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要出門的時候,我打算收完麥子再起身,把鐮刀和草帽掛在墻頭,把長長短短的鋤頭,用桐葉包起來,凌空架在圈棚上。此行之后,這些農具將派不上用場,但我必須精心收藏它、養(yǎng)護它,以給自己某一天回鄉(xiāng)種地,留一條退路,讓鋤頭在不用不拭的日子,始終保持锃亮和鋤刃的鋒芒。
作別村莊的前夜,我向族里的長輩報告我將離鄉(xiāng)尋夢的計劃,和未來幾年要辦好辦體面的事情,以及還都缺些什么等等。我去兄弟姐妹和姑舅親戚家登門辭別,把想見世面的打算,告訴每一個比我有經驗的親鄰,聆聽他們的判斷和預言,順便委托他們,在我不在的時候,替我照看好家,逢上清明端午中秋除夕的時候,替我去上墳、掃塵、祭奠,別忘了掛紙錢、插艾草、劃灰圈,供香火、貼門神和春牛圖。
他們拿出壓在箱底的紅川老酒招待我,編排一頓剁肉的扁食端給我,拿最吉利的話囑咐我,他們平常的笨拙與耿直,在為我餞行時,心眼突然變細,心思不由變軟,叮囑的事如細雨,好聽的言語,如縷縷春風,預祝我去往城里后,順順利利。
作為后村里沒有離鄉(xiāng)的最后一個青壯年,我要讓親房們,全然知曉我還有哪些放心不下。他們記清楚了,在我走后遇上遠水不解近渴的難處時,自然就會上心并及時幫襯。
我往麥茬子地里新栽的紫蘇,已換苗成活,這個時候,一年已過到中腰,我不得不起身。老人需要看病,孩子需要念書,小弟需要娶媳婦,一家人爛包透頂的光陰,每一樣都急眼錢。山西那深深的煤窯在召喚,新疆那遼闊的農場和大片的棉花地在夢中呼喚,北上廣火車站的貨場在人山人海中招聘,遠走在五湖四海的,我那些曾經在一片坡上放牛種地的弟兄們,都在想方設法叫我,聯系我。
他們打電話對我說:“力氣是個屁,出門掙斷氣”,從他們悲壯的語氣中,我聽出他們對那個硬生生的地方早已適應,聽出他們對八小時工作制不用起早貪黑、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熱愛,聽出他們如掙脫萬股繩索之捆綁的解放。在他們掙著大把錢的時候,他們總會記得我,關心我,生怕落下我,還孤單無助地刨著土面。此時,院頭炕大的那片毛年草,招搖著狗尾巴樣的花穗,不知道是對人揮手,還是歡送,躬著身,順著風,似乎在頷首微笑,又似乎低頭示意。風折過墻角說:“你走吧”。
老母親淌著熱淚說:“去吧,啥都別記,啥都好的”。說著笑著,臉上的深皺突突顫動。
沒有人在天亮的送別里哭泣。云把山整個壓罩,霧把村莊完全遮蔽,沒有太陽的陰天,煙霧送來的雨水,開始落淚一樣,滿天紛飛。大雀的路口,走動著閑游的吃旱煙的老漢家,拖著大孫子背著碎孫子的老人們,他們都曾把命擺放在后村,用老黃牛一樣的力氣,在土地上抓挖過一輩子。從后生們的四散遠走開始,駝背的他們,在后村當家稱主。
溝溝坎坎的黃土地,折磨死人,一茬又一茬的深耕廣種,四五畝麥子換不來一臺彩電,種十年莊稼,抵不住二道販子一樁生意的凈落。種地花掉的工夫,刨去種子化肥,田間的耕作管理、風雨汗水算作白搭,才最多碾平。
