“咋弄的?咋弄的?說好的呀!……”老宋急得兩只小眼眨巴眨巴直冒火星,一瘸一拐向村口跑去。
隊長的肚子早餓了,盡管他一個人就抽掉了一盒價值兩毛錢的寶成煙,還是按捺不住咕嚕嚕響的饑腸,終于起身下炕,說了聲:“你們先等著,我一會兒再來?!背隽碎T溜之大吉了。
兩個女人一見隊長撤走,也趁機跟著退兵,說我們也該回家看看了,一溜煙逃離了現(xiàn)場。
只留下祁連生一條孤影,愣愣地站在空屋里,許久沒有動彈。
天快黑時,根子收工回來,急急跑進土屋問:“咋?沒來?”
祁連生的心里全空了,一片麻木,不覺慘然一笑,含含混混罵了一聲:“球頭!”
7
小寡婦像一顆偶爾出現(xiàn)的流星,只在遙遠的天邊閃了一下,就倏地不見了。
祁連生的一場媳婦夢,一轉(zhuǎn)眼也就煙消云散。
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管球他的!借誰家的東西還給誰家,見了人哈哈一笑,就完了。
祁連生還是祁連生,日子還是老日子。清早睡懶覺,半夜等老宋。三天五天過后,一個晚上,祁連生一個人在房里獨坐,天黑許久還不見根子的影兒。祁連生越坐越?jīng)]意思,就出門去找根子。
村子里很靜,路很黑。迎面有個黑影一搖一晃走過來。那是村里的老光棍黑老撞,有名的夜游神,半夜里睡不著覺,老是披一件老羊皮襖四處游蕩。
“前邊是誰呀?”黑老撞從對面問了一聲,嗓音發(fā)啞,聲氣顯然比不上前幾年了。
“是我?!逼钸B生答應(yīng)著幾步走到跟前。
“嗯,連生子呀。咋?你也睡不著了?”
“我去找根子?!?/p>
“嗯,你比我強,你還有個根子?!?/p>
老光棍嘆息一聲,一搖一晃走過去了。祁連生扭回頭望著黑老撞的背影,心頭不覺一動,他從那遠去的背影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不過這感覺只一閃就又消失了。他收回目光,在地上踢了一腳,罵了聲:“球頭!”便又向前走去。
來到根子家門口,院里一個女人正扯尖了嗓門不干不凈地叫罵。不用說,那是根子的嫂子又在學(xué)驢叫喚了。
祁連生站在門外喊了聲:“根子!”沒人答腔。他再喊:“根子!根子!”
“死啦!”里邊猛一聲尖叫,就像有顆炸彈突然炸響了。
“這騷母狗!”祁連生氣得直想大罵。
看樣子根子不在家,準是又受了嫂子的窩囊氣。根子的嫂子仗著男人當著隊長,經(jīng)??s在家里不出去勞動,全靠著根子出力流汗掙工分。這倒也罷了,更可恨的是那騷母狗還把根子看成眼中釘,三天兩頭鬧事,攪得天昏地暗。
祁連生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土屋,見根子已經(jīng)在屋里了。他問根子是不是又受氣了?根子恨恨地說:“我真想弄一包炸藥,把那個家炸掉!”
兩個人悶悶地抽了一陣煙,根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哎你說,咱們活在世上究竟有啥意思?”祁連生說:“球頭!不就是活著嗎?活一天算一天?!备映聊艘粫海唤l(fā)出一聲苦笑:“嘿,也就是這個話啦,活到哪天算哪天。球哇,再不當那傻瓜了,從明天起就跟你一起睡懶覺,管他媽媽嫁誰家!”
“哈,你也醒過來了!”祁連生得意地噴出了一口濃煙,笑起來。稍停,忽又想起:“哎?老宋咋還沒來?”
8
第二天是個好日子,無風(fēng)無云,碧空萬里,是冬季里少有的好晴天。
兩個朋友相依相伴,安安穩(wěn)穩(wěn)舒舒服服一覺睡到半晌午。起床以后,也不知為啥就覺得今天的天氣比往日暖和了不少。
“做飯吃吧?”祁連生笑著問。根子說:“做就做?!眱蓚€人一起進廚房燒火。不大一會兒,一鍋拌糊湯就填飽了兩個光棍的肚皮。
好懶散,好舒坦,屋門也不出,東倒西歪躺在炕上抽煙,真是賽過活神仙啦!