后村人集體離鄉(xiāng),是一季季夏耕冬種,一茬茬春稼秋穡,在反復證明,依靠從土圪堆里刨土坷垃吃飯謀生從來都指望不上,一粒下地萬石歸倉,或者什么奇跡,絕不會發(fā)生。相比于付出的真心和流過的大汗,太陽和月亮都熟悉他們,深諳一個人為了光陰不屈的拼命與勞作。待我不得不作出最終決定的時刻,主宰莊稼收成的節(jié)氣和天氣,還是把土地給敷衍了,給欺騙了。從此,果實朽在園里,野草長滿梯田,鐵鎖緊閉院門,不斷加開的火車越來越滿、越來越擠,甚至無座無票,到處開。
但這些都不影響,任何一種情形的背井離鄉(xiāng)。
去遠方前后,我曾?;煜胬聿恍盘煲?,許多時候容易被夢想沖昏頭腦,常生過錯。其實,不耕種就絕對沒有收獲,耕種后收多收少,全看天的臉色。勞動換不來好運程的時候,人們就得紛紛往遠處跑,剩下空房空院,空山空溝,空等空守。四季依然不停輪回。
當我最后一個離鄉(xiāng),從擁擠無座的火車上下來,站在一個不辨方向、人潮洶涌又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頭,突如其來的迷茫和恐懼,就像沒有見過街市人車的小馬駒小牛犢,蹄子虛踩在堅硬的水泥馬路上,看見開來的汽車如同遇見怪獸,怒睜圓眼直倒退,這種狀況之下,非常需要在屁股上點一串鞭炮打打生、壓壓驚。
又像久違的游子,終于有一天突然面對秋野。秋風依舊浩蕩,吹打順墻簇立的玉米秸稈。季節(jié)不認人,自然到節(jié)氣,就必須掃落滿樹黃葉。從屋頂到麥場,從水渠到土坎,滿村莊掉落羽毛的大樹小樹,詮釋著即將深刮一場的晚風,蕭蕭瑟瑟的凜冽與作狂。
望著炊煙里高高低低的村莊,情感的閘門瞬間決堤,讓人熱淚盈眶。風從黃昏開始變小,村莊陷入一片空無。碰見佝僂如弓的老人,蹲在泥院,一把把地扯麥草,他是多平的父親。秋涼后,溫暖要靠自己來燒,就像莊里吃一口水,要到幾里路外的廟泉去背。沒事的風四處去聽墻根,打聽村莊的隱秘,風繞過每家每戶的房院,繞過土墻,齊膝深的野草撐起天空。耳朵貼到墻角,側耳細聽,院里的風要比院外的大。
微信群里,剛剛謝幕的話題,就是對多平婚事的熱議。18萬元的彩禮,多平積攢齊碼時,未來的新媳婦已另找嫁家。他身揣18萬元,富得自己都心跳心慌,一瘸一拐攀過幾座大山,這時又從大山下來時,一種業(yè)已形成并可能永將久長的光棍生涯,已被裁決。他渾身冒冷汗,說媒的人先回到村,他只身坐在夏家灣坡上,這已經是第7次提親失敗。他望著炊煙暖暖的村莊,忽然熟悉而陌生,沒心沒肺的草蟲們,在太陽下拼命地聯歡,合唱。
十五前的月亮,送給大地暗啞,混沌中,山大溪多的夏家灣,沉浸在一片看不清路頭巷尾的模糊中。天高風黑,樹影如魔,村長手里拿著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是這些年離開村莊去外地打工的108個人,他想到水滸傳里的108個梁山好漢,同樣是離開家園的悲壯,但他把一個煙把扔到地上,狠狠地踏一腳,搖頭,嘆氣,踢開追褲腿的狗,想說啥,又啞然失語,想不通問題的究竟在哪里。
一腳低一腳地朝多平家走去,腳步吃力地邁上高坎,走過空村窄巷的騰騰聲,更顯人去屋空的寂寥寥與空蕩蕩。多平家門前的黃狗狂吠起來,感覺比后村的任何狗日眼,惹得一村狗仔都鉆出窩,追過來,它們看見是村長,便停了叫聲,而愉悅地擺起尾巴來,那只聰明大黃的眼睛,像兩只炯炯發(fā)光的玻璃珠子,反照出擺在場院的碌碡、麥草垛、架子車和廢舊的紡車、牛圈,還有繞場院一周的幾棵槐樹,一棵鐵匠樹,一棵將要枯死的柿子樹,一棵曾被孩童們在秋天緊緊圍住,又被多平看管很緊,等待成熟等待檢驗牛頓地球引力的蘋果樹,在風中舞擺不停。