兩個家伙做夢也想不到,就在這時候,一個天大的意外突然來到了門口。
“快,來客啦!”猛然間起了一聲驚雷。
是老宋,一瘸一拐走進門來。他后邊還跟著個沒見過的胖老頭。
“這是城南來的……”
啊?小寡婦的老爹?
真絕啦!兩個光棍驚跳而起,頓時張口結(jié)舌,臉上都變了顏色。
胖老頭倒是穩(wěn)如泰山,笑瞇瞇滿屋掃了一眼,不露聲色地在炕頭落了座。
“快拿煙呀!”老宋趕緊給祁連生遞話。祁連生傻了,那天根子買來的四盒寶成煙早沒了影兒,眼前只有白紙盒的“經(jīng)濟棍兒”。胖老頭一笑說:“抽這個吧。”隨手掏出兩盒黃金葉扔在炕沿上。
老宋看著這場面,不禁在心里連連叫苦,嘿呀!咋就碰這么巧?大白天睡在炕上當懶漢,這不是堵我媒人的嘴嗎?再看這破爛土屋里,前幾天借的家什都物歸原主了,還有屁的個看頭呀?只有那個破木柜還經(jīng)得起考驗,是唯一一個攻不破的碉堡。嘿,完啦!非砸鍋不可啦!
多虧隊長消息靈通,來得神速,還帶來幾個幫腔打圓場的人,才算救了老宋的駕。那隊長是個眼皮活心路多又會耍嘴皮子的角色,這種場合有了他就冷不了場。他進門一眼就看見了炕沿上的黃金葉,一點也沒想到那是胖老頭拿來的煙,抓起煙盒子就招呼客人:“來啦?抽煙抽煙?!迸门掷项^嘿嘿笑著只有招架的份兒了。
接下來,隊長帶來的幾號人馬都進了屋。一陣握手寒暄之后,眾人簇擁著胖老頭上炕坐下,眾星捧月一般把胖老頭圍在中間。這時候,坐在周圍的幾個人分別從不同的角度打量著胖老頭,個個心里都在嘀咕,哈,這個老不死的可真夠厲害呀,說下的日子他不來,不知道的時候,他冷不防又來了,搞了個突然襲擊,這下可好了,祁連生傻小子的馬腳全露出來了!現(xiàn)在全看他們這幾個捧場的了。
好在來的人多。人多了,也就有了氣氛。隊長給每個人散了一支黃金葉,大家點著火,從鼻孔里冒出一股股煙,你說一句這,他說一句那,七嘴八舌閑扯亂諞起來。天氣真冷呀,就是就是!還是夏天好啊,就是就是!鄉(xiāng)下人太苦啊,就是就是!……扯來扯去,一句也連不到婚事上,無非是沒話找話,一個人隨便扯個頭,幾個人趕忙往下接,沒說的也要說幾句,不可笑的也要笑幾聲,別叫場面冷了下來。
祁連生坐在人圈外邊,一句話也插不上。他聽著那些八不沾邊的廢話,這個耳朵進來,那個耳朵出去,簡直是活受罪。他無事可干,把興趣全投在了那盒黃金葉上。這煙就是好,帶著一股香味兒,真比“經(jīng)濟棍兒”強多了。趁著別的人都忙著對付胖老頭,他就抓緊時機對付那黃金葉,一支接一支不???,接連抽了七八支還沒過癮。
這時隊長又想起來,派人叫來了那兩個幫忙的大嫂,吩咐趕快給客人做飯。
兩位麻利大嫂二話沒說就進了廚房。不料揭開鍋蓋一看,鍋里又是泡了半鍋水,立時氣得直翻眼睛:“哎呀,狗日的混小子,真沒治啦!”