秋蟲嘶鳴,夜涼如水。村長隱約聽到屋內傳出的噴嚏聲,約莫是多平家王叔還沒有睡著。但屋子里沒有一個角落亮出燈光,窗戶上的木格子里也沒有什么光線,只是黑漆漆的黑。他走到窗臺跟前,想敲一敲窗戶,讓睡了的人坐起來,他們靠在這院邊的麥草垛上,不做游戲,不再打賭,不說閑話,而是推心置腹地說說話,開門見山地談談心。全村人的脫貧,就剩多平沒有娶媳婦這一個問題了,他們的娃,拜過弟兄,就注定兩家人,誰當不當這村長,誰都不能撂下誰。
還是和20年前一樣緊的風聲,嚴嚴實實地掩蓋住院落。多平捕雀的竹篩,還支在院中央。這是多平輟學去城里打工失去一條腿后,特別喜歡的一件事。窗檐下掛著好多鳥籠,早晚喂食的時候,村里人看見他給那些鳥們說話。后來他一邊捕鳥一邊抱著醫(yī)書苦讀,在小鎮(zhèn)開了門診,但一年多時間便關門歇業(yè)。
村長三思之后,打算喚醒多平父親:“多平,多平,開一下門,問個啥?”叫門聲打斷了多平父親如柴油機發(fā)動不起般的咳嗽聲,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多平,你找多平,多平又出門去了,他找營生去了。
村長心里涌上一陣難過,他本身不是找多平,就想說說兜底脫貧低保提檔的事。他依光看了一眼手持的名單,掐指數了一下,像多平娃一樣戰(zhàn)敗的人,村里每年會多出幾個,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去山西代表家屬處理的那場礦難,不禁抹了一下眼角。108人的名單中,有幾個人已被勾去,有幾個人弄成殘兵無奈回村。當年活蹦亂跳的多平娃,因為打工時一條腿軋折,這溫柔的生活,突然用花花斑斕的多彩,魔變成霍霍鋒利的砍刀,把念想和睡夢,瞬間劈成灰煙。
生活原本出入自由的許多扇門,無情地對他緊閉。許多計劃和議程,他失去資格。
他的母親在今年的秋雨中溘然辭世,我的父親在送他們到縣醫(yī)院看病的那一次,是他母親第一次進城,也是最后一次。他母親臨走那天,據說他還在四處找生活的路上。半夜趕回來的他,看見白帳子已經搭在院子,他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走進上房,上香。人們知道,他雙膝無法下跪,安裝在他腿上的假肢,發(fā)出別扭的咯吱聲,在猶如天塌一樣低沉悲哀的嗩吶聲間,在莊親伙子辦喪事吃酒席的嚷嚷人群中,深埋著另一種嘶啞的抽泣,隱約地傳導出如針刺戮骨的疼痛。他笑著感謝前來幫忙安葬的鄉(xiāng)親們,接連地給陰陽先生、執(zhí)事總管、廚子還有村長發(fā)煙。他使勁地抽煙,仿佛心如死鐵,不存放一點點悲涼。
山上多一個土堆,莊里就少一個人。
父輩還活著的家園里,就還有金黃的玉米掛滿屋檐,明媚的秋陽照暖山谷。那一坡坡地畔,剩下谷穗秕朽的秸桿沙沙作響。
時令還沒到秋分,可季節(jié)的荒寒似乎已提前而來。
老天自有安排。