不過這回倒沒麻煩她們。還沒等二位大嫂動手洗鍋,那邊屋里已經(jīng)亂套了。胖老頭眼看著兩盒黃金葉只剩下空盒子,說了聲:“我回啦?!碧驴痪妥摺1娙藳]防備這一手,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追出屋門左攔右擋,但哪能攔得住?胖老頭硬是從亂軍中沖出了重圍。
隊長和老宋追著胖老頭送出村口。事已至此,隊長不得不厚著臉皮開口問了:“嘿嘿,大老遠的,跑一趟真不容易。你看我們那個小伙子怎么樣?”
胖老頭嘿嘿一笑,回答得也妙:“不說別的,只看他抽煙那勁兒,這個女婿我也供敬不起呀!”
9
大西北的冬天是一片冰天雪地,奇冷無比。
時令進入了臘月。祁連生踡縮在土屋里不出門,耳聽著外邊冷風(fēng)颼颼,兩眼茫茫心中空空,身上止不住瑟瑟發(fā)抖。
就剩他一個人了。
根子也出了事。就在進入臘月的頭一天,那個根子終于受不住嫂子的無端欺辱,騰起一腔怒火,把騷母狗痛揍一頓,而后跳出家門揚長而去,從此沒有了影蹤。人們都猜他是走了新疆。
就剩下祁連生一條孤影。
一座空蕩蕩的土屋,一盤空蕩蕩的土炕。形影不離的朋友也遠離而去了。祁連生身邊還有什么?
日子過得更不像日子了。有時候能一睡幾天,三兩天吃不上一頓飯。不吃飯也不知道餓。最難受的是老斷煙,六分錢一包的白盒“經(jīng)濟棍兒”也接不上氣。他就弄了些茄子桿、枯樹葉什么的,搗碎了,卷成喇叭筒,抽起來還挺帶勁兒。常聽見土屋里叮叮當當一陣亂響,那就是祁連生在搗煙葉了。
隔上幾天,祁連生也偶爾出來一回,在屁股后頭拉著一張生滿鐵銹的鐵锨,一路響著,到飼養(yǎng)院里跟大家一起挖牛圈的糞,多少混幾個工分。他還是照老樣兒嘻嘻哈哈,順口溜兒一說一串,看不出有啥煩惱。他心里啥也不想,好像一片荒地,任隨荒草胡亂蔓延。
夜里睡覺更省事了,一個人蓋一床被子,不用橫著拉開了,從頭到腳都能蓋嚴。棉襖就塞到頭底下,當了枕頭。要是有一盒經(jīng)濟煙就更好了。
有一個寒冷的雪夜,老光棍黑老撞睡不著覺,半夜里披著老羊皮襖出來游蕩,路過祁連生的土屋時,見窗子里還有一線燈光,就拐了個彎兒推門進屋,見祁連生還趴在被窩里抽喇叭筒,便問:“半夜了,咋還不睡覺?”
祁連生動也沒動,木然地說:“我等老宋?!?/p>
10
日子一天天過去,冬去春來一年又一年。三年后,插隊知青開始招工進城,我們陸續(xù)離開沙窩子,走向新的生活。
我們這地方是個小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都是在本地郊區(qū)農(nóng)村,招工回城后也沒走多遠。我們插隊的沙窩子離城不過十來公里,騎上自行車,一個鐘頭就到了。我剛回城那幾年,周末有了空閑就會騎上車子去沙窩子轉(zhuǎn)上一圈,畢竟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心中留下了一些割舍不掉的感情。
那是一個大時代。很快的,我就看到了農(nóng)村的變化,改革開放,包產(chǎn)到戶,一切都不一樣了。我來到沙窩子,看到鄉(xiāng)親們都在自家的責(zé)任田里忙活著,眼前景象煥然一新。今天的祁連生怎么樣了呢?我在村里轉(zhuǎn)了半天,卻沒有見到祁連生的面,向村人打聽,都說,你想見他呀,我們也幾天見不上一面呢。如今沒有生產(chǎn)隊了,祁連生更自在了,二畝承包地里撒上種子長出苗,就沒事了,誰知道他到哪兒游逛去了!當初我在祁連生家里住了三年,祁連生是我最忘不掉的人,聽說祁連生那個樣子,心里不禁有些為他擔(dān)憂。