枸桃正紅,水桃正黃,石榴正熟,這甜蜜的果實綴滿曠野時,夏家灣高山開始種麥。順著彎彎的小路,越往山上去,山菊花開得越爛越烈,越遠越荒的地里,野草森密而萋芊,像突襲的侵略者,不用激戰(zhàn)就占踞掉此時此刻應當綠盈盈的土壤,應該沉甸甸的莊稼。
我遍野逡巡,十里八鄉(xiāng)找不到一頭牛去山上耕地。大山孤獨得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四十歲年紀的農民,連一頭牛都沒有了,荒草滿坡的地,確實是沒辦法種了。
我問蕎麥地里采花的蜜蜂,曾經養(yǎng)活村莊和先輩們,那幾道灣連著幾架梁連溝的土地上,你們的親人走哪兒去了?蜜蜂成群地對我說:“嗡嗡嗡,天南海北中”。
多平鉆進蜘蛛網,從即將倒塌的牛圈里推出旋耕機,拉響馬達,突突突地開到山地去種麥,背上背著種子和化肥。他在荒草叢里費力地找尋,最后憑靠一叢馬蓮,認出自家坡地的疆界。那簇夏天開藍花的馬蓮草只??菝?,一旁的一枚石頭還矗在地埂,證明他是這片地的主人。
多平像探尋寶藏的人,又像硝煙褪去的戰(zhàn)場上幸存的士兵,作為村里出遠門掙錢回來的男人,他頭頂草帽,站在荒草圍剿的秋地里,揮舞鐮刀,汗水如豆,他與野草抗爭,并深翻草根,試圖以一己的努力,抵御這種鄉(xiāng)親投降般脫逃而去的荒涼。他決意當好拓荒者,讓整座山野重煥生機,他清楚在這無能為力的時候,只有土地收留他,不嫌棄他,不和他生分。春去秋來,他固執(zhí)種地,許多老人高高興興地都來幫他。他打死都不信,一個人的汗水,難道就不能解救和喚醒沉睡的枯荒,不能焐熱和撫去滿山的寂冷?
多平緩慢地走向泉水,那石縫涓涓涌出的清流不知何時早已干涸。開發(fā)大山的巨炮聲,總在悄不留神的時候,讓老人娃娃的心,連同石屑霽塵,和房屋一起轟隆隆地顫抖,這是垂死的村莊,體現活著而釋放能量的動靜,如咽氣的人最后幾下蹬腿。
小時候栽在山坡的洋槐苗,現在全部蓊郁成林。他四下環(huán)顧,滿眼蒿草,還有黑炭家數年前沒采收的玉米,枯朽秸稈倒垂著葉子,像被火燎過,又被水煮過,干瘦如槁,任風穿打。
他坐在泉頭,無意間看見高飛的幾群鳥,高的高,遠的遠,低的低,近的近,不由想起了遠在天邊的伙伴們。天成在故宮博物院周邊送快遞;天祥在深圳電子廠搞芯片焊接;余糧在天津的碼頭;余福在杭州西湖邊上的酒店里;滿金和媳婦在八達嶺上掃長城;滿運和新認親的對象在游船上干雜工;四紅和四喜帶的三四十個弟兄們,在西電東送的戈壁大山中栽電線塔;永順兄弟在一個煤礦,舉家出門十多年了,地中央幾株野生的椿樹高過幾截子土坎了,鳥在樹上已壘起三個窩,帶到北京念書的小兒子都有小孩子了。這坎上坎下的地,隨著長輩離世,從此就沒人再耕種了。
主人缺席的后村,拄拐杖的人和精神生病的人,一樣望著田地手足無措。開上汽車做生意與泥地里種糧食,日升日落的光陰一樣長。
梁前梁后的地,自從人們背起行囊,鎖上院門,就如數交還給大山,盡情地長花長草。
往年傳神唱戲的廟會,只剩掛在梁上的喇叭。誰還為一季莊稼的豐收欣喜若狂?誰還為一片土地的荒蕪心疼落淚?誰還為一群親人的背井離村憂郁傷懷?
沒有盡頭的山地,依舊殘星半點地流傳著滿野待收的氣息,還有那畢生把力氣耗盡了,靠在墻角和大樹上曬太陽的七爺們、伯叔們,與我血緣無比親近,他們正被歲月的風,吹得年老昏花。走路打趄時常嘆:“老不中用了”。