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又過幾年,我們這些當年的知青都成了家庭的支柱,漸漸走向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擔(dān)子日漸加重,便很少再往鄉(xiāng)下跑,沙窩子離我們漸行漸遠了。有時偶爾會在街上碰見一個從鄉(xiāng)下進城來的熟人,便高興地拉住手,站在街邊交談一陣,問一下村里的情況,自然少不了問到祁連生。村人興致勃勃地告訴我,祁連生現(xiàn)在好了,他在城里給一個什么公司看大門,每月拿著幾百元工資,也不用出多少力氣,吃喝不愁,正合了他的意,過得挺自在,還有了幾千元存款。我聽到這些,不禁舒了一口氣,我的這位老鄰居可說是沾了改革開放的光,總算有了自己的生活了。祁連生的好朋友根子,在外跑了七八年,也從新疆回來了,他那個流鼻涕的小妹也長大了,經(jīng)村人撮合,用小妹換親,給根子換了個媳婦,已經(jīng)有了小孩,算是有了根,能踏踏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了。這一點祁連生就比不上根子,根子還有個流鼻涕的妹妹,能給他換個媳婦,祁連生孤身一人,他拿什么去換個媳婦呢?祁連生常年在外,家里的房子空著,根子一家便住在祁連生那空房子里,兩人到底是好朋友啊。歲月如飛,不覺間已經(jīng)多少年過去了?祁連生眼看著時光流逝,歲數(shù)一年年增長,四十歲,五十歲,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樣了。村人又笑著說,祁連生有時候也會回家住上一兩天,根子兩口子就把他當成自家人,吃飯睡覺都在一起,村子里也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捕風(fēng)捉影說祁連生和根子的媳婦如何如何,當然那都是村人的笑談了。
那以后好多年,再沒遇到過沙窩子的人,因而也未能得知沙窩子的消息。隨著日月的推移,身后經(jīng)歷過的生活也越退越遠,漸漸模糊了。
日子過得真是快,一年一年接踵而來,好像打了個盹兒,幾十年時光就飛過去了。轉(zhuǎn)眼之間,我離開沙窩子已經(jīng)四十年,當年的下鄉(xiāng)知青,今日已到了接近退休的年齡,人生的漫漫長路不覺已走過了大半。祁連生呢?他比我還大幾歲,今天應(yīng)該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的晚景怎么樣啊?
秋天里,有那么一個普通的日子,我在街上走著,看見街道一旁停著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車上裝滿了嫩綠的玉米棒子,是一個鄉(xiāng)下老農(nóng)民進城來賣嫩玉米。我停住步,向那鮮嫩的玉米棒子多望了兩眼,車邊那位賣玉米的老農(nóng)民也在盯著我看,好像要開口招呼我的樣子。互相對望的瞬間,我忽然覺得這人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見過。這時他望著我已發(fā)出聲來:“你是田……”啊,我也認出了他,驚喜地叫了聲:宋子成!
沙窩子的宋子成,老宋的兒子!還記得前邊我寫過的那一只貓嗎?那時候,老宋的貓每個夜晚都來祁連生的炕頭上睡覺,被祁連生和根子戲稱為老宋。而真正的老宋,就是那個給祁連生說媒的瘸腿老頭。老宋的兒子宋子成,比我大不了幾歲,最大特點是干啥都很麻利。一別四十年,今天的宋子成已是滿頭白發(fā),取代他的老爹,成了又一代老宋。歲月就是如此無情!
我激動不已,上前拉住他的雙手,緊緊握著,興奮地說,是你啊,真沒想到!多少年不見了!
我倆就在街邊手拉著手,如同多年不見的親人久別重逢,有太多的話題要說,有太多的人要問。宋子成說起村里的人,一家一戶,滔滔不絕。老一代的村人,今日在世的已寥寥無幾,就是我們熟悉的那一茬同齡人里,也有幾個離開了塵世。當年那個生產(chǎn)隊長,就是根子的哥哥,整天牛皮哄哄的,十年前就埋在土里了,也是他該死,三九寒天的在外邊喝醉了酒,躺倒在凍地皮子上睡了一夜,不是找死嗎?還有村里的誰誰誰,牽牲口套車時,沒防住讓驢踢了一蹄子,正踢在要命的地方,送到醫(yī)院就斷氣了。最邪門的是單老倔,家里買了一輛摩托車,那天他兒子要騎上進城,他不讓騎,有個親戚來借摩托,他也不借給,偏要自己騎上去兜風(fēng),沒想到剛一出村,摩托一頭碰到一棵大樹上,把他摔出去一丈多遠,頭破血流,當場就過去了……
我聽著宋子成的講述,不禁連連感嘆,仿佛就在這一瞬間,匆匆歲月從身邊滑過了數(shù)十年!面對著鄉(xiāng)間故人,此時我最想知道的,還是祁連生,宋子成還沒有說到呢。我忍不住插話問“祁連生呢?他還好吧?”怎么也沒想到,宋子成只簡短回答了兩個字:“死了?!蔽掖蟪砸惑@!死了?祁連生才六十多歲呀,怎么就死了?宋子成說,他腿疼的厲害,受不住了,喝藥死了。
哦,竟是這樣!我想起來,當年我在沙窩子時,祁連生似乎就有了腿疼的毛病,都是因為他經(jīng)常懶懶散散,在濕地皮子上一坐就不起來,有時還躺在地上睡覺,濕氣入了骨,不覺間就落下了那個病根。那時候年輕,偶爾疼一下,不是個啥事。怎么也不會料到,年輕時留下的禍根,終于沒有放過他,竟跟了他幾十年,到頭來再也不肯輕饒他了。不過,腿疼也不是要命的病,咋不治療啊?具體細節(jié),宋子成沒有說,我也沒再多問。我能想到,在最后的日子里,祁連生腿疼起來,少不了也會胡亂吃些這藥那藥,可都拿不住病痛,不頂一點用。他大概沒有去城里的正規(guī)醫(yī)院治療。試想,他若是住到醫(yī)院里治病,有誰去照管他呢?他一定是實在熬不住了,才走了那一步。
祁連生啊,他就那樣自我了斷了。
沙窩子的事,宋子成還說了好多。今天的沙窩子,已經(jīng)在老居民點東邊一里遠的地方建起了新村,從前的老房子風(fēng)吹雨淋幾十年,倒的倒塌的塌,早不能住人了。規(guī)劃新村的時候,村里約定:人口多的家庭一家一院,人口少的兩家一院。祁連生仍是單身一人,他也沒有力量修建新屋,提出要和根子合修一院,不料根子卻說,我自己修一院子。根子的媳婦已經(jīng)給根子生下了三個丫頭,因為沒生下來一個小子,還要繼續(xù)生下去。根子已是五口之家,有資格自家修建一院。祁連生沒想到根子會這樣說,當場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半天沒緩過氣來。村里有人小聲議論,說根子的三丫頭模樣兒有點像祁連生,后邊還有沒說出的話,脖子一伸咽進肚子里了。一年后,沙窩子新村修建整齊,全村四十八戶人家都搬進了新居,唯有祁連生還留在老房子里,依然是一座空蕩蕩的土屋,一盤空蕩蕩的土炕。也許從那時起,祁連生就打定主意不往前走了。
我和沙窩子的鄉(xiāng)親宋子成在街邊聊起鄉(xiāng)間的事,扯起的話頭拉不斷,不覺有一個多鐘頭過去,仍然依依不舍。我誠邀他到家里坐坐,吃頓便飯,他指著身邊的車子,笑著搖頭,實在也走不開。臨別,他拿起一個塑料袋,裝了滿滿一袋鮮玉米,遞到我手里說,回家煮上,讓孩子嘗個鮮。我剛要推辭,他就拉住我的胳膊,不容推脫地說出兩個字:“拿上!”我提著那一袋沉甸甸的鮮玉米,提著沙窩子鄉(xiāng)親滿滿的情誼,辭別了多年不見的鄉(xiāng)親。走了老遠,回頭望望,宋子成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
【作者簡介】田瞳,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全國20個省市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千余篇,出版有長篇小說《沙浪河的濤聲》,長篇紀實《蘆堡之路》,中短篇小說集《天意》《黃土》《青山綠水》《遠在天邊》《小城故事》,散文集《文學(xué)風(fēng)景》《筆底長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